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與惡是迄今最未受到充分思考的題目:一個永遠讓人感到太危險的題目。良心,名譽,地獄,有時甚至還有警察,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與費厄潑賴不能相容;在道德面前,就像在任何權威面前,人是不許思考的,更不許議論:他在這里所能做的只有服從!只要這個世界存在一天,就不會有權威愿意自己變成批評的箭垛;將批評的刀斧加諸道德,把道德看作一個問題,看作值得懷疑的:好啊!這不就是過去所謂不道德嗎?這不就是今天所謂不道德嗎?——然而,道德不僅使用各種恐嚇手段,使批評之手和刑具不能加諸其身:她的安全更有賴某種勾魂藝術,對這種藝術,她運用自如——她知道如何“迷人”。由于這種藝術,她通常只要秋波一轉,就會使批評意志癱瘓,甚至投入她的懷抱;在某些時候,她甚至知道如何使批評者反戈一擊,像蝎子一樣把毒刺刺入自己的身體。道德自古以來就擅長搖唇鼓舌:沒有哪個演講者,包括我們今天的演講者,能離開她的幫助。(看看我們的無政府主義者怎樣演講吧:為了說服別人,他們說起話來是多么道貌岸然!最后他們甚至自稱起“正人君子”來了。)哪里存在著演講和勸說,哪里道德就表現為一切艷婦嬌娃中最迷人者和——這一點就我們作為哲學家來說是更重要的——哲學家的真正的喀耳刻。為什么柏拉圖以來的每一位歐洲哲學建筑者都勞而無功?為什么他們鄭重奉為“比青銅更久遠”(aere perennius)的一切都搖搖欲墜或已經躺在廢墟之中?那種直到今天仍為人們津津樂道的回答是多么不得要領:“因為他們全都忽略了這樣一種建設的先決條件,沒有考察基礎,對理性進行批判。”——這就是康德的著名回答!他并沒有因此使我們現代哲學家腳下的土地變得更結實一點、更可靠一點!(——而且請想一下,所謂一種工具應該批評它自己的有效性和適用性,所謂理性應該“認識”它自己的價值、能力和界限,這種要求不是頗為奇怪嗎?它甚至不是有點荒唐嗎?)正確的回答其實是:包括康德在內的所有哲學家都是在道德的驅使下工作的;他們表面上追求“確定性”“真理”,實際上追求的只是“宏偉的道德大廈”:再次借用康德的天真自白說,他那“不輝煌但并非無價值”的工作和勞動的目的,就是“為那宏偉的道德大廈平整和夯實地基”(《純粹理性批判》,II,頁257)。可惜,他的目的未能實現!我們今天不得不說,恰恰相反!康德如此熱心向善,無非因為他是那比任何其他世紀都更盲目而熱烈的世紀的兒子,以及幸而還是這個世紀的某些更有價值的方面的兒子(例如他在其知識理論中大量采用的感覺主義)。道德毒蜘蛛盧梭同樣盤踞在他的心頭,道德狂熱主義的觀念同樣使他坐立不安,而這種觀念的執行者、盧梭的另一個學生——即羅伯斯庇爾——對此直言不諱:“在地上建立智慧、正義和道德的王國”(de fonder sur la terre l’empire de la sagesse, de la justice et de la vertu,1774年6月7日演講)。另一方面,如果一個人心懷這樣一種法蘭西狂熱主義,他不可能以一種比康德更少法國味、更徹底和更“德國化”——如果“德國”一詞今天仍然可以在這個意義上使用的話——的方式進行工作:為了給他的“道德王國”開辟地盤,康德認為除了安置一個不可證明的世界,一個邏輯的“彼岸”之外別無選擇,——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需要他的純粹理性批判!換句話說,他本來是不需要它的,如果不是有一件事兒對他來說如此重要和刻不容緩:使他的“道德王國”成為理性攻擊不到的,最好是理性把握不了的——因為在他看來,事物的道德秩序在理性攻擊面前無險可守,全無屏障!面對自然和歷史,面對自然和歷史的全然非道德性,康德像每一個真正的德國傳人一樣,是悲觀者;他信仰道德,不是因為自然和歷史證明了道德,而是因為他決心置自然和歷史的一再反駁于度外。為了理解這種“置之度外”,我們不妨回想一下另一個偉大的悲觀者路德身上的某些相似之處。路德曾以他特有的大膽告誡他的朋友:“如果可以通過理性理解降下如此多苦難和災害的上帝的仁慈和公義,我們干嗎還需要信仰呢?”“因其荒謬我故信之”(credo quia absurdum est):這種推論對每一個真正的羅馬人來說都是反圣靈的罪過,但從來就沒有什么比這種玩火的推論更能刺激和“打動”德國人的了。正是由于這一推論,德意志邏輯第一次進入了基督教教義史:即使一千年后的今天,我們這些德國人,我們這些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已沒落了的德國人,仍然在黑格爾當年用以幫助德國精神征服歐洲的著名辯證法的背后嗅到了某種真理,某種真理的可能性:“矛盾推動世界,一切事物都自相矛盾。”——因為,即使在邏輯領域,我們也是悲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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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邏輯判斷并不是我們可以悍然加以懷疑的最后界限。邏輯判斷的有效性與我們對理性的信仰密不可分,而我們對理性的信仰,作為信仰,乃是一種道德現象……也許德國悲觀主義還有最后一步沒有走完?也許它不得不再次以一種駭人聽聞的方式把它的“信仰”(Credo)與它的“荒謬”(Absurdurn)等量齊觀?而如果本書把悲觀主義擴展到道德領域,如果本書甚至超越道德信仰而走到它的彼岸——它難道不正因此表明它是一部真正的德國作品嗎?它確實展示了一種矛盾并且不怕正視這種矛盾:道德信仰在本書中失去了位置,但其理由不是別的,恰恰就是道德本身!如果不是道德,我們又該如何稱呼那種策動本書、策動我們的慨然之氣呢?因為我們本來傾向于更樸素的表達。無可懷疑,一種“汝應”的聲音同樣在我們心中響起,一道嚴厲的道德星光同樣在我們頭上閃爍——此乃道德的最后的可見光,它仍然照耀著我們最后的道路,因而至少就此言之,我們仍然是良知之人(Menschen des Gewissens):我們仍然是良知之人,因為我們不想回到任何過時和陳腐的東西那里,回到任何“信仰掃地”的東西那里,無論這些東西被冠以怎樣堂皇的名字:上帝、美德、真理、正義、博愛;因為我們拒絕通過謊言的橋梁回到那些過去的理想;因為我們堅決與一切企圖調和跟中和我們的東西為敵;與今天的所有信仰和基督教思想為敵;與所有浪漫主義和祖國崇拜的雜種為敵;還與那些聒噪不休、要求我們作為藝術家、在我們已經不再相信的那些事物面前頂禮膜拜的藝術家的放蕩和無恥為敵;總之,與所有永遠試圖“提高”我們因而永遠在“降低”我們的歐洲女性主義(或者說歐洲唯心主義,如果你愿意這樣稱呼它的話)為敵:正是作為這種良知之人,我們這些現代非道德論者和不信上帝者才會覺得自己仍然與長達千年的德意志正直和虔誠聯系在一起,即使是作為它最成問題和最不可救藥的后代;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確實是這一傳統的繼承者,它的最內在意志的執行者——這種意志,如前面所說,是一種悲觀的意志,它無畏地否定自己,因為否定就是它的歡樂!在我們手中完成了——用一句時髦的話說——道德的自我揚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