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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巴依拉姆在五天前最早出現癥狀的時候并沒有對此給予足夠的重視。當時他發燒,心跳加速,打冷戰。他自己覺得肯定是那天早上在炮臺和院子里溜達得太久著了涼!第二天下午他就開始發燒,全身乏力,沒有胃口,走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時突然倒在了地上,他抬頭望了望天,忽然想自己是不是個將死之人。他隱隱感覺到好像有個人在往他腦門上釘釘子。

他在明格爾島有名的阿爾卡茲城堡牢房做獄吏已經二十五年,見過的犯人太多了。有被扔進大牢、被永世遺忘的囚徒,有戴著手銬在院子里排隊放風的犯人,也有十五年前被哈米德二世發配的政治犯。牢房的條件和從前一樣惡劣(其實現在仍舊沒有改觀),所以他憧憬著牢房會被改造得像現代化的監獄,甚至是改造成勞教所的樣子。盡管有時候伊斯坦布爾沒有發薪水,他長時間領不到工資,但是每天晚上他要是不去牢房里清點人數就覺得不踏實。

第二天,他穿過牢房窄窄的過道時,極度的疲憊突然襲來,他感到心跳異常快,沒法走回家。他來到一個空置的牢房隔間里,躺在草堆上,疼痛得蜷縮起來。他全身發抖,頭疼難忍。頭疼的位置就在前額。他頭痛欲裂,想要大叫,但是一想到如果忍住不叫出聲,這奇怪的疼痛感就可能自行消退,他就使勁咬著牙。仿佛有鉗子在擠壓他的腦袋。

巴依拉姆就這樣在城堡里待了一夜。有時候因為晚上要值班,或者是要處理小規模的暴動和沖突,他連騎馬十分鐘就能到的家也回不了。因此這一次他的妻子和女兒澤伊內普沒有為他擔心。最近一家人在置辦澤伊內普的婚事,所以每天晚上家人都會發生爭執,結果就是要么是他妻子要么是他女兒哭哭啼啼。

早上醒來的時候,巴依拉姆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身體,他在大腿內側,腹股溝左上方那里發現了一個小手指般大小的紅色腫塊,像是腹股溝淋巴結腫大。他用粗粗的食指按壓了一下,感覺疼痛,似乎里面有膿液,但他把手指拿開之后,腫塊就恢復了原樣。那個淋巴結腫塊不碰就不疼。可是他有種莫可名狀的內疚感。轉念他又冷靜地想了想,這紅色腫塊和他全身乏力、哆嗦、神志不清的癥狀有關。

他應該怎么做呢?這種情況下,如果條件允許的話,基督徒、公職人員、軍人和帕夏都會直奔醫院,最少也要找個醫生看看。有時候,一旦發現有鬧肚子或者發燒的犯人,病人的牢房會被直接隔離。如果有犯人在隔離的時候挑事,就會被獄吏懲戒。巴依拉姆當獄吏二十五年了,對這些事情也不陌生了。他親眼見到朝海的一些古老的威尼斯共和國時代建筑和庭院不但用作牢房和監獄,還用作海關大樓和隔離所(許久之前隔離所被稱為“衛生所”)。他意識到隔離措施對于他自己而言已經于事無補,他感覺到自己落入了一股神奇力量的魔爪之中,他心中充滿恐懼,一直說著胡話,昏昏沉沉地睡著。過不多久疼痛又席卷而來,這股力量遠遠超過了他自己,這讓他萬念俱灰。

第二天他稍微緩過點神來,中午去盲人穆罕默德帕夏清真寺做了禮拜。他和清真寺里的兩個熟人打了招呼,互相擁抱。他使盡渾身的力氣聽念經人念經,但是沒怎么聽懂。他頭暈反胃,勉強地坐直。念經的人沒有提及病痛,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著“一切都是安拉的安排”。等擁擠的人群散去之后,巴依拉姆想在地毯上平躺著休息一會兒,他突然感到精神恍惚,馬上要栽倒在地。有幾個人過來叫醒了他,他迅速恢復過來,生怕旁人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雖然或許大家已經明白他生病了)。

他感到自己已經病入膏肓,覺得世道不公平,想知道為什么選的是他。他悲痛萬分,淚流滿面。從清真寺出來之后,巴依拉姆去了格爾梅居民區,他想找那里的一位教長要經文紙和護身符。他忘了教長的名字,只聽說這個身寬體胖的教長和所有人都聊過瘟疫和死亡的話題。他去的時候教長不在。這時一個戴著皺巴巴的菲斯帽的年輕人滿臉堆笑地給他遞來了護身符和經文紙。(同時還給跟他一樣做完禮拜的另外兩個人遞了過去。)巴依拉姆想誦讀紙上的經文,但是他看不清。一時間,一股罪惡感襲來,他惶恐不安,意識到自己會因罪過丟了性命。

后來教長終于走了過來,巴依拉姆想起剛才做禮拜的時候見過這個胖胖的、留著花白胡子的教長。教長朝他笑了笑,然后開始講解如何誦讀經文紙。晚上瘟疫惡魔在黑暗處現身的時候,要呼喚真主的名字:“監視者”、“大能者”、“永恒者”,每個名字重復三十三遍。把經文紙和護身符面朝瘟疫惡魔舉著念上十九遍的話,惡魔就會遠離。教長發覺巴依拉姆病得不輕,稍微站遠了一些。這一切都沒有逃過獄吏的眼睛。教長還告訴他,碰上人名數不過來的時候,把護身符掛在脖子上用右手的食指按壓住也會有效果。瘟疫的腫塊如果在左半邊身體的話,需要用右手的食指,如果在右半邊的話需要用左手的食指。如果念得結結巴巴,那么就要用兩只手抓著護身符。巴依拉姆沒能完全領會教長交代的這些規矩。家就在附近,他先回了家。他的寶貝女兒澤伊內普不在家。妻子看到他病得這么厲害,忍不住痛哭流涕。妻子把床單從櫥柜里抽出來,他躺了下來,渾身顫抖。他想說點什么,但是干渴的喉嚨里吐不出來一個字。

他的腦子里一片混亂。好像有個人在一路追著他,而緊張又煩躁的他在拼命和這個人搏斗,身體不停地抽搐。妻子見狀哭得更厲害了。他發覺妻子在哭時也明白了死亡正在向他步步逼近。

傍晚,澤伊內普回了家,巴依拉姆好像立馬清醒了一樣。他跟女兒說脖子上的護身符是用來保護他的,然后說著夢話又睡過去了。他做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夢,夢里他隨著狂風大作的海面起起伏伏!獅子都飛起來了,魚都開口說話了,狗群在火堆里跑!這時火焰撲向鼠群,全身燃燒的鬼怪撕咬著玫瑰花。一口井,一間石頭磨坊,一扇敞開的門不停地開合,整個宇宙空間在縮小。他感覺被困其中,他想逃跑,他腦子里亂得很。更讓人恐懼的是兩周前讓監獄、城堡和整個明格爾島陷入恐慌的鼠群。這些破壞廚房,咬壞織物、布料和木頭的老鼠此刻正在監獄的過道里驅趕他。巴依拉姆害怕念錯經文,只想逃跑。在生命垂危的時刻,他希望有人能聽到他的聲音,拼勁了全身力氣對著夢中的一切大聲呼喊,卻無濟于事。澤伊內普雙膝跪地,強忍淚水,靜靜地照看著父親。

過了片刻,他就像許多因感染瘟疫而生命垂危的人一樣,突然間恢復了知覺。他的妻子給他遞來一碗香氣撲鼻的熱騰騰的紅辣椒湯,這種湯在明格爾島的村莊里十分常見。(巴依拉姆一生中只有一次離開小島。)他就像在喝藥水一樣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著,中間還時不時念著胖教長指導他讀的經文,感覺還能舒服一點。

他不想今晚在地牢里清點人數的時候出什么差錯,于是打算快去快回。他嘴里喃喃地自言自語。沒有與妻子和女兒道別,他來到院子里說完再見,然后最后一次走出了家門,就像是去自家院子的洗手池一樣稀松平常。他的妻子和女兒也知道他的身體不會好轉了,一路望著他的背影哭泣。

昏禮(1)時分,巴依拉姆來到海邊。錦繡宮大酒店的門口有馬車、門衛和戴帽子的紳士在等人。他從海關大樓的后面穿過,經過船舶公司的門口,那里的船只駛往伊茲密爾、哈尼亞(2)和伊斯坦布爾。當他到達哈米迪耶大橋時,已是精疲力竭。他感到他會突然倒地斃命。這是一天中最絢麗多彩和生機勃勃的時刻,排成行的棕櫚樹和梧桐樹,灑滿陽光的大街,目光友善的行人,生活如此美好。橋下流淌著阿爾卡茲溪,背后是古老的室內集市,在橋對面是他一生都在看守的城堡牢房。一時間,巴依拉姆無聲地哭泣著,他太累了,說不出話來。太陽的金色光芒把粉色城堡照耀得更加明艷。

他拼盡最后一點力氣,來到電報大樓前塵土飛揚的大街上,穿過棕櫚樹和梧桐樹,再次來到海邊。他路過威尼斯共和國時期的建筑,穿過老城蜿蜒曲折的街道來到城堡。后來據目擊者說,那天晚上獄吏去二號牢房清點人數了,他一個人在看守室喝下了一杯椴花茶。

天黑后就沒有人見過巴依拉姆了。在“阿齊茲耶”號靠近碼頭時,一個年輕的獄吏聽到了從地牢里傳來的尖叫聲和抽泣聲,但一切歸于寂靜之后他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1)伊斯蘭教每天五時禮拜的具體拜數,按照時間先后順序依次為晨禮、晌禮、晡禮、昏禮、宵禮。

(2)希臘克里特島西北岸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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