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城內卻沒完全黑暗。

路邊的地面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固化的小型法陣。據說是杰德大師靈光一閃的作品，可以吸取白天散逸的光元素，再在夜晚凝聚釋放。

具體能夠照亮的時間視法陣大小而定。作為邊境小城，拉善的這種法陣不算多，也不算大，堪堪足以支撐上半夜。

“威廉是怎么知道黑市的位置的？”羅斯問。他看威廉輕車熟路的樣子，也沒有詢問別人要怎么走。

他們明明沒來過幾次拉善城，從前也只是把這里當一個暫時停留點，匆匆而來匆匆而走。

“猜的。”威廉就吝嗇地說了一個詞，仿佛要把天聊死。

“哦。”羅斯悟了，這八成是威廉出去時在路上聽見人閑聊得到的消息。

威廉要去的說是黑市，但它根本就是另一種官方市場，就像是還沒有舉行登基典禮的阿索納國王。你說他是國王吧，他還沒正式登基；你說他不是國王吧，他又已經開始掌權。

大家心照不宣地將這里作為一個交易場地，向城主繳納的稅額還較其他市場高一些，也就差點官方名頭。

威廉帶著羅斯走著，路上的行人雖然沒有變少，但類型逐漸變了。從一開始的小孩、老人，變成了男人、女人。

羅斯還有心情在內心默數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人數，然后他們就進了一家有些破舊的餐廳。

其實聞著飄出的食物味道也不怎么樣，但進進出出的人還真不少。

“我們居然真的是來吃飯的？”羅斯不禁發出了疑問。

他還以為吃飯只是個名頭，實際上威廉是要調查東西。畢竟以前這種“掛著羊頭賣狗肉”的事威廉沒少干。

“……我真的餓了。”威廉有點無話可說。

“餓了來這吃什么？”旁邊一個拎著打包袋要出去的大叔接道。

“嗯？先生，我們是第一次來這，見人多就進來看看。那這里是？”威廉問道。

大叔神秘地比了一個“噓”，然后對威廉招手：“出來說。”

威廉倒沒什么所謂，羅斯也對此有點好奇。兩人于是跟著出去。

等出了門，大叔確定說話不會被店家聽見了，道：“吃這玩意還不是為了治便秘。”

“……”威廉沉默了。

“噗。”羅斯一個沒忍住，噴笑出聲。

“小伙子別笑啊。你們這是出來游歷的？”大叔語重心長，“這出去冒險的人啊，不少都有點這上面的毛病，這家菜是真的有效果。”

“就買一點，那感覺，唰唰的。通暢！”大叔夸耀地舉了個大拇指。

“是啊是啊！要說里面加了藥就算了，但一點沒加還能這樣……小蒂娜是真的有天賦啊！”經過的另一個大叔也停下來津津樂道。

然后又有人湊過來：“要我說啊，蒂娜就是比老胡子厲害。你看看老胡子做的東西，光朝著難吃發展了，哪像蒂娜，厲害得剛剛好！”

這小店門口居然逐漸聚起一個討論群，威廉則帶著羅斯悄悄離開了。

“接下來我們去哪呢？”羅斯微咬下唇，顯然他在憋笑。

威廉瞥了他一眼，道：“忍什么？笑吧。”

“哈哈哈哈！我徹底相信你真的一點調查都沒做了！你什么時候吃過這種虧，太好笑了！我一定要講給大家聽，米歇爾一定會把它記下來的！”羅斯的話突突突突往外冒。

威廉這回也不進什么屋了，轉而挑了個看上去不太臟亂的攤子買起厚肉餅。

付了一個銀幣，威廉取走兩個紙包的餅，一手一個邊吃邊走。

“咦？我的呢？”走著走著，羅斯道。

“你都多大了？還要我幫你付錢嗎？”威廉微笑。

“哼。”羅斯也不說什么，趕快跑回去付錢拿餅，又小跑著追上威廉，“真小氣。”

“我不是在給你獨立的機會嗎？是誰哭著喊著非要還學費的？”

“反正不是現在的我。更不是想要白吃一個餅的我。”羅斯大口咬掉餅，含糊地說。

跟威廉待的時間長了之后，別的不說，至少羅斯的不要臉程度是極速增長。

……

“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入學處的老師問。

羅斯還有點懵，周圍的氛圍真是太美妙了，讓他恍惚起來。

“羅斯。你多大了？”威廉看向羅斯，重復一遍。

“我12歲了。”羅斯回神，緊張地說。

“哦……那你得多吃一點了。”老師低頭記錄，然后叮囑道。

羅斯實在太瘦小了，有些過于營養不良，看上去像七八歲的孩子。

“給他提供高級營養套餐吧。”威廉在旁邊補充。他也沒想到羅斯居然已經這么大了。

“確定嗎？一天要5個銀幣，一年……”

“不要不要。”羅斯一聽價格，什么緊張都忘了，趕忙阻止打斷。兩天就得吃一個金幣下去，這誰吃得起啊。

“波赫瓦拉？”老師看向威廉。

“要。”威廉讓老師記下，然后對著羅斯道，“是我要資助你上學，也是我要給你加餐，我認為這值得，而你現在還沒有拒絕的權力。如果認為內心不安，那就把價格記下來，好好努力，以后還給我。”

羅斯愕然，覺得這人好像變了一副面孔似的，但好像也沒怎么變。

“……我知道了。”羅斯重重點頭。

“現在會什么類型的魔法了？”老師繼續問。

“……感知類的。”羅斯小聲答。

“只有感知類的嗎？”老師記下，又問。

“……是。”羅斯連頭都不敢抬了。

“那有點少。不過也算正常。”老師點頭，“所以準備上初級班嗎？”

“是。”威廉回答。

“可以了，入學測試就不用做了。畢竟是波赫瓦拉帶回來的孩子嘛！”老師眨眨眼，又看向威廉，“他住在哪里呢？校內宿舍嗎？”

“嗯。”威廉點頭。

“好吧。”老師還以為威廉會讓羅斯住在他家里，只能現從抽屜拿出宿舍冊子，翻起來，“那就是，友善區三號宿舍四號床位。離餐廳比較近，可以嗎？”

“可以，謝謝您。”威廉道。

“謝謝您！”羅斯也忙跟著道謝。

“不用謝，你們好好學習就好了。”老師寫完記錄的表格，簽上名字，又遞給威廉。

威廉也低頭簽字。老師則對著側面墻壁的一整面抽屜勾手。

“唰”地，法陣綻放，中間一個抽屜猛然打開。一把鑰匙和一個三角形徽章躍出，飛到老師手心。

“是不是很酷呀？”老師對著嘴巴微張的羅斯微笑，“你以后也會這么酷的。”

徽章中間是凹陷的。老師又從自己桌下的某個抽屜摸出一個更小的三色三角形。他對羅斯招招手：“羅斯，來。”

羅斯緊張地望向威廉。

威廉道：“去吧，只是記錄一下你的氣息。”

羅斯僵硬著向前。

老師握住他的手，法陣在羅斯手心具現。然后它移到老師的手上，被老師拍到那個三色三角形里。老師又將小三角形鑲嵌到徽章里。

“拿好了。吃飯的時候記得戴上，如果丟了的話就來找我。”老師道。

在老師手上還只是一個普通裝飾的徽章，一到羅斯的手上居然微微發光。

“謝謝。”羅斯乖巧道。

“這是智慧、勇敢與友善。羅斯要好好長大啊。”老師點了點徽章的三個角，然后看向威廉，“好了，波赫瓦拉帶他去領身衣服，看看校園吧。”

……

兩人出了入學處。

“威、威廉。”羅斯第一次這樣叫，略微緊張，“入學測試，是什么？”

“就是看你掌握魔法的種類，掌握魔法的程度。沒什么可擔心的，就算什么都不會的人也能通過。”威廉回答。

“……就算當時什么都不會的人，以后也能學會魔法是嗎？”羅斯沉默了一會，這樣問。

“是啊。你的天賦很好，會成為一個優秀的人的。不用急，慢慢來。”威廉說。

“但是……我學不會。”羅斯在隱瞞與坦白之中糾結幾秒，咬牙選擇了后者。

就算現在被趕出去，他也不想要提心吊膽地進行欺騙。

“什么意思？”威廉愣了一下。

“我說，我學不會……我做不到。”

重復已經說出口的話語并不算太難。

“你不是，會感知魔法嗎？”威廉停下來。

“是的，但其他的不行。我試過的，怎么都不可以。”羅斯聲音稍顯低落。

他覺得近在咫尺校園生活要離他遠去了。但這樣也好，至少他沒有騙人。

“真是怪。”威廉皺眉，“別在外面談這個了，跟我來。”

威廉帶著他到自己的宿舍。嗯，威廉在校內也是有一間宿舍的，他偶爾也會在學校居住。

“你先用一下你的感知魔法，盡你的全力。”

羅斯聽從吩咐。他從來沒有全身心地調用過感知魔法。他用力得臉都有些皺起。

只見一個閃爍的法陣從他身中浮現，不斷擴大。威廉像被輕撫了一般。法陣跨過他，就要超出這個屋子。

“停吧。”

羅斯長呼一口氣，累到了。

“無論是開始還是結束都算利落，你的潛力很充足。不應該如此。你從前是怎么學的？”威廉問。

“就是，他們都會一些簡單的魔法。然后媽媽也會教我們。但我總是不行。”

威廉思考一下，再問：“那你的感知魔法是怎么學會的？”

羅斯低頭道：“因為我本來就看不到。我不能……如果我做不到感知的話……”

“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威廉語速略加快了些，似乎帶了點壓迫感。

“……我不知道。”羅斯臉上不自覺地流露出不安來，“我只是……我只是……”

“羅斯。”見狀，威廉打斷，“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聰明？不是可能，不是未來。就是此刻，就是現在。”

看到羅斯的驚訝，威廉笑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樣長大的，也不知道這雙眼睛給你帶來了什么。也許是痛苦與磨難更多嗎？”

威廉語氣變得和緩下來。

“……是，是的。”羅斯有點哽咽，但他很堅強地忍住了。

“摘下來吧。把遮擋的東西摘下來，讓我看看它吧。好嗎？”威廉問。

羅斯的雙手攥緊了衣角。然后他緩緩地，緩緩地抬手，握上纏繞的布條。

一圈又一圈，羅斯解下布條，露出布條之下，緊緊閉起的雙眼。也許是緊張，他的睫毛微顫，手也有些發抖。

“能睜開嗎？”威廉看著表面上完好無損的眼睛。

羅斯在心底給自己打氣，鼓起勇氣，緩慢地、緩慢地睜開眼睛。

他眼睛的金色與以往威廉見到的完全不同。

這金色好像流光，溫暖、柔和、包容……那一瞬間，威廉所能想到的任何與光有關的美好詞匯似乎都匯聚在這雙眼中。

可羅斯也僅僅是睜開一瞬，他的雙眼就不受控制地要溢出眼淚。他甚至感到眼睛開始泛起針扎般的刺痛。

他自暴自棄般又緊閉雙眼，將其深深藏起。

“你看，我根本見不得光。一個光系的人，卻一點光都看不了。真是太可笑了。”羅斯的話說的快速又順暢，還帶有微微的嘲諷語氣，像是……聽過無數遍。

“不是的。”威廉迅速否定道。

“怎么不是了？”羅斯的臉上有著難過，還有些委屈。

“……只是光太愛你了。”

羅斯懷疑自己聽錯了，抬頭對著威廉：“……什么？”

“我是說，光太愛你了。以至于它們爭先恐后地奔向你。而你現在的眼睛太過孱弱，無法接受這么多的光。”威廉緩慢而又堅定地說。

“羅斯，你是被光偏愛的人。”

剛才的刺痛都無法讓羅斯流淚，現在緊閉的雙眼下卻溢出兩行清淚。

“不要厭惡它，不要抗拒它。”威廉遞給羅斯一塊手帕。

“不是你學不會魔法，更不是你愚蠢、沒用、駑鈍。是他們的錯誤，是他們對你的排斥，讓你也選擇了排斥。

“羅斯，是你在拒絕光，你不相信它。”

威廉語調平穩。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教過你，使用魔法的第一個條件就是相信。只有你真正認為自己可以使用魔法，你才有成功的可能。

“如果你一開始就不相信，那你自然也會被魔法拒絕。”

羅斯用手帕捂住眼睛，坐在地上，無聲痛哭。

“要不要從現在開始，試著相信呢？或許有些難，但也許有一天，當你足夠強大，能夠隨心所欲地控制光的時候……你就可以自由地睜開眼睛了。”

威廉像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一個他看到的未來。

“你可以的，對嗎？”

羅斯還在哭著，好像要把從前積攢的淚全哭盡。威廉并不催促。

等到羅斯漸漸止住哭泣時，他并沒有直接回答威廉的話，而是說：“請讓我，讓我再看看你吧。”

威廉頷首道：“請便。”

羅斯于是又一次睜開他的眼睛。

疼，真的好疼。

睜得時間越長，疼痛就越劇烈。這種生理上的疼痛讓他難以再克制眼淚，他的眼睛開始充血。

但羅斯從未這樣覺得，眼睛的痛是如此讓他開心的一件事情。

羅斯仔細地看著面前的人，像是要把他的相貌刻到腦海中去。

威廉有著漆黑的頭發和鮮紅的眼睛。他的眼尾有些下垂，眉頭天生微皺，不做表情時總會有種悲天憫人的感覺，像是對人世無可奈何的憂愁。

但他現在是微笑著的。他露出笑容，眉目舒展，像個傳教士對待信徒一般——并非刻意偽裝——氣質中透露出一種包容與祥和。

他眼睛的紅色確實如同鮮血，卻不像血那樣銳利傷人，而像高貴的藝術品，值得觀賞，給人帶來美的概念，讓人愿意駐足停留，甚至可以從中汲取片刻安寧。

羅斯緊緊盯著威廉，直到他真的忍受不了疼痛，他合上雙眼，道：“我記住了。”

短短一句話，卻被他說得像是承諾，嚴肅而又鄭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