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門員的八月
1
陳氏三兄弟最后一次在省城大眾面前集體亮相,還要追溯到他們家給私塾先生楊貴西操辦葬禮那天。沒人能料到,這場喪事令老三陳逸棠受夠了刺激,嘗盡了折磨,乃至目眥開裂,眼球外鼓,繼而性情大變,竟打算乘坐東亞公司的遠洋客輪,去觀摩一九三六年在柏林舉辦的奧林匹克運動會。年輕人極度震驚,從此一改故轍,據(jù)說并不是由于西先生孤憤、詭奇的死因,而是由于他特異的死態(tài)。陳逸棠親眼看見,老頭子歪歪斜斜躺在小竹床上,全身發(fā)僵發(fā)紫,魂漿髓液從各個孔洞流到體外,很像一只半生不熟的大河蝦。彌留之際,他一度陷入瘋狂,使出明顯不屬于自己的力氣厲聲大喊:“我要吃猩唇!吃豹胎!吃酥酪蟬!”多年前,西先生留下遺囑和一筆錢款,說如果他死掉,不管怎么死的,不管何時何地死的,也不管尸首是入土或者沒入土,爛掉或者沒爛掉,務(wù)必運回故里安葬,好讓他與生前的同鄉(xiāng)摯友們,與那些個整日搗鼓禁體詩的窮儒老宿相鄰相伴,相愛相親。
顯然,孫金富無法理解,此事何以會跟自己有關(guān)。當(dāng)時小伙子剛開始踢足球,距他身兼國家隊替補守門員和首席按摩師的征戰(zhàn)歲月還頗為遙遠。這名電話局總務(wù)室主任之子天生鬈發(fā),分泌旺盛,但絕不是當(dāng)運動員的好材料,因為他屁股呈倒梯形,雙腿微微羅圈,還有點兒扁平足。孫金富見過陳家的西先生兩三次。這位堅毅的老教師身在私塾,卻屢受革命思想的蠱惑,頹暮之年依然想投筆從戎,只可惜報國無路,始終等不到一支軍隊肯接納他楊貴西:老家伙是個可憐兮兮的瘦瘸子,縱使能掄拐如風(fēng)、彈跳如虱也于事無補。
那個愛上他大姐孫嫽嫽的陳逸棠,逃過婚,留過洋,原本神清骨秀的風(fēng)流三少爺,又是什么角色?此人既未跟隨陳家老大加入國民黨,更未仿效陳家老二投奔共產(chǎn)黨,應(yīng)該說委實有點兒匪夷所思,畢竟,西先生在他陳家老三身上傾注的精力和時間最多,長年教導(dǎo)他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又教導(dǎo)他存養(yǎng)浩然之氣,胸懷天下興亡。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陳逸棠倚仗著家族威望,成為省體育協(xié)會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秘書長,人們還偏偏認為他深孚眾望。秘書長啊!神氣、神秘、神機妙算的職位!操縱無形線繩的傀儡戲宗師!孫金富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稱他為陳改改,原因是年輕的秘書長下車伊始,首度開會便接連放炮,說協(xié)會的章程要改改,我們要改改,你們要改改,全國上下人人都要改改。陳逸棠如同吸過一口老血的巨蚤,輕輕一蹦就比三層樓還高一大截。孫金富簡直崇拜得五體投地,甚而把他與戴季陶、宋美齡這樣的傳奇人物歸為一檔。
2
孫宅緊挨著拉丁書院、圣家會女修院,以及一座面積不大的木構(gòu)禮拜堂。它們雖然是本省天主教監(jiān)牧區(qū)的屋舍,歸老洋人支配,可建筑風(fēng)格既不是羅馬式,也不是哥特式,更不是拜占庭式或者斯拉夫式,天知道究竟是什么鬼式。它最初屬于一位富可敵國、盛極一時的紅頂巨商,被他拿來安置自己的第三十八房姨太太,清末又轉(zhuǎn)入省慈善堂名下,專門收容流落街頭的麻風(fēng)病男女。這些陳年皇歷已沒人再提。如今,孫家的房子整飭一新,內(nèi)外墻壁刷得像鵓鴿一樣白,正廳的方桌圓椅統(tǒng)統(tǒng)用脫油并磨光的沙麻竹制作。六月末七月初,禿頂、微胖、眼珠子發(fā)黃的教堂司鐸魯保羅無視夏日炎炎,大伙正熱得牛喘不已,隔三岔五地跑來敲門。孫金富發(fā)現(xiàn),來訪者的臉部肌肉因受過風(fēng)寒而頻頻抖搐,可他管轄的修女們將這視為蒙獲天啟的明證。魯司鐸會講拉丁語。按照冠冕堂皇的說法,盡管他身處遠東小城,頭腦中樞卻聯(lián)結(jié)著梵蒂岡教廷的神圣辦公廳。所以,關(guān)于他大姐孫嫽嫽,孫金富不相信魯保羅跟陳家三少是一路貨。
“為什么盯住我姐姐不放?”小伙子問道,“你明明很清楚,她生來不服管教。”
“上帝告訴我,”魯司鐸說,“拯救這姑娘一個人的靈魂,抵得過拯救一百個人的靈魂……”
實際上,土生神父剛剛結(jié)束一場布道。他十分看重孫嫽嫽,深感她穎悟絕倫,力量強大,因此鼓勵她嘗試一切無罪的事物,以免姑娘去違犯天國律條。本來,魯保羅今天不過是想勸導(dǎo)孫嫽嫽,應(yīng)多做善事,救濟窮苦民眾,應(yīng)給先知圣徒多洗洗腳。請注意,魯司鐸布道時提醒教眾,洗腳是一項重大的圣事!耶穌也腰纏毛巾,親自為門徒洗腳,并指導(dǎo)他們?yōu)樾值芙忝孟茨_,為上帝的選民熱誠周到地洗腳,鼓起拒抗魔王進攻的勇氣投身于這場清潔大業(yè),你可以想象一雙泥腿子離天國該有多遠啊!
“耶穌還說過,你為我兄弟們所做之事,不論多么卑微,總是在替我去做……”
孫金富確信,魯保羅堪稱非凡人物,可能僅比陳改改差那么一點點,又或許強那么一點點,反正他沒多大把握。但是,說起這位出身苗寨的神仆連篇累牘、鍥而不舍的宣教,孫金富只在某個夏天喜歡過其中一句話:“我們堅決不允許將習(xí)俗置于理智之上。”它蘊含的叛逆精神令小伙子陶醉,至于它確當(dāng)與否,倒無足輕重。
在孫金富的幻想之中,陳家三少和魯司鐸的較量,已經(jīng)神化為兩頭巨獸在凌晨荒原上展開的殊死拼爭,勢必地動山搖。很可惜他們至今還未比試過。除了大姐孫嫽嫽,兩人平素沒什么交集,原因是魯保羅不愛往富人堆里鉆,后者在他看來根本無緣趕在神罰降臨前夕,敲開又低又窄的寬恕之門。陳逸棠有個表嬸曾突發(fā)奇想,要出家做洋尼姑,魯司鐸也沒答應(yīng)。
“手斷腳斷還可以安上假肢,”禿頂神父一邊流汗一邊說,“如果靈魂殘缺,精神的假肢要到何處覓求?”
“大師,您怎么不去月城背,同吹嫖賭飲的男女講講這個?”
對此,魯司鐸的回答是:圣潔者讓他依舊圣潔,污穢者讓他依舊污穢。
孫嫽嫽跨著一頭小毛驢進入老巷子。夕陽余暉下,魯保羅兩眼瞇成一條縫,以為自己遇見了騎乘火駒的天使。他這才意識到,鄰人們稱她“孫小圣”并非無緣無故。
“神父,”姑娘來到自己弟弟和土生教士面前,“你說過圣餅是基督肉,難道它們不會變成屎,從信徒的屁眼拉出來嗎?”
“金富啊,”魯司鐸扭過頭去,故意不看發(fā)問者,“想不到你姐姐也是個庸俗的化糞論者!”
土生教士沒走進孫家小院。最近幾日,他心煩意亂,特別不想瞧見姐弟倆的父親孫銘財,整天醉醺醺的電話局總務(wù)室主任。神父一向覺得,這男人的心底蟄伏著一頭病獸。老孫經(jīng)常在屋子里恃酒頹放,瘋言瘋語,不把任何勸告當(dāng)回事。以前魯保羅還賣力地引經(jīng)據(jù)典,說什么酒在杯中爍動,切不可觀睹,雖然下咽舒暢,但它終究咬你如蛇,刺你如蝎,乃是深藏在我們身體內(nèi)部的可畏勁敵。
“圣安波羅修講過,”有一次,魯司鐸對老孫說,“爾等之肉眼,應(yīng)躲避酒盞酒壇。”
“你那位先生,又是何許人?”電話局總務(wù)室主任明白對方的弦外之意,可他橫豎不相信末日審判,認為要么無末日,要么無審判,要么兩者皆無。
“這位先生是何許人并不重要!……”魯保羅發(fā)覺,孫家的男女老少全是一個德行:愛抬杠,愛打岔。我主!惡魔的思想已經(jīng)控制了這名滿嘴酒臭、眸子亮汪汪的頹廢小官僚。
明眼人都知道,孫銘財是存心跟自己的鄰居過不去,作為他讓修女們彌日累夜誦經(jīng)拜懺的小小報復(fù)。魯司鐸要求拉丁書院時時刻刻頌聲不絕,從辰時經(jīng)、午時經(jīng)、申初經(jīng)一直到晚禱夜禱,老嬤嬤小姐妹輪番上陣,凌晨方沉寂一兩個鐘頭。剛接管拉丁書院和修道院時,魯保羅痛心地看到,眾修女僅能吟唱一小部分圣詩片段,東零西碎,幾乎不理解文字含義。她們在空敞的偏院種菜,引來許多瓜實蠅,這些蟲子幾個月就繁育七八代,每到夏天,老祖宗便率領(lǐng)全家族撲向一條條尚未成熟的嫩茄。“統(tǒng)統(tǒng)下地獄吧……”望著菜圃,魯司鐸不住喃喃咄咄。他認定是撒旦的嘍啰在暗中搗鬼,它們往圣家會女修院的屋堂間埋入深熾的邪欲,使之很容易吸納塵俗的流言蜚語。于是,他上任第二天就從先進教區(qū)請來一位合格的大嬤嬤,向修女傳授知識。魯保羅還親自輔導(dǎo)她們勞作,手把手教她們?nèi)绾纬燥垼绾谓常撚檬裁礃拥奶鹤訅|子,穿什么樣的長袍、長襪、鞋子乃至內(nèi)衣內(nèi)褲,他簡直比男保姆還悉心畢力,仿佛在照護一群幼稚女童或癡愚廢物。等這伙大姑娘老婆子漸漸恢復(fù)智識,禿頂神父適時讓教學(xué)更進一步,比如應(yīng)怎樣度過大齋期,怎樣安排禱告儀式,怎樣組織晚間的福音選讀,并依據(jù)各人資質(zhì),將她們詳詳細細分成醫(yī)務(wù)員、膳務(wù)員、領(lǐng)唱員、祭器保管員、服裝保管員和女門房。魯保羅果然經(jīng)多見廣,深知女性修業(yè)不能急于求成,課程當(dāng)須合情合理,要發(fā)乎真誠良愿,量力而行,謹防誓約難以遵守而遭致破壞。他主張延長見習(xí)期,生活清貧簡樸,卻不可邋邋遢遢,像是一幫討飯的女乞丐。不應(yīng)執(zhí)迷于苦行,不應(yīng)挨更抵夜做功課。有些修女以肉體貞潔或表面的自我克制為榮,殊不知,在狡猾魔鬼的誘惑之下,花骨朵兒被灼人的炎焰燎烤得枯敗不堪,難免上犯神怒。都爾主教格雷戈里撰寫的《黃金傳說》、無名氏整理的《殉教史》,以及拉丁書院最古老最臭不堪聞的寶貝《圣父傳》,它們的手抄譯本魯司鐸讀過好幾遍,然而,他從未渴望做一個經(jīng)歷千百磨難、忠篤狂信的衛(wèi)道者,反倒愈益相信安安穩(wěn)穩(wěn)地敬奉天主沒什么不妥,甚至更妙。假如我國的仁人志士決心要編纂一本《宗教百科全書》且務(wù)求翔實,可以考慮將魯保羅歸入聲名不顯的自由派神學(xué)家之列。這位神父雖然是教會中人,對教權(quán)主義卻很反感。他在約翰·托蘭德的拉丁文巨著里學(xué)到不少自然知識,贊成作者的兩極相合論。魯司鐸深信,春分秋分點正逐漸南移,從而導(dǎo)致氣候越來越糟糕,環(huán)境越來越惡劣。它們回返原初的位置,完結(jié)一次循環(huán),差不多需要三百六十個世紀,亦即三萬六千年。造化之大韻,寂然無聲!諸天萬類始終在運動,它們通過細窄的氣孔吸收養(yǎng)料,飽蘊漿汁,不停生長,持續(xù)浮沉遞嬗,最終變成微賤的塵埃。魯保羅參加的修道者團體,敵對勢力稱其為天主教的布爾什維克,然而,與唯物派人士的僭肆推論相異,他感到世間的一切無不遵從上帝那全智全能的意志。這位苗家神仆極討厭鋪張靡費,倡言大事慶祝無論復(fù)活節(jié)、降靈節(jié)乃至圣誕節(jié)均屬荒謬之舉,想用狂恣和縱放來感念天父純粹是緣木求魚,水底撈月,是偽信的無知妄作。當(dāng)然,主顯節(jié)和受難節(jié)把除夕夾在中間,恰恰表明了耶穌愛我們。
關(guān)于魯司鐸的傳聞頗多。但孫金富感興趣的部分是他三十年前做學(xué)生時,加入過本省的首支足球隊,還下廣州踢過幾場比賽。魯保羅腳頭功夫挺好,可上帝偏偏要派他做門將。“我不適合當(dāng)前鋒,”這個苗族漢子說,“天生是塊防守、撲救、填缺補漏的邊角料。”
半年前,因為羅天賜的招引,孫金富玩起了足球。兩人的父親是電話局同事,所以他們穿開襠褲那陣子就彼此認識,眼下又一起在中山小學(xué)念書。羅天賜是個熱衷闖禍的頑劣之徒,既難生又難養(yǎng),令雙親欲哭無淚。他長了一只漂亮的豬膽鼻,天天滿嘴煙味,活像小混混,其實這家伙不過是把一些煮?的烏豆涂搽到牙床上,假充流氓無賴。兩年后,羅天賜升入初中,成為全市第一個哲學(xué)研究小組的發(fā)起者。他領(lǐng)上仍不會寫字的妹妹羅金姣,跑去水街探訪七十多歲的雷大師,向這位先生討教梁漱溟的決疑論、萊布尼茨的辯神論,或者類似的詭奧問題。只可惜老學(xué)問家早已發(fā)癲,雖自稱康復(fù),奈何他沉空守寂太久,腦筋根本轉(zhuǎn)不動。雷大師常常走到馬王廟前,痛斥臺階兩旁默立的大石鼓。它們似乎也用同樣惡毒的言詞來反擊老瘋子。以前有個病況相近的男人,因敵不過這兩塊牙尖嘴利的石疙瘩,羞憤難忍,便低頭撞去,致使腦漿迸流。高中時,羅天賜依然東漁西獵,很快又沉醉于馬克思、恩格斯堅厚如巖塊的階級理論,癡迷于金光燁燁的列寧像章。他還參加過學(xué)生軍,前往安徽省支援偉大的抗戰(zhàn)。有一回,陳家三少勸孫金富跟這個朋友分道揚鑣,小伙子殊覺奇怪,不理解陳改改為什么討厭羅天賜。在這一點上,魯司鐸再次與陳逸棠意見一致。
“保羅神父,”羅天賜誠心請益,“愛敵人是不是背叛?”
魯司鐸回答他說,關(guān)鍵不在于你愛誰,而在于你愛不愛基督。
孫金富掌握的足球規(guī)則,包括許多術(shù)語,悉數(shù)來自羅天賜。推人不算犯規(guī);越位聞所未聞;汗波意思是手球;出界稱為傲賽。傳球接球的訣竅現(xiàn)場講授。然而,正是魯保羅關(guān)于防守和撲救的闡釋,讓金富恍悟:原來自己也想當(dāng)個門將。
做守門員,眼巴巴看別人爭搶。做守門員,到底樂趣何在?孫嫽嫽搞不明白。足球嘛,姑娘以為,當(dāng)然要進攻,射門得分!金富從不告訴姐姐,他是場上最獨特的參賽者,允許用手抱球,更不會告訴姐姐,每次抓住軟塌塌的皮球,感覺好像在揉摸“小樂園”醫(yī)院護士的豐實大乳房。沒錯,同魯司鐸一樣,他孫金富是天命所歸的門將,是成敗的底線,是世界游戲場的定海神針,所以他必須守好球門,必須守好姐姐孫嫽嫽的春閨繡闥。體認到這一點時,金富剛滿十歲。
3
第二天中午,依照先前約定,孫金富和羅天賜跑到南門路三十七號,找“細粉腸”章學(xué)周去公園踢足球。誰知這個孤僻的小秀才竟不見人影。
“應(yīng)該在考棚大街,”小伙子的爺爺說,“他每天要去五十次。”
羅天賜敢肯定,楚辭漢賦已徹底燒壞了“細粉腸”的腦袋,他連晚上講夢話都與眾不同,開場總是一連串莫名其妙的古語:“何言,亦言也,無所言也,無所不言,烏乎言……”近來,他左眼角上方多了個碩大的燎漿泡,據(jù)說是熬夜讀書犯瞌睡,額頭挨到煤油燈的玻璃燈筒上燙的。正午時分,高天布滿云朵,白焰般灼目的輕狂云朵,章學(xué)周這個鐘點上街,多半是去閑逛文房四寶商店,以消長晝。在一家生意清淡的紙鋪里,不難料想,他來來回回穿梭于眾多松花紙、香皮紙、魚卵紙、黃麻紙、麥光紙、玉屑紙、烏絲紙、澄心堂紙、雁頭簽紙和女兒青紙之間,如癡如呆,如夢如醉。店掌柜則壓根兒不搭理他,自己縮在一個昏暗的角落埋頭撥算盤。章學(xué)周發(fā)覺涼絲絲的空氣從六面八方流進鋪子,源源不竭,形成一個稠密的氣潭,令人舉步維艱,而周圍垂掛的紙張正悄然沸騰,泛動。他久久處于失神狀態(tài),在殘書敗畫中魂游天外,直到下午三點鐘,當(dāng)緩慢、沉重的火車嗚咽著駛過郊區(qū),駛過一座桁架結(jié)構(gòu)的鐵路橋,唝嗏唝嗏,唝嗏唝嗏,噴出滾滾濃煙,像把一團又一團臟棉絮拋向蒼蒼昊穹,這時候,小伙子才大夢初醒,焦頭爛額地重返現(xiàn)實,想起還有事沒辦。
“別等他,趕緊去玩吧,”章學(xué)周的爺爺一邊啜茶,一邊望著羅天賜,兩眼發(fā)直,“歲節(jié)催人老哇!不要學(xué)我,吃飽飯等屙屎!”
孫金富講禮數(shù),懂規(guī)矩,向來敬重長輩。他看到好友的祖父章牛琴先生躺在院子里曬太陽,便上前問候。日中時分,盛夏的暑氣使萬象變形。少年郎剛跨過樹蔭,乍然一驚,以為自己眼前又矮又胖的老頭子是一只蓋著厚厚黃棉襖的大龍虱,亮瑩瑩的鞘翅,茶晶色膜翅,四肢長滿了半實半透的鞭毛,腦殼油光可鑒。這十多年來,章牛琴先生總在裝聾,外傳是為了讓人們在他面前講真話。最近,老頭子越來越神似一株向日葵,喜歡驕陽的炙烤,同時想象熾焰流金的虛幻景狀,以磨煉火內(nèi)栽蓮之術(shù)。他自稱負暄老漢,堅信忍受曝曬能幫助自己達到桃花滿肌骨的理想形態(tài)。此刻,多股暖流正游走于章牛琴先生全身的老皮老肉,疏通各處淤塞,蕩除大大小小的梗阻與滯礙,令他五體融暢,六根清明,愜意無倫。
“行,立,坐,臥,”老先生常言,“皆是修煉功夫!”
章學(xué)周的祖父幼年發(fā)過白喉,幾乎丟掉小命,多虧有個游方道士來到家中,將膽礬和公鴨嘴研碎,調(diào)以濃醋,捏住他鼻子灌下,這才轉(zhuǎn)危為安,更從此根絕任何痰濁壅肺之疾。孫金富也聽人講過,那名不衫不履的游方道士近乎虛無縹緲,能耐挺大,不僅精通《皇極經(jīng)世書》的象數(shù)卦法,還擅長描畫符箓。章家的眾婆娘很想掌握這一門技藝,以便空閑時招個魂,收個魄。可是,道長說,婦人殊難放下萬緣,做到一塵不起,因此她們制符,必然無效。他指引這些婆娘去觀摩死后光景,卻遭到一致反對,只好用多余的熱情來稍稍點撥章牛琴,教導(dǎo)他含陰吐陽的練息技巧,向他大致闡解何為以精化氣,何為以氣化神,何為以神化虛。游方道士在省城沒住幾日,就感到火燒屁股,又辣又疼,于是重新踏上他臥雪眠云的艱苦修行之旅,繼續(xù)追求那五氣朝元、三花聚頂?shù)闹粮呔辰纭5篱L給章家留下了不少驗方,外加一些成藥,供他們平時救死扶傷,大疫時紓困濟眾。“雖不從醫(yī),”牛琴老先生沉吟道,“驗方不可不存……”這堆雜七雜八的名物之中,少部分毒性猛烈,弄不好會爛腸腐骨,另一些則甚為無聊:以黑熊膽辟塵,以薺菜梗請神,以香灰驅(qū)蠱,諸如此類。但是大多數(shù)方子非常實用。孫金富試過拿川芎、白芷、肉桂、冰片、薄荷腦和延胡索制成軟膏,給撞傷跌傷的球員外敷,效果立竿見影,他們即刻中了邪似的活蹦亂跳。
眼下,章牛琴先生正忙于燒煉其老態(tài)龍鐘的殘夢。他少年時血氣方剛,在北方參加過神拳教,在天津衛(wèi)鉆研過錫版攝影術(shù),后來又在安南投效黑旗軍,如今歸于平淡,閑居無事,給街坊鄰居號號脈,看看手相,打發(fā)打發(fā)日辰。然而,在現(xiàn)實之中,記憶的硝煙時時聞到。
“所謂三敗,三遲,四平,六數(shù),七極,八脫,九死。”老先生不止一次向?qū)O金富傳授診脈秘法,只是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相當(dāng)令人不解。“圣賢說過,凡人之心志有所專,即為養(yǎng)身之道……”
七八月間,章學(xué)周從市場上買到新鮮龍眼,沒敢多吃,老老實實交給阿媽。婦人將這些果子連皮帶梗放進滾水里,簡單焯一焯,然后整捆整捆掛在廊檐下晾曬,讓它們與牛琴老先生做伴,與全城泛濫的毛毛蟲為伍,承受同等強烈的陽光照射。羅天賜多次勸說癡入骨的文學(xué)少年,龍眼什么的,應(yīng)以最快速度吃掉,統(tǒng)統(tǒng)吃掉,他老娘這番折騰絕對是多此一舉。
“落肚為安,”搗蛋分子此時還沒跟“細粉腸”一拍兩散,仍待望爭取他,企圖把他拽入同一道世界觀戰(zhàn)壕,畢竟老莊之道的鹵汁鴆液與元明雜劇的陰溝臭水尚未將小伙子浸透,“好端端的鮮果,搞那些個狗屁干嗎?”
牛琴老先生很欣賞羅天賜,進而又痛感自己的兒媳們不爭氣,沒本事給他生個這樣的孫子。同來的鬈發(fā)小伙子也算討人喜歡,但老頭子偏偏記不住他俗氣的名字。兩人的父親,羅奇松和孫銘財,號稱電話局哼哈二將,軼事頗多,名聲傳遍省垣,不過章牛琴先生連一次都沒想到過,自己眼前的少年與他們大有關(guān)系。“正宗的龍眼,”老頭子說,“你只要瞧一瞧晶瑩的果肉,即知是何等上乘……哦喲,那滋味,妙啊!……”
孫金富不乏神農(nóng)嘗百草的氣概,沒等桂圓干徹底晾好,便急吼吼摘下來嘗味道,可是,他發(fā)現(xiàn)果子極澀,完全不能吃。
4
八月,成熟的八月,萬物盡皆汲入一絲火元素的八月,時序已來到八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下午,酷暑把穹宇燎得炫白發(fā)亮,老城的三街六陌浸泡在一條黃金大河底部,刺眼的光潮一陣陣沖刷著五彩雋麗的龍船花,以及連綿不絕的屋宅、拱洞和菜市場。然而,黑暗正在房梁上囤積,又陸續(xù)往地面沉降,讓幽靈大白天也可安身。章學(xué)周離開文房四寶鋪子,暫別筆神、墨神、紙神和硯神,來到中山公園,在涼亭下等待相約踢球的兩位好友。民國以前,此處原是座兵營,辛亥年被革命黨燒了個精光,目前已成為本城異人奇士的匯集地。這時小伙子又一次看見,路邊的竹林里,有個蛤蟆眼大叔正凝神調(diào)息,準(zhǔn)備練習(xí)拿綠豆擊落蚊蠅。對于這男人百折不撓的超凡毅力,“細粉腸”深為感佩,深受觸動,隨即闊步走進了自我反省的迷魂陣。實際上,他搞不太懂,朋友們?yōu)槭裁捶且_踢頭撞將一枚爛皮球傳來傳去,為什么非要自討苦吃,兩幫人流汗流血,發(fā)狠發(fā)狂,搶得鼻青臉腫。此刻孫金富和羅天賜還未出現(xiàn),章學(xué)周站在菖蘭盛開的花壇旁,猶如快睡著的大火雞。他默默盤算,應(yīng)該盡快把一千多頁的《詩話總龜》讀完……綽號“細粉腸”的小伙子很樂意爬上高處,獨自待到紅輪西匿,好好看一看橫臥黃昏的擁擠老城,看一看這座他本人終日游蕩的塵幻迷宮。唐詩宋詞的毒素在小伙子的經(jīng)絡(luò)血管內(nèi)涌泛滾淌。他一個人走來走去,恍惚感到四下里悉是蒼古的寒樓冷院、深廊迥閣。有一瞬間,原本不可見的異物紛紛顯形,章學(xué)周發(fā)覺四周散落著余魂敗魄,各路神嫗仙翁從頭頂飛過,風(fēng)雅的精怪潛伏在陰暝處,靜靜摘花酌酒……他自忖是眼前那株百年老樹的唯一知己,是它綠色精華的隱秘繼承者,所以能讀無字之書,能聯(lián)千古妙句……五點鐘,孫金富和羅天賜終于抵達公園,因在途中撞上了魯司鐸,遭到這位神仆截留,兩人難免沒情沒緒。他們穿過一片青楓林,躲開煩躁的熊蜂,奔向一座三面凌空的涼亭,便望見百無聊賴的“細粉腸”正置身于炤爛霞煙的包圍之中,像個十足的老瘋子一樣憑欄而立,低聲吟詩:
海角收殘雨,樓前散夕陽……
“搞什么鬼,”羅天賜拍了拍同伴的肩膀,“他不會死吧?
孫金富也大為駭訝。“莫非,這就是魯保羅剛才預(yù)言的神跡?”
南國的燦亮余暉下,暮云似乎鑲上了金邊,緩緩飄向天空的東北角。三個好朋友開始練球。羅奇松的兒子爆發(fā)力最足,耐力最持久,興緒也最高,他一刻不停地拔腳怒射,漂亮的豬膽鼻在汗氣和熱氣之中閃閃發(fā)光。孫銘財?shù)膬鹤永硭?dāng)然是守門員。章牛琴的孫子則專司撿球。沒過多久,伴著單調(diào)的砰砰聲,羅天賜逐漸步入另一片天地,變作一匹異乎尋常的怪獸,不再搭腔說話。這家伙從小調(diào)皮搗蛋,成天亂爬亂跳,膝蓋滿是傷疤,近來又因為腳勁強悍而獲球友們尊稱“老彈腿”。他想讓孫金富也擁有那么一個諢號,好跟自己搭配,只可惜后者拒不接受任何名頭,無論它是“觀音手”“霹靂手”還是更加形象逼真的“抽筋手”。不久,暮色降臨,章學(xué)周和孫金富適應(yīng)了湛寂的氛圍,兩人一邊陪羅天賜練球一邊閑聊胡侃。
“有個見習(xí)修女,”守門員說,“試過絕食,試過割腕自殺,但都沒成功。她很喜歡魯司鐸。我猜,她不是因為上帝,而是因為魯司鐸,才想出家做洋尼姑……”
金富告訴同伴,魯保羅將修女稱為基督的新娘,她們不屬于自己,身體乃是天主的私家殿堂。他還跟孫嫽嫽講過,若為了克服恐懼、抵御空虛,或萌生希望才崇敬上帝,這么做最沒價值。他特意強調(diào),誦禱時每一句話均是對天國大門一次結(jié)結(jié)實實的叩擊……
章學(xué)周一邊追球一邊思考,如果魯司鐸并未撒謊,那么守衛(wèi)天國之門的圣保羅整日聽到的聲音響個不休,為何至今還沒有發(fā)瘋?而金富根本不曉得,他姐姐在見習(xí)修女中間引燃了極其兇猛的妒焰。多年來,魯司鐸始終把月初領(lǐng)到的圣俸掃數(shù)寄走,交予一位密友,至于他為什么這樣做,誰也不清楚。又傳聞省城里有幾個人喪失理智,要弄死魯司鐸,理由同樣不得而知,總之他們無分晝夜地想給土生神父下毒,不惜往教堂附近的水井內(nèi)投毒,買通拉丁書院的雜役,送去毒米毒菜,甚至給一條守門的老狗喂毒。魯司鐸援引圣安布羅斯的箴言訓(xùn)導(dǎo)信眾,不厭其煩地向他們闡述,保持無罪之身要比真正悔過、改悟來得容易。于是某些人借機大力造謠,說魯保羅為給修女們講析神圣知識而不涉淫邪,居然痛下狠手,割掉了自己的陽物。許多愛傳是非的散婦閑漢從未懷疑有證人存在,從未藐視該證人的權(quán)威,關(guān)鍵是找不到這名證人,當(dāng)眾指認魯司鐸胯下已空空蕩蕩。無論如何,即使撇開此事不談,大伙也幾乎可以斷定,魯司鐸一直私拆修女的信件,窺探她們的內(nèi)心世界。其中一封秘密書函因夜間失火的混亂,從神父的房間流入宿敵之手,內(nèi)容令讀者極為驚異。但此公擔(dān)憂它一旦外傳,事態(tài)的發(fā)展將不可收拾,將遠遠超過私人恩怨的程度,所以,下面的字句時隔多年才公之于眾,那陣子我們已深陷國際戰(zhàn)爭的爛泥塘,性命朝不保夕,生活困苦難堪,對先前傷風(fēng)敗俗的丑聞早就失去了最后一絲一毫興致。
愛人啊,智慧的指導(dǎo)者、無知男女的啟迪者、貧苦百姓的庇佑者!你驅(qū)走惡疾、災(zāi)患和悲痛……圣靈告訴我,好光陰,莫錯過。戀愛讓人無比快樂。甜蜜的感受一直縈繞在心頭,銷魂已極。不論我去任何一個地方,這份甜蜜總是在眼前浮現(xiàn),喚醒渴懷與幻覺,使人無法入寐。我們經(jīng)歷的每一件事,我們共度的分分秒秒,我們走過的大街小巷,連同你俊美的容顏、冷靜的言語、蠻不講理的動作,統(tǒng)統(tǒng)銘刻在我腦海深處,時時重溫,時時再現(xiàn),恍如昨夜才依依離別。即使在做彌撒,在這個本該誠虔祝禱的神圣儀式里,淫蕩的快感仍舊緊緊纏住我可恥的靈魂!令我欲念奔流不息!很難聚攏精神,一心贊頌天主。跪在無法欺瞞的十字架底下,身體的顫抖或者不經(jīng)意流露的表情,會將我真實的想法彰示無遺。
本該為自己的罪孽懺悔。結(jié)果呢,我只愿為失去的歡樂嘆息……主啊,當(dāng)你在天國法庭上審理人間的案件時,別動怒,饒恕我吧,降下救恩吧!圣母瑪利亞啊,圣外祖母老安妮啊,還有眾位神使和殉道者,發(fā)發(fā)慈悲,為我求情吧!……
魯司鐸說,上帝的箴訓(xùn)應(yīng)珍藏于胸中,而不能用嘴巴講出來。正因如此,孫金富認為這位神父城府極深,心機難測。鬼知道他那顆禿腦袋瓜又在轉(zhuǎn)什么念頭?魯保羅一向不提耶穌重臨之類的事情,大概是覺得那會把教徒嚇?biāo)溃只蛟S是覺得時下沒有誰在乎彌賽亞何年何月何日到來,為何到來,如何到來,反正他們一個個眉頭緊鎖,勞作無休,已經(jīng)不奢想世道還可以變好。魯司鐸在孫家隔壁宣教時,不厭其煩地再三強調(diào)一點,即祈禱高于公正,并力圖讓大伙相信一切皆因上帝之光以及他們的祈禱而恒居圣潔。
嘭!羅天賜一腳怒射,孫金富用臉擋住皮球。暈眩之際,小伙子記起魯保羅對他們姐弟二人講過,要節(jié)制,要忍耐,要思索。此時此刻,公園的圍欄外,有個老醉鬼自稱是意大利天才托斯卡尼尼,他走到十字街頭,指導(dǎo)乾坤運轉(zhuǎn),揮掌猛擊空氣。“頭腦,”男人狂呼,“頭腦里堆滿音樂!”而在注定挺不過下一次臺風(fēng)吹襲的禮拜堂內(nèi),神父正嚴厲斥責(zé)奇裝異服,指明它們是拉皮條男子的標(biāo)志,代表了這些人猥瑣的魂靈。隨后,針對信眾司空見慣的思想惰性,魯司鐸搬出長篇大論,號召他們讀書學(xué)習(xí)。
“有一位先知說,永遠別停止掘井,必須從中汲取無限智慧,充實自己的知識,再為他人講授,反芻救世主的教誨,既服從它們又理解它們。圣亞大納西說,應(yīng)堅持不懈地祈贊,并喜愛讀書。荒漠隱者圣巴拉丟說,厭倦學(xué)習(xí)讓我們遠離天父……”
金富坐在公園燙人屁股的紅泥地上,感覺自己像一只半熟鴿子,又像一只快脫水的大烏龜。
5
七點鐘,愁眉淚眼的斜暉在眾多屋頂上方漸漸熄滅。白晝背著它灼熱的包袱,揣著永恒的破爛船票,搭乘一艘大金輪迅速離去。天邊僅剩零零落落的暗淡霞影久久陰燃,在它們下面,塵界澄鮮而完整,仿佛一枚潮乎乎的黑蘑菇,不斷逸散積存的暑氣。看到各商號的店伙計紛紛走上街頭,來勾搭墻花路草,羅天賜提議,爬墻去偷窺修女洗澡。金富立即表示反對。
“餿主意,”他停住皮球,“修女從不洗澡。”
“瞎說,”章學(xué)周不同意守門員的觀點,“修女也洗澡,但必須先穿上又長又寬的浴衣。”
“到底是看她們洗澡,還是看她們演戲?”金富質(zhì)問。
“還能難倒我?改變目標(biāo),”羅奇松的兒子長臂一揮喊道,“去偷看‘小樂園’的護士洗澡!……”這位少年毛頭星興沖沖說,他有個表舅,只不過比孫金富大兩歲,目前在東郊某布莊當(dāng)學(xué)徒,因為天生愛招惹是非,已經(jīng)好幾次被人揍得唇綻齒崩,眼眶烏紫。“耐打的高手啊。”閱歷豐富的小表舅告訴羅家外甥,若想引導(dǎo)主顧在五花八門的布匹中找到稱心的料子,應(yīng)首先推薦幾款不大相宜的產(chǎn)品,讓他們好好比較比較,挑剔挑剔,這么一來,當(dāng)客人見到自己最滿意的布料,便不難體會其中妙處。道理是相通的!他們?nèi)ネ悼磁o士洗澡,同樣該如此行事。
“你說些什么鬼名堂,”章學(xué)周把皮球一腳踢飛,抗議同伴這番話簡直牛頭不對馬嘴,“我完全不明白……”
“你很快,很快,很快就能明白!”羅天賜激動得亂呼亂吼。
實際上,多年以后,他們將遺忘這次貧乏的歷險,原因不外乎漫漫人生逢遭的災(zāi)禍太多,漫漫人生衣衫襤褸,饑腸轆轆,偶爾也飽餐一頓,飽睡一通,總之叢錯橫斜的際遇、頭破血流的沖撞,連同震撼心魂的激情,會徹底淹沒孩童時代的模糊記憶,更不必說往昔的友誼早已是一條死狗,遍生蛆蠅,雜陳于他們南轅北轍的思想臭水溝之間。
然而,八月的那個深暮既不是太洳濕,也不是太喧鬧,很適宜將印象長久地留存心底。當(dāng)羅天賜、孫金富和章學(xué)周離開中山公園,天光已經(jīng)暗下去,幽會的情侶吃完晚飯,或沒吃晚飯,兩兩成雙前往星湖,在這片泄洪形成的萬畝死水上乘舟夜泛。三人屢過家門而不入,直奔“小樂園”醫(yī)院,以便趕上女護士洗澡的鐘點。他們?nèi)讨I,挨著渴,急步穿行于夜色里變得不那么熟悉的長街短巷,又緊張又興奮又期盼。“細粉腸”看見一個胖婦人在沖他招手,渾身一陣躁汗,生怕她洞徹自己的猥瑣圖謀。而孫金富從小是個包打聽,所以他知道,章學(xué)周這位裙上長青苔的女鄰居現(xiàn)今一個人住,卻并非真正守寡。某天晚上,她一如往常,滿腹怨懟地命令丈夫去洗碗。男人躺在吱?吱?作響的破爛藤搖椅上,動也不動,仔仔細細琢磨自己受辱的程度和根源。忽然,他站起來,放步跨出房門,走過院子,邁向街頭,從此再也沒有回家。
“王嫂,”羅天賜說,“你還在等人啊……”
孫金富朝口無遮攔的朋友腦殼上拍了一巴掌。三人一同噤默飛遁。轉(zhuǎn)過另一條巷子,便聽到有個公務(wù)員在無足掛齒的小病中嗟慨窮達皆由命,譏罵大財主越積越吝,哀嘆自己生不逢時,卑處下僚,俸資菲薄,而同事們無不是慕膻附腥的陰險之輩。“唉!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又聽到他老婆教訓(xùn)兒女:“寧要乞丐娘,不要做官爹!”市區(qū)上空,夜暗的利齒咬得繁星亂顫,讓它們又疼又癢,好像一顆顆光明砂礫在清澈水底耀閃。八點鐘,城外蓄養(yǎng)禾花魚的池塘映滿月輝,從南環(huán)大街方向傳來渾渾沉沉、似夢非夢的鼓鳴,導(dǎo)致漿果爆裂,令偷奸者魂不附體。三位小伙伴一通疾行,原本擠滿了蒼穹的濃厚紫云,已神不知鬼不覺地逐漸消渙。少年的后腦勺上方飄拂著隱形旌斾。“小哥哥,來這兒呀!來呀!”他們碰見一個三歲女童在烏漆抹黑的空地中頻頻呼喚一個五歲男童,“小哥哥,要去哪兒玩游戲呀?”擁塞、窄陋的貧民區(qū)一時間聲影紛亂,如有一股旋風(fēng)刮過歪街斜巷。初秋圓熟的氣味在滴瀝,淌入縱貫古城的僵硬脈管,融入此明彼滅的眾生妄執(zhí)。“老賭棍,今晚讓你死!”“張媽,李姐,趙光頭凈瞎說……”“嗯,想不想摸摸我?”“你腦仁跟顆核桃差不多大,懂個屁!”“人之初,狗虱多,狗虱不咬我,專咬先生兩公婆……”盡管耳邊吵嚷不絕,金富依然感到,這個夏杪之夜靜若深潭,填充以殊形詭色的質(zhì)料,散綴著雞油菌似的點點燈盞。他最先發(fā)覺,玉兔正偷偷摸摸在人們頭頂做窩,其穴窟的規(guī)模比整座省城還廣大。樹枝上,蠼螋開始爬出自己快活的垃圾堆,蛇蛉開始獵食。羅天賜準(zhǔn)備往護士的澡房內(nèi)扔幾只細腿蠄和鬼竹節(jié)蟲,所以他一次次在鳳凰木旁逗留,逮住它們,再小心翼翼地揣進褲兜,用手捂緊袋口。而章學(xué)周一路走來,仍舊滿腦子風(fēng)馬云車,迷惑于故事書里漫空亂舞、閃幻可駭?shù)闹T多老妖、神怪、巨魔。他顛魂倒魄,幾乎忘了眼下這條窮巷中住著一名大專畢業(yè)生,忘了此人先天不足,身上少兩根肋骨,不停掉頭發(fā),是個整日歪歪搭搭、誨淫誨盜、如假包換的教唆犯。前一陣子,這家伙把《西廂記》《玉合記》《紫釵記》借給了小學(xué)還沒念完的“細粉腸”。“讀到難懂的字句,不妨來問我。”窘困的無業(yè)青年神秘地咧嘴一笑,“且尋樂事,莫戀浮名……”
“干嗎非要待在草鞋巷?”章學(xué)周相信,城南的蝸居生涯不適合他,這地方住滿了愚夫蠢婦、兇徒惡棍,讓人一天比一天更倒霉。“為何不去西倉門大街,找份正經(jīng)工作?”
“阿周,”大專畢業(yè)生眼睛半瞇,越發(fā)神秘,越發(fā)高深莫測,“非窮愁不能著書……我問你,和尚的老婆叫作什么?”
“不曉得。”
“阿周,處處見學(xué)問啊!記住了,僧人之妻,稱作梵嫂……”
潦倒的知識青年連喘帶咳,本以為章學(xué)周會與他逐漸疏遠,可事實正好相反。跑到“小樂園”醫(yī)院偷看女護士洗澡前一天,少年郎剛剛拜訪過大專畢業(yè)生,還拎去兩個肉粽,同他分食。
“怎么搞?”章學(xué)周請年輕人決定。
“橫州大粽,必須煎來吃才香。”
“直接蒸不成嗎?”
“嗯,”大專畢業(yè)生用手撫摸粽子,好似撫摸少婦的酥胸,“蒸固然也不錯,只是沒法體現(xiàn)肥肉、綠豆、糯米和粽葉香味混雜而各自堅持的美感……”
“那就蒸一只,煎一只,”少年說,“我愛吃粽角,?了可惜。”
“我愛吃中間,食料最多,一口下去,水乳交融……”
“各有所愛嘛。”說完這句,章學(xué)周赧然一笑,感覺很暢快。
“其實,”年輕人意猶未盡,“粽角只要煎那個切面,味道一樣好……”
結(jié)果僅僅蒸了一個大粽子,留下另一個改天再吃,畢竟他倆不過是耍耍嘴皮子,根本懶得動手。這天晚上,途經(jīng)大專畢業(yè)生租住的破屋子,章學(xué)周似乎還可以嗅到粽葉的朦朧清香,繼而想起年輕人說過要教他狀寫景物的移步換形之法,還要教他一點兒社會學(xué)。到了這個鐘點,晝暉仍不愿撤退,暖烘烘的幽暗將街巷、風(fēng)、水、火,以及一眾微軀賤命,層層圍裹于樹影下方。夏夜這塊紅糖在溶解。由羅天賜領(lǐng)頭,他們東鉆西闖,幾度身陷房屋之間狹窄的縫隙,誤入時空的死角,跌進闃黑的意念坑洞。路過一家小作坊,孫金富差點兒踢中門邊一張鬼頭鬼腦、沒上油漆的三腳凳,為了避開這可怯可惕的埋伏,讓自己不至于絆倒,少年郎連蹦帶跳,不幸撞到墻墩上。他多次看見此處的匠人用豬油、面粉、松香、稻灰、桉樹皮熬制凝膠,售給附庸風(fēng)雅的暴發(fā)戶和老財主窮極無聊的新妻舊妾,供這些人折騰插花盆景。少年們踩著三腳凳,攀過墻頭,踏上屋脊,正式展開玄宵的窺春之旅。三人舍棄平緩的街道并不是因為頑皮,而是因為“小樂園”的大澡房在十歲男孩的世界里太孤絕,太險僻,難以經(jīng)由眾市民每天行走千百遍的凡俗路徑接近,事實上,歸根結(jié)底,它們?nèi)撬篮煌ㄏ蛉魏蔚胤健H绻麑⒛铣堑母F街區(qū)視為一座巨巒,那么醫(yī)院護士的洗浴場正好雄踞峰頭,是這頂滿目瘡痍、污垢堆積的王冠上純潔無辜的夜明珠,是章學(xué)周心目中當(dāng)之無愧的肉體圣殿。
遠處,只聞其聲的船舶進出河港。它們的燈火形成一小片一小片輝暈,勉強能劃破渾厚星空的表皮,仿佛在給一頭捉摸不透的水晶魔獸撓癢癢。下一秒鐘,少年郎意識到,自己跨入了一片稠濁、燠熱、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真真正正的黑暗,如同跨入了一個無夢巨人的睡眠漩渦。
“細粉腸”很清楚,東先生就住在小作坊對門。近來他寫過好多首七絕五律,以激切言辭,撻伐眼前橫生濫長的頹廢藝術(shù),還寫過不少大同小異的詞曲排遣苦悶,發(fā)泄懷才不遇的怨忿之火。沒錯,此刻孫金富三人腳下的屋舍可不一般!房主絕非無名之輩,而恰恰是德高望重、享譽本省詩壇的嶺西老才子楊紹東。話說他與陳家的西先生年庚相仿,卻是對方貨真價實的啟蒙老師。三十四五歲時,楊貴西跟自己絕頂聰穎的大兒子一起,隨東先生識字讀書,父子倆考過科舉,中過同榜秀才。不久,因祖?zhèn)鞯纳鈾M遭變故,西先生便請托東先生推薦,去給本城那幫借革命之機漁利、偏又十足懷舊的縉紳望族坐館。這件事,“細粉腸”聽祖父講過。東先生自稱煙火神仙,別號野鶴老人,對此章牛琴非常不以為然,說他楊紹東算哪門子野鶴,頂多是只沙雞,甚至比不上沙雞,頂多是一副知道些深淺的鐵腳木鵝……不過,眾所周知,兩個老家伙關(guān)系搞僵之前,簡直親如手足,恨不得天天同床共臥。章家至今存有東先生手書的八個大字:“塊然保真,抱德推誠。”之所以沒把它們燒掉或退還,是因為章學(xué)周的祖父不敢太絕情。“細粉腸”小時候來過東先生住處,但他早就不記得主人拎著一只暹羅銅打制的大茶壺,整天半昏半醉、自吟自賞的發(fā)瘟怪相。老頭子手捏一本詩集,讀到入迷處,難以禁持,便仿照古仁人連聲大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三個小伙伴咔啦咔啦踩過他家房頂?shù)漠?dāng)兒,東先生正躺在硬板床上,似醒似睡,幻想著種竹栽花、焚香煮茗的悠閑歲光。“生來不解攢眉,老去彌堪鼓腹……”他迷迷糊糊輕吟道。床頭擺滿了《坤靈圖》《乾鑿度》之類的偽書偽作,以及《黃庭經(jīng)》《太玄經(jīng)》《陰符經(jīng)》等玄異典籍,可主人幾乎從不翻看,只反復(fù)閱讀明清兩代的志怪筆記小說。東先生原本不通音律,酒酣耳熱時喜歡抱著一張無弦無柱的古箏隨興撥弄,像個啞巴咿咿哦哦胡喊一通。護國戰(zhàn)爭期間,他跟一位逃難的紹興師爺練過幾天琴,能彈奏《莊周夢蝶》和《列子御風(fēng)》。章學(xué)周將來會一遍又一遍聽到這兩支古琴曲,它們給近物遠景抹上了一層韭菜色。六七年后,有段日子他總在琢磨要不要服砒霜自殺。那時章牛琴先生已病入膏肓,經(jīng)常昏妄地看見一個大活人憑虛馭氣,凌騰絳霄。他根本顧不上自己的孫子。而“細粉腸”少了祖父的凝望,六神無主,跑來問楊紹東:
“我是不是根廢柴?”
“小伙子,人無棄人,物無棄物。”
東先生這個回答讓章學(xué)周的想死之心更加痛切。不過,他好歹安然活過了青春期。要目睹他成功結(jié)束自己那條命,我們還得耐著性子,再等上三十來年。
房梁上積年的塵灰因震動而簌簌往下墜落。“這些個野貓,真夠快活……”東先生在昏沉中嘟噥,滿眼是鴻飛豹隱的幻象。羅天賜嘿嘿嘿笑了幾聲,透過亮瓦向下覘視。屋內(nèi)忽明忽暗,老頭子什么也沒穿,四仰八叉躺在微微泛著油光的竹席上,不時咂咂嘴,搔搔兩股間那蓬灰白雜草。
“他媽的,”向來刁頑的毛頭星這回遇到了勁敵,他啐了一口,拔腿就逃,“該死的老不修!”
6
漚膿的暑爍在空氣中浮游。這個臉色酡紅的純醉之夜,使困頓的男子漢感到寡酒難飲,使待嫁的姑娘感到驚慌無措。老街舊巷已變?yōu)橐粭l條凝寂的暗谷,路面上,屋檐下,隨處可見炎炎夏神流淌的腥涎。無風(fēng)的冥謐晚間,家家戶戶仍撐開大窗小窗,收納月亮拋灑的少許涼光。木魚聲從尼姑庵飄來,正在緊張計算茫遠的星宿劫究竟要多久才會降臨凡塵。羅天賜、章學(xué)周和孫金富已接近女護士的澡堂。這棟房子位于“小樂園”醫(yī)院最北邊,正面是一塊不算敞闊可又挺瘆人的紅土荒地,長滿一米多高的野菊苣,靠幾條若有若無的小徑與主樓相連,背面是兩排臭雞舍,加上八九棵生蟲的小葉桉。圍墻外有一名敲鑼的駝背守夜人時時巡走。為避免驚動此公,羅天賜決定繞過南側(cè)的著名柴場,雖然那兒也有一位目光如炬的獨臂老者坐鎮(zhèn),但他是個真正的隱世高手,從不多管閑事,只潛心專研自己的斧劈絕學(xué),間或神游象外。大伙說他平常總干些藏賊引盜的勾當(dāng),老頭也不發(fā)急……這個壺觴翻倒、瓊漿溢涌的忘憂之夜!晚煙籠罩了大片屋宇,渾似鬼氣,將城南眾多舊恨前歡暫且遮蔽。柴場邊緣的矮房子里,有個嬰兒突然驚醒,號啕不休,他奶奶說是花婆掐了屁股,跑到門外,從廢墟中撿回一顆拳頭大小的卵石。“不哭不哭,給你個寶貝做膽。”老太太連連輕拍嬰孩,親吻他粉嫩的臉蛋,“從今往后,鬼也好,花婆也好,誰掐你屁股都不疼,不用怕了!……”聽到這幾句話,金富想起魯司鐸給他大姐送過一本沉甸甸的新書,其中有一頁非凡的彩色插圖,畫了個胖乎乎的圣嬰躺在木搖籃內(nèi),活像一枚碩大的人參果。孫嫽嫽說生下這么個圓滾滾的孩子,還是處女,圣母娘娘煞實不易。
柴場四周,到處飛舞著依草附木的螢火蟲。巷子殊為寂謐,這寂謐本身就是一條幽深的巷子,似永無盡頭。章學(xué)周追隨羅天賜不斷小跳,幻想洗澡女護士香澤沁人的情景……落魄的大專畢業(yè)生說過,寧為薄幸狂夫,不做厚顏君子!“細粉腸”念頭一轉(zhuǎn),頓感豪勇倍增,兩只腳灌滿力氣,急欲發(fā)足猛沖。此時,整座省城已在三杯兩盞之后陷于喑默,藝術(shù)之神們,諸如古老的魁星、年輕的昴宿金雞,青春永駐的文殊菩薩,各自大顯身手。在牌坊林立的陽橋坡,稱頌本省頑石般不枯不爛、不死不滅的歷代老寡婦的石刻題詞,正由于詭暴暗潮的拍擊、輕浮事物的縱樂和人心世道的劇變而紛紛坼裂,搖搖欲墜;在南門街某間胡搭亂蓋的房子里,有位多年寄居陋宅的工筆畫家,正秉燭摹繪出巡的十殿閻羅,以及他們神眉鬼眼的若干仆役;在德鄰路深處,陳逸棠為承續(xù)家族富而好禮的傳統(tǒng),正埋頭閱讀密茨凱維奇的詩劇;在城北根的千年老榕樹下,與孫嫽嫽相識的一名助理建筑師羊癲風(fēng)發(fā)作,正以顫抖的啞嗓子嗷嗷瞎唱誰也聽不懂的廣東大戲,家人利索地把他捆牢,往他嘴里塞進一根烤過的竹筒,任其狂噴白沫,滿臉滿腮的可悲白沫,要命的可厭白沫;在草鞋巷,咕嚕咕嚕直響的東先生黑甜一枕,美夢尚酣,他正身處幻境,與嘉友談?wù)擄L(fēng)月,繼而魂魄化作人形,前往文廟北邊的飯館赴宴。“嗚呼,饑生陽火,飽食傷神!”老頭子刺耳、迂執(zhí)的譫囈傳向左鄰右舍,令居民們難以入眠。
醬棕色晚空的涕泗,垂入灰不溜丟、樸實無華的曠闊鄉(xiāng)野。萬物即將沉淪于元氣之海。貧民區(qū)失去知覺前釋放的最后一聲噼噗,響徹宇穹。
不遠處,守夜的漢子吆喊道:“各位良民,夜眠熄燈,小心火燭……”
七情六欲的亂流,從孫金富三人的身旁掠過,它們一路上不停揮霍自己,奔向天覆地載的塵世,給幾位少年留下了難以形諸文字的龐雜感受。躍過一爿又小又破的土地祠時,章學(xué)周瞥見它兩側(cè)凹坑密布的八棱柱,頭腦中重新震響著祖父的訓(xùn)誨。“禮敬神明者往乎神明……”這一刻,災(zāi)異陰伏而無書,夜露泫潸而生寒,黯寂流蕩于欠睡的城市,陣陣雞啼有如催魂。省黨部擬定的大屠殺計劃在悄悄運轉(zhuǎn),從市中心一間辦公室肇啟,往四面八方散播,毒化整個地區(qū),使之衰敗為待宰的牲畜。也有小孩子見到一只龍頭、牛尾、虎爪的大怪物,沖進城鎮(zhèn)吃人吃馬,它燈籠似的巨睛在街上胡瞪亂瞟,看誰不順眼就一口咬成兩截,吞進肚子里,牙齒上還掛著血淋淋的碎肉。不過,盡管槍栓已拉開,砍刀已磨利,當(dāng)晚的省城仍平靜如常,幾乎嗅不到一星半點端倪。“細粉腸”似有所悟地轉(zhuǎn)過身,撅起腚,朝那座黑洞洞的神龕恭恭敬敬、規(guī)規(guī)矩矩鞠了一躬,試圖降低岑夜的惡意。而對于以首領(lǐng)自居的羅天賜來說,正是在這個逾墻鉆穴的晚上,在這個佳興勃發(fā)的晚上,他雜蕪叢生、不循凡軌的成長之路又將增添一座功績碑。眼下,羅家毛頭星如入無人之境,類乎色膽包天的采花賊,熾暗已充斥他翻騰的五臟六腑和萬千毛孔。
爬過圍欄,潛至屋角,三人踩著軟乎乎的泥地,摸向掉漆的玻璃窗。孫金富落在隊尾,猛地看見一位女護士正走向澡房。此女應(yīng)該是才起床,睡眼惺忪,似乎恰好與他對視,又似乎根本沒注意到他,總之她目光空空洞洞,仿如撞尸游魂。這個老姑娘因為小外甥上個月出世,剛送掉一筆對她來說數(shù)目挺大的禮金,還在為自己下半年,乃至下半輩子的生計發(fā)愁。也許她正打算休假到鄉(xiāng)間玩一趟,散散心,過完中秋節(jié)不妨去讀夜校,爭取當(dāng)上全科醫(yī)師,也許她已經(jīng)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嫁個老光棍,無論他有趣沒趣,無論他是陽痿不舉還是性欲過強。姑娘恍神之際,羅天賜急忙把孫金富拉進暗處,將窺孔留給他,以平息他心頭激涌渀湃的悸怖。
窗邊的小窟窿是先驅(qū)們大無畏的杰作,平日拿馬糞紙堵好,再拿活動的磚塊擋住,非同道中人不可覺察。新手孫金富緊貼墻面,歪著腦袋瓜,睖睜著鼠目,凝矚不轉(zhuǎn),立時瞄見了一個肥壯、豐腴的護士大姐,約莫三十五六歲,只穿內(nèi)褲內(nèi)衣,通身散發(fā)白色的輝焰。好家伙,孫金富再度嚇得差點兒流尿并失聲叫喊。其實,此類體型膚色的女子絕非只有北方的面食方能造就,南國的物候偶爾也可以發(fā)揮意想不到的功效,陰差陽錯朝我們拋來驚喜,而金富眼前這位大姐,不消說,即為最佳例證。婦人慘白的短褂、慘白的面孔、慘白的吐息、慘白的哼哼唧唧,連同她慘白的巨大軀體,往小伙子想象力不足的頭腦里灌進了大堆大堆霧狀的慘白,將他全然鎮(zhèn)住。在孫金富一鍋粥的駭詫神魂中,在他魔怔的、毛發(fā)根根倒豎的昏暗意識中,世界已奇寒徹骨。瞬霎之間,屋頂?shù)男呛影l(fā)青發(fā)紫,凍結(jié)成一張張花里胡哨的鬼畫符,交兵接刃的陰靈也變作冰塊,懸于半空。讓出窺孔時,金富哆哆嗦嗦,牙齒直打架,垂下兩道鼻涕。可實際上,凡境依舊炎熱,羅天賜和章學(xué)周汗流如雨,甚至聞到了女人淡淡的腋臭。“細粉腸”本以為,他們會瞧見戲水的神媛仙姬,瞧見粉嫩、秀媚的鶯鶯燕燕,但是,很遺憾,“小樂園”醫(yī)院的女澡房不提供這等艷情劇鏡頭。真實場景使少年郎幾近垂淚:那些疲憊的肉體,如同十來具開滿病變花朵的牛胴馬骸,要么自發(fā)走動,要么受推搡而游移,許多發(fā)黑發(fā)腫的部位令人作嘔。不過,盡管她們一個個累得半死,急需休息,浴房內(nèi)部的戲耍嬉謔仍必不可少。羅天賜看到,有個女人硬是把自己的奶頭塞進另一個女人嘴里,還猛摑對方屁股。他不免大為興奮。沒多久,這陣小小訌亂的漣漪擴展成半真半假的澡堂群毆,少數(shù)幾名護士因動作敏捷,在羅家的毛頭星眼中艷光四射。章學(xué)周則格外留意那個強迫同事叼她奶頭的大嫂,婦人又黑又瘦,腰肌十分之強勁,怎奈雙拳難敵四手,屢屢受到各方圍攻,忙著抱頭鼠竄。“細粉腸”暗暗叫好:“正可謂倚勢而凌人,勢敗而人凌!”這句話是他跟金富姐姐學(xué)的。當(dāng)初,某位高人點破孫嫽嫽空有蠻力,日后妥妥一個女周處。據(jù)說姑娘被毫不留情的判詞烤得心頭火燙,發(fā)誓要天天行善,結(jié)果大伙更其遭殃。今晚金富只想知道,假如姐姐闖到這幫鬧哄哄的光屁股護士中間,那將是何等場面?至于什么凌人啊人凌啊,他覺得,章學(xué)周不過張口胡扯。然而,在長年欺負小孩的羅天賜聽來,此語別有一番滋味。當(dāng)裸女混戰(zhàn)的戲碼發(fā)展到全無章法的程度時,整個醫(yī)院公認最漂亮的護士閔志英穿著短衫短褲,撥開簾子,走入浴室。姑娘沒脫衣服,沒解開發(fā)辮,沒湊近咝咝作響的生銹水龍頭,嬌艷臉龐的神采凝固了大約兩秒鐘。隨后她轉(zhuǎn)身離開,好像澡堂根本不存在,好像纏斗的同事們也僅僅是些幻影,無可名狀,無關(guān)痛癢。此情此景讓孫金富大為惆悵。閔姑娘的尖挺乳房、頎長雙腿以及婀娜步姿,在小男孩當(dāng)中久享盛譽。他們不僅用污言穢語諷刺她、褻瀆她,還咒罵她直冒傻氣的新郎官,說這兩個欲火中燒的男女每天要干七八次,星期日再多加六次,從昏達旦,戰(zhàn)至脫力。棋逢對手啊!貪歡的勁敵啊!靈鳳神鸞在他們頭上飛舞,讓年輕的夫妻倆愛得淚水漣漣……哦,好姐姐,你怎能一走了之?你為何如此無情?俏佳人的離去,未免令偷覷少年們感到沮喪,但完全不影響其余護士放縱的心情和玩興。眼見澡堂的龍爭虎斗越發(fā)劇烈,婦人的狂笑和驚叫回旋于房舍上空,并已拂過又高又密的野菊苣,傳進安安靜靜的陳舊主樓,涌入值班醫(yī)生的雙耳。這名中年人天生有張烏猿臉,十指細瘦,正在給一個長痔瘡的胖子處理脫肛。他扒開患者的兩瓣茶色大屁股,將垂落體外的直腸不急不躁地送歸原位。事畢,中年人甩掉手套,竭力不去回想糞孔內(nèi)那顆黑棗似的小東西,不去回想它仍然一鼓一鼓跳個沒完。他給病人開了一副七葉樹籽熬成的軟膏,囑其一日三次涂抹患處。打發(fā)走胖子,值班醫(yī)生以一個震動樓宇的大噴嚏,終于使一百米外的章學(xué)周認識到,危險正悄無聲息向他們撲來。倘若此時窗戶被一塊肥皂砸破,或者一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狗在近前厲吠,再或者某個荒唐的醉漢也想湊湊熱鬧,則后果難以預(yù)料。必須趕緊撤退。何況護士們折騰到這一步,說實話,已失可觀之處。“細粉腸”認為自己忽癡忽狂的情感與那群癲婆娘的性子僅僅是表面上相似:他為了偉大的詩歌和文學(xué)發(fā)瘋,而她們呢,為了死尸和活人的爛肉發(fā)瘋。
“才子遇才子,每有憐才之心,”章學(xué)周沒忘記矢志創(chuàng)作鴻篇巨著的無業(yè)青年對他說過,“美人遇美人,必?zé)o惜美之意……”
7
夜空猶如一塊黑乎乎的天花板,三人嚴重變形的身影有氣無力地投射到前方。拋下“小樂園”醫(yī)院的澡房后,他們一路疾走,既不敢停歇,也沒膽回頭,仿佛有一匹狠惡的陰獸在窮追不舍。羅天賜飽受敗興的煎熬,無心處置褲兜里不倦求覓出路的丑陋爬蟲,他不想再偷窺修女洗澡,轉(zhuǎn)而憬憧月城背的煙花巷。由于沒吃東西,孫金富兩眼昏花,耳水失衡,不經(jīng)意望見一支星辰的艦隊從天頂駛過,隨即又覺得腳下的房屋正緩慢旋動,要將人卷入其間。章學(xué)周倒不太餓,他興頭未減,不愿立即結(jié)束這一夜的巡游:回家只能躺在祖父的搖椅上讀些李商隱、溫庭筠的詩詞,或者翻閱早已破碎不堪的《聊齋志異》。
去尋大專畢業(yè)生,討些新貨?去攪擾魯司鐸,把他吵醒?去突襲那個叫何其長的守夜人,那個終年晃蕩的駝背漢子,看他是不是在狂搞小乞婆?要么一起到江邊耍耍,沒準(zhǔn)兒會碰上炎月伏尸的血腥兇案?……
重返草鞋巷,雜念在各人腦中紛騰。空氣已洗卻一日的污濁,越來越清新,越來越澄澈。少年們聳肩低首,再度走過東先生屋外,被他勢同咆哮的囈語嚇了一大跳。老頭子當(dāng)晚夢見自己上陳家找西先生聊天,發(fā)現(xiàn)學(xué)生的房間里有一張鐵梨木書案及一塊香榧木棋盤,且羨且恨,牙齒咬得嘎嘎嘎直響。下一刻,孫金富分明瞧見,兩位伙伴已陷進淆亂思緒的深秘之處,眼睛灼灼映閃。這個八月無極無盡的良夜,銀砂和玉屑廣布寰穹。我們該如何是好?令人塵襟俱滌、令世間一切舌丸唇彈全部爆裂、令欲心與猛虎悉皆降伏的古寺晚鐘,正步月而來。金富此生第一次感受到,那一輪輪稀松尋常、波紋如水的沉渾之聲,蘊含著讓他萬念俱灰的怪力。不過,異象僅持續(xù)了半秒鐘,便煙消云散,蕩然無存。他又隱約聽見修女們中氣不足的圣詠飄翔于街市南北,繼而聽見一道哭喪般斷斷續(xù)續(xù)的男高音自碼頭方向傳出。“……真理之川,從錯誤的溝渠中流過……給這赤裸的光明,覆蓋一襲輕紗吧……”在草鞋巷尾,孫金富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看到恍似深淵的江面上星點鱗集,躉船浮空。
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