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四月二十二,星期六。
放麥假的第一天,天剛蒙蒙亮時,景以柔已經站在麥田里了,她聞著麥香,有那么一瞬間的快樂,可是一想到他們要把麥田里的麥子全部收割回來,又覺得很煩。
雖然天還沒有大亮,可是山上到處熙熙攘攘的很是熱鬧,孩子們歡聲笑語著到處亂竄,大一點的在割麥子,小一點的在玩麥子。
師姐給他們每個人的脖子上圍一條毛巾,云尚飛嚷嚷著熱,一把扯了下來。
景以柔對云尚飛說:“不用多久,你就該知道這條毛巾的好處了,到時候汗水能直接流成小溪!別說我沒提醒你!千萬別讓汗水流進眼睛里!”
“好像你有多懂似的!”云尚飛嚷嚷道。
景以柔懶得搭理云尚飛,她手握鐮刀,彎下腰,就準備動手割麥子。
云尚飛則用手撲打著麥穗,說:“這也太落后了,在人間早就用上機器了,這里還用人工來割,真是麻煩!就不能學學人間嗎?”
師姐說:“你不懂,這是一種情懷,是一種記憶,也是一種教育,更是對自然的感謝,對糧食的尊敬!這就是生命的溫度,生存的意義?!?
“師姐,”云尚飛說,“你就別叨叨了,你說這么多,不就是忽悠我們干活嗎?我們干就是了!”
明墨白卻說:“不付出,誰會知道粒粒皆辛苦?就像不憋一口氣,誰知道呼吸暢快是這么幸福?”
云尚飛不服氣的說:“白白,怎么連你都被師姐洗腦了!”
景以柔放下一撮割下來的麥子,又去割另一撮,她提議道:“我們還是快點割麥子吧!等太陽出來以后,會更熱的!”
云尚飛想想也是,于是唉聲嘆氣地拿著鐮刀,朝著麥田揮舞兩下,大吼了一聲:“放馬來吧!”
師姐拿著鐮刀開始教他們割麥子,其實很簡單,就是左手握住麥稈,右手拿著鐮刀,把鐮刀口向上微微傾斜,然后用力,把麥稈從比較靠近地面的地方割斷,最初的那一小把被割下的麥子,要分成兩小撮,然后在麥穗和麥稈的連接處纏繞幾下,再把麥穗朝上放到地上,這樣就變成了一個簡易的繩索,用來捆麥子。等這簡易的繩索上積攢了差不多的麥子之后,就可以把麥子繩索的另一端系起來,纏繞幾下,然后把頭反轉,別到麥子里,這樣一個非常結實的麥捆就扎好了。
說實在的,割麥子不好玩,一點都不好玩兒,熱得要命,累得要死。
即便如此,大家還是你追我趕地割著麥子。
景以柔雖然很努力地揮舞著鐮刀,可還是被村民們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在景以柔握鐮刀的手掌磨出水泡之前,師姐就招呼大家回家了,景以柔看著田里還沒割下來的麥子疑惑不已,要知道在他們老家,因為害怕下雨,都是趁天晴起早貪黑搶收麥子的。
大家齊心合力將麥捆搬回村,再把麥子散開,均勻地攤在打麥場上,要頭對頭、根對根,這樣做可以讓打麥時集中打麥頭部分,攤場要厚薄均勻,太厚曬不透,打場時打不干凈,太薄則會打壞麥粒。攤好后等待太陽曬干就準備打場,打場就是為了讓小麥從麥穗里脫離出來,要用石頭碾子壓,再用一種叫“連杖”的工具來完成這一環節。
連杖就是由連杖把與連杖板通過轉軸連在一起做成的。使用時,將連杖把上下甩動,使連杖板旋轉,拍打敲擊曬場上的麥穗,使之脫粒,俗稱打連杖。
連杖這種東西,看別人用起來很好玩,雙手舉著連杖,俯身把連杖板朝麥穗上一打,然后仰頭翹首,抬起來連杖,連杖板因為自身重力的原因,耷拉下來,一揚一甩,連杖板就又被高高地飛起,順勢往麥穗上又是一打,“啪”的一聲,麥粒紛紛地被脫了粒。
下午三點多鐘,打麥場上,十幾個村民時而俯身,時而昂首,他們從麥場的一角打開,一連杖挨一連杖地打過去,一直打到麥場的另一頭,然后再轉過來打,場面很是熱鬧。
云尚飛終于忍不住了,也要試一試,他舉著連杖學著別人的樣子,用力朝地上一打,震得手疼,原來他沒有讓連杖板打到麥子,卻用連杖桿打中了麥子,他又試了幾下,便想要放棄了,可是一扭頭看見明墨白打得正歡,景以柔也輕巧地揮動著連杖,一副有板有眼兒的小模樣。
這下,他就不服氣了,又照葫蘆畫瓢打了幾下,可不是震了手,就是差點栽了跟頭。
師姐走了過來,說:“你太急躁了!打連杖講求的是節奏感,你看我,起、揚、甩、落。不緊不慢,然后就像打蒼蠅時,心里要對蒼蠅拍的長度有一定的感覺,你也要對連杖桿的長度有一定的了解,慢慢來,不要著急。你再試一試?!?
云尚飛耐著性子又試了試,果然好多了!用上了巧勁,其實不太累。
小麥脫好粒,接著就是把麥稈從麥場上挑出去,垛成麥稈垛,那既是孩子們的城堡,也是孩子們的戰場。而鋪滿了小麥粒的麥場就是村民們的戰場,他們把麥粒聚攏,等著友軍——風來,看準風向,把混雜著麥糠的小麥粒高高地揚起,拋向空中,然后看著麥糠被吹走,麥粒歡快地落下。
這么好玩的事情,怎么能少了云尚飛?云尚飛提出想要試一試,村民們便樂呵呵地把手里的鐵锨送到了他的手里,然后耐心地指導他一番。
這時候,景以柔已經坐在不遠處軟綿綿的麥垛上了,明墨白剛剛從草垛的另一頭滑到了另一個較矮的草垛上,然后他手腳并用地又爬了上來,玩得不亦樂乎,景以柔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像孩子的明墨白,平日里,他總是一本正經的,就連偶爾和云尚飛開個玩笑,也基本都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師姐也爬上麥垛來,躺在了景以柔身邊,去看漫天的晚霞。
麥垛下,忙碌的村民們像是勤勞的螞蟻,井然有序地做著各自的工作,景以柔不知道螞蟻們在勞作的時候是什么表情,可是她卻覺得這些村民,無論男女都是樂呵呵的樣子,一點也沒有勞作時的煩躁。即便小孩子們就像搗蛋鬼一樣四下里亂跑,半大的孩子總是從大人手里搶工具,要自己試一試,這一試基本就是錯漏百出,可是她卻很少看見村民們朝孩子發脾氣,他們頂多拉住孩子,告訴他,如何如何是不安全的,怎樣怎樣才能做的更好,說完這些,再手把手地教給孩子如何收拾殘局,態度還是和顏悅色的。
景以柔問師姐:“為什么村民們都不嫌孩子們礙事?”要知道,景以柔老家也收割麥子,雖然已經用上了機器脫粒,不用這么麻煩地用連杖打小麥,可是大人們總是嫌棄孩子們礙事,總是盡量驅趕他們,其實,現在想想景以柔覺得讓孩子們離機器遠點,也是為了孩子們的安全,沒什么不對。
師姐枕著自己的胳膊,說:“因為村民們知道什么更重要?!?
“什么意思?”景以柔轉過臉來,看著師姐。
師姐說:“他們知道孩子是比需要被處理的麥子,比手里的農活,比其他所有都重要。因為孩子的快樂童年、美好回憶,是多少麥子也換不來的?!?
“可是這樣多耽誤功夫?”明墨白終于決定休息一下了,他坐到了景以柔旁邊,看著亂糟糟的麥場,皺了皺眉。
因為風向不是固定的,所以,揚場的時候,是需要根據風向微微調整位置的,云尚飛可不管這些,只管把鐵锨里的麥粒麥糠一頓揚,還有幾個小孩子專門往落下的麥糠里面鉆,嘴里喊著“下雪了!”然后頂著滿頭滿臉滿脖領子的麥糠,相互指著,笑作一團。
“沒事!”師姐坐起身來,說,“反正,就是木系使者一揮手的事!”
景以柔終于解開了心里的疑問,可她又問:“既然這樣,干嘛還要讓大家這么費勁?”
“唉!勞動是人的基本需求!而人們常常會忘記這一點……”師姐撿起一根麥稈放到了嘴里,咬了一口,嘆口氣道,“現如今,人們越來越看不起勞動的過程,卻越來越在乎如何享受結果。人們看不到莊稼是怎樣長大的,怎樣變成食物的,更加看不到在這個過程中他人的付出,仿佛一切都只是用錢買來的,所以,人們對金錢越來越狂熱,以至于人生追求越來越單一,對結果越來越貪婪,感受力卻越來越薄弱,眼界也越來越狹窄,人也越來越不快樂。”
“所以,想要快樂就要勞動?”景以柔問。
“沒錯!”師姐道,“是勞動創造了人,也是勞動成就了人,更是勞動讓你成為了你!要不,你覺得……謝大臉為什么要領著李憶唐和藍婷幫村民干農活?”
景以柔順著師姐的目光看過去,剛好看見一直站在麥場上指揮李憶唐和藍婷干活的王謝師兄。
王謝師兄似乎終于決定休息一下了,他撇下李憶唐和藍婷,朝麥垛這邊走過來,他很快爬上了麥垛。
王謝師兄擠到師姐身邊,就開始嘮叨:“你們累不累?可累死我了!第一次指導師弟師妹,心里沒底,就更累了!好在他們倆都很好,你們看藍婷,揚糠的動作多標準呀!她學什么都快,而且在村子里人緣也很好,尤其受孩子們的喜愛,最重要的是,藍婷這孩子很低調,不張揚,就像上次,尹大嫂領著大寶來家里,說是大寶從橋上掉進水里差點淹死,幸虧藍婷當機立斷地跳進了水里救了大寶一命,她哪里是救了一條命呀!她那是救了一家人的命呀!救人是多大的一件好事呀!可藍婷卻死活不承認人是她救的,多低調的一個好孩子呀!”
景以柔聽著王謝師兄的話,不禁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誤解了藍婷,就像師姐所說的頭腦里有邪惡的想法并不能代表這個人就是壞人,或許藍婷只是和明墨白一樣,是一個面冷心善的人。
正想著,云尚飛屁顛屁顛地來到了景以柔他們的麥垛下,手腳并用地往上爬。
明墨白伸出手想拉他上來,可是麥垛太軟太滑,他沒把笨重的云尚飛拉上麥垛,卻被云尚飛拉下了麥垛,兩個人滾做了一團。
那群玩“雪花”的傻孩子也殺到了麥垛這里,像是一群毛毛蟲一樣,往這個麥垛上爬。
景以柔很納悶,還有好幾個麥垛呢!干嘛都要往一個上面擠?眼看著壓得不是很緊的麥垛就要倒了,景以柔和師姐趕緊跳了下來。
關于爬麥垛這件事,景以柔太有經驗了,別看爬的時候很開心,滑的時候也很開心,蹦蹦跳跳地都很開心,可是回家一洗手,一洗澡就知道什么是渾身刺痛了,別看那些麥稈軟軟的,其實麥芒很鋒利的,鋒利到能把裸露的皮膚劃出了一道一道很小很細的傷口,那傷口并不深,所以不會出血,可是一碰水,一碰肥皂,那滋味!終生難忘!
但愿,孩子們回家不要因此哭鬧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