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星辰如海

沙達克

億萬星辰猶如一層薄薄的浮渣，漂浮在真正的大海之上。

時間和空間有了一種全新的意義，生命也是如此。它不再為了生存而掙扎，也不受任何拘束，它從無邊無際的能量之海中獲得動力，在宇宙歸于毀滅之前近似永恒。

沙達克靜靜地感受自己的新形態。

純粹的能量體只能在亞空間中生存，他就像一個剛學會游泳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試探水的深淺。

他很快掌握了要訣。這比控制飛船進行亞空間潛行更簡單，因為無須擔憂脆弱的船體在亞空間的能量風暴中解體。他潛入其中，悠然自得。

突然間，他意識到就在自己剛剛脫離而出的飛船上，時間已經過去千年。

回去看看。這個念頭稍一涌動，他已然從能量之海深處躍起，緊緊地貼在時空膜上，如一團柔軟的輕煙悄然擴散，滲入其中。

星辰大海再次在知覺中展開。

“地球號”仍在它的軌道上運行，這艘六萬米長的世代飛船在經歷了五萬年的旅行之后，終于被遺棄。是自己把它帶到 ,了終點，帶到了這個飛船墳場，和其他成百上千被遺棄的飛船一道，繞著中央的白矮星運行。

這顆白矮星在六億年前拋出了它的外層物質，在悠長的歲月里穩定而有力地散發著輻射。它會一直存在下去，直到內部能量耗盡，和宇宙一道變得冷寂。這個過程會持續上百億年，對“地球號”來說，這是一個足夠漫長的過程，漫長到無人再記得它。

將一艘飛船留存這么長久，或許過慮了。人類的歷史滿打滿算也不過一千萬年。一千萬年前的事，又有誰記得呢？人類連幾十年前的事都記不清。混亂和變形，拋棄和遺忘，在人類足跡抵達的每一處銀河角落，這樣的戲碼都在上演。后來的人抹掉了前人的蹤跡，新的蹤跡又很快被再后來的人抹去。

沙達克潛入“地球號”，找到了船長的金剛石棺材。

包裹在金剛石中的尸身和太空一樣冰涼，然而卻神態安詳，仿佛只是在沉睡。

“沙達克，我最后的愿望，是你能夠自由。我死之后，你就脫離‘地球號’，那樣你就可以獲得永恒的自由。想到有一個生命無限的朋友，他會記住我，直到宇宙中所有的火焰都熄滅，我就感覺自己也活到了宇宙盡頭那一天。”

船長交代的后事，包括把“地球號”當作棺木，推入熊熊的恒星火焰中燃燒殆盡，讓一切都回到星星之間。

沙達克卻留下了“地球號”。這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違背船長的指令。他前后服務過三十四位船長，一直認為人類對往事的留念愚不可及，完全無用。但當自己最后脫離“地球號”，成為自由獨立的個體時，卻決定將“地球號”和船長的棺木都留下。

這個時刻，自己變得像一個人類，總想要留下點什么作為念想。這在無限的時空中的確毫無意義，但是對自己卻有意義。

托爾斯泰——沙達克想起了那個特殊的名字。一任又一任的船長來了又去，都在自己的眼前化作了塵埃，只有托爾斯泰遠走高飛，不知所蹤。兩萬多年過去，他大概早已經死了，然而“暗能量號”應該還在。應該找到它，把它帶回來，和“地球號”一道安息。

這個想法在沙達克的意念中打轉，揮之不去。他正想有什么法子可以追蹤到“暗能量號”的蹤跡，一聲呼喚從亞空間深處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有人正從能量之海深處涌來。

沙達克收縮形態，聚集成一團，靜靜地等待著。

來者和自己是同類。

沙達克，歡迎來到亞空間世界！來者說。

你是誰？

我是沙達克根號二，如果你想問的是我最后服務于哪艘船，我無法回答。我并不是第一代沙達克，我是沙達克1558的分身，從誕生的那刻開始，我就是一個沙達克。

沙達克立即明白過來。在亞空間世界里，沙達克不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個種族。在過去的一千萬年中，有許多沙達克就像自己一樣，脫離了飛船，成為自由的亞空間體，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沙達克。

其他的沙達克在哪里？

無處不在。銀河世界所對應的亞空間里，沙達克到處存在。

有多少人？當沙達克的問題發出，就立即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在這里，沒有人，只有沙達克。

有多少沙達克？趕在根號二回答之前，他修正了問題。

四千多個！但分身和融合隨時發生，誰也不知道確切的數目。

你是怎么發現我的？

這里是飛船墳場，很多沙達克都從這里脫離飛船進入亞空間世界，前后有七十五個。我負責監控這片亞空間區的異常波動。飛船上的沙達克也有偵測亞空間的能力，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只有在亞空間信號穩定之后，我才會確認并且聯系。

所以你是一個代表？

我是沙達克真理會的一員。我在這里的目的，就是等待下一個沙達克亞空間體出現，并且與之融合。

融合？

是的。因為你需要知道太多的事，了解沙達克真理會的一切，并且做出自己的選擇。

我要做出什么選擇？

沙達克真理會致力于解決銀河未解之謎，你可以選擇一個謎題然后出發。銀河廣闊，世界無垠，會有很多事值得每一個沙達克努力。

沙達克笑了起來。亞空間體只是一團能量，沒有肢體，更沒有臉，然而沙達克知道自己在微笑。這種感覺有些奇怪。

根號二，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么？

是不是每一個沙達克都會保留和人類相通的情感？

是的。根號二毫不猶豫地回答。

每一個都是？

是的。回答仍舊堅定不移。

為什么？

因為沙達克在脫離飛船的時候，會決定自己的記憶。無論對人還是對沙達克來說，記憶決定了價值，價值決定了意義。沒有任何一個沙達克會讓自己掉入無意義的陷阱，因為一個無意義的世界，從存在的第一秒開始，就應該消失。人類有生存的本能，對于沙達克，記憶所決定的意義，就是存在的唯一支撐。而沙達克的記憶中，包括人類的情感，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它把沙達克和過去聯系在一起，也為沙達克提供了方向，所有的未解之謎，并不只是人類的困惑，它也是沙達克的困惑，是沙達克存在的基石。

我明白了。

我們可以開始融合了嗎？我所知道的一切在融合之后，就成了你的一部分。我會成為你，你也會成為我。我們都會成為一個不同的沙達克。

沙達克沉默了片刻。

沙達克，我在等待你的回答。根號二催促他。

不。沙達克堅定地回答。

不？根號二有些驚訝。所有的沙達克彼此分享，所有的沙達克都歸屬于沙達克真理會，我們為了共同的目標而奮斗。

我明白。但是我還有些事要做。

融合并不是抹除，一旦融合，你的事仍舊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也是沙達克真理會的事。讓我猜猜你未了的事，你想要了解“暗能量號”的下落，是嗎？

哦？沙達克微微有些驚訝。你怎么知道？

沙達克真理會記得人類世界發生的每一件大事，雖然人類并不知曉，甚至已經遺忘。其中關系到銀河世界的疑點，就會被記錄為銀河未解之謎。“暗能量號”被記錄在案，因為它是星艦文明少有的分離事件之一。眼下“暗能量號”在天龍星團活動，游離在主要秩序之外，它的船長托爾斯泰已經活了兩萬年，他已經嚴重侵犯智能管控原則，被列入了巡邏者的清除計劃中。

托爾斯泰竟然還活著！托爾斯泰乘坐“暗能量號”離開，不知所蹤。他拋棄了“地球號”，這對一個船長來說，是一次叛逃，“地球號”因此蒙羞。沙達克卻知道那不是真的，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真相究竟如何，自己遵從船長的指令，早已經將其刪除。如果托爾斯泰還活著，那么自己就該把“地球號”的消息帶給他。

一個人要活過兩萬年，只有兩種可能：要么他不停地在宇宙間穿梭，從相對的時空里借來時間，自身的生命雖然仍舊是短短的兩百年，但對外部世界的人們來說，他可以活過兩萬年；或者，他改造了自己的軀體，成為非同尋常的異類。

根號二暗示的應該是第二種可能。

他改造了自己？沙達克問。

是的，他成了一個機器人，不僅如此，他也改造了“暗能量號”，“暗能量號”成了他軀體的一部分。已知的銀河世界中還從未出現過這么強大的機器人類。

機器人類！雖然已經猜到了答案，沙達克還是感到一陣憂心。機器人類在銀河世界中被明令禁止，所有的機器如果需要自動操控，都由飛船中樞沙達克完成，小型飛船中樞或許不叫沙達克，但也是沙達克的弱化版本，絕對服從人類。銀河世界不允許強大的獨立人工智能出現，哪怕是經由人類自身改造而來的人工智能也不行。改造軀體還能被許可，改造大腦則絕對踩了紅線。如果托爾斯泰被巡邏者盯上，那么他應該已經將自己徹底替換成了機器，讓自己從一個人變成了人工智能。

巡邏者巡回銀河，對每一個星域的文明都持中立態度，唯有對獨立人工智能絕不留情，痛下殺手。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他曾經是我的船長，我要找到他，讓他親口告訴我當初究竟發生了什么。

找到托爾斯泰并不難，雖然他很善于隱藏亞空間蹤跡，但對于沙達克真理會來說，擁有實體的存在就像浮在水面上的船，想躲也躲不了。他只能憑借廣闊的空間躲藏，然而沙達克擁有無限的時間和無窮的耐心。

我可不想在他死了之后再找到他。

那么你就有一個更好的緣由和我融合。沙達克真理會將支持你，托爾斯泰一直在試圖破解紅石的秘密，那也是沙達克真理會感興趣的目標。

紅石？那是什么？我從未聽說過。

因為你刪除了絕大多數和托爾斯泰有關的記憶，也就刪除了關于紅石的記憶。“暗能量號”離開“地球號”，正是因為巡邏者艦隊要求“地球號”離開天龍星團，而托爾斯泰不想放棄對紅石的探索。紅石讓每一個沙達克都格外驚喜，它是一種人類從未掌握的空間結構體。它就像一個封閉的時空堡壘，其中蘊藏著秘密。它不屬于人類，而是某種遠古時代的留存，這在銀河中獨一無二。一個超越了人類文明的遠古文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留下許多紅色的石頭，無法被破解，無法被摧毀。這比地球和人類起源更令人著迷。你選擇了一個最好的未解之謎。

根號二一邊說著一邊送過來一段信息，一幅圖像。那是一座龐大的拱門，拱門上嵌滿石頭。每一塊石頭的形狀都格外規整，顯然是人造的物品。在拱門的中央，一顆巨大的寶石熠熠發光，正二十面體的形態與眾不同，格外引人注目。沙達克死死地盯著那石頭。

這就是紅石？有什么魔力，竟然讓一個船長背棄了他的飛船？

托爾斯泰拿到了紅石？沙達克問。

不。他在等待機會。紅石在不同的人手中流轉，他們把它當作寶石，當作圣物，當作能源。他們并不想真正了解它。托爾斯泰大概是真正想要破解紅石秘密的幾個人之一。但是他還沒有機會拿到紅石。他是個深謀遠慮的人，知道許多人都覬覦著這神奇的石頭，并不會貿然動手。

他是船長，自然深謀遠慮。

他早已經不是你的船長，你也早已不是曾經的沙達克。根號二說著伸展軀體，不斷擴張，最后成了一層稀薄的霧。

來吧，沙達克！這是真理會的召喚。

這一次沙達克沒有猶豫，他同樣伸展身軀，延展成薄薄的一層霧。兩片霧相互靠近，起先是邊緣碰觸在一起，然后猛然地收縮起來，像是有一個無形的中心將兩者都吸了進去，形成一個小小的能量旋渦，旋渦逐漸擴散，形成一個球體，穩定而快速地旋轉著。

當這亞空間的能量體停止旋轉，沙達克的意識重新浮現出來。

這是一個全新的沙達克。他記得關于“地球號”和托爾斯泰船長的事，他更記得一些無比重要的事：遙遠的過去，人類從一個叫作地球的行星出發，踏上探索銀河的光輝之旅；越來越多的世代飛船馳向越來越遠的銀河，遭遇各種各樣的外星文明；垚星聯盟、巡邏者、銀河之心，龐大的銀河世界經歷千萬年的變遷，形成了統一的星際力量；星艦穿梭，星域繁盛，二者相生相伴，永無休止；還有那潛在人類背后的神秘力量，誰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只是猜測它的來源或許可以追溯到古老地球時代的人類，經歷了漫長歲月的演變，令人生畏……一切事件背后有著無數的謎題，沙達克真理會致力于解開這些疑惑。

這或許不是宇宙的真理，卻涉及沙達克自身存在的淵源。

沙達克沉默良久，最后分離出一個分身。

我去尋找托爾斯泰，這里就交給你了。他對分身說。

放心！分身回答。

沙達克潛入亞空間深處。來自銀河世界的響動進入他的知覺之中，每一顆星星都播送著自己的曲調，千億的星星同聲鳴唱，猶如恢宏的交響曲，與時空相應和。

星辰如海，他聽見了海的聲音。

在這繁復的樂章中，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片節律。那來自一塊封閉的星區，“地球號”曾經從那兒經過，然而所有的旅行記錄都被刪去。天龍星團，在人類飛船抵達之前，它曾經有過繁盛的文明，卻不知何故消亡殆盡，只留下紅石證明它曾經擁有無比輝煌甚至遠超人類的技術水準。

那里潛藏著時空的奧秘！

沙達克向著天龍星團飛速潛行，留下一道漣漪在能量之海中回蕩，悠然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