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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幸二在琢磨灑落在游廊上的那片刺眼的日光。那日光透過通往浴池的游廊窗戶灑落進來,猶如一張鋪開的白色光面紙。他喜愛這片日光,質(zhì)樸而又炙熱地喜愛著。他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喜愛從那種窗口灑下的日光。那是一種恩寵,神圣無比,而且支離破碎的,就像是一具被斬殺了的幼兒的蒼白尸體。

——幸二憑依在上甲板的欄桿上,覺得很是不可思議:眼下自己周身悠然沐浴著的這片初夏的豐沛朝陽,在這一瞬間竟然與遠處那抹被割裂得支離破碎的寶貴日光緊密相連。難以相信這片日光與那片日光并無本質(zhì)的不同。徜徉在眼前這普照萬物的日光中,能否像拖動一面巨大而又熠熠發(fā)光的旗幟時,拖動旗幟的指尖不知何時就會觸碰到冰冷散亂的旗穗那樣,觸碰到那種日光堅硬而又純潔的穗尖呢?而那神圣的穗尖是否就是日光的終極盡頭?抑或那穗尖,實際上就是眼前這豐沛日光的遙遠源頭?

幸二乘坐的船,是從沼津出港、圍繞西伊豆航行的“第二十龍宮號”。上甲板的背靠背長椅上,零零星星地坐著幾個人。帆布遮篷正在迎風嘶鳴。岸上聳立著黑色城堡般的奇巖怪石。天空上高高飄浮著散亂耀眼的積云。

幸二的頭發(fā)尚未長到可以被風拂亂的長度。那張周正緊湊卻又略含古代武士氣質(zhì)的面孔,尤其是單薄的鼻子等器官,讓人覺得他的感情似乎容易被別人控制。然而這副面孔又是一張可以隱匿的面孔。心情好的時候他就自忖:我長著一張做工精巧的木雕面具似的臉孔。

頂風吸煙的感覺并不怎么好。煙草的香氣和品味的妙趣,立刻就會被風從嘴邊掠走。然而幸二卻煙不離口,一直抽到舌頭失去味覺、后腦勺就要出現(xiàn)令人不快的恍惚感為止。自上午九點半離開沼津后,也不知抽了多少根。

他的眸子忍受不了海水炫目的搖曳。外界廣闊的風景,只不過是其雙眼無法掌控的,一大片相互關聯(lián)、燦爛無比的淡漠景物罷了。幸二再度思索起那扇窗下的日光。

……支離破碎的那片日光。先是被黑色的十字切成四塊,然后每一塊又被縱向割成四份。沒有比觀看靈驗的日光被切割成這樣更為殘忍的事了。

雖然幸二喜愛這片日光,卻總是混在人群中,從日光旁疾步走過。走過那里以后就是浴室。他們先是在入口前排隊等候。從浴室內(nèi)每隔三分鐘就會傳來陰沉的鈴聲,同時就會響起嘈雜的嘩嘩水聲。那渾濁而厚重、響徹耳畔的聲勢浩大的水聲,忠實地反映著浴室內(nèi)黏稠的熱水宛若枯葉般渾濁的顏色。

在寬大的更衣室入口處,房邊的地板上用綠漆橫寫著兩行①至?的號碼。二十四個男子,并肩坐在那里排隊等候。三分鐘一響的鈴聲。嘈雜的水聲。間或傳來的沖洗處洗浴者的滑倒聲和一旦迸發(fā)后就會戛然而止的笑聲。三分鐘一響的鈴聲。等候的男人們齊刷刷地把衣服脫下并塞進隔板里,接下來便站到面向浴室入口的兩排號碼上。號碼的油漆是黃色的。

幸二清楚地看到自己赤裸的腳掌正好滿滿地占據(jù)著寫有油漆號碼的圓圈。三分鐘前站在這同一地點的伙伴,眼下正浸泡在浴池里。從浴室內(nèi)飄逸出來的熱氣,朦朧地纏繞著幸二赤裸的軀體。自己胸膛下方的肌肉、盤踞在那里的寥寥可數(shù)的胸毛、扁平的腹部、腹下被凌亂濃密的陰毛所包裹著的陽具。那根萎蔫下垂的陽具。幸二覺得它看上去就像是被淤塞小河雜亂漂流物包著的一具鼠尸。他在心中自忖:這就如同用透鏡將太陽的光線聚在一起形成一束光點那樣,我已經(jīng)集世間恥辱于一身,獲得了這根略顯骯臟的柱狀物體。

前面男人丑陋的屁股。隨時可見的都是一些赤裸的脊背和屁股。眼前的世界已經(jīng)被長著癤子的丑陋脊背和屁股封死。那扇門無法打開。那污濁的肉體之門難以開啟。……三分鐘一響的鈴聲。嘩嘩作響的洗澡水聲。眾多的脊背和屁股在晃動,一齊扎進浴室的熱氣中,躍入細長巨大的浴池里。連同脖頸一起浸入那散發(fā)著溫熱臭氣、渾濁黏膩的熱水中后,大家的眼睛全都緊緊地盯著值班看守桌上的沙漏計時器。三分鐘內(nèi),由辰砂匯成的纖細砂流會在升騰的熱氣中忽隱忽現(xiàn)。入浴、沖洗、再入浴、出浴……“入浴”的字上亮著紅燈。

幸二對那個沙漏計時器印象尤深。當熱水的臭氣黏纏于周身時,他立刻就會想起蒸汽彼側(cè)的那縷纖細的辰砂瀑布。那辰砂擠過狹細的玻璃瓶腰部,心無旁騖地持續(xù)落下,無休止地堅持著自我喪失,其狀靜寂得出奇。浮現(xiàn)于污濁熱水中的二十四顆人類的光頭。男人們認真的眼神。浸泡于熱水中恍若動物一般的認真眼神。……對了,在監(jiān)獄各處不足為道的微小景色里,不可思議地存在著清澄的神圣物體。那個沙漏計時器就很神圣。

沙已瀉盡。值班看守摁下了按鈕。鈴聲再次陰沉地響起。那些服刑人從熱水中齊刷刷地站立起來,眾多濡濕了的毛茸茸的腿踏到竹箅上。那個蜂鳴器的鈴聲,毫無神圣之感……

——船鳴叫了兩聲汽笛。

幸二往操舵室方向走去。隔著玻璃門,他看見一個身穿藍色牛仔褲和半長筒膠鞋的年輕人,正在一邊轉(zhuǎn)動磨得錚亮的黃銅舵輪,一邊用另一只手去拽動從天棚垂吊下來的白色繩索的把手,拉響了汽笛。船即將調(diào)頭駛?cè)胗罹庙毟蹆?nèi)。

橫臥于眼前的長長的灰色城鎮(zhèn)。圓形山頭上的鳥居(1)看上去只是一個紅色的點。港口內(nèi)一臺礦廠的卸貨起重機,正在朝炫目的海面伸出它的臂膀。

我是一個悔悟的人!一個脫胎換骨的人!幸二想。他恐怕已經(jīng)反復思考過幾千遍幾萬遍。是一個無時不以相同的韻律、無時不以相同的回聲念出的咒語:“我是一個悔悟的人……”

幸二以為映入眼簾的西伊豆海岸風景之所以如此清新,亦是因自己的悔悟所致。為了認同風景本身的清新,蔥綠的群山與云朵,在他的眼里已近乎與現(xiàn)實完全脫節(jié)。因此,他更容易相信這是因為他以悔悟的眼光欣賞所致。

這件事發(fā)生在某日。在監(jiān)獄的四壁內(nèi),在被鐵柵圍困的牢獄房間里,一個細菌似的觀念盤踞于他的體內(nèi)并立時繁衍開來,導致其體內(nèi)被悔悟滿滿地占據(jù)。汗也是悔悟的汗,尿亦是悔悟的尿。幸二相信:自己年輕的軀體所散發(fā)出來的氣味,亦變成了悔悟的氣味。那是一種冰涼、陰沉但又不知何處閃爍著澄澈的光,因而反倒具有了性感的氣味。是悔悟這一野獸巢穴里的氣味。

——駛出宇久須的船,開始向那片已初具黃金崎(2)海岸風光的地域逼近——岸上的泥土漸次泛出黃色,蒼翠的松樹零星點綴著那片地域。幸二走下舷梯,朝船尾走去。一名船員在那里釣魚玩,周遭聚集著幾個孩童。

他先把天蠶絲拴到釣鉤上,再系上麻繩,然后拋擲到遠處的海里。天蠶絲剎那間在空中迸散出光芒,而后便沉入水中。片刻后,一條黑鮪魚被釣了上來。這條與大鲹相似的魚,被拽過來時身體碰撞著水面,堅硬的魚腹與堅硬的水面,多次金屬般的碰撞令人心煩……

幸二已經(jīng)沒有心思去觀看那條被船員釣出水面并抓在手里的魚。

他把目光移向大海。船頭左側(cè),已經(jīng)能看到黃金崎那暗棕色的赤裸斷崖了。高高的日光自斷崖上徑直傾瀉下來。山坡上微小的起伏都被陽光填滿了,看上去恍若一枚平滑的金板。斷崖下方的海面格外碧綠。奇異的尖銳巖石交錯聳立。周遭澎湃涌起的海水,在撞上巖石后形成白色的千絲萬縷,從巖石的各個角上傾瀉下來。

幸二在看海鷗。了不起的鳥兒!“我是一個悔悟的人……”幸二再次自忖。經(jīng)過這里以后,“第二十龍宮號”又沿著海岸邊的航道專注地朝著下一個港口伊呂駛?cè)ァ?/p>

左側(cè)已經(jīng)可以望見伊呂灣口的燈塔。

從燈塔旁進入狹長海灣,這一路的景色——伊呂的港口、岸上的房屋以及山林等,看上去宛如一幅縱向拼貼到一起的呆板畫作。這幅畫過于濃重凝固,甚至令人覺得很不自然。但是,隨著船舶駛?cè)霝硟?nèi),那幅凝固的畫面,就像被澆注熱水后融化了一般,碎冰塔、制冰廠、火警瞭望臺以及各家各戶的屋脊之間,眼看著增加了距離感,遠近漸次可辨。海灣耀眼的水面也變得開闊起來。碼頭上混凝土的白色反光也不再是一條凝結的白蠟色線條了。

在與接船的人們稍稍隔有一段距離的倉庫屋檐下,低垂著一把天藍色陽傘。他難以相信自己渴盼已久的幻影,竟會與如此明快可愛而又小巧的天藍色形象相連接。他所渴盼的顏色按理說不應該是天藍色。倘如此,那就是悔悟的顏色……

幸二完全理解優(yōu)子撐著天藍色陽傘前來迎接自己的意義。

兩年前的夏季某日,優(yōu)子也是撐著同一把陽傘。在夏日的醫(yī)院前院,兩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并無情欲的男女幽會。繼而是近乎沉默的晚餐。后來幸二突然獲勝。優(yōu)子屈服了。夜晚九時便發(fā)生了那個事件……但是,無論回想多少次,在優(yōu)子撐著天藍色陽傘與幸二散步的白晝,都難以發(fā)現(xiàn)當天會以血腥之夜而告終的預兆。

……那個碼頭上的陽傘的天藍色,無疑不是饑渴之色,而是悔悟之色。若是肉體上的饑渴,蒙優(yōu)子托付給監(jiān)獄長的錢款所賜,昨夜在沼津可以說已經(jīng)得到了充分的滿足。優(yōu)子一準是默許并期待他這樣花掉這筆錢。昨天,到了深夜后他讓店家又叫了一個女人。女人們因為有所察覺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所享受的,是一種源于恐懼的、無微不至的愛撫。早上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睡在兩個女人中間。在毫不客氣地透過旅館窗簾射入的晨曦中,幸二伸出雙手,撫摸著長久以來作為一種鮮活的觀念存活于心的生物。兩個貪睡的女人在夢境中毫無察覺。

那是里面隱藏著貧乏的肉塊,是浸于酒中的百日紅之花,是糜爛的靈魂偽裝出來的肉體,是一種與囚犯的所思所想遠到毫無關系的物質(zhì)。

優(yōu)子一眼就認出:那個從舢板走上岸來,雖然身體有些消瘦,但毫不羸弱,甚至比以前更為精悍的青年就是幸二。他敞開前胸的襯衫外穿著一件夏季西裝,一只手提著簡便行囊,另一只手快活地揮舞著。

優(yōu)子將陽傘稍稍傾斜了一下,說道:

“很精神嘛!”

幸二發(fā)現(xiàn):因陽傘影子的遮蔽,優(yōu)子一直涂用的深紅唇膏變成了暗紫色。幸二以沙啞的聲音說道:

“到家之前,我想先和你說幾句話。”

“是吧?我也這么想啊。可這里是個連家咖啡店都沒有的村落呀!”

優(yōu)子用一只手上的籃子輕輕地畫著圓圈,看了看四周。僅有的兩三名剛剛抵達的旅客,正在被前來迎接的人們簇擁著快步離開碼頭。“第二十龍宮號”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船頭,朝灣口駛?cè)ァ4蜣D(zhuǎn)的航跡緩緩地激起水花。

“雖然方向相反,我們還是往海灣里面走吧,如何?那兒有可供聊天的草地和綠蔭!”

邁開腳步以后,一抹不安涌上優(yōu)子心頭:自己把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兒青年收留在身邊,會不會是一種錯誤之舉呢?自打優(yōu)子決定收留他以來,這種擔心還從未有過。這明顯是一種預感。

監(jiān)獄長責怪了優(yōu)子的輕率,并說他還從未聽說過受害人家屬收留犯人之類的事。監(jiān)獄長起初似乎認定這不過是優(yōu)子人道主義式的感傷而已。優(yōu)子最終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想我應該這么做。因為他之所以會做出那種事,原本就是因為我。”

監(jiān)獄長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個衣著華麗的女人的臉。這個“無可救藥、傲慢自大”的女人,想把犯罪的所有復雜原因歸結到自己身上。這種傾向不足為奇。她想成為一個謂之為“原因”的、具有戲劇性及美感的人。這種意欲將世界踩在腳下,聲嘶力竭地吶喊的自負,換言之應被稱作靈魂的妊娠狀態(tài),不容男人置喙。“這個女人想要孕育一切,”監(jiān)獄長疑惑的目光說明了這一點,“她想把所有的一切、把罪惡、把永遠的悔恨、把慘劇、把男人群集的大都會、把所有人行為的原因,全都納入自己微溫的腹中。把所有的一切。”……

兩人默默無語地行走在小海灣的岸邊,眺望著小海灣盡頭漂流著各類垃圾的海面。微波不興的海面上漂浮著一層稀釋成紫色的油脂,還有各種類型的木片、木屐、燈泡、空罐頭罐、缺口的大碗、玉米芯、單只膠鞋、廉價威士忌空罐等。其中有一塊小小的西瓜皮,淡青色的果肉承受著曙色的照耀,在海面上隨波搖曳。

在海豚供養(yǎng)之碑(3)附近,優(yōu)子指了指山腰低洼處的一塊草地說道:

“已經(jīng)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不是?我們就在那兒一邊吃三明治一邊聊天吧!”

幸二揚起疑惑的雙眸。他的口中好似就要吐出某人的名字,卻又給人以礙難出口的感覺。優(yōu)子恍若觀察外人一般望著他那猶豫的嘴角。

這個人變得“溫順”了。令人不快地、幾乎是故意拋棄了自己。

“啊!你是想問他嗎?”優(yōu)子察知了對方想問的問題,以明朗的聲音說道,“他今天看家,正一個人吃午飯呢。與其讓你們突然見面,不如這樣做比較妥當啊!當然,他可是真心期盼著你的到來呀!他呀,現(xiàn)在也變得像菩薩一樣溫和了!”

幸二不安地點了點頭。

爬上山腰的草地后一瞧,灣口的景色很美。從樹葉間傾瀉下來的陽光令人心曠神怡。然而那里卻并不怎么靜謐。在腳下十多只舢板泊岸的灣口一隅,有一間船匠小屋。從那里傳出了木工們?yōu)榱私o新船進行最后加工的鐵錘敲打聲和蜜蜂嗡鳴似的鋸木聲。聲音從那里升騰開來后,在山腰各處回蕩不已。

優(yōu)子從籃中取出包袱皮,把它鋪在繁茂的打碗花上,用柔韌的手指取出三明治和熱水瓶。她的動作極為自然嫻靜,然而手指卻比以前曬黑了些許,而且還有倒刺。

幸二看著這宛如夢境中的儀式一般平緩而又嫻熟的動作,只覺得一個謎團擋住了自己的去路。他還無法徹底理解優(yōu)子這溫柔的性情到底意味著什么。在優(yōu)子身上,完全沒有因為害怕犯過罪的人而展現(xiàn)出的圓滑溫和,以及社會上對犯罪固有的敬畏之念。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優(yōu)子對自己并無戒心。可是優(yōu)子又不是懷著女人的情感來迎接自己的。既非共犯的親密無間,亦非情婦的親昵自來熟……優(yōu)子的態(tài)度與發(fā)生那個事件前毫無二致。

在這一瞬間里,幸二醒悟到自己不該來到這里,但已噬臍莫及。

盡管如此,幸二和優(yōu)子卻像觀看水族箱中敏捷游動的魚群一般,對彼此的沉默中隱藏的東西一清二楚。優(yōu)子希望說些撫慰幸二牢獄之苦的安慰話,但是怎樣說才能顯得自然不唐突呢?幸二也是,他想向優(yōu)子道歉,說自己使優(yōu)子的生活發(fā)生了驟變,可同時他也想了解優(yōu)子的真實境況。然而是否有穩(wěn)妥的表達方式呢?

幸二覺得自己似乎患上了一種看不見的孽病。因為這一病狀,獄中生活令人作嘔的細節(jié),如今仍然歷歷在目存活于心。幸二本身一直在皮膚之內(nèi)活生生地感受著這一病狀。優(yōu)子的眼睛看不到這些。雖然看不到,但她的鼻子不可能嗅不到這種不快的氣味。

于是幸二意識到:自己只能盡量以快活的語氣開始講講服刑者的事了,就像病人喜歡講述自己病情似的。

“監(jiān)獄里沒有鏡子。”他開口說道,“當然了,并不需要那種東西。可是臨近出獄時,就會突然擔心起自己的容貌來。那些自由天地的人們會怎樣看待自己的這張臉呢?也就是說,快要出獄的服刑者,不單單希望看到自己的號碼,也希望看到自己的臉。可是沒有鏡子不是!于是,他們就在窗玻璃外側(cè)立起一張簸箕,把自己的臉映在上面。因此,只要出現(xiàn)立著簸箕的屋子,就知道那屋里有個家伙快要出獄了。”

這些話似乎令優(yōu)子聽后心緒不佳并難以忍受下去。話到中途時,她便打開從腰帶里取出的帶鏡小粉盒,做出補妝狀。打開粉盒后她立刻倏地瞥了一眼自己鏡中的臉,旋即把它伸到幸二的面前說道:

“看看吧!你一點都沒變呀!你的臉上毫無陰影!”

與被伸到鼻尖的鏡子相比,幸二反倒是對這句話顯示出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反應。

“你一點都沒變呀!”這是一句可怕的話。

鏡子的表面覆蓋著一層白粉。幸二將嘴唇湊過去吹了吹鏡面。就在鼻尖意外地接近鏡子、尚未被鏡子照出來時,他的鼻孔內(nèi)已經(jīng)嗆滿了白粉的氣味。這種氣味使他產(chǎn)生了一種被刺中了似的強烈的陶醉。他閉上了雙眼。一個他掙扎已久想要企及的世界豁然呈現(xiàn)在那里。白粉的世界。一個與長久錘煉而成的觀念完全相稱的現(xiàn)實,正在那里散發(fā)著地道的香氣。本以為在監(jiān)獄牢房內(nèi)進行幻想的特權,由于離開那里便徹底滅絕了,可如今來到外面以后,竟又再次開始有了意義。白粉的世界,它被包裹在絹布里,散發(fā)著香氣,于冥蒙中閃爍,總是帶有午后的慵懶。它時而在極為遙遠的地方漂浮,時而又突然近在眼前。這個世界雖然俄頃間便倏然逝去了,但蝴蝶鱗粉似的痕跡依然留存于指間……

“怎么樣?一點都沒變吧!”

優(yōu)子伸出裸露著的白皙手臂,從幸二手中奪走了粉盒。她的手臂沐浴著從樹枝空隙漏泄進來的斑駁日光。

大約是到了午休時刻,機械鋸的鋸木聲戛然而止。周遭變得一片靜謐,耳畔只有一只綠豆蠅繞著打碗花花朵低飛的振翅聲。這只綠豆蠅大約是從被丟棄于岸邊的腐魚那里飛來的吧?它身軀肥碩,大快朵頤后跌跌撞撞地飛著。銀色與腌臜、冷漠的金屬光輝與微溫的腐敗,巧妙地匯集在這只飛蟲的身上……用不了多久幸二就會喜歡上昆蟲學吧。雖然他本是一個從不關注蟲類的年輕人。

“一次也沒能去看你,真是不好意思啊!理由我已經(jīng)在明信片里寫過多次了。那都是真的呀!他如今病得讓我一個晚上都離不開了。我想你若是看到他就會明白的。我要是不跟著他,他可真就一籌莫展了。”

“你滿足了是吧?”

幸二輕松地說。然而優(yōu)子的反應卻令人驚愕。那張不精致的豐腴臉龐上浮現(xiàn)出紅暈,薄唇快速啟閉,亂敲鋼琴鍵似的話語沖口而出:

“這就是你要說的話嘍?你出來以后首先想說的就是這句話嘍?太過分了!你怎么可以說出這么差勁的話?阿幸!……你要是這么說的話,可就一切都亂成一鍋粥了。這個世上也就沒有任何可以值得信賴的事了!你要向我保證,再也不說這種話了。求你了!”

幸二將身軀斜臥在草地上,凝視著這個美女憤怒的樣子。怒火雖然擾亂了優(yōu)子的內(nèi)心世界,可是她卻沒有勇氣用她那明亮的大眼睛去正視幸二。而幸二則目不轉(zhuǎn)睛地一直看著她。在看的過程中,猶如水緩緩滲透沙地一般,他終于產(chǎn)生了一種自己話語的沉重意味正在滲進自己四肢的感覺。

說來兩人尚未熟稔。若是一個人與一只野獸進行會話,或許就會有一種更為虛構的親昵。然而兩人卻像兩只初次謀面的野獸一般,以危險的姿態(tài)互嗅著對方身體的氣味,廝殺一般戲耍,戲耍一般廝殺起來。不過受恐怖驅(qū)使的卻是幸二一方。優(yōu)子雖被激怒,卻毫不畏懼。

證據(jù)就是:優(yōu)子輕松地轉(zhuǎn)變了話題,聊起一年多以前關掉東京的店鋪搬到伊呂村創(chuàng)辦草門溫室的話題。

“總之需要你這個男勞力做幫手啊。希望你能努力學習,好好工作。今年春天剛推出的花卉,評價可是相當高啊!從今年五月起,觀葉植物也開始上市了。雖然調(diào)節(jié)溫度有些麻煩,但我想你一定會喜歡上這份工作的。和平的,對了,所謂熱愛和平的面孔,恰恰就是你現(xiàn)在臉上的這副表情啊!”

吃過外賣的三明治后,兩人又沿著灣邊回到港口,越過貫穿村中央的縣道,踏上了通往草門家的路。有幾位村民與優(yōu)子寒暄。偶遇的人們都把關注的目光投向二人。今天日落前,流言蜚語大概就會傳遍整個村落吧?當然,優(yōu)子打算以幸二是親戚的說辭來遮人耳目。不過,村里人發(fā)現(xiàn)“真相”的速度可能比螞蟻找到糖還要快吧?

“你不要老是那么低著頭走路嘛!”

優(yōu)子強迫自己以爽快的語氣提醒幸二。

“我辦不到!”

幸二低垂著眼簾作答。之后便看著優(yōu)子的陽傘影子傾斜著輕輕地掠過被烈日暴曬的縣道和巴士胎痕。

打縣道一直往東,從郵局前走過再左轉(zhuǎn),道路平緩地繞過泰泉寺門前后,變成一條通往后面山腰稀疏民宅的上坡路。草門家一戶獨秀山巔,舒展的瓦片屋脊比山還要略高一點。而整個寬大的庭院,則全都被溫室覆蓋住了。

在位于坡頂?shù)牟蓍T家門前,佇立著一個身穿白色衣衫的人,衣裳已經(jīng)被風吹得鼓了起來。那里原本無門,優(yōu)子用白漆重新粉刷了木柵,修建了一扇薔薇攀援的拱門。門口掛著偌大的門牌,上面寫著“草門溫室”幾個字。佇立之人所穿的白衣無疑是浴衣。由于穿得馬虎加上風拂之故,下擺像裙子似的擴展開來。那挺直了脊背的身姿,反倒像打了石膏繃帶似的,看上去很不自然。

由于手中提包的重量加上登攀徐緩坡路的緣故,幸二已經(jīng)熱汗淋漓。額上的汗水幾乎覆蓋住了眉毛。當他被優(yōu)子用指尖輕輕摁住側(cè)腹,第一次抬頭去眺望那個人時,他產(chǎn)生了一種又是管教員在那里等候自己的恐怖感。

這是他打那以后第一次看到逸平的樣子。站在坡上的逸平,雖然沐浴著夏季的驕陽,面頰卻因為棱角垂映出濃濃的影子。看上去臉上充滿了迎客的笑意……


(1) 日本神社入口處所建的大門,用以表示神域,一般為朱紅色。

(2) 位于靜岡縣西伊豆町,是觀賞夕陽的勝地。

(3) 西伊豆當?shù)貫閾嵛勘徊稓⒌暮k嗟撵`魂建立的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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