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結丹實驗的前一天晚上，易蕓蕓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的導師正在為某種瑣事而煩惱，研究院里所有的同學都注意到了他的不安，但與此同時，所有人都沒有對此刨根問底。清晨醒來的時候，易蕓蕓忽然回想起來自己高考結束后，在俗世中不得不接受的幾通采訪：S節點城的高考狀元，毅然拒絕了J節點城頂尖高校的錄取通知書，決定脫離塵世，加入S研究院，即將開始接受嚴苛的訓練，成為終身維護主網機器智能的一員。

這時候易蕓蕓突然心想，如果當時沒有參加這幾通采訪就好了；或者再往前退一步，沒有那么堅決地遁入研究院就好了。

就不會如現在這般，在意想不到的時刻觸景生情，身后的深淵頃刻收斂成不合邏輯的不安。不過，過去的終將過去，是這個世界理所應當的幸事。

盡管天色還早，既然已經醒來，就不能再睡了。

易蕓蕓把晚上的蓋的被單披在身上，被單在幾秒內變成了灰撲撲的長袍，將她曼妙的身材裹得嚴嚴實實。拿起枕頭，才發現枕頭好像不過是被疊起來的帽子。戴到頭上。床下放著一雙草鞋，兩只鞋中間好像有一根細絲相連，若非仔細觀察，根本看不到這根細絲。將兩只鞋分別套上玉足時，細絲的長度不斷變化，絲毫沒有影響兩雙鞋之間位置的變動。

穿戴整齊，易蕓蕓站起身來，往只有一張床的單人間外走去。

帽子，草鞋，長袍。

點，線，面。

三圣物。

這是研究院的學者所能擁有的所有合法資產。

從宣誓加入研究院，在本地研究院領取到這三件玄妙到令人感覺已經超脫了科學的范疇的圣物，一直到死后，三圣物也會隨著他們的骨灰，一起被存放到研究院的地下服務器陣列的外圍。有一種說法，修煉到很高境界的學者，死后的數字生命會自然而然被托管在三圣物內，只要他們愿意，他們就可以借助主網的能力，在元宇宙中繼續生活，在某種程度上自然而然地實現永生。

至于其他的物品，不能說不能使用，只是不能合法擁有。其所有權，不是屬于研究院，就是屬于他人。

來到早課的教室，易蕓蕓發現已經有幾名同學到了，他們把帽子疊成形狀各異的閱讀器，就著背光復習最近的知識點。

“你怎么來了？”一個膚色有點黑的女孩興奮地迎了過來，“你最近不是一直在跟著文老師做實驗嗎？”

迎來的女孩叫姚蘇云，和易蕓蕓一樣散亂地披著長發，灰色的長袍直接拖到地上，遮住了登著草鞋的雙足，帽子疊成閱讀器夾在胳肢窩，這是研究院的女見習生和高級生最常見的造型。

“實驗快結束了。最近講到哪里了？”易蕓蕓問道。

“風火家人變火山旅，正好我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還愁沒人討論呢。”

“好啊，我之前有看過一點。”易蕓蕓點點頭。

易蕓蕓準備前往實驗室的時候，姚蘇云忽然問道：“你那個發明了分布式煉丹的高中同學怎么樣了？我們研究院會強行征用他嗎？”

易蕓蕓搖頭表示不知道：“只知道去做寵物思想盒了，研究院沒有強行要人加入的先例吧。”

“那我替你打聽打聽?！币μK云眨了一下眼睛。

易蕓蕓無所謂地擺擺手：“還是多務正業吧你。”

“那就預祝實驗成功，快點回來上課吧。講課的師兄老愛念叨你，嫌我們進度慢?！?

……

“這兩個數字生命的參數再調整一下，陰陽太極是不是就成型了，不過我怎么感覺魚眼有點問題？”

“我還沒看今天的實驗材料。要我說，還不如調整成無極的狀態，數字生命要什么人性和善惡觀，多簡單?！?

“S研究院就你邪門，倫理委員會應該罰你背圓周率背到入土?！?

“我剛才說什么了？反正今天結成九品金丹應該沒有問題，主要我相信文老師的人品?！?

結丹實驗。這是S研究院基于世俗世界中一個叫做林銘的人的論文，在多次向主網申報并簽署了“數字生命”人權協議后，才得以進行的數字生命融合實驗。

在實驗開始之前，S研究院和借調的兄弟研究院數十位學者通力配合，將融合后能夠發揮更強大的、遠超于大學者境界的學者的數字生命，分為九個等級。其中，最高等級的數字生命理論上的治理和規劃能力，連支撐當前聯邦的各個主節點城運轉的主網都難以企及，定然可以真正維護好聯邦當前的社會秩序。

不過，在當前反復驗證完畢的理論模型中，每一個等級的跨越都難如登天。

統籌的實驗規劃里，每次向上一個等級的數字生命跨越的實驗，不僅需要賢者境界的學者坐鎮，還需要多個次一級的數字生命進行全力演算。

通俗來講，如果融合的數字生命可以看作是金丹，那么最容易訓練出的數字生命，就是九品金丹。而如果想煉成八品金丹，一定需要多個九品金丹作為助力。煉制七品金丹則需要多個八品金丹作為助力，以此類推。

易蕓蕓剛踏入實驗室，就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

結丹實驗從立項，到理論模型驗證完畢，花費了三年多的時間。而從正式籌備實驗組，到如今只差一步就完成新的數字生命的訓練，也用了半年左右的時間。其中，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作為“耗材”的數字生命的收集。盡管這個實驗經過了主網的同意，但是由于數字生命固有的倫理問題，實際上的實驗過程處處受限。易蕓蕓經常能看到主導結丹實驗的導師文仁節暴跳如雷，有時完全喪失學者的沉穩氣質。

易蕓蕓在進入研究院之前，曾設想研究院可能更類似于古代的修道院。如今，在研究院呆了七年，從最低等級的見習生一步步成長為接近于傳道士的高級生后，易蕓蕓想，我們這些人，除了個人能擁有的財產十分有限，失去了攀比的可能性，除此之外，和世俗世界的人們好像也差不了太多。

一樣的世故，一樣的患得患失。

盯著主屏幕的文仁節忽然朝易蕓蕓看過來：“你好像快突破到傳道士境界了?！?

易蕓蕓低頭，算是行禮，然后抬頭道：“是的，老師，我好像能感知到‘點’的意志了?！?

點，對應三圣物中的帽子，是學者修行的基礎。初入研究院的見習生領取到三圣物之一的帽子時，它只是一個灰色的圓球。只有當見習生能夠把圓球變化成帽子的形狀，才能被允許上第一堂課。

在學者手中，這個圓球可以千變萬化，帽子，鋼筆，閱讀器，登山杖，甚至是照亮夜晚的蠟燭。

不過，大多數時候，出于習慣或者習俗，這個圓球都是帽子的形狀。

而變化的豐富程度，與學者本人的修行程度有關。

文仁節欣慰地點了點頭：“不錯。到了傳道士的境界，才算真正踏入學者體系的大門，開始理解這個世界緣何如此?！?

這句話已經聽過很多次了，易蕓蕓依然有些發懵：“謝謝老師?！?

在易蕓蕓目前的認知中，固然，用意念去操控帽子，并隨心所欲地進行變化，一方面是對個人思考能力的極大考驗，另一方面則要歸功于三圣物作為人類科學技術的集大成者的神奇妙用。學者體系？易蕓蕓不是很理解。不過這種疑惑也是保持求知最大的動力。

隨著最終實驗的時間到來，實驗室來了諸多真正的學者。一些未曾參加過結丹實驗的學者和大學者也來了。

文仁節親自指揮：“重啟前三百號數字生命，鞏固昨天的訓練場景。其余數字生命待命。開始準備涌現環境。”

“已重啟。重啟完畢?！?

“鞏固訓練中。訓練完畢?！?

“涌現環境準備完畢，可以隨時接入數字生命神經網絡?！?

“重啟剩余的數字生命，按實驗材料重新調整參數?！?

“剩余四千個數字生命重啟中，倒計時一分鐘?！?

……

“即將結丹。太極圖繪制中，預計失衡程度：百分之六十。無季節屬性?！?

一個小時后，實驗室中的眾人屏住呼吸，盯著大屏幕上一片黑白交織的圖案。

突然，在某一個瞬間，黑色和白色變得涇渭分明，各自走向一邊。邊界的曲線像排隊的螞蟻一樣抖動，慢慢化成了清晰的反S形。在圖案的中軸線上，黑色和白色的區域各自呈現出相反的顏色。

“魚眼成了。”一名學者鼓起掌來，旋即整個實驗室喧鬧起來。

“太極圖完全成型了，比預先中還要穩定一些?！?

“九品金丹煉制成功，不容易啊。”

文仁節如釋重負，就近拉開椅子坐了下去。

“初簡，實驗成功了。你那邊情況怎么樣？”

“恭喜老師。已經確定了，馮塔爾和林銘先我們一步，煉成了九品金丹?，F在金丹在我室友的身體內。請問接下來有什么計劃？”

文仁節的手臂一抖，半晌才回過神來，對前來恭賀的師兄們報以僵硬的笑容。

易蕓蕓從自己的工位上站起身來，隱隱約約看到文仁節放下的閱讀器上，信息的發送者寫著：溫初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