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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

1922年,一個秋天的早晨,北京西直門附近,42歲的寡婦程黃氏站在黎玉亭家院子門口的臺階上。秋高氣爽,程寡婦卻火氣很大。她先是用力指了指黎玉亭,之后又指了指自己:“瞧好了,老黎!你今兒也賣人,明兒也賣人,你想賣多少人就賣多少人,但你休想打我程大娘們兒和我任何一個孩子的主意!”(1)程寡婦的老家在北京東北邊,1919年丈夫死后,她就一直幫著黎玉亭從她老家的村子里弄來婦女和孩子。幾年以前,她還不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這個臭名昭著的人販子作對,但她的膽子漸漸大了起來。近來,程寡婦日益無法忍受黎玉亭的脅迫,她覺得黎玉亭從他們忙碌的產業獲得的利潤里克扣了原本屬于她的那份贓款。

程寡婦這些氣勢洶洶的話,折射出了民國時期華北人口販賣市場的一個關鍵特征,而這個特征常常被忽視。從業者有時把人口販賣叫作“吃人”或“吃人肉”,這并不是毫無緣由的。在程寡婦生活的世界里,她要么“吃人”要么“被人吃”,要么賣人要么被人賣。人販子和被販賣的人口往往是部分重疊的,對此她再清楚不過。華北人口市場的這一特征明白地解釋了人口販賣問題為何如此頑固。在這里,人販子和被拐賣的人之間的界線可能是模糊的,同時,正如在別處一樣,婦女和兒童尤為容易受害。即便是在程寡婦開始做買賣人口生意之前,她和朋友們就已經注意到龍王堂頻繁有村民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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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清和民國時期的華北,一個將仆人、妻子、奴隸、小妾、童養媳、妓女、學徒和養子養女包含在內的市場蓬勃發展了起來。各個階層的家庭都依靠這些被販賣的人來應對家庭內部的需求。大規模的區域性貿易幫助家庭處置不想要的孩子,獲得仆人,向鄰居借用生殖或育兒服務,又或者,幫助他們吸納新的家庭成員。在本書中,我考察了這些販賣是如何進行的,也分析了使這些活動得以實現的社群網絡或親屬網絡。我使用的是在地而切實的研究方法,追尋像黎玉亭和寡婦程黃氏這樣的男男女女,以及他們做生意時打交道的各個家庭。他們的世界很復雜。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我會把他們的故事與晚清廢奴主義者、州縣官、警察的生活編織在一起,同時考察法律體系的沿革以及這些男女曾用以描述自己行為的那套層次豐富的語言。

中國的家庭是交易型家庭。除了生孩子以外,進入一戶人家或者從一個家庭離開,都要通過錢財交易以及中間人或“老媽店”(broker)從中協調。婦女從一個家庭遷移到另一個家庭,圍繞這個過程開展的禮俗不同,由此區分了妻、妾和婢女之間重要的地位差別。(2)那些能為女兒提供嫁妝的家庭,給了新娘很多嫁到夫家后的權利,(3)同時也傳遞了一個具有社會效力的關鍵信息——她的娘家不需要通過賣女兒來維持下去。連買一個出身卑微的婢女也要雇媒人,或許還要雇一兩個證人來落實這樁買賣。媒人可能是一個流動的人販子,也可能是當地社群中的一員。并不是所有組建家庭的交易都包含剝削,但這個過程都在家庭內部建立了等級。

一些讀者可能會希望在人口買賣與通過買一個婦女進行的合法婚姻之間找尋明顯差異。但是,做這樣的區分會掩蓋導致人口販賣在中國如此持久而頑固的關鍵因素。在本書中,我借助了一個傳統的定義:我用“人口買賣”(trafficking)這個詞指代買入和賣出,以及以賣出為目的的中間調停和交通運輸。相應的,我舉的例子有時會包括被迫出聘禮的婚姻和同意自己被賣的仆人。一些被賣的人自己也是這樁買賣的同伙,我謹慎地不把他們排除在討論之外。做此選擇對我的分析產生了雙重影響:首先,這促使我們從整體上思考人口買賣的語境,在這個語境中人口交易是被廣泛接受的;其次,在人口買賣的敘述中,被賣的人所經由的中介軌跡得以保存。我尤其關注老媽店在為買賣提供方便或從中獲利時的身份變換。在控訴人口買賣的國際法規中,我使用的這個寬泛定義并沒有效力,但它的寬泛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更加完整的社會圖景,從中我們可以理解人販子和雇用人販子的家庭之所以這么做的邏輯。隨著中國的法律開始起訴人口販賣,一系列正當或不正當的手段最終被判定為非法——但是,人口販賣的“過程”涵蓋了包括不同程度的強迫、準許與利用在內的廣闊的行為譜系。

這不是一部關于婚姻的著作。不過,中國極大部分家庭締結的婚姻為大規模人口販賣提供了“合法性”。對多數窮人來說,結婚最要緊的就是聘禮,在他們的觀念里,聘禮讓所有形式的買賣都合理化了,甚至包括非法的買賣。中國的人類學家曾指出,“講到妻子時用贈禮和互惠的語匯”,與此同時,“提到妾和女仆時用市場交易的俗語”。(4)在華北的庭審記錄中,我發現事實并不是這樣。在清朝和民國的供詞中,提到新娘時用的也是銷售和價格的術語,運用的語言跟提到其他被賣的群體時沒有區別。對相關的家庭來說,有時甚至對妻子本人來說也是這樣——是婚姻使一個女人的價值得以完成,結婚同時意味著她可能會被賣掉。(5)她在家庭內部的生育和性貢獻既有社會價值,也有經濟價值。

“虧欠”(debt)在形塑家庭等級制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不管是經濟上的虧欠、子女的虧欠、精神上的虧欠,還是儒家思想中的虧欠。孩子們明白,他們要對養育自己的父母負責。年輕的新娘知道,她的丈夫為了娶她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她的家人為了把她嫁出去做了哪些犧牲。小妾深知自己有生兒子的職責。婢女會被提醒,是主人把她從貧窮中解救了出來。青樓女子算好了贖身所需的價碼。甚至沿街乞討的叫花子也向他想象中的家人表達著虧欠,他們和所謂的家人們一起上街表演。

然而,被賣的人和買主之間越是被沉重的義務感捆綁在一起,他們被售賣的事實就越是讓這些人在家中的地位變得無關緊要。人口買賣是一個不斷變化的過程,其中包含著二次販賣的可能。長久以來,學者們強調儒家家庭中森嚴的等級制,但中國家庭構成的本質在于交易,學者們并沒有對這一意涵加以探索。中國家庭的邊界比傳統所認為的更具可滲透性。

30多年前,人類學家華琛(James Watson,又名屈佑天)指出,在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中國擁有“世界上規模最大、最具綜合性的人口交易市場之一”。(6)這個判斷位于一篇關于香港新界精英蓄奴宗族的人類學論文的開頭,不過,盡管華琛大膽地邀請人們繼續討論,但他的文章依然是少數直接觸及中國人口交易問題的研究之一。(7)本書則第一次考察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華北人口買賣的實踐。

沒有人質疑華琛的判斷,但也沒人深究。在混亂的中國大地上,買賣人口似乎成了一種默認的(也是不可避免的)特征。關于自然災害時期農村經受的苦難,不乏令人動容的描述,其中常常會特別講到挨餓的家庭賣掉婦女和孩子。研究清史和民國史的歷史學家沒有忽視這些描述,也并非不為所動。但是,他們將人口販賣視作更廣闊的社會問題的一種癥狀來順便探討,這些問題包括貧窮、饑饉、戰爭或者賣淫。(8)對每一種深刻的社會問題,都有豐富的文獻探究其在歷史上與當下的表現。這些危機的確構成了人口買賣市場之所以興盛的語境,但是只把販賣人口當作一種癥候,卻將一種值得進一步解釋的行為模式自然化了。對于普通人和罪犯來說,即便只是產生把某個人賣掉的想法,也需要先有一個已知的市場,一個早于彼時的危機存在的市場。本質上,人口販賣是一種內生的實踐,將人口販賣作為一種癥狀而不是一種獨立的現象來處理會掩蓋其本質。

本書將說明,這種無所不在的交易——長期以來是出于迫不得已才會做的事情,在講述干旱、饑饉、洪水、盜竊和戰火導致的流離失所時顯得很突出——通常卻被社會群體網絡容忍和助長,面對更為庸常的煩惱,賣人被認為是一種合情合理的補救措施。被嘴碎的小姑子搞得煩躁;因妻子通奸感到羞恥;為女兒將來的婚姻前景焦慮;由于孩子不聽話、病懨懨的,叔叔抽大煙,或者由于欠了賭債、肥料短缺而憤怒;害怕糧食越來越少,擔心就算明天夠吃,明年也不一定夠——這些都可能促使一家之主考慮向人販子求助。

人口買賣是社群互助中很關鍵的一部分。人口買賣的確涉及刑事問題,但販賣人口在道德上并不被視作是應該譴責的,也不像我們傾向于認為的那樣是一種極端手段,更不是學術界直到今天都想讓我們相信的那樣。確實,因為賣人這樁事并不一定會遭到譴責,衰敗的境況不一定會威脅生存。迫不得已、為了生存,以及“別無選擇”這樣的話語是被清朝律令制造出來的。有人可能會聲稱,要是不得不做一件事就顧不上法律,但有利可圖之時這些人往往毫不遲疑地訴諸法律。賣人的人家和掮客們都用生存來為自己辯護,這已經是陳詞濫調,因為這種說法往往很有效。調解地方糾紛時,清代司法官吏常常厚待那些聲稱自己困窘絕望的人。清律禁止了許多人口買賣的方式,但其中也收錄了允許這些做法繼續下去的條款,一些家庭就常常利用這些條款。如果家長能令人信服地爭辯,是不可抗拒的饑餓迫使他們賣掉孩子,州縣官就宣判他們無罪。不僅如此,州縣官還赦免了一些人販子,因為他們解釋說自己的做法并不過火,或者動機是為了行善。從國家角度及宏觀的社會層面看,人口販賣使處于危殆中的一批人口擺脫無以為繼的境況,令他們的生活變得可以忍受。從個人層面上講,這種做法為困境提供了現成的解決方案,而且也被社會所接受。正如我們所見,在民國時期,情況依然是這樣。

1910年,清廷做出了禁絕人口買賣的最后嘗試,朝廷頒布了一項包括十個部分的法令,規定帝國刑法中所有涉及“奴隸”的內容都要徹底刪干凈。彼時,對這次被稱作中國廢奴運動的事件,國外的一些報紙提出了謹慎的贊賞。(9)法令的文本概述了包辦婚姻和雇用契約傭工的新規則。此法令有必要修得如此瑣細煩冗,這提示了我們,上述行為已經深入滲透進了普通人的生活。幾百年來,進行人口買賣都被劃入一個含混的法律領域:原則上是非法的,但如果是為了生存必須使用這個手段,又可以被法律容忍。清律中每一則禁止售賣人口的刑事法規之下,都有幾條清楚陳述了例外情況的附例。(10)問題似乎在于,表面上清楚明了的金錢交易背后,確實牽涉到了多種多樣的關系和身份。不過,將這些關系捆綁得如此緊密的,也不只是金錢。人販子常常是熟人、鄰居、朋友、親戚,甚至是情人。鄰里中的媒人不僅操辦婚事,也經辦其他必不可少的服務,并且彼此競爭。本書探究了這些瑣細的職責和微妙的競爭,試圖呈現一幅復雜的、處于戲劇性變革時期的民間社會圖景。某種程度上,此類交易波及華北的幾乎每戶人家:并不是每一戶富人家庭都購買或雇用了奴仆,也并不是所有貧窮的父母都想著賣掉孩子,不過,各行各業的人都知道,身邊曾有人不得不求助于這個市場。所有家庭都知道如何在一眾人販子里做出辨別,都了解如何雇用他們的服務。在這些鮮活的經驗和清末民初法律制定者的目標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裂隙。

到了1911年,革命將這個問題轉交給了新的政府。法律改革之后,長久以來約定俗成的做法卻成了犯罪。在這個處于過渡之中的法律環境里,對于哪些人是一個家庭的合法成員,哪些人不是,地方官和警察不得不做出必要的裁決。關于哪些要素構成了一個被認可的家庭,觀念一直在轉變,我通過他們的記錄追蹤了這些觀念。法律的執行并不由國家完成,地方警察、調查者個人經常猶豫要不要動用法律。面對許多街頭爭端或家庭矛盾,警察需要對家庭成員的歸屬問題當即做出評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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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玉亭1899年來到龍王堂的時候,就已經名聲在外:據說他殺過一個人,連捕役都忌憚他;他的情婦遍布北京城;他曾經羞辱了一個少婦,導致其自殺,但少婦的家人怕得要死,甚至對黎玉亭參加葬禮表示了感謝;之后,黎玉亭買通盜墓人掘開這個女人的墳墓,偷走錢財,扒光尸體;他變得非常有錢,但幾乎沒有人確切知道他是怎么暴富的;有個男人曾錯信黎玉亭,把妻女交給他照管,回到家中發現妻女不知所終;為了利用棺材鋪走私鴉片、竊取死人的陪葬品,黎玉亭結交了位于村莊邊緣的棺材鋪的老板。關于黎玉亭斑斑劣跡的流言蜚語傳遍了家家戶戶。(11)

那時,17歲的程黃氏剛成親。她喜歡自己的丈夫,說他熱心、忠厚、穩重,她跟公婆也相處得不錯。那一年,這對夫妻有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程黃氏的丈夫做駕馬車的營生,常常要駕車進城,每次都去好幾天,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照顧孩子。她算了算,丈夫每年都要外出至少三個月。無聊的時候,程黃氏就跟村里的其他年輕婦女說說閑話。她們聊一些“誰跟誰私奔了,誰又背著誰偷人了”之類的閑言碎語。她們都覺得黎玉亭怎么看都是一個衣冠禽獸,她們帶著恐懼和好奇談論這個人。她們結伴出門,去看黎玉亭“趾高氣揚地走在村子里”。程黃氏后來回憶,第一次在街上碰到黎玉亭的時候,她感到很厭惡。不過,她們中的一些人佩服黎玉亭,認為他是一個老于世故的男人,不循規蹈矩,她們后來向黎玉亭求助,以擺脫痛苦的婚姻。程黃氏自己的婚姻很幸福,但從朋友們那里她了解到了黎玉亭究竟在做什么生意的許多消息。不過,正如她之后提到的:“盡管如此,那個時候我還沒真正搞懂買人和賣人意味著什么?!保ㄒ庾g)(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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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晚清與民國時期,販賣人口意味著什么?是否類似于一種所有制,甚至奴隸制?既有習俗中,各戶人家通過交換嫁妝或聘禮使婚姻合法化,人口買賣是否只是延續了這種模式?在人口買賣這個問題中,匯集了傳統的期望與義務、家庭網絡、有關維生之道的修辭、交易與契約。整本書中,對這個廣泛使用的短語“買賣人口”,我要么直譯為“buying and selling people”,要么譯成“trafficking in people”,后一種譯法在20世紀早期更常用。在討論奴隸制以及西方人對“白奴貿易”日益增加的焦慮時,清朝律法改良者將任何不正當的人口交易都描述成是“買賣人口”。這個詞囊括了從妓院到苦力貿易、從收養到重婚市場的一切內容。一開始,20世紀初圍繞上述問題展開的討論,其重點在于禁止以開啟新的剝削而非抹平身份差異為目標的交易機制。這樣的應對措施所曲折表達的意思在于,參與討論者認為,中國社會涵納了特定情境中的一連串身份,這些身份不能被二元地化約為自由的或受奴役的。西方個人自由的概念來自啟蒙哲學,而在中國,人們依據儒家思想的綱常倫理來理解自己在家庭和社會中的身份,以及自己相對于國家的角色。沒有任何一個個體是自由的,因為每個人都身居各種關系之中。人與人之間的差等是自然的,在儒家份位原則中,一些人要承受比其他人更多的職責。直到19世紀下半葉,因與全球性事件相關的訊息傳播到清帝國,與奴役相對立的民權與自由觀念才傳入中國,也是在此時,中國的觀察者開始意識到,海外的中國“苦力”正在填補因禁止大西洋奴隸貿易而造成的勞動力真空。由于接觸到了西方有關奴役的話語,晚清的法學家和立法者們試圖將中國種類繁多的交易方式,全都擠入一種單一而別扭的類別。確實,與其說“自由”和“奴役”等詞在佐證家庭社會變革中起到了什么作用,不如說這些詞更多地被清末民族主義和反帝國主義的修辭所吸收。辛亥革命后,民國的革命者們繼續尋找用以形容家庭內部奴役的珍稀語匯。在20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報紙社論和警方規章都采用了畜養動物時使用的怪異語言,一同譴責那些依然“養奴婢”或“蓄婢”的家庭。(13)

在法學家和立法者們使用的諸多術語里,“買賣人口”只是最中性的詞?!百I賣”為婚姻市場提供了新娘和小妾,為青樓提供了妓女,但也為各家各戶提供了包括奴婢、保姆、奶媽以及男仆女傭在內的勞動者。通過禁止“買賣人口”,國家想禁絕的是這些行為,而非這一系列的社會身份,后者絕非通過法規就能一舉根除。

通常我們認為,奴役是一個人能夠用以威脅另一個人的最具強迫力的約束性要求。清末和民國時期的中國確實存在奴隸。不過,他們生活在一整套難以抗拒且彼此排斥的要求之中,這些要求多以儒家等級制和家庭職責的名義發揮作用。從更大的語境來看,在上述現象背后,人可以被買賣的觀念已被社會廣泛接受。人口買賣令人厭惡,而民眾卻篤信其合法性。美國學者瓦爾特·約翰遜(Walter Johnson)在討論路易斯安那州的奴隸市場時提到“動產原則”(chattel principle)——任何一名奴隸在任意時機都有可能被轉換成一種貨幣價格。(14)無論是在清末還是民國時期,中國都沒有形成以奴隸為動產的大規模貿易市場,盡管如此,許多人卻遵循中國自己的動產原則度日,不管他們是否已經成為奴隸——他們完全清楚,自己有可能被賣掉甚至被反復買賣,有可能被拿去做交易或者被出賣。許多奴隸制都具有“極度的不確定性”,在中國,被賣的人也不能擺脫這個特點。(15)中國的家庭都清楚地知道,人丁就是投資,而婦女、兒童和窮人最容易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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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中國人口販賣的邏輯與本土學者對其所做的辯護,史學上的探討相對匱乏,這阻礙了我們把中國與世界其他地區的奴役和奴隸制做有意義的對比。各種人身契約、奴隸制、奴役和強迫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差異。在不同的社會中,奴役以文化上各異的方式發生,要應對這樣的情形,研究奴隸制的學者們常常會發現他們的討論歧義叢生。解決爭議的唯一出路在于,放棄對“普世”定義的執念,別再在各種奴隸制之間尋覓一致性。如此,我們就能思考,經由怎樣的過程,各種形式的奴役才在不斷演化的環境中持續存在。跟奴隸制一樣,買賣人口也是一個投機的過程,它利用了所有既定社會中最具支配性和約束力的力量。相應的,研究由經濟驅動的大西洋奴隸貿易的歷史學家們歷來強調,奴隸的身份是財產,是主人的搖錢樹。不過,非洲研究者們則傾向于關注奴隸在復雜的親緣網絡中的位置。(16)在南北戰爭前的美國,不管是奴隸制的辯護者還是廢奴主義者,都會援引《圣經》中的句子來佐證自己與對方不同的立場。在一些非洲人的社群中,敵對部落間紛爭不斷,這些社群強調奴隸制在其中所起的重新平衡的作用。另一些社群則注重奴隸制在組織親緣網絡的過程中發揮的重要性。解讀這些傾向的一種路徑或許在于,人販子和奴隸主為自己做了辯護,而每一個區域的研究者們都采納了他們的思路。奴隸主依靠一種普遍接受的邏輯為他們的要求辯護——每個地方都有不同的社會、文化和歷史環境——并以此維持他們的要求。

我特意選擇了“要求”(claim)這個詞,無論奴役關系發生在哪種特定的文化機制中,“要求”一詞都是有意義的。一個要求既可以被提出,同時也可以被實踐。在中國,對被賣的人提出要求意味著,在建立占有關系的同時,也對其施加權力。即使是非法的要求,如果被認為在道德上有合理性,也能付諸社會行動。

奴隸制研究者提出的定義可以粗略地分為兩種立場:一些學者將奴隸制處理為一種財產關系,另一些則認為奴隸制背后是權力關系。在持“財產”觀點的一方那里,奴隸被視作財產,與他們自己的生產方式分離,結果是,作為財產,他們自己可能沒有權利擁有財產。另一方認為,將奴隸定義為“財產”是一種概念上的假設,并不總是有效,因為有些奴隸設法積累了財產,且圍繞著他們聚集的財產構建了社會關系。(17)華琛用嚴格的財產術語來定義奴隸制。(18)他注意到,在華南鄉村地區,人們像處理動產一樣對待細民(被奴役的人),并且,在身份意識強烈的族長看來,細民代表著一種奢侈的所有物,可以向他人炫耀。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成為宗族的一員。(19)華琛不認為買來的女傭是動產,她們的身份不是世襲的,而且她們有潛力變為家庭成員。然而事實上,只有極少的華南“妹仔”曾在主人的家里獲得“自由”。(20)清代有一個清晰而技術性的例子,其中不僅是奴隸,仆人、小妾和妻子也被認為是財產——清律里很多有關這些群體的律例都被放在了“賊盜”一類。誘拐一個男人的妻子屬于盜竊,傷了他的奴隸屬于毀壞他的財物。(21)我們之后會看到,售賣婦女和售賣土地用的都是同一套術語,這進一步提示我們,人是有可能像財產一樣被處置的。

奧蘭多·帕特森(Orlando Patterson)提出了“權力”視角,他認為“財產說”太過籠統。帕特森用以定義奴隸制的,是一套刻畫身體上的徹底壓制、管控、孤立和暴力的術語。(22)就中國的情況而言,主人有權殘酷地懲罰奴隸和雇工,父母被容許嚴厲地管教子女,這為“權力說”提供了最清晰的佐證。被賣的那些人也很有可能挨打。在傳統的家庭里,家庭的整體利益統攝了個人意志,由一位宗法制下的一家之主(或者是一位代替缺席的丈夫行使權威的婦女)支配。律法的存在是為了確認權力是否濫用——在清朝,主人應該在暴打奴仆之前征求州縣官的同意——不過,怒火一觸即發、管教的沖動迫在眉睫的時候,老爺太太們很少有工夫費這個心。(23)(進而談到清朝的情況,理論上主人需要獲得準許才能把奴仆往死里揍,但父親用同樣的方法管教兒子之前,并不需要獲得特許。)(24)

人販子利用了那些他們試圖賣掉的人的弱點,他們從一些人的熱望和另一些人的恐懼中獲利。人販子的手段包括引誘、虛假承諾、慫恿、哄騙、強迫和綁架。(聰明的人販子對使用武力很謹慎,他最得力的武器是語言。正如黎玉亭對程寡婦的忠告:“要想讓一個人真的上當,用的不應該是刀,而是你的舌頭?!保┻@些手段的暴力程度各異,相應的,那些被賣的人的下場也不一而足,從奴役到勞役、從賣淫到成親、從收養到代孕都有。

盡管“權力說”和“財產說”可以解釋被賣之人的遭際,但這兩種架構都不能與中國社會的份位體系完全匹配。當然,主人握有經濟權,并且能私自行使專橫特權,或者能夠訴諸國家、律法和武力,這些因素在清代都很重要。不過,如果只關注這些關系,我們就會忽視使得買賣人口在中國曾如此猖獗的特殊力量,而這種力量也最具約束力,這就是——家庭。

在中國,奴隸只是廣大被販賣的人之中的一個群體。在禁止人口販賣、奴隸制理應被廢止之后,無數中國貴族家庭依然繼續“養婢女”,這些婦女和少女的存在,清楚地證明了政府為執行新法律所經歷的掙扎。此后,中國的婢女將成為封建過往的象征,革命后的國家希望婢女成為歷史。人口買賣并不等同于奴隸制——在這個過程中發生了不同程度的剝削,從徹底壓制到契約勞動都有,也促成了賣淫、婚姻或收養等各種關系。

是否承認金錢在社會關系、人際關系和親密關系的形成過程中扮演的角色,在這個問題上西方世界有所保留。中國人則更為現實,他們并不覺得交換金錢就一定會貶損情感上的聯結。西方人的顧慮,部分來自太平洋奴隸貿易的遺產。在有關奴隸制的廣闊歷史長卷中,世界各地的奴隸制幾乎都對家庭關系造成了損害。在奴隸試圖建立家庭之時,他們需要跨越自己的身份,而不是從自己的身份中獲益。在中國,販賣人口使家庭分崩離析,但事實上也塑造了家庭關系。

中國的交易型家庭需要不斷重組。奴隸制的研究者們注意到,在世界范圍內的許多語境中,奴隸制的發展都是為了應對勞動力短缺。與之相對,勞動力過剩促發的是有競爭力的雇傭勞動體系,而不是奴隸制。盡管中國人口密集,19世紀和20世紀中國的人口買賣符合的卻是短缺/奴隸制模式,而非過剩/雇傭制模式。清末,債務勞工在農業型生產(productive)經濟中不再扮演主要角色。我的研究表明,被賣的人所付出的勞動對繁殖/再生產reproductive)經濟來說依然很重要,這種重要性至少又持續了一個世紀:中國最大的買賣人口市場并不在從事農業生產的勞動力,而是家庭內部的勞工及生育勞工。賣人并不是因為家庭內部的勞動力和女性太多,反而是為了應對家庭內部人手不夠、婚姻市場中的女性數量減少,以及由此導致的對缺少子嗣的焦慮。家族的安穩和禮數都依賴于一個繼承人的誕生,因此,家族成員盡其所能地支持兒子,就算犧牲女兒也在所不惜。女嬰被拋棄、凍死、殺害,而對男童則在整個童年時期進行更為尋常但極具選擇性的優待。這些因素共同導致性別比例失調、未婚男性過剩,女性則大多嫁了出去。(25)不過,在出嫁之前,不少女性都忍受過當小妾、婢女或者娼妓的歲月。親事本身也可能是強迫買賣的產物。這就回到了我的論點,交易是因為負責再生產的勞動力及家庭內部勞動力不足才得以組織起來的,而不是因為勞動力過剩。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人口市場從未飽和過。自然災害帶來的難民占據了很大一部分的市場。在任何特定時刻,饑荒、干旱、洪水和其他生態危機都可能會促使成千上萬的百姓流動起來。若是面臨土匪和軍閥的劫掠,情況也相同。而且,正是在這些危急時刻,人口交易最為明顯,不過也同樣最能為地方社群和國家所忍受。也正是此時,對人口交易的普遍態度最鮮明地表露出來,這樣的態度使得人口交易無論年景好壞都持續蔓延。此時,價格下跌,出現了買方市場。從國家的角度看,流動的難民要比跨越災區被賣作勞力的難民更不利于穩定。交易型關系受阻的時候,國家就加以干預。要是買賣進行得很順利,國家便放任其發展。

在中國的語境里,傳統上等級森嚴的份位和親緣關系所構成的敘事,與隨時可用的金錢交易機制相結合,一并激活和落實了在販賣人口的過程中建立起來的關系。出身貧困的女性陷入了尤為困難的處境。盡管儒家思想推崇貞潔,但孝道或許是更為根本的原則,年輕女性會為家庭的福祉犧牲她們自己,連同她們的操守。(26)販賣人口的契約證實,正如在其他社會一樣,維護交易的合法性對交易雙方來說都是利害攸關的。根據捕役的記錄及庭審記錄的描繪,在法律面前,家庭成員、購買方、銷售者以及中介,全都爭相用盡可能對自己最有利的方式來為交易下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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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春天,距離寡婦程黃氏在黎玉亭的院子門口暴跳如雷已經六個月出頭,彼時她指著黎玉亭咒罵,現在卻用同一根手指在京師第一監獄畫押。她曾經的同伙沒有把她賣掉,卻在捕役面前出賣了她。說句公道話,程寡婦這是自找的,起初,是她先試圖暴露黎玉亭的人販子身份。我們一般認為,罪犯會盡力避免與執法者發生不必要的接觸,但干了販賣人口的勾當之后,寡婦程黃氏變得爭強好勝、熱衷于上訴。她每天都有被捕之虞,每天都面臨著被押上縣衙的危險。不過,在別人小心謹慎之處,程寡婦捕捉到了復仇和清除敵手的機會?!澳莻€時候,我真挺得勢的?!备扇丝谪溬u不久,程黃氏就掙了800塊,這些收入足以還清她死去的丈夫欠下的債務,也足夠把他抵押出去的田地贖回來。她解釋說:“做這種事沒有說做一次就不干的。錢拿到手,全是白花花的現大洋,多高興。吃了甜頭,還有不干的?”(27)

那些年里,黎玉亭給了程寡婦一些好建議。確實,即使已經痛斥了老黎,程黃氏還是傾向于怪罪她的領路人背叛自己,她覺得是因為自己越來越成功了,成了一個熟門熟路的掮客和人販子,老黎嫉妒她。去年,他倆合伙綁架了一個特別漂亮的女人,那是一位當地軍閥護衛的小妾。這個護衛認出了寡婦程黃氏,正式狀告了她。等候審判的時候,程寡婦回想起了黎玉亭教給她的若干妙計:“要是有人告你,就假裝什么都不知道,或者什么都不在乎?!钡谝淮问軐彽臅r候,這個策略奏效了。不過第二次她就沒那么幸運了。

當寡婦程黃氏發現,黎玉亭和另一個人販子綁架了一個小媳婦,卻沒有拉她入伙的時候,她找到了老黎當面對質?!袄侠枰侵苯咏o我十來塊錢也就完事了——但他見錢黑?!彼髞硗嘎叮骸埃ɡ栌裢ぃ┠敲赐髫摿x,過河拆橋……他們把我踢了出去,我越想這個事越生氣?!辈贿^沒多久,她就跑到新郎家里,告訴這戶人家是誰把新媳婦拐了?!拔腋嬖V他們,上西直門就可以找到她,而且把老黎家的門牌號給了他們。他們給我60塊錢,一去就把人挖了回來?!?a href="#jz_1_26" id="jzyy_1_26">(28)這家人后來跟黎玉亭打官司,但是黎玉亭有本事動用跟衙門的關系,走后門逃脫了刑罰。程寡婦自己也不太確定老黎知不知道,或者有沒有懷疑過,是誰供出了他。不過隨后,當他們都站在證人席時,黎玉亭沒有用矢口否認的招數,雖然這是他擅長的。相反,他供認不諱,把程寡婦送進了大牢。

* * *

黎玉亭和程黃氏試圖操縱彼時處于變革中的法律環境。隨著中華民國的成立,新的法律機制也建立了起來。這不僅包括新修的法律和流程在形式上往往令人費解,也涉及新建立的法庭和警察局。(29)法律和法律的執行變得日益清晰,這改變了普通民眾的權利意識。通過打官司以及一系列報仇雪恨的新途徑,這些機制為公民提供了表達冤屈和伸張權利的機會。通過巡檢民國時期的紛繁訴訟,買賣人口及隨之而來的社會經濟犯罪更清晰地呈現在了歷史學家面前。在新成立的中華民國,警力越來越職業化,他們負責執行禁絕買賣人口的新法,伴隨著這一過程的,是大量獄案記錄在全國各地的警察局、法庭和監獄里堆積如山。也是在這些卷宗里,我們發現了像老黎和程黃氏這樣的人販子成了對頭,除此以外,我們也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悲劇發生在親人之間,這迫使個人和家庭求助于特殊策略。

20世紀初,將犯罪視作一個特定的社會問題,而不只是一種破壞穩定的暴力,從這個角度對犯罪產生的興趣根源于早期的社會學學科。程黃氏的職業生涯史之所以能夠留存,是因為在她干的壞事讓她遭殃后,她就被關進了京師第一監獄,在那里,一名學社會學的學生采訪了她,并且做了細致的筆記。(30)在程黃氏從事人口買賣的整個職業生涯中,她賣了差不多十幾個婦女和小孩。每樁買賣能賺60塊到200塊大洋——要是能想辦法把同一個婦女倒賣多次,賺的錢還要更多。其中,只有三次交易被寫進了北京的獄案記錄。程寡婦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人販子,她的個人史證明,人口交易規??捎^,庭審卷宗和警方的記錄只能呈現出冰山一角。真正進行的買賣從來沒有引起警方的注意。

彼時中國底層民眾往往目不識丁,很少有關于他們的資料供歷史學家探究。因此,研究20世紀初中國律法改革的學者,很大程度上都忽視從大眾的角度來觀察法律的變遷。只有在涉事各方與法律產生沖突的時候,家庭才會做出艱難的決定。僅從法庭和警方的檔案本身出發,無法為買賣人口的盛行程度給出統計學測定。不過,雖然無法估算具體數據,但針對人口交易的范圍和本質,有充足的信息可以做定性分析。幸運的是,調查官吏與新進受訓的警察一絲不茍地寫下了對案件的描述,再加上記載法庭供詞的文字稿,這些資料不僅描繪了每一個個案的情形,也為華北日常生活提供了豐富而具體的佐證。這些細致的中文記錄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人口買賣提供了尤為豐富的細節,這樣的視角在任何其他地方的犯罪案件中都很罕見。我根據庭審記錄和警方的檔案,重構了那些促使家庭與人販子做買賣的要素。

我在本書中提出的論點和主張,建立在廣泛閱讀中華民國時期的警察檔案與地方法庭文書,以及查閱清朝州縣官吏報告的基礎上。我從北京市檔案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和南京的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搜集到這些庭審材料。北京市檔案館收藏了3 000多份涉及人口交易的記錄。除此以外,我查閱了400個案件,主要來自警方的文書,時間跨度從1911年到1933年。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我搜集到了近百個從全國各地向最高法庭上訴的案件(很多樁案件涉及對誘拐的指控和針對賣妻的報復),以及內務部和交通部的販賣人口調查記錄。就清朝時期而言,我閱讀了順天府寶坻縣的檔案(從1870年起的36份文書)以及《刑科題本》中收錄的案件。同時,我參考了清朝和民國的報紙、20世紀初的法律法規以及彼時社會科學家所做的調查,以增補司法記錄以外的視角。不過,我并沒有試圖消化整個華北地區買賣人口的龐雜線索,從這些材料出發,我選取若干事件做了細致的巡檢。本書將一系列內在關聯的微觀歷史置于一個廣闊的語境中來討論——中國律法的沿革,最高法庭的相關裁決,精英修辭,應對饑饉與貧困的人道主義努力,河流治理與水資源管控,以及軍閥割據局面的出現。

* * *

北京地方法院以誘拐罪判處程黃氏兩年監禁。程寡婦只服了一半的刑期,到1924年,發生了一次迅猛的政變,國都的政權易手了,這在軍閥割據時期甚為常見。段祺瑞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執政,隨即他宣布大赦天下,清空了都城的監獄。(31)在中國歷史上,特赦是一種很重要的策略,統治者借此向百姓施恩,以鞏固政治上的合法性。從1916年到1926的十年間,特赦囚犯是一種尤為有效的工具,因其周期性地為新掌權的軍閥騰出了關押反對派的地方。

程寡婦并不關心政治,但當她回想自己的人生過往及職業生涯中的點點滴滴時,她感到自己參與的事件都匯入了她所生活的社群中那漫長的人口買賣史。程寡婦的技巧和策略日益精進,與此同時,她也不斷調整對自己的期待,調整對龍王堂鄉親們的期待。本質上,交易總是無所不在,這似乎赦免了她個人的過錯。程寡婦接受了“法不責眾”的哲學,她也聲稱“好像蜘蛛網似的,一圈一圈困在里面,脫不了身”。這張網在時空中不斷延展。1924年段祺瑞大赦之后,程寡婦和其他北京監獄里的囚犯都被釋放,隨后的幾個月,她堅持不惹麻煩,但最終又回到了她那張根深蒂固的人口買賣網絡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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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少量歷史研究關注清朝管控人口買賣的律法。其中,中文研究包括韋慶遠在1982年做出的評論,盡管他提及了幾個顯赫的清朝大臣家中的奴隸數量,也加入了有關販賣年輕女孩的簡短討論,但這份研究主要依靠的材料是與政府政策有關的法律和奏折;英文研究包括1980年馬里納斯·J.梅杰(Marinus J. Meijer)在一篇文章中對相關條例變化所做的概述。(32)這些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法律背景,但它們都未曾試圖具體解釋是什么促使人們進行人口交易。數百年來,中國的律法都內在地包含著以制度化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司法不公。若干中國和日本的歷史學家,特別是經君健和寺田貴信(Terada Takenobu),考察了雍正時期的“賤民脫籍”問題。(33)他們的研究關注帝王下令豁除賤籍的動機,及其所頒布法令(1723—1728年)的文本意涵。雍正皇帝豁免了多種類型的賤民戶籍,這與他的一整套政策模式相符,包括赦免非法購入清代旗地的農民。通過這些政策,他試圖補救在其統治時期錯誤分配的資源。(34)為了建立大規模的計劃以緩解饑饉和貧困,雍正皇帝試圖消除身份低微的人與身份高貴的人之間——或者說,賤民與良民之間——在法律上的區別。對雍正頒布的法令可以做此解讀:這是一項極其有限也在很大程度上不成功的計劃,他試圖把在社會與法律意義上都成問題的群體變得正常。條款不再適用,但受歧視的群體依然存在。(35)蘇成捷(Matthew Sommer)拆解了“良民”這個類別,闡述了這個詞的用法發生的變化。起先“良民”指的是一種社會地位,后來轉而被用以描述一種道德行為。他對非法性交易所做的研究表明,雍正頒布的法令最主要的影響在于將賣淫從一種輕賤的行為轉變為了非法行為。(36)蘇成捷同樣考察了清朝的窮人家庭是如何調動妻子的性勞動與生殖勞動,令一家人能夠活下去的。他的核心論點是,對窮人來說,在販賣人口、婚姻和性工作之間沒有清晰的界限。(37)我的觀察證實了他的觀點,不過,通過對清朝以至民國階段的研究,我進一步發現,販賣人口實際上包括更多內容,是一種規模更大的實踐。一方面,它并未被明確限制為婚姻模式、賣淫或是對婦女的性剝削;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它也并不只是絕望的窮人最后的救命稻草。

本書的講述始于1870年,始于直隸省的一座位于北京和天津之間的村莊。直到19世紀末,清朝統治者都在奮力重建帝國秩序。中國歷經了全國各地持續的起義,一場血腥的內戰(太平天國運動),以及恥辱的第一次鴉片戰爭,與歐洲勢力在海上交鋒。相對而言,帝都周邊地區實際上尚未受到起義的波及,但受雇于如此接近帝國政治中心的區域,要求此地的知縣、地方官和管理者能夠應對復雜的政治形勢。清朝應該如何應對迅速潰敗的軍事形勢和日益腐朽的官僚體系?從知縣到總督,各個層級的官員都為這些問題所困。社會上人口交易日益猖獗,且在距離帝國中心如此近的地方持續進行,這揭示了家庭生活的不穩定,也給晚清的改革者敲響了警鐘。

對此前研究過像賣淫、人口遷徙或者婚姻模式等相關問題的中國學者來說,華北并不構成販賣人口的直接研究對象,北京似乎也不是這些事件的中心。北京城既非港口,也不在華南邊境,后者不管在當時還是現在都是變革發生的主要地點。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的首都是全世界警戒程度最高的城市之一。(38)但是,確切來講是因為人販子持續在這個區域活動(往往以相當公開的方式),法律和實踐之間的張力變得很明顯。借助北京及周邊區域的地方檔案,我能夠更詳細地描述華北的人口販賣活動,要這樣描述管制更為寬松的內陸則是不可能的。同時,我也會闡明農村和城市社群之間密切的聯結。另外,由于華北并未與大規模的性交易產生緊密關聯(在南方的通商口岸如上海,性交易已是臭名遠揚),這個區域讓我能夠在賣淫及買妻之外擴充我們對人口販賣的理解,這相當重要。賀蕭(Gail Hershatter)和安克強(Christian Henriot)都對上海的娼妓文化做了精妙的分析。(39)尤其是安克強,他刻畫出了整個上海地區農村皮條客、人販子和老鴇之間的關系模式。不過,世界范圍內已經形成的對性貿易的興趣表明,賣淫幾乎是全球普遍的現象,探究賣淫問題并不是理解人口販賣為什么在中國尤為持續和普遍的最佳路徑。在賣淫之外,擴大我們對人口販賣的理解,能夠幫助我們進一步揭示華北人口交易機制中的“中國”特質(此處的中國不只是一個地理位置)。

我曾期待這些檔案能夠證實賣妻和賣妾之間存在關聯,從而證明賣妾與賣淫的聯系。我預見到,要追蹤到其他形式的奴役的證據會更為艱難。我驚訝地發現,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誘拐犯、中間人和當地的媒人也參與了在更大范圍內提供中介服務的生意。而且,一些中間人是專門干這行的,但其他很多人則是各種各樣的投機者,他們同樣也很愿意把一個男孩賣給懇切的和尚,幫還要工作的母親找奶媽,或者收錢為兩個家庭撮合一場自己能從中獲利的親事。

本書論證了職業掮客的興起以及民國政府為禁止人口交易所做出的努力。在這些年月里,城市化與商業化迅速發展,伴隨著這樣的變化,中國家庭面臨著新的壓力與挑戰,作為家庭基礎的交易變得更加功利。與此同時,隨著中國建立起覆蓋全國的現代交通體系,在政治上,軍閥混戰卻導致山河破碎、國土分裂。人販子總是利用時艱,而對在各個家庭之間流動的婦女和孩子來說,當地的媒人長久以來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這個新國度的社會、法律與經濟結構發生的變化,為上述兩種人都提供了更多機會去捕掠被買賣的人。

本書結束于1930年代,彼時中國正處于另一場重大國際沖突的風口浪尖,這次的對手是日本。我考察的這60年所發生的事件,不僅包括名義上廢除奴隸制,也包括清政府倒臺、建立最高法院以及頒布新的律法。有關法律改革甚至是最高法院的意見構成一個稀缺的話語領域,在這些話語與像程黃氏、黎玉亭以及他們的客戶那樣的男男女女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不過,為了理解這個時期的人口販賣所包含的悖論,我們必須時不時地穿行于這些話語領域之中。本書并不直接討論中國共產黨的成立,或者1928年國民黨統一中國,但是國共之爭也正是在這些年里開始的。起自20世紀初,關于個體及其法律權利的革命性觀念開始生根。激進的出版物要么號召以父權制的方式重建中國家庭,要么呼喚男女平等,這些目標日益成為競爭雙方各自的黨派綱領。

近來中國的歷史學家圍繞這些議題所進行的重要學術研究,都致力于探究“現代性”,致力于闡釋中華民國時期的進步與發展:大眾傳媒興起,都市勃興,鐵路擴張,西式高等教育機構建成,新的民法、刑法和商業法頒布,制造業繁盛,更多經濟機遇被創造出來,同時,一種具備國際視野的政治方針也被培育起來。但是,20世紀初的中國并不只是變得更加現代,技術上更為先進,國際化,或更加布爾喬亞,所有這些表面上積極的變化,都伴隨著在一個日漸精微的地下犯罪王國中發生的同樣深刻的轉變。這個地下王國并非封閉地運行,普通人——那些對自己的需求和欲望有可能會誘發犯罪但毫無知覺的男男女女——也踏入了這個世界。通過法律實踐,司法體系的變革改變了他們之間的關系。

對中華民國時期的現代性的普遍關注,與另一種有關這個時期的主要敘述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中華民國政府在內亂和債務的打擊下一蹶不振,使得國家不再能夠有效運行。本書記錄的歷史闡明了這個顯見的悖論。社會上普遍容忍特定形式的人口販賣,這極大地限制了執法的力度和范圍,即便如此,中華民國并不像這段歷史的許多研究者傾向于認為的那樣脆弱。在試圖消滅一整套根深蒂固的行為時,民國政府受挫了,但我們不應認為中華民國的法律實踐也就此潰敗了。相反,遍尋廣闊的華北農村以追緝一個個罪犯,在貫穿軍閥割據的國土的鐵路沿線,發起一場反對買賣人口的重要運動,能夠做到這些,證實中華民國擁有人們未曾料想到的能力。在這個時期,大到一個國家的政府,小到家庭這樣的親密關系領域,都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通過考察那些根深蒂固的做法,在關注人販子視角的同時,也探究被販賣的人的視角,由此,本書講述了有關民國時期的法律改革及其局限性的一段社會史。僅僅認為這些行為是出于貧窮,會簡化問題的復雜性,鑒于此類交易在很多人的生活中依然占據至關重要且休戚相關的位置,這種觀點也模糊了其重要程度。

這些人的生活及他們與這個迅速變化的國家之間的關聯,是接下來幾個章節的主題。通過追索生活在京津之間洪泛區的一位年輕女性反復被售賣的過程,第一章揭示了清朝女性作為浮財、作為能夠通過售賣來兌現的家庭資產的地位。第二章討論了作為外交問題、行政問題和人道主義問題的買賣人口。在這一章里,我講述了周馥的故事,他后來成為直隸省新上任的道員,負責治水,也第一次遭遇了人道主義危機。這一章也追溯了關于誘拐的謠言和國內外人口販賣的多種表現。第三章梳理了周馥的奏折,他在其中呼吁廢除奴隸制、禁止人口販賣,本章也刻畫了有關這些行為的術語如何不斷增殖,從而導致民國初期訴訟數量暴增。第四章的內容揭示,在1910年代,偽裝的親緣關系在從大街上購買兒童的乞丐中起到的作用,與此同時,慈善和收養的修辭掩蓋了家庭內部更為惡劣的活動。第五章關注1920年代交通網絡的擴張帶來的影響,第六章則講述了地下軍事網絡如何讓一名軍閥的遺孀得以在天津建立她的人口販賣事業。第七章我來到了民國時期北京人家的庭院和里屋,分析城市家庭內部的等級關系,而這些家庭都購買或雇用了家仆。最后,第八章帶我們進入1930年代北京的監獄,探討人販子自己用何種方式講述他們的犯罪行為。

* * *

事實上,寡婦程黃氏有時的確為她的所作所為感到愧疚。她告訴采訪者:“提起了這些事,我恨不得拿刀子往脖子上一拉。做這些胡作非為的事,有多么害臊。其實家中的日子倒是湊合過得?!彼忉屨f,大女兒嫁給了電車站的段長,兒子們也能過好營生,她所謂“不斷地有好差事,兩個都在飯館做廚役,掙九塊錢一月”。當被問到為什么家庭穩定,還是要繼續販賣人口,程寡婦回答:“你自己下了決心說,‘這一次可真洗手不干了’,明天有朋友們來央求你說,‘日子不好過幫她一個忙吧’,后天又有人來說,‘這個肥頭可以攢不少錢’,又說得你心動。一起頭也知道害臊,但是錢拿到手又兩樣了。”(40)本書結尾的時候,我們會再回到京師第一監獄關押的這些人販子中。不過,在本書的開頭,讓我們先向北京的東邊進發,來到一座小農莊,這里的年輕女性既彌足珍貴,又無足輕重。


(1) 周叔昭:《北平誘拐的研究》,燕京大學研究院社會系碩士論文,1933年,“附錄”,第2頁。

(2) Hsieh Baohua, Concubinage and Servitud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London: Lexington Books, 2015; Rubie S. Watson, “Wives, Concubines and Maids: Servitude and Kinship in the Hong Kong Region, 1900–1940”, in Marriage and Inequality in Chinese Society, ed. Rubie S. Watson and Patricia Erbrey, Berk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1, p. 239.

(3) Jerry Dennerline, “Marriage, Adoption, and Charity in the Development of Lineages in Wu-his from Sung to Ch’ing”, in Kinship Organization in Late Imperial China, 10001940, ed. Patricia Ebrey and Rubie S. Wats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6, pp. 170–209; Susan Mann, “Grooming a Daughter for Marriage: Brides and Wives in the Mid-Ch’ing Period”, in Watson and Ebrey, Marriage and Inequality, p. 205.

(4) Watson, “Wives, Concubines, and Maids”, p. 239.

(5) Matthew H. Sommer, Polyandry and Wife-Selling in Qing Dynasty China: Survival Strategies and Judicial Interventions, Berk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5.

(6) James L. Watson, “The Chinese Market in Slaves, Servants and Heirs”, in Asian and African Systems of Slavery, Berk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0, pp. 223–250; James L. Watson, “Chattel Slavery in Chines Peasant Society: A Comparative Analysis”, Ethnology 15, no. 4 (October 1976), pp. 361–375.

(7) 由于這里有被迫賣身的包身女工,香港比中國其他地區吸引了更多的注意力。歷史上,這個英國殖民統治地區成了廢止人口販賣運動的目標地,并由大英帝國議會授權。John M. Carroll, “A National Custom: Debating Female Servitude in Late Nineteenth Century Hong Kong”, Modern Asian Studies 43, no. 6 (November 2009), pp. 1463–1493; Maria Jaschok, Concubines and Bondservants: The Social History of a Chinese Custom, London: Zed Books, 1988; Angelina Chin, Bound to Emancipate: Working Women and Urban Citizenship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 and Hong Kong, Plymouth, UK: Rowman and Littlefield, 2012.

(8) 關于賣淫:Gail Hershatter, Dangerous Pleasures: Prostitution and Modernity in Twentieth Century Shanghai,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7; Christian Henriot, Belles de Shanghai: Prostituion et Sexualité en Chine aux XIXe—XXe siècle, Paris: CNRS Editions, 1997; Elizabeth J. Remick, Regulating Prostitution in China: Gender and Local Statebuilding, 1900—1937,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Sue Groenwald, Beautiful Merchandise: Prostitution in China, 1860—1936, New York: Haworth Press, 1982。關于貧窮:Janet Y. Chen, Guilty of Indigence: The Urban Poor in China, 1900—1953, Princeton, 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2; Zwia Lipkin, Useless to the State: “Social Problems” and Social Engineering in Nationalist Nanjing, 1927—1937,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6。關于饑饉:Lillian M. Li, Fighting Famine in North China: State, Market, and Environmental Decline, 1690s—1990s,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Kathryn Edgerton-Tarpley, Tears from Iron: Cultural Responses to Famine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8。

(9) Manchester Guardian, March 11, 1910;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March 25, 1910; New York Tribune, May 11, 1910; Times of India, May 19, 1910, Afro-American, June 11, 1910.

(10) (清)沈家本:《禁革買賣人口變通舊例議》,見氏著:《歷代刑法考·寄簃文存》,鄧經元、駢宇騫點校,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037—2043頁。

(11) 周叔昭:《北平誘拐的研究》,“附錄”,第15—16頁。

(12) 周叔昭:《北平誘拐的研究》,“附錄”,第16頁。

(13) 北京市檔案館藏:“警察條例”,檔案號J181–17–2776;羅素妤:《蓄婢》,《辟才雜志》1922年第1期,第48—49頁;《首都警察廳取締私蓄婢女》,《警察月刊》1936年第4卷第5期,第78頁;《內政:內部厲行禁蓄奴婢辦法》,《興華》1932年第29卷第44期,第44頁。

(14) Walter Johnson, Soul by Soul: Life Inside the Antebellum Slave Market,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19.約翰遜從詹姆斯·W. C.彭寧頓(James W. C. Pennington)的自傳中摘出了這句話,The Fugitive Blacksmith; or, Events in the History of James W.C. Pennington, Pastor of a Presbyterian Church, New York, Formerly a Slave in the State of Maryland, United States, London: Charles Gilpin, 1849, p. iv。

(15) David Brion Davis, Inhuman Bondage: The Rise and Fall of Slavery in the New Worl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37.

(16) 在有關美國南部種植園奴隸制的研究中,艾拉·伯林(Ira Berlin, Many Thousands Gone: The First Two Centuries of Slavery in North America,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8)關注南部對奴隸勞動力和生產的系統性的經濟依賴。與之相對,蘇珊娜·邁爾斯與伊戈爾·科皮托夫(Suzanne Miers and Igor Kopytoff, Slavery in Africa in Historical and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s, Madison: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1979)聚焦作為親屬關系系統的一部分的奴隸制。其他非洲研究者對他們的分析表示異議,他們認為歐洲的介入導致親屬模式迅速被本土的種植園體制取代;參見Steven Feierman, “African Histories and the Dissolution of World History”, in Africa and the Disciplines, ed. Robert H. Bates. V. Y. Mudimbe, and Jean F. O’Bar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 pp. 167–212。

(17) Dylan C. Penningroth, The Claims of Kinfolk: African American Property and Community in the Nineteenth-Century South,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3;Penningroth, “The Claims of Slaves and Ex-Slaves to Family and Property: A Transatlantic Comparison”,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112, no.4 (2007), pp. 1039–1069.

(18) Watson, “The Chinese Market in Slaves”, pp. 8–9.華琛的定義來自H. J. Neiboer, Slavery as an Industrial System: Ethnological Researches, The Hague: Martinus Nijoff, 1910與Moses I. Finley, “Slavery”,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 New York:Macmillan, 1968。

(19) Watson, “Chattel Slavery”, p. 374.

(20) Jaschok, Concubines and Bondservants; Chin, Bound to Emancipate; Chris White, “‘To Rescue the Wretched Ones’ : Saving Chinese Slave Girls in Republican Xiamen”, Twentieth Century China 39, no. 1 (January 2014), pp. 44–68.

(21) (清)薛允升:《讀例存疑重刊本》,黃靜嘉點校,中國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卷4,例275,第720—735頁;例313,第913—914頁。

(22) Orlando Patterson, Slavery and Social Death: A Comparative Study, Cambridge, 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p. 21–27.

(23) Marinus J. Meijer, “Slavery at the End of the Ch’ing Dynasty”, in Essays on China’s Legal Tradition, ed. Jerome Alan Cohen,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0, pp. 348–352.

(24) 如果兒子死了,他的父親有可能要受懲罰。主人則不用為奴隸的意外死亡負責。(清)薛允升:《讀例存疑重刊本》,黃靜嘉點校,卷4,例292,第850頁;例313,第913—914頁。

(25) James Z. Lee and Wang Feng, One Quarter of Humanity: Malthusian Mythology and Chinese Realitie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 7.

(26) 在日本也有類似的觀念,參見Amy Stanley, Selling Women: Prostitution, Markets, and the Household in Early Modern Japa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2。

(27) 周叔昭:《北平誘拐的研究》,“附錄”,第23頁。

(28) 周叔昭:《北平誘拐的研究》,“附錄”,第30—31頁。

(29) Xiaoqun Xu, Trial of Modernity: Judicial Reform in Early Twentieth-Century China, 1901—1937,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David Strand, Rickshaw Beijing: People and Politics in the 1920s,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89.

(30) 即周叔昭的《北平誘拐的研究》。

(31) “Peking Orders Amnesty for All Save Tsao Kun and Parliamentary Plotters”, China Press, January 4, 1925, p. 1.

(32) 韋慶遠、吳奇衍、魯素:《清代奴婢制度》,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2年;Meijer, “Slavery at the End of the Ch’ing Dynasty”, pp. 327–357。

(33) Terada Takenobu, “Yoseitei no semmin kaihorei ni tsuite” [On the emancipation of the lower orders by the Yongzheng emperor], Toyoshi-Kenkyu 17, no.3 (December 1959);經君?。骸对囌撉宕燃壷贫取?,《中國社會科學》1980年12月第6期。

(34) Christopher Mills Isett, State, Peasant, and Merchant in Qing Manchuria, 1644–1863,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p. 132.

(35) Anders Hansson, Chinese Outcasts: Discrimination and Emancipation in Late Imperial China, Leiden: Brill, 1996.

(36) Matthew H. Sommer, Sex, Law, and Socie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Stanford, CA: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37) Sommer, Polyandry and Wife-Selling in Qing Dynasty China.

(38) Strand, Rickshaw Beijing; Allison Dray-Novey, “Spatial Order and Police in Imperial Beijing”,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54, no. 2 (November 1993).

(39) Hershatter, Dangerous Pleasures; Henriot, Belles de Shanghai.

(40) 周叔昭:《北平誘拐的研究》,“附錄”,第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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