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獸之戲(三島由紀夫作品系列)作者名: (日)三島由紀夫本章字數: 3263字更新時間: 2023-05-09 19:21:15
序章
難以想象這張照片就拍攝于最后慘劇的數日前。三人的臉上全都顯露出極為平和愉悅的神態,看上去似乎在說:這就是相互信任之人的表情!照片洗好后立刻就被贈送給泰泉寺的和尚。和尚至今依然精心保存著它。
三人佇立在建有船具倉庫的碼頭上。在夏季烈日的照射下,海水從下方將光亮反射到他們身上。草門逸平穿著白底碎紋布浴衣;優子穿著白色連衣裙;幸二則是白色T恤配著白色長褲。在這清一色白色裝束的襯托下,唯有曬黑了的臉頰凸顯出來。畫面鮮明倒是毋庸置疑,卻給人以焦點有些模糊的感覺。這也難怪,因為當時是托船老大在小船上拍攝的,再怎么風平浪靜,也難免有些輕微的搖擺。
這里是西伊豆一個喚作伊呂的小漁港。碼頭位于深灣的東側。在與山巒接壤的西側,海灣又探出幾個小小觸角,各自被群山環繞。那里坐落著小規模造船廠、儲油罐、兩三棟收藏著纜繩及其他船具的倉庫等建筑。無論是從工廠到儲油罐,還是從儲油罐到倉庫,均無陸路可行,往返只能靠船。
三人乘小船出港后為拍照而登上的地方,就是那個建有倉庫的碼頭。
“那里不錯嘛!就在那兒拍一張吧!”
優子在船上撐著陽傘,尚在遠處便指著岸上說。
八月的休漁期已大體上宣告結束。很多漁船都已開始出海,駛往北海道三陸方向去捕撈秋刀魚了。與一周前相比,港內船只的數量已經減少了許多。于是小小灣口的海面,變得豁然開闊起來。
離開的不只是漁夫,歸來休假的自衛隊隊員阿清、帝國樂器廠的女工喜美,也與出海捕撈秋刀魚的松吉一樣,離開了故里鄉村,返回濱松了。夏季短暫的浪漫,就此全部宣告終焉。那把琴身上刻有英文字母的嶄新的尤克里里琴,眼下理應被抱在自衛隊宿舍中的阿清膝上。
——幸二攙扶著逸平,三人攀上了建有倉庫的碼頭。于是,那片正在遭受秋老虎烈日暴曬的混凝土區域迄今為止所保持的微妙秩序、那種與人類毫無關聯的物體所特有的富有詩意的排列方式,看上去似乎立刻就被打亂了。
倉庫前用竹子搭成的曬網架和胡亂懸掛在上面的漁網,剛好構成了風景的自然畫框。橫陳于地的桅桿、逶迤著的船纜……這所有的一切,無不靜謐地顯示出航海的痕跡,以及劇烈體力勞動后的休憩場景。靜寂日光中的微風氣息、涂著淡藍色油漆的倉庫大門、各棟倉庫間高高生長著的芊綿夏草、攀結在草叢中的蜘蛛網。從混凝土罅隙中鉆出的白色荒地野菊花秀美盎然。泛起紅銹的鐵軌斷片、銹跡斑斑的鋼索、魚槽的蓋子和小梯子等,不一而足。
那里靜得嚇人。三人佇立俯瞰的海面上,幽然倒映著云翳與山影。靠近岸壁的海水尤為清澈,穿梭于海草間的小魚群清晰可見。夏季的白色云影,在岸邊變化萬千。
優子在走過地面上已被曬干的漁網時發現:發出炫目反光的混凝土上,灑落著若干疑似血跡的斑點,于是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幸二立刻察覺到這一點,遂開口說道:
“沒什么,那不過是一些油漆罷了。是在涂抹什么東西時滴落下來的。”
說來那不過就是一些印度紅的油漆斑點而已。而當優子神經質地晃動手中的陽傘,導致傘影掠過那些斑點時,油漆的滴痕就變成了暗紅色。
“在那里拍就行啊!”
年輕的幸二,貌似主人一般,指點著逸平和優子并肩佇立在第一倉庫前。優子抱怨漁網遮住了下半身。
“這樣才好呢!這樣拍才有藝術感!更何況我們就是三條被漁網網住的魚呀!”
幸二粗魯地說。隨后便把相機從肩頭取下,開始對焦。
幸二說得沒錯!優子想。三個人就是被罪過之網網住的三條魚……
并肩佇立之前,逸平的臉上一如既往地浮現著微笑,一如既往地任人擺布著。
雖然身材瘦削,但端莊臉龐上的氣色看上去很是健康。除了行走時右腳有點跛以外,那難以形容的慵懶舉止,甚至時時顯露出一股優雅的氣質。這個四十歲的男人,承蒙妻子的精心照料,甚至干凈到了腳趾縫里。細看那抹始終掛在他臉上的微笑就能明白:做出這副表情實屬無奈,因為某一事由正在困擾著他。妻子優子雖已盡力照顧他,但不知為何,按逸平身上的浴衣穿法和腰帶結的松緊程度,衣服似乎馬上就要脫落下來。與其說是身體尚未習慣衣物,莫如說逸平根本就不想穿它。因此便給人以一種身體與衣物各奔東西自行其是的感覺。
優子一邊支撐著丈夫,一邊瞇縫著眼睛將臉龐轉往相機方向。那張被太陽正面照射著的臉,失去了起伏,恍若一塊呆板的白色鏡面。
優子是圓臉龐。與她隨和美麗的臉蛋相比,唯有嘴唇顯得有些單薄。雖然靠化妝似乎可以遮掩住所有的煩惱,但那張因燠熱而喘息著的嘴,還是給人以一種正在悄然吐出某種無形煩惱的感覺。也就是說,優子天生就不擅于掩藏煩惱。那大而潤的眸子、那豐腴的臉頰、那柔軟的耳朵,乃至那抹回報給幸二的無憂無慮的微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恰恰都是煩惱的證據。只有無論如何都尋覓不到倦意這一點,說明優子擁有戰勝煩惱的堅韌毅力。
“還沒好嗎?”
優子一邊折疊手中的陽傘,一邊以一種天生的、含混不清的嬌媚聲音問道。這聲音能使人聯想到充滿腐敗花朵的小屋內令人窒息的氣息。
幸二從碼頭上伸出手去,把相機遞給船上年事已高的船老大定次郎,并教他快門的操作方法。黝黑、半裸,只穿了一條短褲的定次郎,以搜尋水族箱內魚兒的姿勢將其纏著毛巾的腦袋俯在相機的取景器上。
幸二身手敏捷地飛奔到佇立在倉庫前面的夫婦身旁。那動作使他身著白色T恤衫和白褲的身姿,看上去就像是一根鋼絲被彎曲后彈了過去。來到優子身旁后,他便極其自然地把手環繞到優子光滑的肩上。于是優子為照顧丈夫的感受,也頗為自然地把左側丈夫的右手搭到自己的肩頭。
“好晃眼啊!”幸二說。
“再忍受一下就好!”
“是啊!再忍受一下就好!”
優子溫存地莞爾一笑,一邊努力使被拍攝的面容保持完美的形象,一邊薄唇輕啟道:
“要是墳墓也能像現在這樣,三個人的并排建造,那該有多好啊!”
或許是沒能聽清這句話,兩個男人并未回應。
在眼下的船上,定次郎依然認真地端著相機。為了抵抗船身的晃動,他的雙腳正在努力站定。老漁夫肩頭的肌肉因為用力鼓了起來。那團肌肉在太陽的照射下看上去閃閃放光。
周遭很是靜謐,卻因濤聲細碎地充斥在空氣中,導致三人并未聽到快門的聲響。
伊呂村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漁村,但靠山的東側也有少許田地。走過郵局不遠后,房屋即告絕跡。道路經由田間,筆直地延伸到村社(1)。于途中右轉,便可通往建于山腰的新墓地。唯一的一條道路隨著山勢越來越陡。
一條小河流過建有墓地的山腳。墳冢沿河始建,層層疊疊直至山腰。越是處于低處的墳冢,石料越大,造法也越是講究。從那里開始,道路變作一條石子密布的小徑,從一列列墓穴前蜿蜒攀升。墓前的石墻已經開始坍塌,夏草強韌的根須頑強地扎在頹壞的石縫中。一只蜻蜓佇立在灼熱的石上,伸展著干燥的羽翅,標本似的一動不動。不知從哪兒飄來一股宛如藥物的氣味,原來是花筒里的水餿掉了。此地并不使用竹筒或石筒,大都是將大茴香的枯枝插進半埋于土中的酒壺或啤酒罐中。
在夏日垂落之前登到此處,若能夠忍受住蚊群的襲擾,這里便是眺望伊呂村全景的最佳處所。
在眼下碧綠稻田的對面,可以看到泰泉寺。在更遠一點朝南的山腰上,目前無主的草門溫室的破碎玻璃窗正在閃閃放光。可以望見它側面無人居住的草門家的瓦頂。
一艘黑色的貨船,正在通過燈塔前方,駛向西側的伊呂灣港口。它大約是來自大阪的小貨船,從土肥的礦山運送礦石,暫泊于伊呂港內。貨船的桅桿靜靜地滑過鱗次櫛比的屋頂對面。比燈塔的光還要冷漠明亮的黃昏的海面,從這里望去只不過是一條細長的帶子而已。
村落中某戶人家的電視機聲清晰入耳。漁業公會擴音器播出的聲音,在四周的山谷中回蕩不已。
“‘小倉號’的船員注意了。明日早餐后,要做開船的準備工作,屆時請馬上過來!”
……隨著夜幕的低垂,燈塔閃爍的亮光漸次增強。墓碑上的字變得依稀可見。要在錯雜的墳地一隅找出草門家的墓并非易事。泰泉寺的和尚不顧大多數村民的反對,使用受托的款項,遵囑建造了墳墓。三塊小小的新墓碑極為卑恭地屈居于山腰的淺凹處,右邊是逸平的墓,左邊是幸二的墓,中間是優子的墓。即便是在薄暮中,也只有她的墳看上去小巧可愛。名義上雖是墳墓,卻只有她的墓是活人冢,故而戒名上嵌入了紅色。
然而這紅字依舊相當鮮艷。當周遭暮靄低垂時,在白色的墓碑群中,只有它看上去就像是往日涂抹在優子薄唇上的濃艷口紅。
(1) 神社的舊等級之一。位于鄉社之下,無格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