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青年編年史
- 方巖
- 3字
- 2023-04-14 16:06:06
第一輯
歷史的技藝與技藝的歷史
一
上海的正史,隔著十萬八千里,是別人家的故事,故事中的人,也渾然不覺。[1]
這句話出自小說的第一章,被印在單行本的封底上,大概是想引導讀者注意到,這是一個與大歷史相對疏遠的故事。這其實是個誤導。雖說王安憶在歷史敘事上一向克制、內斂,但未必就意味著她傾心于歷史的例外狀況。把這句話還原到小說的語境中,便不難發現,在這句話之前,小刀會如何讓富貴之家走向沒落的故事點到為止,而這句話之后,世家弟子在亡國之前的歌舞升平、吃喝玩樂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平靜的敘述語調與大歷史呼之欲出的壓迫感、頹敗感構成了緊張、飽滿的張力關系。所以,與其說王安憶試圖描述一個游離于大歷史之外的世情故事,倒不如說,她在刻意保持一種距離,從而能夠更為從容地描述大歷史的豐富表情,或者說,去深描大歷史的某個不為人知的面孔。
故事才過三分之一時,小刀會又被重新提起,這倒印證了前面的判斷。
大伯卻搖頭了:世人都以為惡報,其實不然,那小刀會可說是綠林中人,吃野食的,倘若造化大,就坐龍椅了,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所以,大伯指指東墻:千萬不要惹!陳書玉點頭了。
此時,已是解放后。“東墻”這邊是昔日的世家,“東墻”那邊是新社會的無產者。世家因為院落被侵占而欲向無產者伸張權力,結果是“身后‘嘩啦’一響,一塊半磚拋過來,碎成齏粉”,于是便有了前述的對話。時代的吊詭之處正在于大歷史中顯赫的革命和暴力,與世情中潛隱的戾氣和蠻橫,很多時候是氣息相通的。所以,細描日常中的隱忍和逆來順受未嘗就不是直面大歷史的一種姿態。重新審視這樣的場景,便會發現隱忍未必是置身事外的表現,很可能源于對即將展開的大歷史的恐懼和擔憂。
油毛氈下已經鉆出一個女人,叉著腰,昂頭指了他道:拆房子嗎?新社會了,社會主義了,窮人翻身了,不受剝削了……連珠炮的一長串,他幾度張嘴,幾度遭遇狙擊,發聲不得,何況論理。大伯拉他落地,來不及撤梯子,掉頭避進內廳,身后“嘩啦”一響,一塊半磚拋過來,碎成齏粉。稍事喘息,大伯道:歷來刁民最可怕,趙匡胤、朱元璋、李自成—本已經坐了龍庭,想不到來了個更野的,忽必烈,茹毛飲血之類,不是有句俗話,乘車的敵不過穿鞋的,穿鞋的敵不過赤腳的;又有一句,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王者”是誰?正是草莽中人!
兩種聲音在這里交織,顯得意味深長。一方面是尖銳的沖突。前者嘹亮、直接,但不免有權力的噪音的嫌疑,“它是權力—不論何種形式—的附屬物”[2],因為政治正確的詞匯打斷了是非的討論,或然的歷史正義以粗暴的形式表現出來。與此相比,后者的低聲細語更像是某種曖昧的歷史評價。盡管相形之下,后者在欲說還休中閃爍的那些詞匯和評價,在今天看來更像是某種陳詞濫調。但是,在新的歷史并未向世俗社會展現其足夠的說服力的時候,這未嘗不是特定語境中存在的一種真實的歷史感受,這種感受正是源于反復循環的舊歷史的經驗提醒。這與面對尚未充分展開的未來所懷有的恐懼和擔憂,其實是一種感受的兩種面相。所以竊竊私語其實是一種壓抑、隱忍的狀態。然而,不管是理直氣壯還是低眉順眼,兩種聲音卻分享了非此即彼的對抗邏輯,舊歷史的幽靈飄散在新歷史的高昂的情緒中。從這個意義上講,這兩種聲音似乎又在某種程度形成了互證。正如舊歷史可以用一棟老宅的墻區隔出兩個階層,而新歷史卻用一道看不見的墻重新劃分了群體:
時代將人劃分了兩邊,這邊是過去,那邊是現在,奚子劃到了那邊,剩下的他們幾個在這邊。陳書玉逐漸意識到,界限是難以逾越的……事實上,過不過得去不由自己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