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智社會:我們的認識決定了我們的世界
- (法)帕斯卡爾·博耶
- 2622字
- 2023-04-25 18:30:28
暴力計算
種族間的敵意經常演變為極端的暴力對抗事件,從“二戰”時的猶太人大屠殺到阿拉伯世界什葉派與遜尼派之間的敵對行動,從非洲各國的多次內戰到印巴分治期間發生的一系列騷亂和屠殺。暴力證明了激情的存在,但激情不應被理解為不成熟的情感。相反,種族暴力表明,狂怒和隨之而來的侵犯行動是頭腦中復雜計算的結果。
這種觀點之所以成立,其中一個重要證據是,盡管種族暴力看起來可能多種多樣,但其演變都符合一種可預測的模式。有些暴力事件發生在內戰或國家戰爭的背景下,有些發生在和平時期;有些暴力只涉及少數頑固的侵略者,有些暴力則會席卷整個區域或國家。然而,通過對貫穿人類史的眾多族群暴亂進行調查分析,唐·霍洛維茨(Don Horowitz)指出了這些沖突的共同特征,也就是說無論在何時何地,族群暴亂爆發時通常遵循一種非常固定的模式。47首先顯而易見的是,族群暴亂會發生在族群代表明顯社會身份的地區,在這些地方,大多數人屬于幾個相互排斥的族群之一,每個族群都聲稱群體成員擁有共同血緣和一致利益。同樣明顯的是,大多數人會把當前的福利分配看作一場零和博弈,一個族群的繁榮意味著其他群體利益的減少。最后,人們對一些歷史事件有普遍的共同記憶并愿意將其不斷傳播擴散,這些歷史記憶印證了零和博弈的觀點以及外群體的邪惡目的。在許多這樣的地方,不同群體成員之間的社會互動相對平和松弛,至少沒有明顯敵意,這導致一旦在這些地方爆發群體沖突,外界觀察者會覺得難以理解。
但最令人驚訝的發現是,在許多情況下,族群騷亂會遵循一個高度雷同的“劇本”。它們始于一個貌似無足輕重的小插曲,比如幾個年輕人之間的一場打斗,體育迷對某項賽事結果感到憤怒,或者房東和房客之間的糾紛。一般來說,這些沖突事件并不激烈,而且看起來完全無關于族群關系。事實上,這類事件通常根本不會產生任何后果,但在某些情況下,它們會被人蓄意改編為旨在挑起爭端的謠言。例如,“那些人”攻擊和殺害兒童,或在水井中投毒,或計劃屠殺“我們”。當這些謠言開始在群體中散播后,一開始人們可能會謹慎小心地行動,這段時期雖然表面平靜,但始終籠罩著不祥氣氛。幾天后,另一個小摩擦發生了,但它會升級為一場真正的戰斗,人們開始號召其他人來援助,整個社區被動員起來,他們襲擊“那些人”的商店和住宅,試圖殺死倉皇逃跑的受害者,并開始追捕敵對集團的成員。這時,最嚴重的暴力沖突即將上演,因為人們不僅會毆打另一個群體的成員,還可能設法用槍殺、火燒、活埋或其他方式殘害他們。包括婦女、殘疾人和嬰兒在內的受害者都難逃噩運,他們的哀求會被無視和嘲笑。48
族群暴力并不等于無法控制的狂怒爆發。既然暴力總是遵循固定模式,這意味著暴力互動是由一些共同機制所塑造的,同時還意味著參與者具有一些特定的心理能力與傾向,正是由于這些心理因素的存在,他們才有可能以相互協調一致的方式參與暴力行動。
這個看似違反直覺的結論——暴力發生正是由于復雜的計算——在內戰期間叛亂分子采取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策略中也能清晰體現出來。觀察家們注意到,在人類歷史上,無論是古羅馬帝國還是21世紀的非洲,內戰往往會比系統性的國家沖突造成更殘暴的后果。49軍隊的暴行通常是有限的,士兵一般以可預測的方式開展行動,而內戰或叛亂的參與者看起來則完全不可控,似乎他們的主要目標就是造成傷害和死亡,而不是要實現合理的軍事目標。叛亂分子或反政府武裝會洗劫村莊,謀殺、強奸或殘害他們的反對者。族群斗爭背景下的暗殺和攻擊常常表現為極為“怪誕”的形式,比如北愛爾蘭著名的“槍擊膝蓋骨”做法。50在1994年的盧旺達種族屠殺中,圖西族人成為種族滅絕的目標,屠殺者最終殺害了100萬圖西族士兵與平民,造成全國八分之一的人口死亡,幾十萬女性遭到強奸,暴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對此如何解釋?
原因之一是,可怕的暴力正是一種信號。也就是說,行兇者知道,如果暴力行徑具有公開性、牽涉面廣且富有沖擊力,那么它們更有可能被報道,也就更容易制造出威嚇和恐怖氛圍。這種觀點不僅能對暴力的殘忍程度做出解釋,還呼應了一些古怪的細節。例如盧旺達大屠殺期間,屠殺者處決受害人時經常會采取一種與傳統動物祭祀相類似的做法,這很可能出自他們的直覺判斷:利用當地文化因素可以構成最醒目、最有效的信號。51
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在族群騷亂和內戰中,受害人會被描述為危險的入侵者。例如,納粹形容猶太人是蟑螂,盧旺達政府宣稱圖西族人是可怕的寄生蟲,他們的存在會危及胡圖族社群的生存。同樣,那些在族群騷亂之前散布的謠言也常常強調“我們”面臨著迫在眉睫的重大威脅。“他們”可能會毒死“我們”所有人,殺死所有孩子,燒毀我們的房子。所有觀察家都一致認為,人們在這種宣傳攻勢之下會產生恐懼情緒。但在局外人看來,這種說法其實極為荒謬,因為“他們”一般情況下明明只是相對弱勢的少數群體。另外,連那些一向愛好和平的人也可能在恐懼感的驅使下做出殘忍暴行,這可能源于我們大腦中專用于探測捕食者和攻擊獵物的系統。52人類之所以能夠進化為成功的獵人,是因為我們非常了解捕食者和獵物之間的互動關系,這導致我們在察覺到威脅時非常容易被激發出暴力攻擊行為。53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叛亂或內戰局勢下戰斗的不確定性。在一場典型的內戰中,參與方包括現任掌權者(政府軍及其民兵聯盟)、叛亂分子(有組織的武裝者)以及大量非戰斗人員(平民)。交戰雙方對于對方的實際戰力都知之甚少,而且至關重要的是,他們還都不確定當地民眾的支持力度。這就造成了一種情況:人們更有可能針對非戰斗人員發動無差別暴力攻擊,通過這種方式一方面展示己方實力,另一方面也強調加入敵對陣營的可怕后果。54比如窩藏敵方武裝人員的村莊將被夷為平地就是一個明確信號,這可以讓其他人看到與敵方合作的代價。正是由于平民的效忠立場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作戰雙方都會試圖將平民牽扯進來,并盡可能保證他們不會加入敵對陣營。在盧旺達大屠殺期間,民兵經常強迫平民參與暴行,例如,要他們殺害自己的鄰居或朋友,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或親戚被殺害。55此外在許多內戰中,正常法律秩序的崩潰使許多人能夠在政治活動的掩護下伺機鏟除對手或對仇人進行報復。政治科學家斯塔西斯·卡利瓦斯(Stathis Kalyvas)構建了一個關于內戰的預測模型,該模型表明暴力程度取決于幾個變量,包括手中掌握的敵人信息、不同勢力要釋放的信號類型、報復周期、群體內部的控制結構,以及最重要的,叛亂分子或政府武裝所面臨的安全困境,即他們對“如果不先發制人,就會受制于人”的擔憂。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