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楓傳:新版
- 馮亦同
- 3294字
- 2023-04-17 15:52:27
引子
漸行漸遠的歷史,有時會因為某種機緣的作用,將它曾被人長期遺忘或故意掩蓋的真實細節——如驚鴻一瞥“顯影”于歲月的深潭——給同樣偶然路過的后來者,以眼球的撞擊和心靈的震顫,繼而掀起情感、思索與行動的波瀾……
對我來說,閱讀2000年12月山東畫報社出版的“老照片”叢書第16輯上署名秦風的文章《戰爭后的戰爭》,就是這樣的“機緣”。因為,那篇文章是我見到的第一份來自海峽彼岸有關20世紀50年代中共地下黨人被國民黨當局殘酷鎮壓的文圖資料,盡管它報道的是五十年前發生在寶島的政治事件,事件中的主角多已不在人世,但作為關心這段歷史、渴望了解事件經過和人物命運的一名文學工作者,我還是為它所披露的事實所深深吸引和感動了。
1950年6月10日午后4時,在臺北馬場町刑場上響起的槍聲中,倒下了四名政治犯的身軀。他們是同一案件中的四名受難者:原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吳石中將、原國民黨“聯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陳寶倉中將、原國民黨“東南長官公署總務處”交際科長聶曦;四人中唯一的女性叫朱諶之,中共華東局派往臺灣同吳石和中共臺灣省工委聯絡的情報人員。秦風先生的文章在敘述50年代國民黨政府為鞏固其在臺灣的統治而大肆搜捕共產黨人和異己分子、施行“白色恐怖”血腥鎮壓的諸多史實中,特別交代了這樁當年曾轟動一時的“吳石、朱諶之中共間諜案”的來龍去脈,還引用了“原來在‘國防部保密局’負責抓人的谷正文少將”于20世紀90年代向社會公開的“絕密資料”——“國防部”歷年偵破“匪叛亂案”匯編。主辦“吳石案”的“保密局”在“對本案之綜合檢討”項下,有這樣一段關于中共女特派員朱諶之的議論:
朱匪于被捕瞬間吞金企圖自殺,證明其對應付事變,早作準備;匪干(指朱諶之?!咦ⅲ?/span>此種維護重要工作,不惜犧牲個人生命之紀律與精神,誠有可取法之處……
以捕殺共產黨人為己任的國民黨“保密局”,在完成了殺人任務之后,竟對他們視為死敵的對手“不惜犧牲個人生命之紀律與精神”表示欽佩,而且將此種“紀律與精神,誠有可取法之處”寫進了“內部工作總結”,用以指導今后的“斗爭”和對部屬的“訓導”,可見這位臨危不懼、慷慨就義的女共產黨人在生死關頭的英勇表現,讓殺害她的劊子手們也不得不嘆服。
“老照片”在發表秦風文章的同時,還刊登了兩幅與上述案件有關的歷史圖片,其中之一是“1950年6月10日,聶曦被押下刑車”的特寫鏡頭,另一幅是同一時間“吳石案”中四位“主犯”吳石、朱諶之、陳寶倉、聶曦在法庭欄桿前和軍警包圍下,聆聽死刑判決時攝下的。這后一幅照片,特別引起我的注意,因為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目擊”了早已消逝的歷史畫面,第一次看到了身陷囹圄的朱諶之烈士留在人世間的最后形影——
這是一位端莊、頎長、纖柔的江南女子,穿一件碎花旗袍,外罩深色毛衣,眉目清秀的面龐上,剛剛梳理過的短發有幾縷散落在耳際。此時此刻的她,已然經歷了深入虎穴、刺探軍情的極度艱險,也挨過了落入虎口以死相拼的巨大危難;在“保密局黑獄”(借李敖著《白色恐怖述奇》之《蔣介石黑獄親歷記》中的用語)關押審訊的四個月中,更經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種種考驗,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正面臨著不共戴天的敵人的最后判決。
但見她:兩拳相握,迎面挺身,緊靠在四周漆黑、陰森可怖的國民黨軍事法庭的圍欄前,神情自若,態度從容,目光鎮定地注視著前方,與身后站滿了頭戴鋼盔、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軍警隊列形成了鮮明又極不和諧的對照……
恐怕當年拍照片的人也不會想到,他攝下的這個瞬間,如此真切地吻合了“‘保密局’綜合檢討”中的那段耐人尋味的文字,為這位臨刑前的女共產黨員“不惜犧牲個人生命之紀律與精神”,做了一份形象化的佐證。
我知道朱楓烈士的名字,是在90年代中期,我從南京出版的《世紀風采》雜志上讀到她的感人事跡。這位出生于浙江鎮海一個富商家庭、畢業于20年代名校寧波女師的知識女性和寡居少婦,是在抗日救亡運動中走上革命道路的。以“入股”新知書店、援助李友邦創建臺灣抗日義勇隊少年團為起點,愛國熱情的迸發、對自由和理想的追求以及在艱苦環境中的鍛煉,使她逐步成長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文化、經濟和秘密工作戰線上的忠誠戰士與優秀黨員。1949年11月27日,朱楓奉命自香港赴臺從事情報聯絡工作,1950年2月18日,在出色地完成任務之后,離臺返回大陸途中不幸被捕,最后喋血臺北刑場。她犧牲的時候,還不到四十五周歲,短促而又烙滿時代印痕的一生行狀,至今鮮為人知,因為秘密工作的需要和海峽兩岸的長期阻隔,有關她的一切始終“塵封”在歲月的檔案里,只有零散的片段浮現在知情者的記憶和親友們的思念中……

1950年6月10日,朱楓(左二)、吳石(左一)、陳寶倉(右二)、聶曦(右一)在國民黨的軍事法庭上
不久,我有幸結識了烈士之子朱明,后來又認識了烈士的女兒朱曉楓,原來他們都和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從他們那里,我不僅得到了許多有關朱楓烈士生平的寶貴資料和重要線索,更強烈地感受到了烈士遺屬紀念、追思先人的深摯情懷和期盼能有一部傳記作品真實記錄烈士事跡的愿望。然而身為寫作人的我,遲遲沒有接受這份沉甸甸的囑托,光陰飛逝中不少熟悉朱楓、同她共過事的故交和親友又在悄悄地離去。因此當新千年伊始,“老照片”上獨家發表的秦風文章和據稱是原國民黨相關部門的存檔照片映入我眼簾時,蟄伏在我腦海深處的寫作沖動,被來自海峽對岸的這一線“鴻影”牽引著、牽引著,按捺不住地噴發出來……
——不能讓時光之流帶走這位名叫朱楓的巾幗英雄的云水襟懷與松柏品格,不能讓她走過的那條曲折艱辛、追求進步和光明,又充滿了真情與摯愛的人生之路,永遠地沉默和湮晦在“忘川”之中!
——她是怎樣從一個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和深閨少婦,“毀家紓難”,投身于時代的烽火的?又是怎樣在中華民族的生死存亡之秋,接受中國共產黨人的教育與引導,成長為一名忠心赤膽、百折不撓的革命戰士,為中國人民的解放事業和祖國統一大業,義無反顧地貢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的呢?
——何謂“真實的愛”?何謂“偉大的感情”?1949年10月25日,身在香港、長期同家人天各一方、切盼北上與骨肉團聚的朱楓,經歷了激烈的思想斗爭以后,決定接受黨組織交代的重要任務,準備離港赴臺,在寄贈給愛人朱曉光的一張照片背面,題詞留念,臨別抒懷:

1949年朱楓離港赴臺前所攝照片和題贈愛人朱曉光的詩句
她已深深體驗著:
“真實的愛”與
“偉大的感情”,
從此,
將永遠快樂而健康!
給
梅 留念
一九四九.十.廿五
同樣是一張五十多年前的老照片,一直由她稱為“梅郎”的愛人朱曉光珍藏。照片上的朱楓身穿淺色短袖旗袍,面頰豐腴,眼含笑意,安詳地坐在一張鋪著方格臺布的茶幾旁——留影的這一瞬,距離她被捕犧牲、血染臺北刑場的日子,只有七八個月時間,影中人寫在照片背面上的那幾行娟秀又挺勁的鋼筆字跡,卻成了生離死別的最后遺言、天人相隔的傷心見證!
我沒能見到烈士遺物的收藏者、已故離休干部朱曉光老人,卻在他位于北京朝陽門附近的故居客廳里,從其后代手中接過了夾在舊相冊里的這張老照片。照片背面那一行行飽含著珍貴信息和深刻內涵的情感表白,經過了半個世紀的時光淘洗和人間的滄桑巨變,依然醒目清晰,甚至更加鮮明、生動了!真像是從遙遠年代里跋山涉水而來、摘取自南國風雨中的一枚永不褪色的紅葉,在它那如火、如血、如花、如詩的縷縷葉脈間,依然鐫刻著崢嶸歲月里的人生故事,交織著烽火征途上的牽掛和思念,訴說著風云兒女的艱辛與悲歡,直到映照著的伊人捧著一顆丹心含笑遠去,投入海天懷抱,將滿腔忠貞的熱血傾注進了時空的汪洋和噴薄的晨曦……
她的畢生追求,她的超越了庸常兒女情態的公而忘私和舍生取義,都可以視作她對自己臨危受命時這段肺腑之言的詮釋與注解——她留在人世間的,不就是一份以平凡的歲月和非凡的勇氣,升華與印證這種“真實的愛”和“偉大的感情”的紅色答卷?!她以鮮血和生命寫下的,不就是一位深明大義不讓須眉的東方女性,在大時代的熔爐里赴湯蹈火、百煉成鋼的人間傳奇?!
追尋她的足跡,記錄她的生平,傳揚她的精神,是一項困難而有意義的工作。隨著能夠回憶和談論烈士事跡的知情者越來越少,這項工作更迫在眉睫了。
于是,經過了許許多多的曲折和努力,便有了這部打開在讀者面前的以朱楓為主人公的長篇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