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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諾千金

五聲吟

由來一諾貴千金

男兒自古當橫行

十里平湖

一鴻踏處

千古響知音

推開寨門,龍晴松了口氣,一路上她都在擔心血流遍地的慘景,好在只是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一眼望去,眾人就如熟睡了一般。

她先一把將蘇曠拋了進去,又緩緩將半死不活的晶晶平放在方桌上,這才四下打量,看將鳳曦和放在什么地方療傷。

蘇曠人在地上,嘴里卻不閑著,“龍姑娘你看,我們也并沒斬盡殺絕是不是?多少還有幾分討價還價的余地。”

龍晴不理他,手下不停,將鳳曦和斷了的肋骨接好,又包扎了頸部的傷處,但是要處理小腹的傷口,卻著實為難,那一劍刺得極深,恐怕已經傷及內臟,這并不是她就能料理的了。一念及此,龍晴已經開始猶豫著望向蘇曠。

蘇曠好整以暇,代龍晴說出她想問的話:“晶晶要我解穴,這里的人要我解毒,至于五爺的傷么,似乎也只有區區在下可以治,龍姑娘沒有別的話要問,在下就要開條件來了。”

龍晴明白他的從容是從哪里來的了,點頭:“你說。”

蘇曠緩緩,“鳳五爺手下一共一百三十六路大小馬匪,一月之內,退出漠南草原。”

龍晴還來不及回復,鳳曦和已經開口:“辦不到,你死心吧。”他捂著腹部的傷口,緩緩坐起身子,轉眼又是血流如注,“蘇曠,你手里的籌碼,不夠分量,三個時辰之內,方圓五百里自然有人增援,至于剖腹療傷,不才倒也學過幾手。”

一直嬉皮笑臉的蘇曠竟也吃了一驚,“你說什么?你要自己剖腹療傷?”

鳳曦和凝視著自己的傷口,眼光中有了狠意:“我生平最討厭的就是受人脅迫。”

龍晴臉色一片黯然,好熟悉的話語,五年前的鳳曦和也是這樣又兇狠,又平淡地對她說,“晴兒,你要真想離開我,我不攔你,只是莫要用這種話威脅我,我生平最討厭的就是受人脅迫——”她太了解眼前這個人,鳳曦和太驕傲,容不得和人談條件,無論是性命還是……愛情。

蘇曠連連道:“等等,等等,俗話說得好,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龍姑娘,五爺不喜歡談條件,你談不談?”

龍晴一愣,“我,我也要退出漠南?”

蘇曠聲音里多了幾分邪邪的曖昧,“那倒不必……只是,要我放晶晶不難,只要能一親姑娘芳澤么,嘿嘿,嘿嘿……”

“你說什么?”龍晴已經跳了起來。

蘇曠卻半瞇著眼睛,繼續沉醉,“至于五爺和五爺的貴部……就要煩勞姑娘你……侍寢了。”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蘇曠臉上,蘇曠也不生氣,只是口氣里多了幾分威脅,“如果龍姑娘你也是不談條件的人,自然算我白說,只是姑娘若有意,就不要逼我再開別的價錢。”

龍晴抬起的手僵持在半空。

鳳曦和怒道:“龍晴,你敢!”

龍晴的手收了回去,極嫵媚的掠了掠發梢,回頭叱道,“什么時候本姑娘做決定要你多事?”

蘇曠笑了,“那,做不做?”

龍晴眼波一轉,“這么一本萬利的買賣,只有傻子才不做。”

“成交。”蘇曠道,“你解開我穴道,我來救人。”

龍晴遲疑,“你若出爾反爾呢?”

蘇曠哈哈大笑:“鳳曦和,你看看你,好好一個姑娘,被你調教的疑神疑鬼——”鳳曦和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人比龍晴刁鉆百倍,只是他平素的鎮定似乎真的快被蘇曠擊潰,連聲音也有了顫抖,“龍晴,你……敢!”

“龍姑娘,你心腸其實太軟,知道么?”蘇曠的眼睛明亮而狡黠,“剛才方丹峰背后空門大開,你隨便什么招式都能要他的性命,偏偏只拍了他的穴道;我對你們何其不利,你偏偏又不肯點我的重穴……何必為了一個鳳曦和,把自己扮成土匪頭兒?”他忽然拍了拍手,站起身來。

龍晴的心沉了下去,一片冰冷。

蘇曠走到鳳曦和身邊,隨手點了他的穴道,看著他的眼睛,“鳳五爺,你確實是人中之杰,可惜關心則亂,若沒有龍姑娘在塞北,我真不知道怎么對付你。”

他已完全反客為主。

龍晴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右手握住了吳鉤劍。

蘇曠卻只是伸出一只手,“剛才談的條件還算數,龍姑娘,成交?”

龍晴用力咬著牙,伸出一只手,與他一握,只覺得蘇曠掌心干燥而鎮定,力道沉穩如山,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成交。”

鳳曦和內室中傷藥倒是琳瑯滿目,龍晴輕車熟路翻出瓶瓶罐罐無數,蘇曠不由得滿口稱贊,“這小子必然是刀頭滾大的,除了砍頭,什么傷都能治。”他嘴里說著話,手下卻不含糊,三下五除二已經把要用的器械備好,看著鳳曦和,“要不要麻藥?要的話,麻煩眨眨眼睛。”

鳳曦和的眼睛已經瞪得很累了,一聽他說話偏偏瞪得更圓。

“這是死鴨子嘴硬,噢噢,我倒是忘了,鳳五爺可比關云長英雄多了,剛才還要自己動手來著。”蘇曠一邊說,一邊一刀劃開他的腹部。

鳳曦和依舊瞪著眼睛,只是,他幾乎沒有看見蘇曠,沒有感到傷痛,只是盯著龍晴,那眼睛幾乎要流出血來,龍晴幾乎聽見他的靈魂在喊——你敢!龍晴!你敢!龍晴!

龍晴只覺得臉頰一陣冰冷,這才發現已是淚流如注,她忽然哽咽,“蘇曠你不是人,你要痛死他么?”

“是么?五爺?真的很痛么?”蘇曠手里薄薄的刀片東戳西搗,指指腹部,又指指心口,“這里,還是這里?”

鳳曦和渾然不覺,只是兇狠而霸道地盯著龍晴,哪里痛,一覽無余。

“嘖嘖,晴兒啊,還沒侍寢,怎么就紅杏出墻了?”蘇曠那聲“晴兒”喊得惟妙惟肖,手下雖然麻利,但也極其粗魯,扯出斷裂的腸子縫合起來,“少在那兒眉目傳情啊,不許叫我吃醋,我手一抖,他可就沒命了……來來,瞧我忙得一頭汗,快給我擦擦。”

龍晴慢慢走了過去,輕輕拭去蘇曠額頭汗珠,忽然低聲:“我求你,求你放過他,蘇曠,是你贏了,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然后轉頭看著鳳曦和,指了指胸口,“鳳曦和,你好嘴硬,我這兒,也疼。”

鳳曦和目中,一片血紅。

蘇曠終于低頭,正了顏色,將鳳曦和傷口縫好,涂上止血止痛的膏藥,嘆了口氣:“你們啊,何必呢!龍晴,他剛才氣血幾乎已經凝滯,創口附近的血脈也被我強行封死,若不是靠一口怒氣,恐怕已經駕鶴歸西了。”

又撇撇嘴,看著鳳曦和:“五爺,你至少還要靜養三天才能運功調理內息,不想死最好就聽話。”說著,一掌拍開他的穴道,捶著腰,懶懶散散走出門去。

龍晴和鳳曦和依舊兩兩相望,誰也沒有動彈半分。

鳳曦和吃力地要坐起身子,道,“晴兒,來……”

龍晴連忙奔了過去,一把按住他,“你又要干什么?”

鳳曦和伸手擦了擦她臉上淚水,“晴兒,五年前是我錯了,對不起。”

五年前……鳳曦和初識龍晴,兩情相悅,帶她回紅山。其時鳳曦和年少風流,又正是匪幫首腦,幾乎隔三差五便有下屬送上絕色美人,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龍晴上山之后,哪里忍得了這種男人,臉色便不好看起來。再加上鳳曦和地盤越來越大,更有金雕一類下三濫的匪幫入伙,更令龍晴忍無可忍。

鳳曦和其實尷尬之極,自從見到龍晴,他早已決心終身相愛,白頭偕老,手下獻上的女子也慢慢成了擺設。但是要他當著無數兄弟的面宣布從一而終,卻無論如何拉不下臉來。一日照常惱怒之后,鳳曦和忍不住怒道,我堂堂鳳曦和,為了你連女人都不碰,難道留在屋里看看你也要吃醋?龍晴卻冷眼道,你早就臟得讓我惡心,還多說什么?鳳曦和雖然暴怒,卻還是軟語——你只當給我留三分面子,除你之外,我絕不染指別的女人就是。龍晴只顧冷笑,少說廢話,你再敢收一個女子,我這就下山,從此你姓鳳的和我姓龍的便是路人!

鳳曦和偏偏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威脅,一怒之下,索性一口把話說絕。龍晴何等火爆脾氣?連夜便下山而去,再不回頭。

鳳曦和只道她小女孩兒脾氣發作,過幾天哄哄就好,哪知不久就聽說龍晴占山為王,自立曼陀行宮,且時不時下山擄掠年輕男子回山侍寢。

從此,二人形同陌路,這口氣一賭就是五年……

五年,鳳曦和不再是昔日輕狂的少年,龍晴也不再是一派天真的少女,只是彼此心中的郁結憤懣卻似乎與日俱增。

“晴兒……”鳳曦和眼角終于有淚,“我錯了……”

五年間并非沒有相互打探,鳳曦和知道龍晴所謂侍寢不過玩笑,龍晴也知道鳳曦和當眾彈刀立誓再不許擄掠一個女子上山,只是……若非今日情形,那句話,卻是誰也說不出來。

“終于認錯了么?”一日里目睹鳳曦和幾回死里逃生,龍晴也堅持不住昔日的驕傲,“你這個死不要臉的混帳東西!”

一把扯住龍晴的手,猛然坐起身子,重復著剛才用眼睛喊過無數遍的話,鳳曦和終于顫聲道:“不許去,晴兒!”

那一刻,天地玄黃。

龍晴低頭一看,魂飛魄散:“蘇曠蘇曠!他傷口流血了!”

“好啦,你兄弟的毒解了,晶晶那丫頭一會兒就活蹦亂跳——”蘇曠拍著雙手,“喏,我說的話可是都做到了,龍晴看你的了……”他嘻嘻笑著走到一臉怒意的鳳曦和面前,伸手要看他傷口,“不要命了么,這么大動作?”

鳳曦和啪地打開他的手,冷冷道:“我跟你回去。”

蘇曠歪頭:“你這話當真?”

鳳曦和沉聲道:“我跟你回去伏法,一路之上,自然叫我兄弟不許攔截。”

蘇曠忍不住:“你寧可和我回去,也不肯退出漠南?”

鳳曦和也微微一笑:“我兄弟的身家性命都在這里,去漠北,你要他們喝西北風么?蘇曠,你也是公門的人,少婆婆媽媽。”

蘇曠出了口氣,他和鳳曦和都明白,想越過千里草原,帶鳳五爺回京復命,幾乎就是妄想,但若有了鳳曦和這句話,一切都不一樣。

蘇曠伸出單掌,“你可想明白了?你知道你是什么罪名?”

龍晴一把握住鳳曦和的雙手:“你瘋了!”

鳳曦和輕輕掙出手來,“晴兒,你還當我是男人么?”當空一擊,清脆響亮。

一切已成定局。

“大人,什么時候起身?”鳳曦和仰首,目光沉靜。

蘇曠嘆氣:“既然有你這句話,什么時候都是一樣,過三天吧,我不想你死在路上……呵,五爺,你們聚聚吧,以你的名頭,只怕回京就是凌遲處死。”

他似乎也開不出玩笑,伸手為鳳曦和止了血,長嘆一聲,匆匆離去。

龍晴癡癡望著鳳曦和,心碎若琉璃,忽然叫道:“我們走好不好?跟我回江南,回師父那里,沒有人找得到我們!”

一手扶著龍晴的肩頭,一步一步捱到窗前,推開窗,萬里蒼茫。

鳳曦和指著天邊:“晴兒你看,這里就是草原,草原上的男人命賤,話不賤。蘇曠他剛才隨時都能要了我的命,我要是背信棄義,恐怕被天地所不容……喂喂,你哭什么,虧你還假冒了五年的馬匪,難道不知道做這一行,本來就是要隨時掉腦袋的么?”

龍晴一字字:“我沒有假冒,殺人放火的事我也做了,我陪你。”

鳳曦和笑著順了順她的頭發:“傻丫頭,你那點事兒算什么?那些都擺不平,你當我這聲五爺,別人是叫著好玩的?更何況蕭茗的徒弟,鐵敖多少要給三分面子。我去了之后,你還要照顧你那群妹妹……帶她們回江南吧,這里太冷,太空闊,不是女孩子應該在的地方。”

原來這些年來,她恣意妄為的每一件事,他都一一為她料理了后賬。只有這一次,他也擺不平了,于是把命搭了進來。

龍晴本以為一生一世都不會原諒那個曾經尋歡作樂的男人,只是這一刻,內心最柔弱的地方已被觸痛。

“姐姐——”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叫,龍晴只覺得耳朵嗡嗡作響,一個身子已經撲進懷抱中,晶晶哭得肝腸寸斷,“姐姐——”

“晶晶,他們有沒有欺負你?你有沒有受傷?”用力把橡皮糖從身上扯下來,龍晴細細檢查著晶晶的四肢。

“沒有沒有,那個丹東本來要砍掉我的手,蘇曠救了我……姐姐,蘇曠是好人嗎?”姐姐抽抽搭搭,趁著龍晴發愣,又一次撲進她懷里。

鳳曦和替龍晴回答:“差不多算個好人吧。”

晶晶這才看見一邊的鳳曦和,一愣,“五……五爺?”

龍晴含淚笑:“喊姐夫,晶晶。”

晶晶忍不住露出一個燦爛之極的笑容,用力搖晃鳳曦和的肩膀:“姐夫——你們和好啦?”

鳳曦和臉色一動,渾身的傷口又一次裂開。

晶晶嚇了一跳,龍晴拉住她,從懷里取出一個小小竹牌:“晶晶,你長大了,姐姐有件事要交代你。”

晶晶點頭。

龍晴把牌子塞進她懷中,“這件事很麻煩,很辛苦,你明白么?你回山去,帶著姐妹們去江南,到太湖邊竹林里找蕭茗,那里有一個很和藹的伯伯,還有三個姐妹,你把牌子給他們,他們會明白的……”

晶晶終于聽明白了,龍姐姐拐彎抹角一大通,總之是不要她們了,忍不住插嘴:“姐姐……你呢?”

龍晴起身,拉住鳳曦和的手:“姐姐年紀大了,該嫁人了。”

原本以為晶晶一定會大哭大叫,但她愣了許久,終于拍手笑了起來:“姐姐放心,我們也長大了,會自己照顧自己。”

龍晴竭力忍住想哭的沖動——這群孩子這么小,武功又不濟,萬里迢迢,怕是要吃許多苦頭吧?

晶晶微笑著拉住龍晴的手:“姐姐,你以為我們都是小孩子么?只是姐姐你天天那么寂寞,我們才要逗你開心啊。現在你有姐夫了,我們也要去走我們的路,將來也俠仗義,和姐姐一樣。”

原來這五年,并不是她在照顧這群孩子,而是這群妹妹在心疼著她。看著晶晶,龍晴終于微笑,摸了摸她的頭發,十四歲,快要十五歲了,自己也是在這個年紀只身離開家,去尋找自由的啊。

“我去了姐姐,送她們到江南,我再來看你!”晶晶歡天喜地地跑了,在她,還不知道“江南”究竟是如何的距離。

鳳曦和拉住龍晴,“我這就派人通知中原的兄弟沿途保護。”

龍晴回頭,笑笑,“是啊,你這土匪頭兒做不了幾天啦,還有什么善事趕快做——”說到最后,她竟然有些哽咽。

“說得好!”鳳曦和一手拉著龍晴,向外走去,地上的兄弟們有些已經呻吟著轉醒,要拼命直起身子向他行禮,鳳曦和卻只是向著坐在一邊品茶的蘇曠道:“我帶晴兒出去一下,明天日落前回來,你若是不放心——”

蘇曠做了個請便的手勢:“我再放心不過,鳳五爺就算能背信棄義,也受不了欠賬不還。”

鳳曦和哈哈一笑,頗有些蒼涼。

抱了抱拳,轉身向著遠方一線蔚藍走去。

蘇曠、龍晴都知道他要去哪里——

達里湖,天鵝飛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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