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溫
我的童年和我的兄長[1]一同逝去了。他死了,我的童年也倏地被剝奪了去。我到了這樣的年紀,誰也記不起這個冠以我姓名的小女孩了。他去世時,我也想一了百了,因為我的童年墮入了暗夜,而他是它唯一的占有者,他攜它一道去了死地。哪種激情都無法替代亂倫的情欲。和其他人是犯不上亂倫的,因為亂倫是一種雙重的給予,一重是愛,一重是記憶。對童年無邊無際的記憶形成了愛。孩提時人們不知道彼此愛著,并將相愛下去,對這種無意識的揭示就是愛情。
我的童年是在印度支那的海邊度過的,那時我和哥哥住在太平洋邊,先是在柬埔寨,隨后又是交趾支那。總是河流,rac[2],河流和河流盡頭的大海,哥哥老想著去海上,而我最初的恐懼則是怕他溺水。小哥哥在森林里捕殺牝鹿、猴子、鳥兒,我總是竭力阻止他殺生,但到頭來,我每每又向著他,顧不得那些動物的死活了。
有人問我為什么選擇布勒·歐吉[3]來拍攝《阿嘉塔》[4],而她一言不發(fā),始終沉默。我想這是為了讓她得以遠離她自己的話語,人們看到的是她,而她的聲音為我所用、由我控制。讓演員們明白這點可要花些心思,讓他們把自己和飾演的角色分開,即把角色和演員這個行當(dāng)分開。我想正是為了這個,布勒·歐吉在《阿嘉塔》中緘口不語。
有時我覺得是阿嘉塔編造了一切:兄長、兄長之愛、世界、一切。我想是她意識到了亂倫,不是哥哥,他不會去做,也意識不到這點。這就是小女孩阿嘉塔無與倫比的力量,是她意識到了兩兄妹在彼此相愛。在這最后的愛的蔭庇下,阿嘉塔和哥哥受著折磨,而我則稱之為幸福。
我現(xiàn)在覺得人類最主要的問題,即階級問題是無法解決的,而誰都知道這個問題又是唯一需要銘記在心的。
我認為應(yīng)該要孩子。不要孩子是不可能的,這就跟至多只了解了半個世界一樣令人遺憾。
我以為電影《阿嘉塔》比書更有可讀性,這種事還是頭一回發(fā)生。如果有人讓我挑選,看書還是看電影,我會選擇去看電影《阿嘉塔》的。
目前我還不想寫作,不想拍片,這就是說不久的將來我會寫作,會拍片的。
談及欲望,我能說的就是不幸,欲望總是和婚姻或某種愛維系在一起,于是它只能是唯一的和無法再生的,這便是世界的不幸。欲望本身就有它致命的缺憾。
我總是制定一堆方案,而到了拍攝的頭一天我又全不拿它當(dāng)一回事了。我拍任何電影都不會拘泥于原先的設(shè)想。拍攝過程中我最喜歡的一刻莫過于看到技術(shù)人員在鏡頭拍完后開心的樣子,這份幸福是共有的。
黑巖旅館[5]的大廳是巖洞的模樣,和海毗連,面向浩瀚。
當(dāng)我指導(dǎo)演員的時候總扯著個大嗓門,因為我只拍一次,所以得一舉成功,得確立俗套的秩序。即使我有十億法郎,我也只拍一次,因為沒有拍兩次的必要。第一次拍攝才是舉足輕重的,第二次就是一種重復(fù),就已經(jīng)陳舊過時了。
對我做的事情一無所知的人與那些誤解它的人,我想我更喜歡前者。
在我看來,外來移民每周花錢上電影院和他們受剩余價值的盤剝是一回事。他們以勞動的形式“付給”他們工作地老板的價值和他們“付給”電影院老板的錢沒什么兩樣。究其實,兩個老板在工人身上獲得的是同樣多的利潤,給工人的好處也同樣有限。
我把色情片擺在商業(yè)片之上,因為它至少滿足了官能的享受。應(yīng)該承認官能可以擺在商業(yè)之上。色情片是給那些沒有女人、極度孤獨的男人看的。在工廠和周六電影院里,我所見到的人群并沒有什么不同。
我一點也不關(guān)心弗朗索瓦·密特朗競選是成是敗,讓我感興趣的是那些提議,那些被人遺忘的社會黨人的提議,美妙無比,也許是不切實際、無法實現(xiàn)的。它們和瓦文薩[6],還有之前的阿連德[7]的愿望是多么接近呀。不是別的,正是這些愿望推動了世界的進步,雖然它們可能注定要失敗。
在激情中,人只是一個被動的客體,因為他根本無法預(yù)料將要承受的震顫,偉大便在于此,瘋狂,可怕的激情。
對我而言,情欲只能在男人和女人之間,即在異性之間產(chǎn)生。
另一種情欲,也就是存在于同性之間的,我認為是男人或女人手淫行為的延續(xù)。激情的光彩,它的廣袤,它的痛苦,它的地獄,就在于它只能在無法調(diào)和的兩性——男性和女性之間發(fā)生。我所謂的激情就是指情欲。
同性戀的雙方往往比異性戀的伴侶的關(guān)系穩(wěn)固得多,因為同性戀做愛的方式簡單又方便,而異性戀的做愛方式還是野蠻的,它置身于欲望叢林的深處。
在同性相戀的過程中,我認為沒有那種異性相戀過程中所表現(xiàn)的占有欲。同性相戀是一種快樂的互換,它從不像異性戀有那么強的歸屬感。無法擺脫對某個人的欲望,這便是我所說的,對我而言,異性戀的光輝所在。
1981年6月12日[8]
[1]杜拉斯有兩個哥哥,皮埃爾和保羅,此處指的是小哥哥保羅。
[2]越南語,河流的意思。
[3]布勒·歐吉(Bulle Ogier,1939— ):法國女演員。在杜拉斯多部電影中扮演角色。
[4]作者寫于1981年的小說,同年拍成電影。
[5]特魯維爾海濱的一家著名旅館,杜拉斯曾買下其中的一套公寓。
[6]瓦文薩(Walesa,1943— ):波蘭政治家,1983年獲諾貝爾和平獎,1990年當(dāng)選為波蘭共和國總統(tǒng)。
[7]阿連德(Allende,1908—1973):智利政治家、社會黨人,1970年任智利共和國總統(tǒng)。
[8]沒有標(biāo)出處的文章是從未發(fā)表過的文章。-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