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插圖紀念版)
- 韓寒
- 5597字
- 2023-06-08 12:12:29
CHAPTER 01

空氣越來越差,我必須上路了。我開著一臺1988年出廠的旅行車,在說不清是迷霧還是毒氣的夜色里拐上了318國道。這臺旅行車是米色的,但是所有的女人都說,哇,奶色。1988早就應該報廢了,我以廢鐵的價格將它買來,但是我有一個朋友,他是1988的恩人,他居然修復了1988。我和朋友在路邊看見1988的時候,它只有一個殼子和車架。
朋友說,他以前待的廠里有一臺一樣的撞報廢的車,很多零件可以用,再買一些就能拼成一臺能開的車。只需要這個數目,他伸出了手掌。
我問他,那這個車的手續怎么辦?
朋友說,可以用那輛撞報廢的車的手續。
我說,車主會答應么?朋友說,死了。我說,車主的親戚也不會答應的。朋友說,都在那車里死光了。我說,那是不是不道德?
朋友說,本來是都死光的,現在你延續了這臺旅行車的生命。所以你要給這臺旅行車取一個名字。
我問他,這是什么時候出廠的車?
我的朋友在車的大梁處俯身看了許久,說,1988年。
1988就是這么來的。
而我的這個朋友,我此刻就要去迎接他從監獄里出來,并且對他說,好手藝,1988從來沒有把我撂在路上。
我和1988在國道上開了三個多小時,空氣終于變得清新。我路過一個小鎮,此時天光微醒。小鎮就在國道的兩邊,黑色的汽修店和彩色的洗浴城夾道而來。看來這個鎮子所有的商業都是圍繞著這條國道上過往的卡車司機。我看中了一家金三角洗浴城,因為這是唯一一個霓虹燈管都健在的洗浴城,不光如此,它下面的“桑拿”“休閑”“棋牌”“客房”“芬蘭”這五個標簽也都還亮著。
我將1988停在霓虹最亮的地方,推門進去。保安裹著軍大衣背對著路睡在迎客松的招牌下的沙發上,前臺的服務員不知去向。我叫了一聲服務員,保安緩緩伸出手,把軍大衣往空中一撩,放下的時候那里已經半坐著一個女服務員。服務員邊整理頭發邊夢游一樣到了前臺后面。我微感抱歉,問道,姑娘,看你們上面亮的燈,什么是芬蘭啊?
女服務員面無表情道,身份證。
我說,身份證我沒帶。
她終于有了一點表情,看了我一眼,說,駕照帶沒帶?
我說,駕照我也沒帶。我就住一天。
她說,不行,我們這里都是公安局聯網的,你一定要出示一個證件。你身邊有什么證件?
我掏了全身的口袋,只掏出來一張行駛證。我很沒有底氣地問道,行駛證行么?
不想姑娘非常爽快地答應了。
我生怕她反悔,連忙將1988的行駛證塞到她手里。她居然將1988的發動機號天衣無縫地填在了證件號一欄里,然后在抽屜里掏了半天,給了我一把帶著木牌的鑰匙。她向右手邊一指,冷冷說道,樓梯在那里。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又看見了迎客松下睡著的保安。整個過程里他絲毫未動。服務員關上了抽屜,突然間他又拉開了自己的大衣。這也太自動化了,我暗自想到。女服務員突然對我說道,芬蘭就是芬蘭浴。
我強笑了一聲,玩笑說,這樣我就懂了,干嗎沒加一個浴字呢?
服務員藐視著說道,這兩個字兩個字都是兩個字,這是排比,不好看嗎。
我正要繼續提問,只見躺在沙發上的那一位揮了揮翅膀,女服務員馬上識趣道,不跟你說了,你自己上去吧。
打開房間門,環顧這房間,發現也許是我的期許太低,覺得這個地方還算不錯,缺點就是窗戶很小,而且因為在二樓的緣故,它被六根鐵欄桿包圍著。此時天光要開,外面是一棵巨大的樹木。我躺到床上,正要睡去,突然間有人敲門。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以為是有東西遺落在登記臺上,除了1988的鑰匙在桌子上以外,其他一切安在。我對門口說,誰?
門口傳來女聲,說先生請開門,讓我進來詳談。
我想這個時間,這是什么妖精。于是伏在門邊,問道,你是哪位?什么事情?
女聲說道,先生,我是珊珊,讓我進來你就知道了。
我頓時明了,這是特殊服務。我決定透過貓眼先一窺姿色。但是發現這個酒店的門上并沒有貓眼。這下只能開門見“珊”了。我是一個正直的人,去過很多城市,遇見酒店色情服務一般在貓眼里看一眼就回絕了,當然,也放進來過兩個,那是因為她們漂亮。我認為只要開了門,哪怕進來一頭豬我也必須挺身而出,因為我們已經瞧見彼此的模樣,我怎能看見要將她攆走時她臉上的失望。在這個旅程的開始,我就賭一次天意,門外的姑娘是自己喜歡的類型。于是我打開了門。
珊珊長得非常普通,但我已經不好意思驅逐她。出于禮節,我也必須從了她。我問她,你叫什么名字?剛問完我就發現了自己的心不在焉,馬上補了一句,我說的是真名,不是藝名,你叫什么真名。
珊珊說,我姓田,叫田芳。
我說,嗯,那我還是叫你珊珊吧。
珊珊在房間里走了一圈,拉上窗簾,坐在床沿,說道,先生,你知道我們這里服務的項目么?
我說,你說。
珊珊玩弄著自己新做的指甲,說,我們這里半套一百,全套兩百。
我說,那你們這里服務好不好?
珊珊看著我,笑道,放心吧,給你的,都是好的。
我沒有什么興致,問道,你這里有四分之一套么?
她回過頭來,怔怔地望著我,說,先生,您不是開玩笑吧?
在全套之后,她利索地穿上了衣服。我問她,你怎么能這么快知道我入住了?
珊珊說,因為我一直沒有睡覺,你知道,我們這里大概有三十多個技師,但是這里都是卡車司機住的,大家全部都是路過,誰也沒有固定的客人,要等媽咪排鐘的話,也許要等到兩天以后了,所以我特別認真,姐妹們都睡覺了我還伏在門口,聽到有人回房間了我就上來敲門。大半夜的,一般客人也不會換來換去的。我的點鐘特別少,因為有些人,特別是廣東人,他們特別喜歡選號碼,8號和18號就點得很多,我的號碼不好,要靠自己。你以后要是過來,直接點我的號碼就行了。
我說,大家都像你這么敬業就好了。你是幾號?
她說,我是38號。
我說,嗯,那我還是叫你珊珊吧。珊珊,你為什么不換一個號碼呢?
珊珊把自己胸前的號碼扶了扶,說,我們這里從1號到40號是上門的,40號以后都是正規捏腳的,我和媽咪的關系沒有搞好,我就沒輪上好號碼。
我有些困意,打算聊最后幾句。我早就不是勸妓女從良的純潔少男,但我必須得勸她注意身體,不要變成工作狂。我說,珊珊,我要睡了,你工作也不要這么拼命,你看現在……
我拉開了外面的窗簾,陽光抹在了墻壁上,我這才發現這個酒店如此斑駁,說道,你看現在,大早上的,你太勤奮了。
她說,我知道了,先生,你要包夜么?
我遲疑了一下,一看從窗簾外面透出來的陽光,心想這還算什么包夜,這都是包日了。我禮貌地問道,包夜都能干什么啊?
珊珊回答道,包日。
我笑了笑,說,算了珊珊,下次我再點你吧,你快回去吧。
珊珊說,包夜只要再加五十,你醒了以后隨便你做什么都可以。
我有些不耐煩,因為我害怕困意消失,而此刻的陽光正開始刺眼,它從樹縫中穿出正好投射在我的臉上。我站起身,企圖將窗簾拉上,但是這個窗簾不管怎么拉都有一個缺口,我想如果這個缺口一直存在,我將心中難受,一夜無眠。我用了很多方式,發現始終沒有辦法將窗簾拉嚴實。我搬來一把椅子,打算站上去從最上面開始拉起。
珊珊此時又問一句,先生,你包夜么?
我有點心煩,說,我給你五十,你就給我站在這個縫前面給我遮光。
珊珊二話不說,站到了椅子上,頓時房間里暗了下來。我心中雖有感動,但更多鄙視,想這姑娘真是為了錢什么都做得出來。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躺在床上拉上被子就打算睡覺。雖然背對著窗,但我始終覺得奇怪,有個女的上吊似的站在椅子上,還不如讓陽光進來。我未看珊珊一眼,說道,珊珊,錢是賺不完的,你早點回你自己那里休息吧,你年紀還小,不能滿腦子只想著多賺一點是一點,你要這么多錢干什么呢?你……
窗戶那邊說道,因為我有了不知道誰的孩子,我要生下來。
我緩緩地轉過頭去,珊珊依然高高地站在原地,伸出手拉著窗簾,最頂上無法嚴合的那個部分透出最后一絲光芒,正好勾勒了她一個金邊。隨著窗簾微微地顫動,她的光芒忽暗忽亮。我看了半晌,說道,來,瑪利亞,你趕緊下來吧,睡床上。
第二天我們醒來已經是傍晚了。我打開小窗戶,微風進來。我開始仔細打量著窗外,這是一個多么灰暗的小鎮,我的眼前一片灰瓦屋頂,沿著國道兩邊毫無美感的小店招牌,過往的貨車司機正在挑選吃飯的飯店。一輛空載的卡車正在我們的樓下停車,兒童在卡車旁邊玩著球。一列火車從百米外的鐵軌上經過,我數著一共有二十三節。數火車是多么消磨時間的方式,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辦法驗算。但是何妨呢,惱人的時間在這一刻沒有痛苦地過去,而是全神貫注。樓下的兒童也和我一樣在數火車,最后一節火車過去后,他轉身對他的父親說,爸爸,是二十四節。
他的父親沒有搭理他,繼續指揮著卡車倒車。
珊珊醒了過來,沖到洗手間去嘔吐。吐完以后問我,先生,你還要來一次么,不算錢,這個是算在包夜里的。
我點了一支煙,看了看她,旋即又掐了。我說,你怎么會不知道爹是誰呢,不是都有安全措施的嗎?珊珊說,嗯,先生,我們這里除了半套和全套以外,還有一個叫不用套,再加五十就可以了。我估計是我吃的避孕藥失效了。
我又把煙點了,說,那就是你活該了。你最好找到孩子的爹。你一個小姑娘,你怎么能撫養?
她說道,我能夠撫養,你說,這孩子長大以后做什么呢?
我無意幫她規劃未來。珊珊繼續說道,總之,我不能讓她干這一行。我這一行再干十五年,正好能撫養她。你看,我現在一個月也能收入四千多,我已經攢了兩萬塊,一萬塊可以生她下來,一萬塊算奶粉錢,可以養一年,我停工的那一年正好可以撫養她,然后我就得馬上開工,我不能讓人家知道我生過小孩。我干十五年,如果每年能賺差不多五萬塊,這個小孩子就能上學了,就是萬一她有出息,考上了好的大學,我估計就吃緊了,最好還是得想其他辦法再賺一點。我最怕就是開家長會,這個地方太小了,不能在這個地方上學,否則一開家長會,一看其他孩子他爹,弄不好都是我的客人。我還是換一個別的鎮去。干幾年就得換一個地方,否則別人就知道孩子她媽是干這行的。到了這個孩子十六歲,我還能養。
我說,你對未來的規劃夠仔細的。
珊珊摸了摸肚子,說,那是。我就崇拜我媽,我從小的心愿就是做媽。
我說,那你不知道這孩子的爹是誰,不是有點遺憾?
珊珊認真地反駁道,不遺憾,反正我從小的心愿又不是做爹。
此刻的陽光又要落下,我們睡得不巧,將白晝全部抹滅去。天空里的黑色濃墨一樣化開。我問珊珊餓不餓,我不能整天都將自己悶在這樣的一個空間,我需要開門,但我只是把自己悶到稍大的一個空間里而已,那些要和我照面走過的人一個個表情陰郁,但縱然這樣,我也需要新鮮的空氣。我順手拿起珊珊的內褲,遞給她,說,穿上吧,后會有期。
突然間,房門被踹開了,踹房門的力量如此之大,門框的木屑都飛到了窗簾上。門撞到墻壁上又反彈了回去,門口傳來一聲“哎呀”。我還在想是哪個服務員這么豪放,至少有十個人破門而入。我都未及仔細看,就被此起彼伏的“站住”“抓住了”“干什么”所包圍,我早已經一動不動,周圍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向我壓來,我被第一個人反剪了手,臉被不知道誰的手按在地上,還有三只手掐著我的脖子,一個人的膝蓋直接跪在我的腰上,兩條腿分別被兩個人按著,但是我感覺至少還有三個人要從人堆里插進來。我覺得很內疚,因為我身上已經沒有什么部位可以供給他們制服,從他們進來的第一秒鐘開始,我已經一動都不能動,但是他們卻在我的身上不斷地涌動,并且不斷地大喊,不許動。
我從他們手的縫隙里看見了珊珊,她被另外五個人圍在墻角。另外有一臺攝像機高高舉起,它被攝影師端過頭頂,在房子里不斷地拍攝。珊珊抱頭蹲在角落里,我見她扯了幾把窗簾,我想她是要裹身的。旁邊有人呵斥道,不要亂動,干什么干什么。珊珊繼續拉扯了幾下窗簾,氣氛頓時緊張了起來,我這里感覺輕了一點,有兩個人從我這里起身撲向珊珊,他們掏出手銬,直接把珊珊銬在了落地燈上,并且指著她咆哮,叫你不要亂動,你想要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老實一點兒。
我數了數,心想,可能這十五個人害怕珊珊用窗簾把他們都殺了吧。
氣氛終于平靜了下來,我又聽到“哎呀”一聲,周圍取證的人們一陣騷動,結果發現是攝影師在叫喚。攝影師尷尬地看著大家,說,不好意思,剛才光顧著舉過頂拍攝內容了,鏡頭蓋沒有開,只錄到了聲音,你們看行嗎?
一個男子到他身邊面露不悅,低聲說了幾句,轉而對我說道,剛才我們這里取證發生了一點問題,現在我們要重新進來一次,你就保持這個姿勢不要動,手里東西呢,你剛才手里東西呢?喏,在這里,你把這條內褲拿好,保持這個姿勢不要動。
我指著珊珊問道,那她怎么辦,她已經被銬起來了。
男子思索半晌,說,就這樣,她不老實,萬一跳樓什么的,女人什么事情做不出來,她就還是這樣,銬在落地燈上。
我絕望地說道,那你們千萬不要照著SM來處理我。人是你們銬的,不是我銬的。
男子踹了我一腳,道,話多。
說罷,他們全部退出房外。但是房間門已經完全不能關上,總是要往里開。攝影師掏出自己的手帕,壓在門縫里。門終于關嚴實了。
一樣地,門被剛才和我對話的男子重重踹開,但是由于之前已經踹過一次,連接處已經松動,這一腳直接把門都踹脫了門框,手帕飛了出來,在我眼前掠過,在空中完全地展開。我仔細看,手帕上繡了一座雷峰塔,正好落在我的腳邊,我連忙拾起手帕,扔給了珊珊。珊珊接到手帕,遲疑著,因為她有三個要遮的地方,實在不知道遮哪比較合算。我大喊一聲,遮臉。
旋即,我被一腳踢暈。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審訊室。我的左側臉頰挨了一腳,位置靠近太陽穴。我的淚水流了下來,我不知道為什么,因為我沒有絲毫的傷心。我伸手抹去,發現是血跡,血跡怎么能從我的眼角流出?我要了一張餐巾紙。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總在冷笑的人,他見我醒來,第一句話便問道,那個女人叫什么名字,生日是多少?
我無力地回答道,田芳。
他一個暗笑,說,不對,她證件上不是叫這個真名。
我心想,真是王八蛋啊,這么難聽的名字居然還是個藝名。我垂死掙扎道,我不知道,反正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叫田芳。我該怎么處理?
他停下筆,看著我,說,勞教半年。
我說,有沒有什么辦法不勞教?
他說,辦法只有一個,就是你簽署一個合同,說你身體一切正常,以后如果出任何問題,和我們這次行動都無關。要不然就是勞教半年,但你如果出了任何問題,和我們這次行動也無關。簽吧。這個是合算你了,你利用了我們執法中的漏洞。以后就沒有這么幸運了。
我毫不猶豫地完成了這個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