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
- 最后的格格
- 于正
- 3173字
- 2009-07-08 16:27:05
一燈如豆,嗓子啞了之后的良玉待遇與紅透半邊天時已是天上地下,戲班子里最好的臥房已經與他絕緣,他搬到最簡陋的房間,除了一張岌岌可危的床,就是些極簡陋的桌椅。然而云香的到來讓這一切在良玉的眼里變得如此可愛,連微弱的燈光都顯得那么柔媚溫馨。他喜出望外地握住云香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云香,王爺答應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他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他愛你,所以他會順從你……那我什么時候提親,我要不要準備什么?”
此時的云香卻全沒有心上人那般欣喜若狂,知道兩人已是生生錯過,心中一陣抽痛。她輕柔卻堅定地抽出被緊握的手,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還未成語,已是哽咽:“忘了我吧,我來只是想告訴你,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
良玉聞言如遭雷擊,聲音頓時嘶啞得有些刺耳:“你說什么?”
“我要成親了……以后不會再出來了……”云香胸中郁結的一團悶氣堵在喉口,終于說出這話后,只覺得腦中一陣空白。
良玉傻了一般,沉默了良久,突然開始翻箱倒柜地扒拉自己的行李,找出一對物事,赫然竟是一對喜燭。那喜燭茁壯粗大,紅色的燭身上盤著一對栩栩如生的龍鳳。這本是天地間最生意盎然的紅色,此時卻如殷殷的鮮血般刺痛云香的眼睛。她不忍再看,喃喃地說:“你干什么?”
良玉不理她,將喜燭點燃,插在桌上的燭臺里。他沉默地在桌前跪下,眼睛亮得仿佛可以燒毀天地,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對云香說:“來,來一起跪下……就當做一場夢,演一出戲,可以嗎?”
這樣的良玉是云香從來不曾見過的,她見過溫文爾雅的良玉,恣情暢意的良玉,失意黯然的良玉,卻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瘋狂的良玉。就好像這世間只有這深情不悔的凝視,就好像一道撕裂長空的驚天霹靂,震得她渾身瑟瑟發抖。
然而,良玉卻將這顫抖誤以為是退縮,開口道:“我……”胸中縱有萬般憤慨,也只在一個我字之后化為嘆息,他咽了一口唾沫,略帶自嘲地說道:“再也沒機會演別的了,就當成全我。”
云香心中一慟,終于走到良玉身邊,與他并排跪在已經滴淚的喜燭之下。從此紅燭結發,此身不逝,此心不變。
良玉緊緊握住云香的手,口中默默念道:“戲文里面有一出唐玄宗和楊玉環在月下發誓再結來世緣,我三歲進戲班的時候,就看到當時的大師父演這出戲。心里想,要是真有來世也不錯。”
云香的淚水刷地流了下來,泣不成聲地反駁道:“不好。這輩子已經把你害成這樣,來世,還是別再遇見了!你保重,我走了——”她決然地掙脫那只帶著一絲絕望的手,轉身向外面跑去。良玉,良玉,何必還要來世?今生的痛已經夠了,下輩子,不要遇見,也許就再不會心碎。
云香哭泣著跑出戲班子的大門,一頭鉆進王府的轎子里,淚雨滂沱,可還是緩解不了一絲心痛。此刻她只想快快躲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大聲宣泄自己的悲傷,祭奠夭亡的愛情。這時疾行著的轎身傳來一陣震動,云香埋首在自己的悲傷里,沒有理會,但是那震動竟是無休無止,云香心念一動,掀起轎簾的一角,見到了今生再也無法忘懷的一幕:良玉滿頭大汗地追著轎子狂跑,他一邊不停地拍打著轎子,一邊聲嘶力竭地喊著自己的名字,想是那受傷的嗓子再也承受不了如此的嘶喊,可憐良玉已是只能奮力張嘴,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然而云香看得懂,聽得到,他在聲聲呼喚著自己。她深深凝望著他的眼睛,想要將一生的深情都通過這地老天荒的一眼凝視交付于他。他是她最初的愛戀,是她這一輩子遇到的最美麗的傳說。可是,她已經害得他失去了引以為傲的嗓子,如果她再不放手,以阿瑪的手段,難道還要看著這鮮活的人死在自己眼前嗎?不,絕不!
云香閉了閉眼,淚珠滾滾而落,被淚水洗得發亮的臉頰迅速掠過一陣灰敗。轎簾,輕輕卻是重重地落下了。
從此蕭郎成路人……
京城的夜晚,哈口氣兒就能見著一陣白霧。白天還能勉強以日當衣的乞丐們再也耐不住嚴寒的淫威,瑟瑟地卑微地縮在有亮光的墻角下。這邊還是凄慘的人間地域,那邊,華慶生戲班園子里卻是人聲鼎沸,熱氣騰騰。來來往往的戲迷們互相問安,小二們高高地挽起袖子,肩膀上搭著條手巾,手里托著少爺小姐們點的各色美食,嘴里嚷嚷著借過勞駕,剃得露著青皮的頭頂跑得直冒細汗。茶座上,包廂里,老少爺們搖頭晃腦吟唱喝彩,小姐夫人們猶自揮動著香帕,低聲攀比著各自的穿戴。這一派張燈結彩,著實熱鬧。
與園子里的熱鬧完全不同,戲臺另一邊漆黑的角落里,良玉瞇著醉意朦朧的眼睛,面前橫七豎八地丟著好幾個酒瓶。一個小二端著一托盤小菜從他面前經過,沒看見黑暗中的他,差點被絆一腳。
良玉被踢一腳卻全無痛感,只是嘴里醉醺醺地道:“好香,你拿的是什么酒?”
那被嚇著的小二一聽是他,頓時擺出個茶壺的造型,輕蔑地說道:“酒?你省心吧。這是給客人的。”說罷一聲冷哼,小二拿手巾撣撣褲腿,目不斜視地往園子里走去。
虎落平陽被犬欺,良玉自嘲地一笑,慢慢地合上眼睛,似吟似唱:“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云香,云香……”醉眼朦朧中,云香美麗溫柔的臉仿佛近在眼前,可一伸手卻抓了個空,良玉的聲音里漸漸地涌起泣意,仿佛一只被拋棄在角落里的小狗。
突然有人推了他一把。良玉睜開眼,原來是大寶。他不由得出聲埋怨道:“你來干嗎?你一來,她就走了。”
大寶蹲在爛醉如泥的良玉旁邊,輕聲呼喚著他:“溫大哥,誰走了?你看看你,又醉成這副樣子了,走,我們到屋里去?”說著,大寶架起良玉的胳膊,想要強行把他從地上撐起來,“快,班主到處找你呢。廚子告你的狀,說你把戲班的酒都喝光了。”
良玉醉得不知東西南北,可心里卻像明鏡一般,被暗算之后的世態炎涼頓時滔滔不絕地從他嘴里傾瀉出來:“以前他巴結我,送酒給我……我都不喝,現在看我不能唱了……就翻臉……不認人,也不想想這些年是誰賞他們飯……吃的,是誰?”
大寶聰明地不理會這醉鬼的牢騷,只是卯足了勁想把他搬到里屋去。良玉忽然一把抓住大寶的衣服,懇求道:“大寶……大寶你幫幫我,現在我什么都沒有了,我不能再失去她了,你幫幫我……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良玉一陣掙扎,雙膝一軟,趴伏在大寶面前,嘴里還在嘟嘟囔囔,卻再也抵擋不住漫天的睡意,昏睡過去。夢中,那滿心的悲涼依然無法忘懷,不時發出一聲抽咽,身體一陣輕顫。饒是大寶這樣渾的人,也為這七尺男兒的柔情唏噓不已。他眉頭一皺,心生一計。
次日清晨,裕王府眾下人還未起來做事,踏雪卻急匆匆地從府里出來,剛到轉角隱蔽處,一個人迅速迎了上來。卻是大寶。
踏雪趕緊將他拉到一邊,皺著眉頭,沒好氣地說:“哎喲,我的爺,您說話可得挑要緊的說,要是讓王爺知道我和你們還有來往,非把我遣送回家不可。”
大寶賠笑著說:“不多,就一句話——”
踏雪不耐他的哈哈,截斷他的話頭:“說吧。”
大寶面色一整,一字一頓地說道:“溫良玉死了。”
好似晴天里打了個霹靂,踏雪眼一花,目瞪口呆地尖叫道:“什么?!”
大寶就像議論今天天氣不錯一般不咸不淡地說:“溫良玉死了,我來通知你一聲,沒事我回去了。”說完他轉身就走,一直走了好幾步,才聽見踏雪大喊道:“回來!”
大寶知道計成,心中得意,卻又不露聲色地回過頭去。踏雪飛快地跑上來,顫抖地問道:“什……什么時候的事?”
大寶木然地說:“昨天夜里。喝完酒,摔湖里了。鬧不清是自殺還是不小心。明天就是出殯的日子,你們家格格跟他好歹也是相識一場,要不要來,你們自己決定,我走了。”大寶扭頭往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著已經變成石頭一般的踏雪說道,“當然,假如你不告訴格格的話也沒關系,我只怕她以后知道了會恨你一輩子。”
寒風里,踏雪覺得一陣驚慌襲來,幾乎站立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