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難飛
“九一八”事變后,從沈陽回到鎮海的陳綬卿一家人,住進了白家浦陳氏祖居老宅旁新修的屋子。陳家祖籍河南,老宅大門上寫著“潁川世系”四個大字,綬卿的父親陳賢哉是個家道殷實的工商業者,開過肉店、米行,自創手工織布作坊,后來當了縣城規模最大的公益織布廠的“阿大”(經理)。據說他是一個不講情面、連自己進廠的親戚也敢“壓榨”的厲害角色,人稱“陳老虎”,不過此時已經過世了。他的四個兒子分住在新舊兩處宅院里,二兒子陳綬卿一家和他四弟一家同住新宅,聚族而居的大家庭也還維持著相當的體面。
但“陳老虎”早已出嫁的獨生女陳玉,也就是曾到沈陽幫助陳綬卿照料前妻兒女的那位姑媽,境遇卻完全不同。她所嫁的是鎮海乍浦開“過塘行”(一種居間業)的一戶人家,姓朱,原先家產頗豐,因為一場大火差不多燒光了,加之丈夫是個浪蕩公子,終年抽鴉片,混跡于紙醉金迷的上海灘,五十歲那年竟將自個兒的性命也丟在四馬路口的一家茶樓上,家道從此敗落,一家人的生計艱難亦可想而知。難得的是,獨自挑起了撫養六個子女重擔的陳玉是個性格堅強、吃苦耐勞的女性,她在自己父親當經理的廠里做了二十年織布工,靠一份微薄的工資養家糊口,還要忍受“老虎”父親對不爭氣女婿的責罵,應付“禁毒”官員上門查抄、抓人等種種難堪……由于家貧,她將兩個大男孩拉扯到小學畢業,就送出去學手藝自謀生路。此時小兒子曉光也小學畢業了,雖無錢進中學,做母親的卻舍不得讓他像兩個哥哥那樣出門當學徒挨打受氣。正好二弟陳綬卿一家南歸,師范畢業的弟媳親自為輟學在家的女兒們當“家教”,陳玉便拜托朱諶之收留曉光這個“臨時學童”,同表妹們一起讀書。陳家兩個大一點兒的男孩都在外地讀書,家中沒有男勞力,已是小伙子的曉光手腳還勤快,也好幫助舅母家做點雜活。
沒過多久,陳家新宅門里出了一樁大事:陳綬卿回鎮海的第二年,農歷七月半,受岳父朱云水的盛情邀約,去東門朱家大院吃“羹飯”,不知怎的,當晚回到白家浦家中就鬧肚子疼,上吐下瀉,折騰了一夜。朱諶之要送他去看西醫,陳綬卿卻堅持要讓熟悉的一位老中醫上門就診,結果那老中醫開了幾服中藥服下后,第二天仍不見起色。第三天,家人將已經虛脫昏迷的病人抬進縣城里唯一的西醫院,大夫確診是當時正在流行的疫病霍亂,趕緊打針搶救,但終因延誤了治療的時間,當晚,陳綬卿就撇下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女含恨西去,年僅四十三歲。令人惋惜的是,遠在南京的國民政府兵工署已給他發來聘書,說好下個月就要到首都上任,造了一輩子槍械又親歷過東三省淪陷的兵工技師,好不容易有了施展才能、報效國家的機會,卻被害人的瘟神斷送了一切。
朱諶之經受住了命運的沉重打擊,她強忍著失去夫婿的哀痛,硬撐著柔弱的身體,在那樣一個半舊不新、人際關系相當復雜的大家庭中,主持和料理喪事。數不清的繁文縟節、方方面面的應對,使她心力交瘁,好像自己也生了一場大病。送走親人以后,隨之而來的,并非清閑無事的日子,而是壓上肩頭的家庭生活重擔,是大大小小的孩子成長過程中必須面對的種種現實問題。
至今仍為陳家后人所懷念和稱贊的,是這位二太太辦事的能力、干練的作風與厚道的人品——所謂“苦難是才干和美德的培養基”,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陳綬卿過世后成了新宅院當家人的朱諶之,不僅將綬卿的后事辦得很體面、很風光,在對待綬卿前妻的子女、處理綬卿遺產等問題上,也表現出她的公正和大度。
綬卿和前妻周氏所生的兩個男孩已經長大成人。長子陳方元在上海讀完中學后棄學從商,父親過世前剛為他在家鄉操辦了從小指腹為婚的一樁婚事。綬卿死后,在上海讀大學的二子陳方勝也到了結婚的年齡,并且經親友介紹在家鄉相好了一門親,他的婚事便順理成章地由繼母朱諶之一手操辦了。而這時陳家的景況大不如前,父親一死,斷了經濟來源,家底已很薄,朱諶之為了讓二公子的婚禮不因為綬卿不在而讓人看了寒磣,便從自己的私房錢中拿出一筆款項來補貼用度,總算把新媳婦風風光光地接進了陳家的門,小兩口的喜事辦得絲毫也不比哥嫂的遜色。

朱楓三十歲時在家鄉鎮海
兩個兒子成了家,在上海和天津也都找到了工作。身邊的女兒們也一天天大起來,綬卿和前妻所生的長女陳宜,回鄉幾年后嫁到她姑媽陳玉家,做了她二兒子朱曦光的妻子——這種“親上加親”的近親聯姻,在那個時代相當普遍,也使陳玉和朱諶之的姑嫂關系變得更加親密了,兩家之間的來往也更多。此外,綬卿和前妻所生的二女兒阿菊,也到了上中學的年齡,從小就倔強、個性強、膽子大的阿菊,也在繼母的安排下,通過朱諶之五妹雪鳳的關系去上海學無線電,因為雪鳳的丈夫韓某在一家電臺做事,孩子到他那里去既能學到技術,也好有個照應。
就這樣,綬卿和前妻所生的子女都有了“著落”,身為繼母的朱諶之便將亡夫所留下的全部財產,分割為四份,給了他們每人八百大洋——這在抗戰前的舊中國,是一筆不小的數字,也是善于理財的朱諶之自沈陽南歸后,經過了家庭的許多重大變故和辦事耗費,精打細算、量入為出,積攢下來的;而她將這筆遺產全部拿出來,沒有給自己所生的兩個女兒留一個子兒,這對金錢社會里一個婦道人家來說,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多年以后,朱諶之為了革命工作和斗爭的需要一次次“仗義疏財”,從不計較個人得失,她還成為上海地下黨經濟戰線上一名受人稱道的“理財專家”,看來都不是偶然的。
為了維持家用和幫助親友,朱諶之將早年母親和外祖母留贈給她的那筆遺產,也做了合理和長遠的安排:一方面,她托人在上海的銀行里保存了部分貴重的首飾;另一方面,也拿出一部分資金用于生計和投資。她親自去上海一家制衣公司學習縫紉,并帶回來兩臺當時很先進的縫紉機(可以繡花),一臺送給了已經嫁到姑媽家的陳宜,一臺自己用。當她的親姐姐寶鳳和丈夫在武漢開辦大陸童裝店時,她做了實際上的投資人,以一筆可觀的資金(四千元)投入,但仍用姐姐和姐夫的名義,在后來她從事革命工作的動蕩歲月里,姐姐和姐夫給予了她物質和精神上的許多支持,他們的兒女也深受這位“紅色姨媽”的教育和影響。
朱諶之膝下的兩個幼女同樣讓她費心不少,特別是奉珍,小時在一場寒熱病中,變成了聾啞人,聰慧又美麗的孩子吃夠了不會說話的苦頭,在外面受人欺侮后常常跑回家撲在媽媽懷里撒嬌。這時,朱諶之就會捧起女兒流淚的面龐,打著手語告訴她:你要別人和善地對待你,先要學會和善待人;不要老是哭鼻子,要堅強,長大了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朱楓早年使用的印章,友人鄭亮琴刻

喪偶后的朱楓回到憩園(1936年夏)
寡居的生活是孤寂、凄清的。朱諶之似乎又回到她少女時代曾有過的多愁善感的心境里了。她有時也會抽身回東門朱家大院的娘家過幾天。憩園依舊,小紅樓依舊,山石池水還是那樣錯落有致,只是當年閨窗下的那片修竹長得更加豐茂、更加稠密了。變化最大的,當然還是曾經的主人、朱家四小姐自己——1936年夏天,已過而立之年的朱諶之在憩園里留影,照片上的她比起在沈陽家居時所攝的少婦倩影來,要蒼老、憔悴得多,世事的風霜、內心的蒼涼,已明顯地寫在她的眉眼之間。佇立在她同好友陳逸仙逗留、談笑過的憩園內外、梓蔭山麓,她自然會想到此時已遠在天邊的故人,想到十年前也是一個夏天,她同逸仙久別重逢在上海戈登路“若榴書屋”的難忘情景……
聽說沙孟海先生已從滬上搬到杭州安家,幾年前他也不幸喪偶,續弦夫人是自己寧波女師的同班同學包稚頤,朱諶之專程去杭州拜會了恩師和老同學。數十年以后,沙孟海先生還記得這次見面:
1937年春天,朱彌明到杭州來看我與我的妻子包稚頤,稚頤也是她寧波的舊同學。想不到那時她已經守寡了,精神憔悴,自己說百無聊賴,只有天天學寫蘭花,消遣光陰。我與稚頤對她的處境極為憐恤,請她吃一頓飯,也沒有好的辦法安慰她。她送我們在玉泉觀魚拍的一張相片留念。
“彌明”是沙孟海先生十年前在上海給她更名時所取的字,也是對這位女弟子前途光明美滿的期許,而此時的朱諶之恰恰身處人生低谷的迷茫和幽暗之中。如同一只離群索居的孤雁,她那沉重的翅膀已很難掙脫有形和無形的羈絆了;慰藉和陪伴她度過寂寞時光的,只有多少年來一直喜愛的書畫和筆墨紙硯。而此刻,外面的世界也同樣布滿了陰霾,同樣沉悶得令人窒息,但非同尋常的是,電閃雷鳴已經在天邊宣示狂風暴雨將至——如果不是劇烈動蕩的時局很快就改變了中國大地上的一切,朱諶之恐怕再也走不出舊式家庭和封建禮教給一個年輕寡婦所限定的生活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