施泰德額頭青筋跳動,僵硬的脖頸吞咽了一下口水。
他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我和麗莎生的第一個孩子會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羊頭沉悶地說。
施泰德長舒了一口氣。
他摸了摸光光的頭頂,一抬頭,看到勞正在小巷另一端瞪著他。
“你認真的??”勞一副“離譜”的表情。
“額,就算問其他的問題它也肯定能回答出來——它可是有問必答——還不如問點自己想問的,大不了等它爬起來就再把它打碎。”
“嘶……”勞認真思索了一下。
居然還挺有道理。
她想著自己要不要也趁機問些自己特別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比如,自己什么時候才能真正偉大。
或者,當初把自己趕出鎮子的鎮長,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當作過他的女兒。
又或者,世界上最珍貴的遺跡寶藏在座山旮旯里。
她思索著該問哪個問題的時候,忽然聽到施泰德略顯尷尬地聲音。
“咳咳,剛才的話當我沒說。”
剛才的話?
哪句?
……是“大不了把它重新打碎”那句嗎?
勞看了一眼地上的景象,忽然明白了過來,施泰德指的是什么。
那只羊皮怪物,變大了。
它原本在地上只是像一個蜷縮的人類那么大,低垂著碎裂的頭骨,看起來和只人畜無害的大狗沒什么兩樣。
但它的身體在回答了施泰德的問題之后發生了一些變化,它的皮膚下面有什么東西在涌動,它的脊背越來越高聳。
勞注意到它時,已經需要仰視它。
它蹲坐在窄巷中,瘦削的兩肩緊緊抵在黑石墻壁上,堅硬的石塊在碰撞到它的肩膀時變為碎片簌簌落下。
它回過頭,那只細長的羊頭現在看起來只需要輕輕一張,就能夠輕易吞下勞。
它變成了一個兩人高的龐大的怪物。
它依然一動不動,那只空洞洞的眼眶望著她。
它在等待她的問題。
勞在這只乖巧而兇狠的惡魔面前吞咽了一口干澀的口水。
她絕對不能再提出一個可以被回答出來的問題。
可是有什么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呢。
世界上的一切問題似乎都有答案,就像路總有盡頭,太陽總會落下。
即便以普通人的視角來說,有些問題看似絕對得不到答案,但在遠遠超過了一個人所能認知到的極限的時間、空間中,答案也同樣信手拈來。
它知道一個還未懷孕的女人會生下男孩還是女孩。
它知道這片土地上任何一處無人探明的遺跡地址。
它知道現在的王朝會在何時被誰繼承,它知道過去的王朝發生了什么被埋藏的秘密。
它知道幾乎一切。
到底有什么問題,是它所回答不出來的。
那只黑洞洞的眼眶依舊望著她。
勞緩緩握緊拳頭,手臂微微顫抖。
她忽然想起,在某次喝酒時,她聽到一位同行探索過一處遺跡,到達了遺跡的大門,卻被門上的迷題所難住,最后只能無功而返。
她還隱約記得那個問題。
“現在有30顆紅色的石子,表示一位故意殺死一人的死刑犯。一顆黑色石子,表示一位處死15名死刑犯人的審判官。一桿天平,可以衡量兩端的罪惡的重量。請問如何擺放,能夠使天平平衡?”
問出問題后,她屏住了呼吸。
小巷中一時間變得很安靜,施泰德也不自覺地放輕了呼吸。
死兆緩緩抬起羊頭,望向天空,像是思考。
勞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臟砰砰直跳。
這個問題它絕對不可能回答出!
它就算再如何神通廣大,它也畢竟是一只惡魔,怎么可能對人類世界法典與審判體系評頭論足!
明明是被人類所召喚出來的惡魔,如果比人類都更了解該如何審判人類罪行,那豈不是……
人類迄今為止所有的文明都將崩潰!
勞忽然后悔問了這個問題。
過于強大的問題的答案,人類自己也許根本無法承受。
在她懊悔時,它聽到羊頭低沉地吐出了氣泡破裂般的聲音。
“罪行的大小,不能以殺死生命的數量來衡量,殺一人與殺成百上千人同罪。但罪行的評判,不能脫離犯罪者所處的環境來判斷。審判長與死刑犯同樣犯下同類相殺罪,但身為審判長,所背負的是必要之惡的責任,用來防止更大的罪惡。兩者的罪行不能相提并論”
“問題的答案是,天平上什么也不放,即可保持平衡。”
勞的神色復雜。
好消息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不算太過于顛覆,好在沒有動搖人類文明最根本的根基。
壞消息是,死兆回答了兩人全部的問題。
它仰起頭,身形再次膨脹,窄巷容納不下它的身體,大塊的黑石從墻壁上滾落,它胸膛起伏傳出風箱般的呼吸聲,在窄巷中轟隆回響。
它黑洞洞的眼眶望著地面上的勞。
在它眼里,勞也許只有螞蟻點大。
“什么是愚蠢的問題?人類!惡魔從不審判彼此,只有互相殺戮,強大,既是正義。”
它低沉的聲音吐出像是滾滾的雷聲,它的身軀已經無比龐大,漲至約莫三人高,隨手將肩膀一張,小巷轟然崩塌。
石塊塌陷下來,鋪天蓋地從頭頂落下。
施泰德抱著頭從陷落的小巷中逃出。
勞張開飛羽,腳尖一點,身子像一片落葉輕盈地一晃,落到安全的地方。
煙塵彌漫了這條窄巷,淹沒了死兆的雙腿。
它立在失去了墻壁的小巷中,寬闊的場地中,它的身形終于展露出來。
羊頭顱骨、雙足站立、羊蹄、瘦長身體、雙手拖地、格外鋒利的貓爪。
勞看清了它的身形,被拆了墻的兩處屋子里的人也看到了它。
巷子左邊響起男人驚恐的大喊,撲克紛飛聲。巷子右邊響起女人驚恐的尖叫,水盆翻倒聲。
它漆黑的眼眶望著身下,這些螞蟻般的小人奔走,冒出一抹嗜血的紅光。
“死兆現在要做的事?”它問。
“收回神諭書頁。”它答。
勞聽到這個答案忽然一愣。
她難以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一幕真的發生了。
現世的惡魔沒有去狩獵眼前大片奔跑著的新鮮血液。
而是低下了頭。
望向了腳底,那具早已冷卻的尸體。
林寂的尸體。
它長而鋒利的爪子輕易破開了她的胸膛,指尖探入腹腔中。
當它抽出手指時,在那兩枚爪尖捏著的,真的是一頁書頁模樣的獸皮。
“回收書頁可以獲得?力量!死兆將晉升。”
它低沉地聲音如雷聲滾滾,震得勞不得不捂住耳朵。
她捕捉到一個非常不妙的詞。
……晉升。
她看到。
死兆將書頁高高拋起,書頁從空中落下,而它張開了那張白骨森森的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