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是……
福樓拜是一位偉大的作家。這便足夠了。當你能清晰地表達一個問題,你其實已經掌握了解決它的方法。首先該知道如何表達困難本身。往往困難只有一個,人們常常覺得千難萬難,那是因為他們沒有看到解決了這個難題,其他困難都會迎刃而解。我寫《副領事》時遇到了一個問題,它糾纏了我有六個月之久,沒有一絲一毫的進展。我以前談起過,以后還會談到,認識從來都不一樣。需要一談再談。我不知道《副領事》中是誰在談論女乞丐,之后我找到了,敘述者是一位作家,他像讀者一樣進入書中,他是夏爾·羅塞。我說的困難就是這個,無法找到進入自己作品的途徑。會存在文本問題,即怎樣從一個文本“過渡”到另一個文本,怎樣讓讀者在閱讀時不至于摸不著頭腦。其次作者自身也會有問題。我認為當人們經歷了一樁大事,他往往一下子就墜入了童年的茫然無措,他要么利用這種錯亂來寫作,要么只能等待。沒有必要坐等解決方法,方法其實已經擺在那里了,只是我們看不見罷了。
激動往往就是重新墜入孩提時代精神的迷霧之中。看來童年只在抵制理智的侵擾和塑造時才有所變化,但這只是表面現象:這迷霧顯現出人之初海洋般的寬廣,同樣的內容,同樣強大,同樣危險。一切都是開放的。人生來就有開放的頭腦。
打開了書頁竟無從落筆,這是一種很深很深的不幸。此時只有自己和自己對坐,誰也幫不了我。
沒有困擾就不會寫作,要么就是泛泛地寫,那只能稱其為學生習作,而不能稱其為寫作。薩特、波伏瓦還有其他一些作家把寫作和政治混同起來,就像他們用馬克思式的簡化法把地球上的社會、經濟、政治問題混同在一起。想到這個我們覺得腦子都亂了,于是笑了。
對我而言,《卡車》的劇本不能稱為完全的寫作,它是有聲的文本。我走到的我自己都想象不到的純粹的寫作文本有《愛》《迷狂》[1]《副領事》《奧雷莉婭·斯坦納》《坐在走廊里的男人》和《大西洋人》,還有我以后的作品,如果我還能再多活兩年的話。
我覺得自己一直在受苦,我整個的一生都在受苦。我整個的一生都糟蹋了,我這樣說并不是出于謙虛。而我竟因此有了一塊豐饒的寫作園地。因為痛苦,我領會到了這里近乎是一塊福地。
我一直都在寫作。我不知道這是怎么發生的,也不記得自己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寫作的,只是在我停止寫作后,如當我有了孩子之后再執筆時才有了些認識。但我最初執筆寫作的情形卻被歲月徹底沖淡、淹沒了,對此沒有記憶,一點也沒有了。男人們對此一無所知。
如果沒有出版,就不會有書。我認為如果沒有出版的沉淪,沒有發表的行為,就不會有寫作了。我再重復一次,是的,因為這是世界上少數聰明人的頭號問題。做聰明人,就是想寫作。
寫壞一本書沒什么大不了的,一些“寫壞”的書是美妙絕倫的。我把《沒有個性的人》[2]擺在普魯斯特之流之上。
恐懼一直都伴隨著寫作,無論何地,無論什么民眾。這里有一張紙,上面一無所有。世界就從此開始。什么也沒有,只有空白。而兩個小時之后,“世界”就填滿了。這是和上帝競爭。人居然敢于創造。你寫作,你寫作就是和造物主作對。你呀,你在玩你的小把戲。這真可怕。
寫作時心存惶恐是自然的。別怕自己的這份惶恐。如果沒了這份惶恐,便沒了寫作。當我重讀自己寫的東西時,我會害怕。《迷狂》《副領事》《愛》都是如此。
應該相信這個陌生人,相信自己。
我在《廣島之戀》中曾說過:重要的不是欲望的蕪雜,不是愛情的嘗試。重要的是這個唯一的故事所承載的地獄般的痛苦,什么都無法替代這個故事,別的什么故事都不行。不要編造,一點也用不著。你越是想有意為之,它越是要躲著你。愛就是要愛某一個人。活也只能活那么一次。初戀破碎了,人們便帶著這最初的故事走進之后的故事。你愛過某人,你便帶上了某種印記,你之后的愛情只是那個故事的重演。你和那個故事已分不開了。
免不了要談到忠誠,談到獨一無二,好像人人都是屬于自己的小宇宙似的。一些人,還有基督徒宣稱要愛全人類,多么可笑。是些玩笑而已。一次只能愛一人,決不會同時愛兩個。
我剛花了一個月時間拍一部電影,真是樂在其中。片子是為RAI[3]拍的,名為《羅馬對話》,拍得很美。不,它不晦澀。我想它是可視的、愉快的,但片子拍完以后,我竟覺得它不是自己拍的。但它的確是我拍的,是我拍了它。當我看片子時,我哭了,仿佛那不再是我自己,它突然跑開了,好像一切發在另一個不同的場景里,仿佛是另一個自己。
怎樣表達這種感受又不顯得有些自命不凡?是我在遣詞造句,所以我得格外小心。當我不再那么刻意追求時,用起詞來反而從容。我若是太過鉆營我的文章,反而覺得有點詞不達意。《琴聲如訴》——文章是羅伯——格里耶[4]要的,一年里他給我打了二十個電話——是我寫作的開始,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從那以后,我無論寫什么都有一個既定的方向。
工作總是天真的、孩子氣的,只有懶惰才是高貴的、“偉大”的。多數被編輯退回來的小說都是些寫過了頭的小說。格諾[5]對我說:別那么在乎小說。小說寫得太周到、太飽滿都會讓人避之唯恐不及。碰運氣至少要自立門戶。普魯斯特,沒得說;第二個普魯斯特,同樣優美、同樣豐富,今天卻會遭到拒絕。
人在寫作中會重復,除此,沒有什么更神秘的。閱讀是另一種寫作。當一門藝術存在了很久,它不一定就出現在文本中,在埃及,它或許在建筑上、繪畫中,等等。這種重復在今天依然以同樣的方式繼續。我們和希臘人、埃及人、中世紀古人、不寫作的人并沒有什么不同。有的人一生從事雕塑,有的從事繪畫,不一而足,有人卻一輩子都不會碰這些東西。那些無法承受寫作痛苦的人,我和他們格格不入。雖然彼此間存有一份關愛,我和他們的關系卻不是根本的。
你能遇到的最嚴重的事就是寫作,我從沒遇到過比它更猛烈的事了,要說有,那便是生孩子。再說,我也分不出兩者的差異。寫作完全等同于生命。有時寫作源于外部,有時源于內部。我最近寫的東西,對《大西洋人》《奧雷莉婭·斯坦納》的思考都是源于內部,我在身外,在我周圍沒看到有什么與之對等的東西。
我一生中捉摸不透的是我寫的自己的生活。我到死都不會弄明白。怎么寫了這些東西,為什么,我又是怎么寫成的,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如何開始的。不能解釋。那幾本書又是從何而來?原來還是白紙一張,忽然就冒出了三百頁。它們從何而來?寫作時要放任自我,不要約束自己,應給寫作以自由,因為人不能完全了解他自己。我們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寫什么。
我認識一些大作家,他們向來都無法談論這個問題——我認識莫里斯·布朗肖[6]、喬治·巴塔耶[7],相當熟悉,我也認識熱內[8],我想和他不算太熟。他們從沒意識到,也從來不談及此事。我想這是不對的。三十年來,有種從薩特之輩那里學來的審慎,人們避而不談自己的作品,談了便有失體面。我想是《話多的女人》[9]第一次談到了這個問題,至少可算是最早談到這個問題的書中的一本吧。談這個問題很有好處,但在文章寫完之前就給人看也是非常危險的。
出版人和作家之間的差別是很有趣的。
每本書的結尾都是一個完整世界的終結,每次都是如此。之后又重新來過,就像生活本身。
寫作時,話語不能替代寫作。寫作時也從來不能讀出聲來。我呢,我可以讀上一個片段,但我很快就被驚嚇住了。
我首先是一位作家,其次才是一個人,一個生活中的人。在我度過的那些年頭,我作為一個作家存在要甚于做一個飲食男女。我就是這樣看待我自己的。
當我到德國,聽到街上、咖啡館里的喧囂、叫聲,我恍若聽到了集中營里納粹黨衛隊的叫囂。我在德國迷失了,我在那里簡直不能呼吸。不能超越人所能承受的極限。無法表達我為什么不能接受德國,這支人類的后裔,這彌散在歐洲的回音、這喪鐘,怎忘得了?
德國產生過病態的幾代人,我也是其中之一。有時,我從夢中醒來,我就和自己說話,說一些我要說給德國人聽的話,是的,現在還這樣,因為我覺得德國人對德國所發生的事情、對他們的所作所為并不了解。我以為,他們也只能在這種對過去所作所為的極度無知里過活。
1990年夏末,我在特魯維爾就德國恐懼癥問題為德國電臺做了長時間的廣播。這種恐懼依然是無法克服的。采訪我的是一位年輕的女子,干記者這一行還欠火候。突然,兩個技師喊了起來。她哭了,帶走了帶子。真可惜!
我這樣存在著要比不存在強。哪怕面對某些人我有去死的念頭,但還是活著更好。想死的念頭,不是什么壞念頭,不是災難性的欲望。
我沒有天主教徒背負的責任感。很多人看了我的書之后自殺了,這不會妨礙我繼續寫作。要是人們看了我的書后變成了反革命,變成了政治流氓,我倒要停止寫作了,是的,但讀者的自殺不會影響我的寫作。
我寫的東西讓我自己都想去死,所以它讓其他人想死是很正常的。
生活本身就是一種閱讀,是事物的智慧。
勞兒·瓦萊里·斯泰因[10]是一位女王。而我是一個無產者。只是我在述說。女王們一言不發。是無產者在寫女王。無產者是我。完完全全是。副領事,是某種王子——古老的、神奇的、性靈的王子,他被自己淹沒了,完完全全淹沒了。只有我能寫他。當我寫他就像寫A.M.S.[11],寫艾爾奈斯多,我覺得那種宿命就像鋼鐵一樣堅硬。我對L.V.S.、A.M.S.一無所知,對副領事也一樣。但我得寫他們。
當一本書寫完了,就交出去了。這讓人進入了完全的茫然。不知道書里的話語會產生什么結果。無法預料。書在我腦海中停留的時間就是我寫作此書的時間,但也有例外,有幾本書纏著我,如影隨形,像《迷狂》《愛》《副領事》。我現在寫書就像是做一次旅行,這讓我聯想起古埃及的死亡之旅。人們最終離開了死者,就這一意義,書在他們眼里反而成了生命的延續。我對書已無能為力了,我不能再有什么作為,我完全被書埋葬了。
《大西洋人》是我最后一部電影,即使我還會接著拍片,《大西洋人》將是我最后一部電影。《大西洋人》之后我還會拍片,但那些之后拍的電影都將無法成為我最后的電影。
全世界的電影工作者都在我為電影所寫的文本之下。
我所感興趣的,是讓人們通過電影去聆聽一個文本。在《大西洋人》一片中,人們看到的是聲音。
電影最偉大的時刻之一,就是在《印度之歌》中,德菲因·塞里格[12]和德國年輕的隨員跳舞的時刻,她什么也沒說,但人們聽到了她的聲音。D.塞里格傾聽著自己的聲音,她自己的命運。電影也在別處,在演員的更衣室里,當他們傾聽自我的時候。
我還無法企及我在電影中發現的高度。要是知道個中原委我會死的,它是那么強烈。只要我還在拍電影,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應該對此茫無所知,對此我一無所知。
我是密特朗的無條件支持者。我對他有絕對的信任,并不因為他是國家領導人,而是因為突然成了國家領導人的他本身。阿連德、薩達特[13]、孟戴斯·法朗士[14]和密特朗是四位舉足輕重的國家領導人,其余的只是一堆垃圾。
集中營的痛苦應記錄在案,不能忘卻,這是對死者的紀念。對猶太人,對七百萬猶太人犯下的罪行,這不能明白,無邊無際,無法理解。
人們不談集中營有五年,七年了吧。那些說這已是被接受、被認可了的現象的人,他們都是些新的反猶者。
我有一些猶太人朋友,他們都佩戴了黃星,我沒有戴,但我覺得我也應該佩戴。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要戴上黃星,他們自己也不明白。我們都不知道這是為了清點猶太人口,以便把他們關進集中營,再用毒氣把他們毒死。在這些事情發生之前,我們真是缺乏想象力。就連戴高樂也忽視了猶太人,他只談法蘭西。密特朗是把法蘭西納入世界視野來談論的第一人。
世界上所有民眾對猶太人問題都患了一種幼稚癥。我自問今天的猶太人該如何自處,一個猶太人怎能接受曾經經歷的一切。其他人說浩劫發生過。僅此而已。
這不是行為的犯罪,而是想象出了問題。最根本的罪惡就是人們無法把自己想象成猶太人。我也無法想象自己是一個猶太女人:我們無法想象,但我們知道是怎么回事。
人們說猶太人問題已告結束,已離我們而去,這是缺乏想象力,是極度的愚蠢和無知:應該知道我們對此無法想象。
1982年
[1]即《勞兒之劫》,也譯作《洛爾·V.斯泰因的迷狂》。
[2]奧地利作家穆齊爾的作品。
[3]意大利廣播電視臺。
[4]羅伯——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1922—2008):法國“新小說”派作家,著有《橡皮》《嫉妒》等。
[5]格諾(Raymond Queneau,1903—1976):法國作家,文學評論家。
[6]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1907—2003):法國作家,著有《等待,遺忘》(1962)、《文學空間》(1955)等。
[7]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1897—1962):法國作家。
[8]熱內(Jean Genet,1910—1986):法國作家,著有《女仆》《陽臺》《屏風》等。
[9]發表于1974年的作者和X.戈蒂埃的談話錄。
[10]勞兒·瓦萊里·斯泰因(簡稱L.V.S.)、副領事、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均為《勞兒之劫》中的人物。
[11]安娜——瑪麗·斯特雷泰爾的簡稱。
[12]德菲因·塞里格(Delphine Seyrig,1932—1990):法國著名女演員,飾《印度之歌》中的女主人公,以嗓音奇特、富于魅力著稱。
[13]薩達特(Sadate,1918—1981):埃及政治家。1952年參與軍事政變,后任總統,1978年獲諾貝爾和平獎。
[14]孟戴斯·法朗士(Mendès France,1907—1982):法國政治家、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