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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家族

一、我的姓氏和世系

我叫啟功,字元白,也作元伯,是滿洲族人,簡稱滿族人,屬正藍旗。自1931年日本軍國主義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在東北建立偽滿洲國后,大多數(shù)滿洲人就不愿意把自己和“滿洲”這兩個字聯(lián)系在一起了。但那是日本人造的孽,是他們侵略了“滿洲”,分裂了中國,這不能賴滿洲族人。日本強行建立偽滿洲國,想把滿洲族人變成“滿洲國”人,這是對滿洲人的極大侮辱。后來日本又把溥儀弄到“滿洲”,讓他先當執(zhí)政,后當皇帝。如果他從大清皇帝的寶座上退位后,變著法兒地想復辟,重登帝位,那也是他自己的事,與我們滿洲人無關;但由日本人扶持,做日本人控制下的傀儡皇帝,那就是對滿洲族人的極大侮辱了。溥儀有一個號叫“浩然”,不管他叫溥儀也好,還是叫“浩然”也好,不管他真“浩然”也好,還是假“浩然”也好,這都是他自己的事,與我們無關;但他一旦叫了“滿洲國”的皇帝,就與我們有關了。這等于把恥辱強加在所有滿洲族人的身上,使他個人的恥辱成為所有滿洲族人的恥辱。這是我們所不能允許的,也是我們不能承認的。我們是滿洲族,但不是“滿洲國”的族;我們是滿洲族的人,但不是“滿洲國”的人,這是我首先要聲明和澄清的。

滿洲族的姓很多。滿語稱姓氏為“哈拉”。很多滿語的姓都有對應的漢姓。如“完顏”氏,是從金朝就傳下來的姓,音譯成漢姓就是“王”;“瓜爾佳”氏,音譯成漢姓就是“關”。所以現(xiàn)在很多姓王的、姓關的,都是完顏氏和瓜爾佳氏的后代,當然更多的是原來的漢姓。這也是民族融合的一種體現(xiàn)。我曾寫過一篇《談清代改譯少數(shù)民族姓名事》的文章,登在《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4期上,專談有關這方面的事情。

我既然叫啟功,當然就是姓啟名功。有的人說:您不是姓愛新覺羅名啟功嗎?很多人給我寫信都這樣寫我的姓和名,有的還用新式標點,在愛新覺羅和啟功中間加一點。還有人叫我“金啟功”。對此,我要正名一下。“愛新”是女真語,作為姓,自金朝就有了,按意譯就是“金”,但那時沒有“覺羅”這兩個字。“覺羅”是根據(jù)滿語gioro的音譯。它原來有獨自的意思。按清制,稱努爾哈赤的父親塔克世為“大宗”,他的直系子孫為“宗室”,束金黃帶,俗稱“黃帶子”。塔克世的父親覺昌安兄弟共六人,俗稱“六祖”。對這些非塔克世-努爾哈赤“大宗”的伯、叔、兄、弟的后裔稱“覺羅”,束紅帶,俗稱“紅帶子”,族籍也由宗人府掌管,政治經(jīng)濟上也享有特權,直到清亡后才廢除。清朝時,把這個“覺羅”當作語尾,加到某一姓上,如著名作家老舍先生,原來是“舒舒”氏,后來加上“覺羅”,就叫“舒舒覺羅”,而老舍又從“舒舒”中取第一個“舒”字做自己的姓,又把第二個舒字拆成“舍”字和“予”字,做自己的名字,就叫舒舍予。同樣,也把“覺羅”這個語尾,加到“愛新”后面,變成“愛新覺羅”,作為這一氏族的姓。也就是說,本沒有這個姓,它是后人加改而成的。再說,“覺羅”帶有宗室的意思,只不過是“大宗”之外的宗室而已,在清朝滅亡之后,再強調(diào)這個“覺羅”,就更沒有意義了。這是從姓氏本身的產(chǎn)生與演變上看,我不愿意以愛新覺羅為姓的原因。

現(xiàn)在很多愛新氏非常夸耀自己的姓,也希望別人稱他姓愛新覺羅;別人也愿意這樣稱他,覺得這是對他的一種恭維。這實際上很無聊。當年辛亥革命時,曾提出“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口號,成功后,滿人都唯恐說自己是滿人,那些皇族更唯恐說自己是愛新覺羅。后來當局者也認為這一口號有些局限性,又提出要“五族共榮”,形勢緩和了一些,但新中國成立后,那些愛新氏,仍忌諱說自己是愛新覺羅,怕別人說他們對已經(jīng)滅亡的舊社會、舊勢力、舊天堂念念不忘。到了“文化大革命”,只要說自己姓愛新覺羅,那自然就是封建余孽、牛鬼蛇神,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文化大革命”后落實民族政策,少數(shù)民族不再受歧視,甚至吃香了,于是又出現(xiàn)以姓愛新覺羅為榮的現(xiàn)象,自詡自得,人恭人敬,沆瀣一氣,形成風氣。我覺得真是無聊,用最通俗的話說就是“沒勁”。事實證明,愛新覺羅如果真的能作為一個姓,它的辱也罷,榮也罷,完全要聽政治的擺布,這還有什么好夸耀的呢?何必還抱著它津津樂道呢?這是我從感情上不愿以愛新覺羅為姓的原因。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些愛新覺羅家族的人,想以這個家族的名義開一個書畫展,邀我參加。我對這樣的名義不感興趣,于是寫了這樣兩首詩,題為《族人作書畫,猶以姓氏相矜,征書同展,拈此辭之,二首》:

聞道烏衣燕[1],新雛話舊家。

誰知王逸少,曾不署瑯琊。

半臂殘袍袖,何堪共作場。

不須呼鮑老,久已自郎當。

第一首的意思是說,即使像王、謝那樣的世家望族,也難免要經(jīng)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滄桑變化,真正有本事的人是不以自己的家族為重的,就像王羲之那樣,他在署名時,從來不標榜自己是高貴的瑯琊王家的后人,但誰又能說他不是“書圣”呢!同樣,我們現(xiàn)在寫字畫畫,只應求工求好,何必非要標榜自己是愛新覺羅之后呢?第二首的意思是說,我就像古時戲劇舞臺上的丑角“鮑老”,本來就衣衫襤褸,貌不驚人,郎當已久,怎么能配得上和你們共演這么高雅的戲呢?即使要找捧場的也別找我啊。我這兩首詩也許會得罪那些同族的人,但這是我真實的想法。說到這兒,我想起了一個笑談:一次,我和朱家溍先生去故宮,他開玩笑地對我說“到君家故宅了”,我連忙糾正道,“不,是到君家故宅了”。因為清朝的故宮是接手明朝朱家舊業(yè)的。說罷,我們倆不由得相視大笑。其實,這故宮既不是我家的故宅,也不是朱家的故宅,和我們沒任何關系。別人也用不著給我們往上安,我們也用不著往上攀,也根本不想往上攀。

但偏偏有人喜好這一套。有人給我寫信,愛寫“愛新覺羅·啟功”收,開始我只是一笑了之。后來越來越多,我索性標明“查無此人,請退回”。確實啊,不信你查查我的身份證、戶口本,以及所有正式的檔案材料,從來沒有“愛新覺羅·啟功”那樣一個人,而只有啟功這樣一個人,那“愛新覺羅·啟功”當然就不是我了。

要管我叫“金啟功”,那更是我從感情上所不能接受的。前邊說過,滿語“愛新”,就是漢語“金”的意思。有些“愛新”氏在民族融合的過程中,早早改姓“金”,這不足為奇。但我們這支一直沒改。清朝滅亡后,按照袁世凱的清室優(yōu)待條件,所有的愛新覺羅氏都改姓金,但我們家上上下下都十分痛恨袁世凱,他這個人出爾反爾,朝令夕改,一點兒信譽也不講,是個十足的、狡詐的政客和獨裁者。我祖父在臨死前給我講了兩件事,也可以算對我的遺囑。其中一件就是“你絕不許姓金,你要是姓了金就不是我的孫子”。我謹記遺命,所以堅決反對別人叫我金啟功,因為這對我已不是隨俗改姓的問題,而是姓了金,就等于是違背了祖訓,投降了袁世凱的大問題。至于我曾被迫地、短暫地在紙片上被冒姓過一回金,那是事出有因的后話。

總之,我就叫啟功,姓啟名功。姓啟有什么不好的呢?當年治水的偉大歷史人物大禹的兒子就叫“啟”。所以,我有一方閑章叫“功在禹下”,“禹下”就指“啟”。

啟功用章

我還有兩方小閑章,用意也在強調(diào)我的姓,用的是《論語》中曾子所說的兩句話,“啟予手”,“啟予足”,意為要保身自重。有一個很聰明的人見到我這兩枚閑章便對我說:“啟先生參加我們的籃球隊、足球隊吧。”我問:“為什么啊?”他說:“可以‘啟予手,啟予足’啊。”我聽了不由得大笑。我很喜歡這幾方閑章,經(jīng)常蓋在我的書法作品上。

要說姓,還有一個小插曲。我從來沒姓過愛新覺羅,也沒姓過金,但姓過一回“取”。原來在考小學張榜時,我是第四名,姓名卻寫作“取功”。不知我報名時,為我填寫相關材料的那位先生是哪兒的人,這位先生“qi”“qu”不分,而且不寫“曲”,偏寫“取”,于是我就姓了一回很怪的“取”,這倒是事實。

我雖然不愿稱自己是愛新覺羅,但我確實是清代皇族后裔。我在這里簡述一下我的家世,并不是想炫耀自己的貴族出身,炫耀自己的祖上曾闊過。其實,從我的上好幾代,家世已經(jīng)沒落了。之所以要簡述一下,是因為其中的很多事是和中國近代史密切相關的。我從先人那里得到的一些見聞也許能對那段歷史有所印證和補充。現(xiàn)在有一個學科很時髦,叫“文獻學”。其實,從原始含義來說,文是文,獻是獻。早在《尚書》中就有“萬邦黎獻,共惟帝臣”的說法,孔穎達注曰:“獻,賢也。”孔子在《論語》中也說過:“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朱熹注曰:“文,典籍也;獻,賢也。”可見,“文”原是指書面的文字記載,“獻”是指博聞的賢人的口頭傳聞。我從長輩那里聽到的一些見聞,也許會補充一些文獻中“獻”的部分。當然,因為多是一些世代相傳的聽聞,也難免在一些細節(jié)上有不夠詳盡準確的地方。

我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雍正的第四子名弘歷,他繼承了皇位,這就是乾隆皇帝。雍正的第五子名弘晝,只比弘歷晚出生一個時辰——當然他們是異母兄弟。乾隆即位后,封弘晝?yōu)楹陀H王。我們這支就是和親王的后代。

弘字輩往下排為永、綿、奕、載、溥、毓、恒、啟。永、綿、奕、載四個字是根據(jù)乾隆恭維太后的詩句“永綿奕載奉慈娛”而來的。“奕”有高大美好的意思,全句意為“以永久、綿長的美好歲月來敬孝慈祥的母親”,也可謂極盡討好之能事了。溥、毓、恒、啟四個字是后續(xù)上去的,沒有什么講頭。

我們這一支如果從雍正算第一代,第二代即為雍正第五子和親王弘晝,第三代為永璧,他是和親王弘晝的次子,仍襲和親王。同輩的還有四子永瑆(即成親王)、六子永煥、七子永琨等。第四代叫綿循,他是永璧的次子,仍襲王爵,但由和親王降為和郡王。第五代為奕亨,他是綿循的第三子,已降為貝勒,封輔國將軍。同輩的還有四子奕聰、六子奕瑾、九子奕蕊等。按規(guī)定,宗室封官爵多為武銜,不但清朝如此,宋朝、明朝也如此。如宋朝的宗室,高一級的封節(jié)度使,次一級的封防御使,都是武職;又如明朝的八大山人朱耷,作為宗室,也是封武職。所以從奕亨那代起,我家雖都封為將軍,但只是個虛銜而已。第六代即為我的高祖,名載崇。他是奕亨的第五子,因是側(cè)室所生,不但被迫分出府門,封爵又降,僅為一等輔國將軍。同輩的還有四子載容等。傳到第七代有三人。次子名溥良,即是我的曾祖,根據(jù)爵位累降的規(guī)定,只封為奉國將軍。他的哥哥叫溥善,是我的大曾祖,弟弟叫溥興,是我的三曾祖,也都襲奉國將軍。第八代共有五人。我的祖父行大,名毓隆,二叔祖名毓盛,三叔祖、四叔祖皆夭折,五叔祖名毓厚,過繼給我大曾祖,六叔祖名毓年。第九代即我的父親,名恒同,是獨生子。如以圖表表示,則世系承接關系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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