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贛江十八灘
- 李桂平
- 3538字
- 2023-04-17 15:44:01
一段古城墻
初到萬安,印象最深的是古城墻,是城墻外的一片繁忙。
1985年的時候,萬安城市規模很小,人口只有一萬多,經濟也不活躍,縣城也不漂亮,沒有幾個好的去處,江邊往往是人扎堆的地方。那時候,漕運仍然是不可或缺的運輸方式,出西門上三百米是觀瀾門貨運碼頭,下三百米則是蛤蟆渡人渡碼頭,而西門口不僅是往來萬安至贛州的客班船碼頭,還是縣城竹木集散地。江里有走船的打魚的,岸上有做篾的編涼席的,江邊有洗菜洗衣的,碼頭上隨處可見拾級而上拾級而下的人群。
古城墻已是十分衰落,殘存不過千米。數百年洪水的浸泡與沖刷,淘空了城墻磚縫間的砂漿,不少地方的城磚已有松動,跟著城墻走,不時會發現城墻某一處少了一兩塊磚。明時的磚較為特別,比今寬大,其規制是長35—39厘米,寬18—20厘米,這么大一塊磚被人拿了去,就如一件好好的衣裳被人戳了一個洞,感覺不是滋味。
從西門至觀瀾門三百米,緊挨著外城墻根密匝匝地排列著民房,這些民房基本上都是民國時期的建筑,房屋正面用料多為木板,由于房屋與城墻過于緊密,造成了十分潮濕的環境,所以內外城墻常年附著青苔,非常濕滑。城墻上的垛口多有損毀,墻內的夯土也已暴露,被周圍的居民開墾種菜,傍晚經常可見提桶澆尿的婦人,立于高高的城墻上。幾處城門都已破敗,藤蔓倒掛,野草瘋長。我記得當時西門的墻壁上鑲嵌著一塊青石板,上面記著當年萬安暴動攻城的情況。
觀瀾門附近城墻外有一棵參天榕樹,出奇的大和茂盛,其冠如蓋,其莖需三個大人合抱。因為只有一棵,所以彌足珍貴,不知吸引多少人止步觀望。我揣測筑城之初,城墻外是栽過許多榕樹的,不知是人為損毀,還是敵不過洪水襲擊,獨這一棵得以存活。關于榕樹的猜想,從縣志中似乎能夠找到一些線索。1363年,都尉錢唐奴筑城時在城墻東南北三面深挖護城壕,繞城二里,深一丈五尺。本來土城墻就不牢固,可都尉大人書生意氣,偏要在城墻的三面深掘護城壕,遇上贛江漲水,結果可想而知。清《萬安縣志》說,垣樓櫓傾圮。幾代人的心血,三百年的努力被錢都尉付之北流。
我想,這一棵榕樹應該是見證了古城墻的興衰的,然而縣志卻沒有記載過榕樹的歷史,或許在古人心中綠化是城墻的附屬,不值得記載,但這棵古老榕樹忍受千年孤獨,總要向人們訴說什么?多少次,我經過它的時候,總忍不住前去撫摸它,向它致以英雄般的敬意。也正是這份敬意長時間打動我,激發了我創作的沖動。
即便如此,我仍然不知道它要向人們訴說什么。榕樹無言,古城墻興衰往替,詭秘地走過千年,自然厚重無比。仿佛一個從容的老者,蒼涼中盡顯智慧和神秘,令人肅然起敬。實際上人們面對歷史很多時候都會表現出幼稚,這種體驗不會因為你內心強大而消失。慶幸的是,多數人面對歷史都會油然而生敬畏,只有那些心懷不軌和狂妄無知的人才敢于毀滅歷史。
萬安古城墻始建于宋,因而有人說它是宋城墻,似乎也沒錯。但我們現在看到的是明城墻。萬安古城墻的規模和形制在不同朝代都有不同,宋元時期的城墻是土城墻,到了明朝才有了磚砌的城墻。清代同治年間修編的《萬安縣志》,清晰地記載了萬安城墻五百年修筑史:
1078年(北宋元豐元年),知縣朱俊民始筑城池,至1083年離任,城墻仍未竣工。
1083年(北宋元豐六年),胡天民接任知縣,干了幾年才把城墻筑完。
1155年(南宋紹興二十五年),知縣趙成之增筑城垣,置城門。
1359年(元代至正十九年),知縣彭九皋重筑城垣,延周三里,高一丈,寬八尺,并置四個城門。
1363年(元代至正二十三年),都尉錢唐奴再筑城垣,加高三分之一,加寬一倍,并給四個城門取名。東門叫朝陽門,西門叫高明門,南門叫自南門,北門叫拱辰門。
1511年(明正德六年),知縣桑翹改用磚石修筑城墻。任內,城墻修筑的規模已經十分壯觀。城墻周圍長七百一十四丈,高二丈二尺,垛口九百五十個,連垛口墻上寬一丈,墻下寬一丈五尺,同時置六城門。東威遠,西五云,南表忠,北通都,西南增置觀瀾門,面對河岸芙蓉山增置芙蓉門。
五百年厚重的歷史俱在這一段記錄之中,同時歷史的凝重并非就在哪一時哪一刻。五百年的長河啊,流逝的豈止是這當中一位位造城者的心路?湮沒的又何嘗不是多少代人對于平安生活的祈望?
古代城市從天子的帝京到郡、州、府、縣,甚至鄉鎮都有城墻和護城河,人們對于城的呵護用心到了極致。我在縣志上看到1449年(明代正統十四年),朝廷對城墻的建造也有催促詔命,詔書強調:“各郡州縣古有城池見存者量加修葺,舊無城池足據者漸行開筑。”可見當時中央政府對城墻的重視,難怪歷任知縣總拿城墻做文章。從萬安城墻磚銘上分析,1854年(咸豐四年)是大規模重修的一次,在這之前萬安古城墻分別在1687年(康熙二十六年)、1812年(嘉慶二十年)、1822年(道光二年)、1834年(道光十四年)做過維修。
城墻是冷兵器時代的產物,主要滿足戰爭防御的需要,當然也用于抵御城市洪水。古人對城墻情有獨鐘,中古時代,城墻就是城市規劃中重要的元素。公元前5世紀左右的《考工記》說:“匠人營國(城池),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環涂七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管子》說:“凡立國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廣川之上,高毋近旱而用水足,下毋近水而溝防省。因天材,就地利,城郭不必中規矩,道路不必中準繩。”這種城市規劃的理念在中國通行了數千年,人們在經營城市的過程中,也營造了一種獨特的中國文化,這就是封閉。根據傳統中國的理念,封閉才是最安全的,因此泱泱大中華便有了萬里長城,也有了無數小家小院,有人把這一文化特征總結為“圈養的中國”。
我在想,是什么力量或者說是怎樣的文化情結,讓歷代知縣樂此不疲筑城不止?我想起了文天祥詠惶恐灘的著名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被這種文化現象深深吸引。青史留名是中國的官場文化,我以為這是一種正能量文化。如果沒有這一文化傳統,現今考古的人們不知道要在深邃的時空隧道中做何等的考量?桑翹以來的歷任重修者無不效仿,所以城墻中也能看到“咸豐四年修城”的磚銘。清代的磚在觀瀾門兩側,有的段幾十米都是清磚,后來人才知道清代誰誰對城墻做過規模較大的修復。
諳熟這一文化傳統的是明知縣桑翹。這位祖籍江蘇常熟的知縣,不僅膽識過人,而且精明了得。據有關專家考證,萬安古城墻有兩種磚銘,陽印有“正德七年萬安提調知縣桑翹”,陰印有“正德七年萬安提調知縣管工城頭正”等。這說明當時修城墻時,知縣指定了專門的窯負責燒制城磚,并在粗坯做成后蓋上了事先刻好的印章。
然而,物極必反,文化的錯位令人啼笑皆非。清代有幾位縣令暗自捉摸古城墻形制,并在“審美意義上”進行了大膽的整修。不幸的是,這些知縣腦筋動錯了地方,給今天的人們留下了笑柄。
1664年(康熙三年),知縣胡樞將原來的950個城垛削減為477個,并將原來貨運繁忙的芙蓉門堵塞,僅保留了5座城門。然而,封堵芙蓉門很快在地方引起強烈反彈,萬安人普遍認為,芙蓉門不能封。理由是封堵芙蓉門,不僅讓人進出不便,而且還擋了文風。與芙蓉門隔岸相對的是芙蓉山,芙蓉山是筆架山。明代萬安訓導劉池蘊這樣描述芙蓉山:
屹立琴堂右,蒼蒼春復秋,
云開文筆見,雪積玉口抽。
秀色為人愛,嵐光每自收,
鐘靈生俊杰,盛世有公侯。
劉訓導對筆架山的描繪深入人心,人們相信胡知縣的做法有礙地方,強烈要求知縣重開芙蓉門。胡樞終于敵不住公論,于1670年(康熙九年)扒開磚土,重開芙蓉門。同時寫詩補過:
芙蓉艷艷山且峨,秀色于今可若何?
門向大江安鎖銓,峰回萬戶集弦歌。
漫移鷺序依青嶂,直起龍文醮碧波。
最喜雪籠扶瑞色,花開上苑五云多。
《萬安縣志》述此為“知縣胡樞謂芙蓉門為文學所系,復辟之,并構門樓”。1678年(康熙十七年),知縣馬之驊聽說了此事,可能是出于迎合萬安人的心理,對芙蓉門又做了一番整修。1750年(乾隆十五年),知縣方居瀛聽信少數人的意見,將南北兩門分別向西東方向移建,這一改建讓很多人心里頓感別扭,在公眾指責下,方知縣又將南北兩門復歸原處。
歷史自有公允,孰是孰非后人自有評說。施政者不知民意,肆意而為,終誤了卿卿名聲。今天,雖然城墻功能早已消失,但作為文物還是值得保留,正如清代康熙、乾隆視長城為“但以雄關存舊跡、但留形勝壯河山”。遺憾的是,1949年以后城墻大部分被拆除損毀,據說在某處的老宅上還看到了寫有銘文的城磚。所幸的是,萬安古城墻還能剩下南門(觀瀾門)和西門(五云門)兩段各1000米,成為江西省保存最完好的一段縣級古城墻。
人們經營家園的夢想不會破滅。2006年萬安古城墻得以立項重修,重修后的古城墻比較好地保留了明清風格,氣勢比從前雄偉。2013年萬安古城墻被確定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2009年城墻外沿江路拓寬改造,增建了十八灘文化廣場等一些公共休閑設施。伴隨古城墻維修,是一場大規模拆遷。過去城墻內外的民居建筑雖然有些破舊,但與古城墻總體相匹配。現在民居建筑被簡單拆除,古城墻只好孤獨地立在江邊,城墻外變得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