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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靜海

  • 天涯旅舍
  • 高二虎
  • 7245字
  • 2023-04-30 10:47:00

他想錯了,這個案子之后,無聊了很久。小城里平靜無波,一如無風無浪的海。

鞠浪漸漸習慣了慢悠悠的日常,開始覺得就這樣懶懶地待著也不錯。他久久凝望遼闊海面,等待海風吹散記憶的煎熬。

“發(fā)什么呆?”有人從后面拍他的肩膀。鞠浪雙肩很寬,比稱著五短身材,顯得不成比例。

“想誰呢?”程寬的聲音總是那么快活,紀小曼剛下夜班,他以保護證人安全的名義,開車送自己女朋友回去,情侶二人在市區(qū)租了個房子。

“想你妹!走吧,去那邊溜溜。警車就停這路邊吧。”

“有什么好溜的?”

“維持治安!”鞠浪往西邊海角走去,燈塔遠遠矗立在懸崖上。

“我看……浪哥是在想老板娘吧?”

“她是你妹?”

“你別說,老板娘還真有個哥哥。”

“你說徐耀東?”

“什么徐耀東,她有個親哥哥,同父同母。”

“是嗎?我怎么沒見過。”

“你怎么可能見過。”程寬突然停下來。“唉!怎么說呢,有一段……一段黑暗的往事。”

“哦?是那種聽了睡不著覺的故事嗎?”鞠浪腦海中浮現(xiàn)出大榮冷冷的讖語。

“聽了你可別哆嗦。”

“快說!”

“韓荷她有個哥哥叫韓江,高考考上BJ航空大學,他還有個同學,考上了清華大學。這兩個高材生是一對好朋友,小曼說,他們當時在這小城里很出名。”

還真是春風得意啊!鞠浪心想,他盯著穿著清涼的年輕女孩把排球擊向空中,海鳥輕快地掠過追逐著飛馳的游艇。

“應該是五六年前吧,他們高中畢業(yè)那個暑假,等著去大學報到,這對朋友閑著沒事,突發(fā)奇想要練練膽子,去深山里的鬼子墟露營。”程寬望向北方蓮花山的深處,“那是二戰(zhàn)時期小日本在山里修筑的工事,傳說日本投降時有好些鬼子在里面剖腹,腸子肚子什么的流了一地。”

“韓荷比他哥哥小一歲,非要一起去,加上了她,就是三個人,兩頂帳篷,韓荷要跟哥哥睡一頂帳篷。那鬼子墟是個沒人靠近的恐怖地方,韓江的朋友自己睡一個帳篷有點發(fā)怵,就又邀請了一個同學,就是丁大桅。這個丁大桅一條腿殘疾,在學校里被人歧視,只有這倆人帶著他玩。”程寬的聲音低沉下來。

“丁大桅拎了幾瓶酒上山,這四個孩子在鬼子墟點起篝火喝酒,結果呢,韓江他們本來就不會喝酒,那天高興喝了個不省人事。”

“然后這個丁大桅,就借著酒勁,把韓荷……”

樂而忘憂的游人們喧嘩歡笑,小孩子叫嚷著在海浪間嬉鬧,潑起片片的水花。藍天碧海間聽到的這個故事像一滴墨汁滲入鞠浪的心,“韓慈遠是丁大桅的孩子?”

程寬點頭,“畢竟孩子是無辜的吧,故事還沒說完。韓江被韓荷的喊聲驚醒,暴怒中他把白酒澆在丁大桅頭上,把他推進了火堆,結果這個丁大桅臉都燒沒了。”

“韓江當晚就跑了,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人,也沒人想去找他,那個丁大桅原本就是活該,現(xiàn)在還在里面蹲著。”倆人邊溜達邊聊,不知不覺,天涯旅舍就在眼前了。“可憐韓江的母親,一直在BJ找兒子,病死在異鄉(xiāng)。”

鞠浪停下腳步嘆了口氣,他看見韓荷嬌小纖細的身影,她領著孩子在沙灘上放風箏,遠遠地朝他們倆招手。

“可怕吧?是個可憐的女人那!”程寬撿起一顆卵石,在海面打出一串水漂。

“浪哥。”他吞吞吐吐猶豫著,“我想跟你說個事。”

“說。”

“小曼讓我問你,要不要去酒店當保安?”

“我瘋了。警察不干,去當保安。”

“掙錢多啊!你去了不是干小陶那種保安。”

“是丁大桅刑期要滿了?”

“你一猜就準。浪哥,老板娘請我去開車,我跟小曼商量過了,給的錢多……”

“你警察不干了?”

“我一個協(xié)警,又沒編制。唉!復員這么久,一事無成……”程寬不自覺地摘下了警帽,他依然留著部隊里的短寸頭。“小曼說,她想離開,去大城市。況且,一直這樣租房子也不是個事,交完房租也攢不下幾個錢,我一個老爺們怎么也得湊出個首付,沒房子怎么結婚。”

鞠浪默然。是啊,他跟自己不一樣,自己住在派出所的宿舍就行了。這一對年輕人,程寬的父母在鄉(xiāng)下,紀小曼是孤兒,他們一直都是靠自己。鞠浪心里舍不得這個夏日陽光一樣熱烈率真的搭檔,可是不好意思把話說出口。

程寬卻不想陷入離情別緒里,神神秘秘地說,“浪哥,我給你說個秘密,你可別告訴別人!”

“你早晨又沒吃飯?”鞠浪覺得他在故弄玄虛。

“我跟你說真的,小曼她……”

“懷孕了?”

“你瞎想什么呢?”程寬推開鞠浪,“孤兒院的人告訴小曼說,她的父母好像是去了泰國。”

“哦?”

“小曼一直想去泰國,她的夢想就是在曼谷開一家旅舍。”程寬望著遙遠海平線上緩緩遠去的客輪,雙眼中閃耀著光芒。“這件事呢,她只告訴了我。我呢,只告訴了你,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小曼知道我大嘴巴要生氣的。”

“知道了。”鞠浪從鼻腔往外噴氣,“去好好當你的司機吧,多掙點,不行就回來!”

“浪哥,老板娘覺得你腦袋瓜好使,是想請你去干保鏢,你住宿舍也是住,住旅舍里也是住,保證他們娘倆的安全就行了。”

鞠浪兩手抄兜凝望空中飄搖的風箏,慢慢搖頭,“我干不了那個。”

“浪哥,你總這樣一個人天天湊合也不是個事,抽煙抽那么兇,也不鍛煉。”

“你管我。你想說什么?”

“你猜到了。”

“我猜你在胡思亂想。以她的條件,就算帶著個孩子,排隊能排到海灘東頭去。”鞠浪不再往前,調頭向回走了。

“你不知道,老板娘從小跟她哥一起長大,韓江能考上首都的名牌大學,那腦子一般人比得了嗎?她就是喜歡智慧型的。”程寬追上來,壞笑著。“你雖然人挫了點,又懶……”

“你不要人身攻擊人民警察啊,我告訴你,你一辭職,我就把你抓起來!”

“本來就是嘛!”程寬重新戴好自己的警帽。“不過就算是癩蛤蟆和天鵝,也得試試才知道!”

“莫以身材論英雄,男人靠腦子吃飯。”鞠浪嘴硬,想起程寬提過他和紀小曼就是在健身房里鍛煉時認識的。

“對嘛,所以我就說嘛,我看有戲。”這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有軍人驕傲挺拔的脊背,不像鞠浪,總是弓腰塌背兩手抄兜。“小曼說,別看老板娘認徐耀東當她干哥哥,他根本沒戲!”

“我看你是想看我出丑的戲!”

“你本來也不俊,哈哈哈哈!”

倆人已經(jīng)走出很遠了,抬頭還是能看見球球的老鷹風箏,越飛越高。

年輕的協(xié)警離職后,鞠浪一直沒有新搭檔。

程寬覺得他每天一個人太悶,總招呼他去家里吃飯,紀小曼的手藝不錯,可是鞠浪不想去,晚上自己在小飯館灌下幾瓶啤酒,回宿舍躺床上百無聊賴捧著本《讀者》迷迷糊糊入睡。肚子就這樣一天天圓起來,他決定聽取程寬的建議鍛煉鍛煉。

迎著清晨咸涼的海風跑到西面海角盡頭,在燈塔下折返,他遇見了韓荷,穿著白色泳衣在沙灘上熱身,“鞠警官晨練哪!”

“是,早戀。”旭日光線中的女人讓鞠浪覺得眩目,他開個玩笑,掩飾自己中學生一樣慌亂的心跳。

韓荷咯咯咯地笑起來,鞠浪低著頭想跑過去,只看見她一段光潔勻稱的小腿。

“鞠警官都多大了!”

“年輕著呢,就是肚子有點大了,得練練。”

“那你游泳啊,游泳最減肥了。”韓荷摘下墨鏡,認真地看著他。

“游泳?我不會游。”他信口胡謅。

“騙人!你游得可好了。”

“誰說的?”

“不告訴你。”她笑著。

哼!這個程寬。

女人黑亮的瞳仁轉了轉,歪頭從下往上瞟著他,鞠浪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跟我一起游泳嘛!”

“讓程寬陪你游,他聽你的。”

“他游得太慢,況且,他得照看遠遠。”

她沒有說下去。鞠浪知道,丁大桅出獄了,程寬有他的職責。

“夏天就該游泳嘛!跑步會曬黑,損傷膝關節(jié)。”她期待地看著鞠浪。

唉!他在心里嘆息,誰能拒絕這個女人呢?

“就這么說定了!明早我在沙灘上等你!”韓荷扔下墨鏡,白色泳帽裹住一頭黑發(fā),朝海中跑去,像一朵輕盈的云,“不見不散!”

第二天一早,鞠浪在車里換上泳褲,看見海灘上那個嬌小背影面朝大海,晨曦在女人肩頭映出圓潤柔和的金色輪廓,她已經(jīng)換好泳衣在等自己。鞠浪把浴巾和手機扔在沙灘上,隨著韓荷踏浪而去。

她的泳姿很好,速度也快,可是剛游出一百來米,就不再往里游了。

“累了?”鞠浪問。

“不累。我不敢往里游,我總覺得水底下有東西。”

“嗯,是有東西,有小魚小蝦,它們怕你還來不及。”

“我就是覺得肚皮下面不知道有什么,這么深的海,下面看不見。”此時的她不再是那個獨當一面管理酒店的單身母親,變成一個小女孩。

“那我們橫游吧。不要去西邊,海角那里水流太急。”鞠浪調頭向東去。

“你慢點,等著我!”

鞠浪享受著自由泳劈波斬浪的感覺,游了一陣,他又聽到了韓荷喊他,“你停一停!”

他倒過來仰泳,向著韓荷。“你怎么這么慢!剛才不是挺快的嗎?”

“我害怕!”

“在這也怕?”

韓荷轉頭看向海岸。

清晨沙灘上游人稀少,全都穿著清涼,那個全身黑色的人就很醒目。黑色雨衣包裹住全身,兜帽遮住頭臉,歪著身子好像在踩易拉罐。

鞠浪摘下泳鏡抹一把臉上的海水,他認識這個瘸子,其實他每天都關注他,他是丁大桅,早晨在海灘上撿垃圾和煙頭去賣。

停下來踩水身體不動,就感覺到清晨海水的涼意,韓荷的聲音打顫,“他那個燒著的臉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恐怖的東西,我都嚇昏過去了。從那天開始,我再也沒見過他,他怎么就沒燒死?”

“沒事,我在這,你怕什么?”話說出口,鞠浪很奇怪,自己也能說出《讀者》里的句子。

“嗯。和你一起,我就不怕。”韓荷追上他,“你要一直在我身邊。”

“那你敢不敢往里面游啊?”鞠浪指指海中的小島。

“敢!你在我就敢!”

“比比誰先到啊?”鞠浪看看表。

“不比,你要一直在我旁邊游才行!”

“哈哈,那走吧。”鞠浪戴好泳鏡。

兩人迎著浪,向朝陽下的小島游去。

為謝謝鞠浪陪自己游泳,韓荷送他一只玉觀音掛件,鞠浪戴著不習慣,韓荷不讓摘,說保平安。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平安地游過去,直到程寬離開的那天。

早晨太陽沒有露頭,風急浪高,鞠浪遠遠看見紀小曼在沙灘上揮手。

“什么事啊?”韓荷不在意地迎著波浪向前,“是酒店又停電了吧。”

不會。紀小曼的動作幅度很大,邊揮舞雙臂邊跳腳,以她一貫沉穩(wěn)的性格,不會急成這樣。鞠浪看表,6點13分。

程寬一大早出發(fā)去趕飛機參加戰(zhàn)友的婚禮,他不在酒店,不詳?shù)念A感籠罩鞠浪心頭。他不等韓荷,加速劃水,奮力向岸邊游去。

“浪哥,遠遠丟了!”

果然。鞠浪撿起手機,“在旅舍,還是外邊?”

“我看監(jiān)控,他跑出去了。”

“什么?誰跑出去了?”韓荷也上岸了。

“遠遠,大家都在外面找。”紀小曼說。

“你怎么搞的,不是囑咐你看著他不要去外面玩嗎?”韓荷急了。

“剛才有幾個客人退房,我忙不過來了,程寬又不在……”

韓荷沒心思擦身上的海水,穿上拖鞋就往酒店跑,“曼姐,去給我拿件衣服來。”

徐耀東和小陶老袁頭在酒店門前來回呼喊,像一窩亂哄哄的螞蟻。

“別急,他走不遠。”徐耀東剛來上班,沒換廚師服,筆挺的西褲和襯衣,邊安撫韓荷邊吩咐找人,“老袁去東面,小陶往西,我去沙灘上找找。”

天色暗下來,鞠浪抬頭,烏云四合,要下雨了,他看見一株大樹上的飛機。

他走過去,開滿芙蓉花的枝椏間掛著一只紙飛機。這個高度,別說遠遠,他自己也夠不到。

這棵芙蓉樹在酒店西邊,離燈塔懸崖不遠了。鞠浪向懸崖走去,韓荷披著一件酒店服務員的制服跟了過來,“老鞠,怎么辦呀?你去那邊干嘛?那邊沒路,他從來不敢下海的!”

鞠浪第一次見她著急。小陶已經(jīng)去了懸崖下面,用他那奇怪的鄉(xiāng)下口音“遠遠”“遠遠”地喊著。

“這燈塔,一定上去的路吧?”

小陶搖頭,他不知道。

“有路!在這后面。”韓荷指著一片亂礁,雨下下來了,海上風起,海浪兇狠地撲擊竦峙的礁石。

鞠浪手里的電話響了,程寬。

“小陶,你在這邊再找找。”鞠浪邊接電話邊跟著韓荷繞過亂礁。

“浪哥,找到了嗎?”

“還沒,你沒上飛機?”

“沒有,小曼給我打電話,我現(xiàn)在在出租車上,馬上趕回去。”

“你先別回。”鞠浪看看前面的韓荷,拖后幾步,壓低聲音,“你去丁大桅那邊看看他在哪。”

“明白。”

韓荷壓根沒聽到兩人的對話,她已亂了方寸。鞠浪掛掉電話,看見懸崖上有一條狹窄的石階,在光禿陡峭的巖石表面上開鑿出來,斗折盤旋而上消失在危崖后面。

“這就是去燈塔的路。遠遠他能跑到上面去嗎?”

怕他不是自己上去的。這話鞠浪沒說出口,他抬頭往上看,燈塔在幾十米高的崖頂閃著紅光。“燈塔里有人?”

“平時都沒人。”

“你在這等我。”他甩下拖鞋,爬上石階。

“我也去。”韓荷也踢下人字拖。

“你那個腳不行,有碎石會割傷,聽話,幫我拿著手機!”

鞠浪手腳并用一路往上,腳底冰涼,頭頂也冰涼,他身上除了一條泳褲,就剩下脖子上的玉觀音。雨越下越大,路越來越滑,下山要小心。鞠浪心里想著,燈塔越來越近,又轉過一個彎,石階戛然而止,最后的峭壁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一段九十度垂直上下的懸崖,石縫間嵌著十幾根撾成三邊形的鋼筋作腳踏梯,鞠浪想起自己小時候做游艇模型,在泡沫上插一排訂書釘做成的爬梯,現(xiàn)在這爬梯上有個小人,已經(jīng)爬到快一半,他頭上那頂兩側帶白色飛翼的阿拉蕾帽子并不能幫他飛越這巨巖。

鞠浪沒有驚動他,慢慢爬上去,將孩子護在自己雙臂和兩腿之間,輕聲道,“遠遠,別爬了,跟我下去。”

韓慈遠沒什么反應,這孩子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他左手努力去夠上面的鋼條,右手上還有一只紙飛機。鞠浪料到他不會聽,他趁著遠遠抓住爬梯的時機,抽走了他捏在兩指間的紙飛機,遠遠“啊啊”叫著轉頭,小帽子掉了下去,在風中飄向懸崖的另一側,搖搖擺擺真的像扇動翅膀一樣向崖下的波峰浪谷間飛去了。

鞠浪兩手從下面穿過鋼筋與巖壁圈成的長方形,小臂鉤住鋼條,將遠遠夾在自己兩條胳膊中間。他拽下脖子上的觀音玉像,躲開遠遠伸過來搶奪的小手,在紙飛機纏了幾圈,等著風住的空當,輕輕拋了下去,載著觀音的飛機比帽子運氣好,沒有落入大海深不可測的巨口,墜落在石階上滾動著。

這下不用浪費口舌,遠遠不再往兇險的崖頂去了,他急著往下爬,鞠浪卻不急,兩臂圈住孩子,用大腿頂著他的屁股,赤腳穩(wěn)穩(wěn)地踩住鋼筋,一步一步下了梯子。

終于長舒一口氣,遠遠急著撿起飛機,解開纏繞。鞠浪把孩子抱起來,遠遠在他懷里沒有掙扎反抗,沾滿了泥水的小手愛惜珍寶一般把飛機撫平,呆呆地仰望燈塔。

“上面有人嗎?有紙飛機嗎?”鞠浪顧不上想這個問題,抱著孩子小心翼翼一步步向下。他不時回頭查看,隱約聽到“撲通”沉悶的落水聲,被風聲雨聲波濤聲掩蓋,黑色海潮鼓噪喧囂旋即吞沒一切痕跡,是落石?還是人?鞠浪扭頭望上去,煙雨迷離,云霧中紅色燈影詭異地閃滅,似乎在嘲弄地向他眨眼。

“你怎么跑上面去的?太危險了!”韓荷帶著哭腔,臉上不知是水是淚。“你要嚇死媽媽!這是什么?這臟東西哪來的?”

韓荷左手拎著鞠浪的拖鞋,右手去拽,遠遠死死捏住不放,那只又臟又濕的紙飛機就被扯爛了。遠遠哇的一聲,趴在鞠浪肩膀上哭起來。

鞠浪拍著孩子的背,穿上拖鞋。

“老鞠,你腳流血了!”韓荷喊道。

鞠浪忍著痛,“你聽到什么了?看到什么沒有?”

“沒有啊。”韓荷茫然搖頭,“上面還有人嗎?”

是我聽錯了?鞠浪回頭看了看濕滑的階梯,雨水已經(jīng)匯聚成小溪流淌下來,腳底鉆心刺痛,他打消了返回燈塔的念頭,“沒事,快回去,孩子淋濕了。”

四個人回到酒店,程寬的電話來了,“浪哥,他不在沙灘,不在城中村,哪里都沒有,沒找到。”

“沒事了,孩子已經(jīng)找到了。”鞠浪放下電話。

徐耀東帶遠遠去洗澡,韓荷急著拿紗布給他包扎。“快給我看看你的腳。”

“沒事,你先去把泳衣?lián)Q了,我去去就回。”鞠浪披上一條浴巾。

“你去哪呀?你流著血那!”

“聽話,等我。”

鞠浪走出酒店來到那棵芙蓉樹下,他扔上去的拖鞋引起一陣粉色的花雨,樹上的飛機在花和雨中保持著平衡慢慢滑落,鞠浪接在手里,這紙飛機用彩色時裝雜志上剪下的銅版紙折的,淋了雨水,卻沒有浸濕,依然挺括。鞠浪用浴巾擋著雨,回到車上,把它小心地放在儀表臺上晾干。腳真疼啊!他還穿著泳褲呢!

男孩和大黑狗追逐著螢火蟲,那夜空中的精靈,點點綠光在海上輕盈舞動。

海浪溫柔地撫摸遠遠的腳丫,小陶陪在他身旁,點亮了一盞孔明燈。

遠遠伸著小手夠不到,白色孔明燈飄飄搖搖掠過海面,升上夜空,男孩張著小嘴呆呆眺望,手里還拿著一根羊肉串。

晚上停電了,這個夏天小城里時不時停電,大家習以為常。海灘上熱鬧非凡,煙花綻放,商販在高聲招徠生意。這是一天中最涼爽美好的時刻,客人們幾乎都離開房間在海邊玩耍。旅舍里忙碌了一天的員工們吃飽了烤肉,與游客席地而坐,圍著篝火痛飲啤酒。

“腳疼不疼?”韓荷問,她和鞠浪坐在的烤爐邊,跟熱鬧的人群隔開了一點距離。

“沒事,明早下海游一圈就好了,海水殺菌消炎。”鞠浪不愿去醫(yī)院,右腳上韓荷給他包裹著紗布。

“真的假的?誰說的?”

“我媽。”鞠浪用竹簽撥弄余炭,爐子里飄出點點火星。

“泡海水不疼嗎?”韓荷咯咯笑起來,“那不就是在傷口上撒鹽?”

“你個小丫頭知道什么,這是經(jīng)本人多年的經(jīng)驗驗證過的。”

“還小丫頭,還多年經(jīng)驗,你都是個老頭子了!”韓荷撅嘴,“以后就叫你老頭兒!”

鞠浪微笑喝著啤酒,“你聽。”

程寬抱著吉他,在彈唱一首周杰倫的歌。

“聽媽媽的話,別讓她受傷。”鞠浪開始信口胡說,“不聽媽媽的話,就讓自己受傷。”

“老頭兒。”韓荷輕輕握住他的手,“你是為我受傷的。”

鞠浪不響。海天空闊,夜風微涼,兩人并肩而坐久久無語。程寬彈起了一首部隊里的老歌,“軍港的夜,靜悄悄……”大家跟著哼唱起來。只有徐耀東不出聲,坐著喝悶酒。

剩下的炭火要熄滅了,鞠浪往烤爐里撒了一把艾草驅蚊。艾草升起淡淡的煙和香,韓荷慢慢把頭靠在他肩上。

“老頭兒,你當警察掙多少錢呀?”

“問這個干嘛?”鞠浪明白她的意思。

“我心里好像很久沒有這樣安寧。”

孔明燈越飛越高,就要融入星河,徐耀東站起來一聲不吭地走了,韓荷看著遠遠呆望孔明燈的背影,沒注意到他。“保護我們倆好不好?”

“我當然會了。”鞠浪裝糊涂。“你放心。”

“你裝什么?”韓荷嗔怒,用肩膀拱他。“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我喜歡當警察。”

“那你……不喜歡我嗎?”

怎么會不喜歡,可是……

“你不明白我的心意?”她輕聲呢喃。

“我明白,你看。”

韓荷抬起頭,鞠浪指向孔明燈的方向,當空一輪明月。

我正是珍惜你的心意,所以不能做你的員工。鞠浪悄悄攥住胸前那尊韓荷重新給他穿繩戴好的玉觀音。

篝火旁程寬放下吉他,竟然摸出一枚戒指跪在沙灘上。火光中看不清紀小曼的表情,人們起哄“嫁給他!”“嫁給他!”哄了好久,紀小曼接過了戒指。

沒人注意這里,韓荷輕輕親吻鞠浪的面頰,“老頭兒,我喜歡你。”

“傻姑娘,你要是認識了真正的我,就不會這么說了。”

孔明燈看不見了,人群散去,一地狼藉的易拉罐,篝火漸漸熄滅,空氣中殘留著艾草的苦澀香氣。

遠處礁石的暗影下,黑色雨衣溶解在夜色里,包裹著沉默的拾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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