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國文學課
- 孫郁
- 13362字
- 2023-04-10 18:24:11
清末民初的文學生態
晚清的文學生態今人已不太易理解。主要是今天的話語方式比過去簡單,反而把復雜的存在簡單化了。我們看后來白話文學的出現,包括政黨政治文化和各個文化生態的出現,跟晚清文化格局的流變有很大的關系。這個過程流失了許多存在,也增加了新的東西。曾經有學者形容它是中國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我覺得是對的。我們從文章學、從文學的角度進入那段歷史,審視那一代中國文人的生活狀況,發現那時候人們的漢語表達,能夠確實折射中國在悄悄發生的變化,這給后來的人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首先是文章觀念發生了變化。大家知道,西學東漸后,新觀念進入中國,文人的文章風格就開始發生變化了。在中國社會,八股取士限制了人們的自由表達。千百年來,中國的讀書人寫文章都是一個套路,都是要頌圣,或引經據典,自己的內心隱秘被藏起來。人的心需要自由,可是卻被什么力量抑制住了。只是在一些旁門左道的文章里,在一些私密的辭章里有心性的自由在。值得一提的是,民間流傳的一些小說里有有趣的東西,是鮮活和生動的存在。這和士大夫的文章形成一種差別。
到了晚清,桐城派的古文,在整個學界,在文壇,占據了非常重要的地位。桐城派的古文很有特點,今天看來,這個學派學者們的文章都很講究,延續著古風。他們的文章注重義理、辭章和考據,文章里要有學理、辭章,要有分寸,還要帶上考據之趣。如果這三個元素占據了,文章應當是好文章。曾國藩在《歐陽生文集序》提到桐城派的姚鼐時說:“姚先生獨排眾議,以為義理、考據、辭章,三者不可偏廢。必義理為質,而后文有所附,考據有所歸。一編之內,惟此尤兢兢。當時孤立無助,傳之五六十年。近世學子,稍稍誦其文,承用其說。道之廢興,亦各有時,其命也歟哉!”這個流派的文章,掌握了文學的一種規律,應當說很不簡單。古文的表達在這里有了理論的自覺。
可是在一些有想法人的思想里面,文章是有多種可能的。作文應當是自己心靈發出的一種聲音,它不是為了外在功名,不是為了虛榮來寫作的。當西方傳教士把西洋的文明帶來以后,中國的一些文人突然發現,西洋人在表達自己生命感覺的時候,常常能夠抓住自己生命的鮮活的覺態,比如《浮士德》《復活》。可是前人留下的文章,常常是比較溫吞的、節制的、含蓄的,那種放蕩的韻致卻被遮掩了。
清代后期,文壇與官場被偽飾的文字所包圍,能夠抵抗這種世風者不是很多。大家知道龔自珍這個人是很有學問的,他的詩和文章都很好,也在北京做過小官。他是在整個文學史里比較獨特的一個人。通常,詩詞寫得好的人字寫得也好,龔自珍字卻不好,但他的文章很不凡。他到北京當官后,漸漸厭惡起官場。在回到南方的時候,曾經寫過一首詩,這首詩寫道:
詩格摹唐字有稜,梅花官閣夜鎪冰,
一門鼎盛親風雅,不似蒼茫杜少陵。
他說當時滿朝文武都在附庸風雅,但是與杜甫比遠甚。有人間情懷,有個人理想的人的文字是好的,很多附庸風雅的人沒有這樣的情懷,表達出現問題。龔自珍的憂患,是文學危機的一種反映。這種反映,在后來的黃遵憲、陳三立的詩文里都有一些,不過無奈的是,他們的作品還不足以抗拒這股潮流。
晚清人寫文章,尤其是寫詩,是老八股,那狀態永遠超不出唐宋。比如同治和光緒兩帝的老師翁同龢,算是大學問家,但他的作品實在沒有多少新意。有一年我去他的老家,買了一冊他的詩文集,閱讀前特別期待,帝師的文章怎么樣?看完以后就很失望,那些詩實在無味,文章沒有什么毛病,可它是非常規矩的,缺乏奇思。比如他有一首詩,叫《壽陽道中》:“一雨動秋潦,客程亦許遲。野花開五色,天氣備三時。走卒慣乘險,征夫常苦饑。太行天下脊,未敢輒題詩。”態度很隨順,人的厚道一看即知。他的詩歌里感覺到古人套路的連續,自我內心獨特的感受與前人的一些詩歌是重疊的。他是在一種模式里寫作,所以這類詩文在晚清,已經被一些有世界眼光的人所厭惡了。
最早擺脫這個套路的,是那些有出國經歷的文人。1840年后,讀書人改良的觀念開始出現了。文章的理念也隨之不同于過去。我們發現魏源在《海國圖志》里所表達的對于世界的理解,黃遵憲《日本國志》的思維方式,王韜的《淞隱漫錄》《淞濱瑣話》的意象,以及所運用的辭章已經跟前人不太一樣了。像郭嵩燾、薛福成、梁啟超、章太炎、章士釗、陳獨秀這些人的文章,已經偏離了明清文人的傳統,有了個性的張力。
黃遵憲是清代末期不能不提的大詩人。梁啟超、胡適、周作人都對他的成就頗為肯定。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黃遵憲創辦《時務報》,將梁啟超、汪康年召集于麾下,提倡維新。他與陳寶箴、譚嗣同都有很深的交往,思想是極為活躍的。年輕的時候對詩歌創作提出自己的獨到看法:“我手寫吾口”,要創意新路。他在《日本雜事詩》《人境廬詩草》里表現的境界,與前人不同。王韜在《〈日本雜事詩〉序》中則說:“殊方異俗,咸入風謠。舉凡勝跡之顯湮,人事之變易,物類之美惡,歲時之送迎,亦并纖悉靡遺焉,洵足為巨觀矣。”道出其間不俗的氣象。黃遵憲在《人境廬詩草》的序言中說:
仆嘗以為詩之外有事,詩之中有人;今之世異于古,今之人亦何必與古人同。嘗于胸中設一詩境:一曰,復古人比興之體;一曰,以單行之神,運排偶之體;一曰,取《離騷》、樂府之神理而不襲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其取材也,自群經三史,逮于周、秦諸子之書,許、鄭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舉今日之官書會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歷,皆筆而書之。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專一體,要不失乎為我之詩。誠如是,未必遽躋古人,其亦足以自立矣。
這個思路,早于五四那代改良家的思路,胡適后來的白話詩理念,實在也是黃氏思想的變異,可見其影響之大。胡適說他的平易、簡樸受到了日本文化的影響,由域外的經驗而發現了民歌的價值,遂在詩中多見口語,且民俗意味濃厚。高旭在《愿無盡廬詩話》中說:“世界日新,文界、詩界當造出一新天地,此一定公例也。黃公度詩獨辟異境,不愧中國詩界之哥倫布矣,近世洵無第二人。”這個評價,系覺悟的知識人的感慨,希望文章與詩詞泛出新意,是那時候有眼光的人的共識。
梁啟超是在文章學層面最早顛覆桐城派文章觀念的人。他最早提出了“文界革命”的口號。1896年,他任上海《時務報》總撰述,文風已變;戊戌變法失敗后流亡日本,在《新民叢報》上發表大量作品,思維方式都有些出格,和桐城派的文章在章法上已經大不相同了。有人因之譏其為野狐禪。他自己的思路既有韓愈的遺緒,也有報紙新聞的味道,理論與詩情都有,精神的亮度多了。他的文章,“汪洋恣肆”,浩浩然有江海氣魄。他的語體,把日常的口語和中國古文章那種氣勢給表達出來了,更具有了現代的新意。比如在《過渡時代論》里面,他就用很有力量的語句來描述自己對世界的看法。他說:“其現在之勢力圈,矢貫七札,氣吞萬牛,誰能御之?其將來之目的地,黃金世界,荼錦生涯,誰能限之?故過渡時代者,實千古英雄豪杰之大舞臺也,多少民族由死而生、由剝而復、由奴而主、由瘠而肥所必由之路也。美哉過渡時代乎!”他當時用這樣的一種文體來表達對世界的認識。這與桐城派的文人有別了。他在講到桐城派時說:
啟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為文,學晚漢魏晉,頗尚矜煉。至是自解放,務為平易暢達,時雜以俚語、韻語以及外國語法,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感情,對于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
梁啟超在文體上的這種變化,是中國文人精神狀態的折射,這影響了當時的許多讀書人。夏曉虹在《晚清文學改良運動》一文,談及梁氏的影響力,正反兩方面的聲音都在文壇中出現。盡管爭議很大,但是梁啟超的文風也輻射到科舉考試中。“作慣八股文的讀書人驟然失去依傍,梁啟超帶有‘策士文學’風格的‘新文體’便成為應試考者的枕中之秘”。梁啟超對文學影響最大的,是他發表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他說,“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國家新道德、新風尚、新人格、新學藝,都必“新小說”
。1902年,《新小說》創刊,他在小說《新中國未來記》中貫穿了自己的思想,用小說表達自己的政治觀、文化觀,文風與寓意帶有革新的面貌,一時被讀者所喜愛。
梁啟超對文學和歷史的思考,有很大的格局。他從社會政治、宗教、國民性等幾個角度思考問題。語錄多“新”字,文章就有《新史學》《新民說》等,有一絲除舊布新的意味。而背后的理論根據則是進化論。在《變法通議》中說,“變者,天下公理也”。他后來在《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中說,中國人因接觸西學,便發生精神的變化。一是從器物上感到自己的不足,第二是發現自己的制度存在瑕疵,第三是意識到文化出現了問題。而改變這些,只有改良。這個思路,在那時候很有代表性,他的文章,也明顯帶有過渡時期的痕跡。
那個時候,魯迅剛去日本留學,受流亡海外的民族主義文化影響,對官樣文章不太喜歡。他受到梁啟超的影響,閱讀興趣在悄悄變化。留學生崇尚漢唐氣魄的文體,陽剛之氣的文字頗受歡迎。魯迅曾經說,當時留學生最喜歡的幾句話,叫“披發大叫,抱書獨行,無淚可揮,大風滅燭”。這樣一種狂士之風,在那時候已經興起。當時流亡到海外的一些人都放開了手腳,思想活躍起來。康有為和梁啟超跑到日本辦報、寫文章,染有一絲新風。還有章太炎這類人,文體是周秦漢時期的樣子,一洗明清的舊氣。中國不買他的賬,就到國外去,思想的革命與文章的革命就都來了。
日本是中國新文化的搖籃。1905年的時候,在東京的中國文人創辦了一個雜志叫《民報》。當時孫中山這些同人們出力頗多,像胡漢民、汪精衛均在其列。1906年,雜志的社長、主編變成了章太炎。《民報》是比較有意思的一本雜志,是后來國民黨的一個黨刊,算是一本機關雜志。這本雜志當時刊登了很多帶有“排滿興漢”思想的文章。而文章絕沒有晚清以后中國文人的那種氣脈,是非常狂妄的。在章太炎看來,中國最好的文章應該是明代之前。到了明代晚期的時候,中國的文化已經達到相當高的高度。明代知識分子的文字是非常有個性的,可是到了清代,文章出現了變化,人們只是去搞考據,做純粹的版本思考,而不是關心生命哲學,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所以在《民報》里面,好多人發表了有趣的文章。這些文章的風格、行文的方法都跟過去有了很大的不同,涉獵面開始廣闊起來,也有一種狂傲之氣。就是前面所說的“大風滅燭”那樣的一種陽剛之力的美。
章太炎在《民報》期間也搞講學活動,當時很多人跟他在東京讀書,學生中有錢玄同、沈兼士、周作人、朱希祖、魯迅(那時候用周樹人這個名字)。我們現在看朱希祖的日記,能夠感受那時候的講課氛圍,很是有趣。章太炎當時在講《說文解字》,言外也有時局、政治。他講課時流露出一種情緒,中國過去的文化是很燦爛的,可是現在不行了。漢代的時候,人的骨骼非常強大,有一種什么樣的精神呢?那是一種尚武的精神,可是元代以后,少數民族入中原,此類精神弱化,遂日落西山了。章太炎是民族主義者,有今不如昔的意識。他的研究發現,近代以來中國的男人已經沒有偉岸的骨骼和高大的身軀了,男人都變成小男人。所以文化也隨之萎靡。他說清代文章里的陰柔之氣遠遠超過了陽剛之氣,有很大的問題。這是一種媚態的文化,或者說我們的文字表達出現了什么問題。我們的表達是一種奴性的表達,它成了專制統治下的一個工具,所有讀書人都知道稱頌,都是要在皇權下面書寫對世界、對人生、對自我的看法,個人的那種游歷于宇宙之內的自由暢想的東西完全被抑制住。這個思路,在《民報》的文章里都能夠看到。它表現出了一種文風的變化。
章太炎在文章學上是一個復古主義者。他自己喜歡魏晉文章,對清代文學的看法不好,以為梁啟超等人的文章不過一點小的聰明。梁啟超的文章是新式的,然而章太炎卻發現它們不過是明末小品的泛濫,言外不足為道。他認為,中國的古語很有生命力,現在人們把它忘記了。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演說詞》中有這樣一段話:
像他們希臘梨俱的詩,不知較我家的屈原、杜工部優劣如何?但由我們看去,自然本種的文辭,方為優美。可惜小學日衰,文辭也不成個樣子,若是提倡小學,能夠達到文學復古的時候,這愛國保種的力量,不由你不偉大的。
章太炎的文章,是自覺走復古的路的,可是那時候能夠讀懂其文章者甚為寥落。他所使用的詞語多是老的、死去的古語,能識其妙意者不多。胡適就以為這樣文章的方向是大有問題的。說他:
章炳麟的古文學是五十年來的第一作家,這是無可疑的。但他的成績只夠替古文學做一個很光榮的下場,仍舊不能救古文學的必死之癥,仍舊不能做到那“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則”的盛業。他的弟子也不少,但他的文章卻沒有傳人。有一個黃侃學得他的一點形式,但沒有他那“先豫之以學”的內容,故終究只成了一種假古董。章炳麟的文學,我們不能不說他及身而絕了。
《民報》曾刊登過長篇小說《獅子吼》,作者叫陳天華。他是寫過一些政論文的,像《猛回頭》等即是。不僅政論文有特點,小說也很好看。這個小說基本還是從《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孽海花》《鏡花緣》等的邏輯下延伸出來的。可是這個小說利用舊形式,思想卻是新的。陳天華在小說里邊,已經把中國傳統的八股取士的教育制度作為一個毒瘤來看待。小說里邊寫了中國有出息的孩子,從鄉村走出來,走出來不是八股取士,而是留洋。回來以后他們在一個村莊搞試驗,來建造自己的一種樂園,有一種精神夢想在里邊。《民報》上有這樣的小說,是個大事情,說明審美與精神哲學都有了變化。可是《民報》主要發表的是一種政論文章,這些文章,比小說的影響更大。魯迅就回憶說,看到章太炎與康有為等人論戰的時候,那血氣的文字,令人神往。
章太炎最有影響的書是《訄書》,他的文風古奧,試圖挽救晚清頹敗的文風。在他的文字里,幾乎看不到明清文人的那種散淡之風,多的是峻急之氣。他欣賞古體詩,對近體詩則多有不屑。文章則推崇六朝之前者。章太炎覺得,文章與學識有關,但學識又會成為詩文之累。這一點,魏晉文人,頗多可取處。他在《論式》中說:“魏晉之文,大體皆埤于漢,獨持論仿佛晚周,氣體雖異,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為百世師矣。”回到六朝尋找資源,可以說是一種文章學的新夢。他對于問題有所警覺,卻未深談,留下了許多探討的空間。
受到章太炎影響的魯迅,在1907年就寫了一篇文章《摩羅詩力說》,介紹西洋的這種個性主義的詩人,還有《人之歷史》《文化偏至論》等。在這里,明顯可以看出章太炎的某些片影,尼采、克爾凱郭爾和施蒂納的個人主義思想也是有的。魯迅看出了我們的文化的問題,流行的文章之道、詩文之道、文化之道都出現了問題。他認為,未來的文化,“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我們的文化主要的內容是什么?就是立人,人立了以后,每個人都成為自己,而不要成為別人,如是,我們的文化才有希望。
魯迅的弟弟周作人在那時候發表了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叫《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時論文之失》,這篇文章也受到了章太炎文字的影響。文章說:第一,文章的使命在于“裁鑄高義鴻思,匯合闡發之也”。即在于闡時代精神,闡人情,用它來昭示自己,文章的靈魂在于有鴻思。周作人的想法是,文章要有氣象,但這個氣象不是古人的,應具有現代性的因素,這是重要的一點。第二,文章的使命在于“闡釋時代精神,的然無誤也”。第三,文章的使命在于“闡人情,以示世也”,用它來向世人昭示自己的情懷。第四,文章的使命在“發神思,趣人生以進于高尚也”,文章的使命在于發神思。“神思”這個詞出于《文心雕龍》,早期的魯迅也喜歡這個詞。周作人的想法就是一種自覺的文章意識,他的文章觀念已經和現代精神相通,具有了現代性的因素。
晚清文人的寫作,因受了西洋文化觀念的影響,美學觀發生重要的變化。代表人物是王國維。他對于《紅樓夢》和宋詞的研究,已經大異于同代的學者。康有為、章太炎、梁啟超的文論,都有意識形態意味,或走宋學的路子,或復古主義。王國維的文論特點,直接與德國哲學和文學研究接軌,有了穿越時空的審美的靜觀。王國維是晚清學界的拓新之人。一是在《宋元戲曲考》里,發現了俗語的審美價值,以為是豐富了士大夫的語言。他在《敦煌發見唐朝之通俗詩及通俗小說》中,闡述了民間表達的詞語的內在價值,這對于胡適后來的審美觀,都是支撐的話題。二是在審美世界里尋找到哲學精神,而這精神是與儒家精神有所背離的。《〈紅樓夢〉評論》乃不凡之文,其間閃耀著超俗的智慧。王國維以為中國固有的文學多是世間的、樂天的,但曹雪芹的著作則是大的悲劇襲來,對于入世與出世,均有高明的見解,其間對叔本華哲學的借用及對佛教精神的體味,都非常人所及。三是作者把文學與說教的理念剝離開來,視為個體的一種精神選擇。王國維《文學小言》說:“文學者,游戲的事業也”。真的文學,境界頗高。他提出了境界說,以闡釋其間奧義。與有境界的文學相對的是“文繡的文學”與“餔餟的文學”,這是沒有生命力的。王國維這種聲音,因為還是書齋里語,乃個體的自言自語,還不是文學運動中的話題,故影響不大,但在后來的輻射中,是漸漸顯示出自己的魅力的。
文學觀念的變化,導致寫作的風格的變化。在歐洲的華人中,有新的文學觀念的華人已經開始新的文學的寫作了。嚴家炎先生在他新寫的文學史里談到陳季同(1852—1907),則能夠說明一點問題。陳季同是居法的華人。大家知道法國著名的詩人、小說家羅曼·羅蘭,他在日記里面說在索邦大學的教室里碰到中國人陳季同在演講,留下了較深的印象。陳氏創作了長篇小說,叫《黃衫客傳奇》。這本書被認為是中國最早的利用外文書寫的長篇作品。嚴家炎說現代中國文學的產生,應該是從陳季同開始的。其原因是他打破了章回小說的套路,“在敘事體式上也實現了變革與創新”。這個看法,大家一直存有爭議,但華人中有了另類的寫作,確是不爭的事實。
陳季同和國內許多遺老式的詩人有過交往,是文壇里的一個有趣的人物。他身上東西方文化交融,思想也較為復雜。說起來頗有意思。和他一樣有西洋文學背景的人還有多位。有幾位學者與西方的作家有了交往。托爾斯泰接觸過辜鴻銘,他感覺東方文化的迷人的氣息在里面。辜鴻銘生在南洋,是一個華人,英語非常好,思想卻是保守的,這是一個很好玩的人。他向西方介紹了中國,也在中國人面前表達了自己的開闊視野。這些人在海外,在文壇,和西洋學者和作家的互動中,養成了自己特有的習慣。他們不都是一味贊佩西洋的藝術,也堅守固有文明的特點,但不論怎樣堅持,他們的思想和表達,與舊的士大夫群落確是不同了。
晚清文化的第二個趨勢,是譯介之風興起,翻譯開始多了。1843年,上海出現墨海書館,出版《圣經》等書籍。1862年北京同文館誕生。1868年,江南制造局翻譯館成立。1879年點石齋石印書局面世。1897年,商務印書館開辦。一個是科學譯文,對數學、物理、化學、地理、哲學的翻譯,像李善蘭,包括魏源、嚴復,他們這些人翻譯。還有一種是《圣經》的翻譯。其實我們白話文和《圣經》的翻譯與宗教、傳教士也有很大的關系,中國最早的話劇就是在教會之所出現的,它和教會有很大的關系。過去我們不講它,周作人有一篇文章叫《圣書與中國文學》,講了許多現象,那些詞語與意象對人的作用是大的。
這里,我們不能不提的是嚴復,今天的老師講英語、法語、俄語的時候,翻譯的標準是講信、達、雅,這是嚴復的一個看法。其實后來很多人不同意這個看法,當然這是翻譯理論的一個問題,我們且不說它。嚴復翻譯《天演論》,譯筆之好,給后人的印象很深。五四以后那些成名的作家,很多人回憶起來,當年看到《天演論》的時候,都非常地感激嚴復。他的翻譯里邊,漢語的詞匯運用非常精妙。這個人很有才華,《天演論》一開頭就寫: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面野。檻外諸境,歷歷如在幾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愷撒)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借征人境者,不過幾處荒墳,散見坡陀起伏間。而灌木叢林,蒙茸山麓,未經刪治如今者,則無疑也。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勢如爭長相雄,各據一抔壤土,夏與畏日爭,冬與嚴霜爭,四時之內,飄風怒吹,或西發西洋,或東起北海,旁午交扇,無時而息。
嚴復在翻譯的時候,他對自然山色,對時空變化下的感知,背后進化論的哲思,像流水一般汩汩地從筆端流淌出來。所以當時讀到這篇文章的中國讀書人發現,文思完全不同了。一個人坐在一個地方,看到周圍的景致,想起當年愷撒大帝到這兒來的時候,應當是什么樣子。那么萬物的交替,人際的變化,世間的蒼涼都在這里面,神妙而有幽思,有忘我的一種精神在里面。文章還有這樣的一種寫法,是和我們古人不一樣的吧。古人寫自然山色的時候,有自然的美,有的時候是遁跡山林,像陶淵明那樣,乃歸隱于世的詩人;還有像王維那樣,乃入世之隱,詩到他筆下,入禪境,有遺世之響。可是西洋的思想者,他們在自然面前所思考的,有高遠的東西,有時進入了玄學的層面,從形而上的層面來考慮問題,那境界,就大不同于漢語界的詩人了。
當時翻譯界,除了魏源、嚴復這些人,其實還有一個影響最大的人,就是林紓。林紓是福建人,他也是桐城派的古文大家。他晚年住在北京城南,書法與繪畫都有特點。茅盾先生說他貌寢,言外有點自卑。我看他照片也不丑,目光也有點神采的。他日常生活比較的自閉,自己沉潛于學理,醉心于藝術。后來命運發生了變化,一個留洋回來的人,給他轉述西洋的名著,朋友翻譯成口語,他用古文來寫,于是開始了奇妙的翻譯生涯。他不懂外文,所翻譯的外國小說給人的印象卻非常的深刻。錢鍾書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林紓的翻譯》,專門介紹他的成績。“我事先也看過梁啟超譯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譯的偵探小說,都覺得沉悶乏味。接觸了林譯,我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么迷人。”當年《巴黎茶花女遺事》,翻譯得非常好。當時中國讀書人看到茶花女故事的時候,這么好的中國古文,那么奇妙的歐洲人現代的生活,讓人感動不已。當時有人就說,“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
林紓自己也說,在翻譯《茶花女》的時候,“擲筆哭者三數”。
他這句話其實是對女性內心的感嘆,對小說、對人性描述的感嘆。由于他譯筆的古奧、典雅,把中國文章里最好的東西和西洋文化這些有趣的存在嫁接起來,真的是讓人一唱三嘆。
可是林紓的翻譯遇到了一個問題,因為他是一個對中國儒學充滿感情的人,而所譯小說里邊很多寫男歡女愛,寫妓女,寫土匪,寫都市漂泊的流浪漢等等,有點不合時宜。他遇到男女愛情這個問題,躊躇再三,所以自己后來寫文章的時候,遇到類似的話題,是有所節制的。更多的主張文學藝術是發乎于情而止乎于禮。林紓在四十幾歲的時候,第一個夫人去世。后來他娶了一個太太,一直把她視為妾,不將其扶正。可見他的傳統觀念是非常濃厚的。在他的詩文里,對生活的理解非常呆板,晚年他在北京城南賣畫為生,魯迅專門買過他的畫。他的畫有宋人繪畫的特點,非常的靜穆,很有意思。那筆觸之間的渾厚之氣也與他古板的樣子相互映襯,隱含著其古怪的才氣。
林紓的翻譯可以說是中國翻譯史上的奇跡,一個不懂外文的人用這么古奧的語言來表達西洋的藝術,此后在中國的翻譯界很少有過。他的文字和章太炎當時的文字不太一致。章太炎當時寫的文章,可以說是佶屈聱牙,就是非常的高古,我們覺得很怪。章太炎厭惡清代流行的語言,他把漢代以后棄置的、已經廢掉的語言撿起來,為了能夠更豐富地表達自己的思想。而林紓用的是典雅、高貴的中國古文,系士大夫的語言。兩人都表現出漢語的這種深切性、深邃性。在東京留學的周氏兄弟,當時受章太炎和林紓的影響,行文也是古風的一種,但更接近于章太炎。他們后來翻譯的《域外小說集》,留下了上代人的痕跡。
1907年前后,魯迅和周作人就翻譯過俄國作家的一些作品。大家知道,俄國是一個東正教國家,近代以來已經有了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普希金、屠格涅夫、赫爾岑、涅克拉索夫等偉大的作家和詩人。也產生了像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這些偉大的批評家。他們的作品傳到日本,也吸引了留日的中國學子。中國讀書人關注俄羅斯文學,一個主要的原因是,俄國作家所面臨的社會跟當時中國讀書人所面對的中國社會是非常相似的,因為俄國當時教會的腐敗和沙皇殘酷統治,造成了國民性普遍的委頓。人們沒有個性,生活于無趣的環境中。我們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流放到西伯利亞的人,那些被損害的男女青年的精神狀況,是何等糟糕。托爾斯泰則以善意的筆觸,直面那些灰暗之所。他在房間里邊看到一個奴隸從旁邊走過,很辛酸的樣子,就會一天坐臥不寧,認為自己有罪,自譴不已。托爾斯泰的寫作,是對麻木生活的顛覆,以慈悲感召喚出人間的大愛。而那精神的光則照出生活的卑瑣。當時俄國有一個革新的青年團體,思想多有不合時宜的地方。教會要求所有的青年團體都要有一個嚴格的禮儀制度,結婚生子、工作都不能逾矩。這個青年團體反對這樣的禮儀制度。托爾斯泰也堅決支持這些青年,于是引起了沙皇的不滿,非常不討官方的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也是這樣。屠格涅夫曾經有一個演講,叫做《哈姆萊特與堂吉訶德》,最早是由小說家郁達夫翻譯出來的。講演談到知識分子面臨苦難的時候,應該是一種什么樣的選擇。他從堂吉訶德和哈姆萊特身上都找到了不同道路的可能,思考了知識分子的使命問題。哈姆萊特不斷地猶豫,不斷地徘徊,不斷地自問,拷問自己,可就是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堂吉訶德則是另一個選擇,常常知其不可而為之,沖向風車,不計較后果。俄國的知識分子所思考的話題,乃尋路的一種渴望,中國的文人很少有這些思考,在俄國人的視角里似乎發現了自己。俄國文學熱,實在是在照鏡子,那一代人很快意識到借用這些資源的重要性。
《域外小說集》是魯迅與周作人合譯的外國短篇小說選集。現在我們讀起來非常困難,也跟章太炎的文章一樣,通篇晦澀,不好懂。當時周氏兄弟認為這樣的文章是好的,小說出版以后,第一冊才賣了二十余本,其境很慘。胡適有一篇《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他說周氏兄弟當時用古文來翻譯外文小說,結果失敗,可見這條路走不通。雖然他們已經避開了奴隸的語言,避開了流行的思想,但在精神的表達方面,還沒有找到更為得體的載體。
翻譯多了,文學的觀念自然也跟著改變。上文所講的黃遵憲的新的詩歌理念,與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是呼應的。他的詩,簡明輕快,有新風吹來。 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的出現,都是跟翻譯有關,尤其是小說界革命,是受到西洋小說刺激的結果。梁啟超曾發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講的是小說的社會功能,乃為了影響世道人心。他認為中國人對歷史的理解,對道德的表達,是借助小說來完成的。但近代小說的境界不高,需以新觀念改之。深層的理念無非孔子文學觀的另一種表達。到了蘇曼殊、魯迅那里,小說內在性的審美價值被關注,那已經不再僅僅是教化的問題,而是精神的攀援的話題。蘇曼殊翻譯過雨果的小說片段《悲慘世界》,他取名為《慘世界》,陳獨秀給他潤色,當時讀者一看小說還可以這樣寫,社會生活可以這樣來表達,很是興奮。很多人讀了一些翻譯的作品以后,也希望我們在漢語的書寫里有類似的文本。蘇曼殊在那時候開始了自己的嘗試。這個人很有意思,他的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日本人。他跟陳獨秀、章士釗、魯迅都非常熟,后來出家做了和尚。他開始中文不行,日文非常好。他和陳獨秀、章士釗住在一起,受他們的影響,自己的詩文開始變化。而且他的小說寫得很有悲劇意味。他的作品給我的印象是跟他這個人一樣,很清瘦,因為他出身奇特,又是出家人,所以就顯得別具一格。文字很有特點,夾雜著日文、梵文和漢文的痕跡。他說世界上最好的語言是梵文,然后是漢語,英語次之。這個人很有意思,跟章太炎、章士釗這些人交往時,灑脫而率真。因為懂得幾種文字,所以對語言很敏感,他的小說和詩文都給人一種新鮮感,應當說在魯迅之前,他是中國最好的小說家。可惜他活得太短,小說未得長足發展,想起來就覺得遺憾。
蘇曼殊在新舊之間創造了輝煌的漢語書寫文本。他對雪萊、雨果、拜倫的理解都非常深切。翻譯他們的詩,也都很好。又能寫中國凡人的故事,于兒女情長中見到智慧。他的小說已經和上海流行的舊派作品、民間流行的那些文本有很大的區別。上海開埠以后,有很多雜志,基本上都是世俗社會的反映,對個體生命內掘是有限的。它們只不過是一個故事,符合市民的口味。可是蘇曼殊的小說是個人的,他有一種天人之際的體味,頓悟世間隱秘,蒼涼之感含在里面,同時流露出對人生虛幻的感悟。生命不可重復,慢慢地消失,人世間的功名利祿都屬于虛幻的存在。他有幾篇小說我特別的喜歡,《破簪記》《絳紗記》《斷鴻零雁記》寫得非常好,陳獨秀對他有很高的評價。
在蘇曼殊眼里,佛學最有價值,它的高深,我們豈能及之,那是高山般的世界,后人只能仰視而已。他的詩文和小說最動人的地方就是傳達了一種佛音,釋迦牟尼的那種悲憫的情懷在里面。在清寂幽怨里淌著幻滅的影,人的渺小無奈都折射此間,真的讓人動容。蘇曼殊這個人的寫作,是一種轉型,他的小說已經有了莫泊桑、契訶夫小說那樣的形態。魯迅在日本要編一個雜志,當時幫他的作者之一就是蘇曼殊。他們之間的趣味是有交叉的地方的。
當時在上海有一些既是翻譯家,又是報人,既寫舊文章,又寫青樓哀怨、市民苦樂和黑幕內外文本的人,比如包天笑、周瘦鵑即是。像包天笑這樣的人,他小說里通過自己的寫作和翻譯,很精妙地傳達西洋小說的隱秘,把它翻譯得很有趣,同時在寫中國生活的時候,他又能合大眾之口味。他跟蘇曼殊不一樣,蘇曼殊的文章非常儒雅,很貴族,高傲,他是把漢文里最典雅、佛學里最神圣的東西放在里面,再加上個人的哀怨,以及男女愛情的東西。包天笑放下架子,寫底層人的生活。周瘦鵑譯作更多,所譯《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刊》,涉獵作家頗廣,被文壇所愛。他自己的小說寫作沒有所譯作品那么深厚,但對現實的描繪也有聲有色,只是帶有市民情調而已。翻譯家把小說推向兩條道路,一是有士大夫意味的新小說,一是通俗小說。前者以蘇曼殊為代表,后者則是包天笑、周瘦鵑這類報人。不要以為通俗文學都是土生土長的,它們西洋小說的元素是不可回避的。比如福爾摩斯小說就刺激了中國偵探小說的發展,雖然成績不大,但其間的審美走向,也頗可思量。
到1917年,翻譯的作品已經非常可觀。據有人統計,除林紓180種譯作外,其他作家所譯著作數量亦為數不少,已達4000部。在翻譯的隊伍里,有報人,有自由撰稿者。影響大的,還有教育界人士。李叔同就介紹過西洋文學狀態,音樂發展歷史;陳師曾翻譯過外國美術研究的文章;王國維已經開始注意尼采的引進了。王國維的文章好,和他閱讀翻譯了西方的哲學著作有關。他的文字頗有內蘊,精神有相當的力度,在思想的深刻性上,是超出梁啟超這類人物的。他們有一個特點,就是身上混合了新舊文化。
談到新舊文人,民國初期教育部人員的結構意味深長。1912年,中華民國教育部從南京遷到北京。教育部當時的官員特別有才華,都是新舊式的文人,他們有搞篆刻的,有搞書法的,有搞青銅器研究的,有搞翻譯的。大學的規章制度就是這些人搞起來的。我們今天基本上是延續著當時他們所設計的一些方案。那時候的教育部有幾個人很有意思。有一個人叫錢稻孫,他是最早翻譯但丁的《神曲》的人,他也能翻譯日本的名作,是很有才華的學者。他關于域外文化的理解以及對古文物的理念,在那時候都是很有特點的。與錢先生同期的陳衡恪(字師曾),也是值得一提的人物。他在教育部期間對美育的推廣,對美術史的研究,至今被人所稱道。他們一方面懂得西洋的藝術,一方面懂得中國傳統的東西。所以當面對中國的教育設置時,有一套自己的思路,他們希望打通中西文化隔閡,把西洋的東西和中國的東西很好地結合在一起。那時候教育部成立了很多的社團。據我個人統計,在不到四年的期間,他們大概成立了二三十個社團,這些社團里邊很包容,既有舊文人,也有新文人。當時教育部部長蔡元培,就有兼容并包的精神。這種精神在他任北大校長期間得到長足發展。正是這樣的一種環境,使我們中國的文壇開始發生了重大的變化。這對白話文的出現,對新文學、新思想、新理念的出現,起到了良好的推動作用。
至此,我們可以看見,文學其實已經蘊含了新精神的可能。最早把這個意識提出來的,是留學國外的青年,他們私下議論文學改良的問題,后來終于施之于行動了。多年后,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說:
一九〇四年以后,科舉廢止了,但是還沒有人出來明明白白的主張白話文學。二十多年以來,有提倡白話報的,有提倡白話書的,有提倡官話字母的,有提倡簡字字母的:這些人難道不能稱為“有意的主張”嗎?這些人可以說是“有意的主張白話”,但不可以說是“有意的主張白話文學”。他們最大的缺點是把社會分作兩部分:一邊是“他們”,一邊是“我們”。一邊是應用白話的“他們”,一邊是應該做古文古詩的“我們”。我們不妨仍舊吃肉,但他們下等社會不配吃肉,只好拋塊骨頭給他們吃去罷。這種態度是不行的。
胡適的思路是激進的,比梁啟超那代人更為徹底,是要在這個基礎上,發動一場文學改良的運動。這個運動是時代的大勢所趨,非個人之力能及。問題是,那個時候能夠從文學發展史和現實情懷角度深入分析此點的人不多,在美國接觸到域外文明的胡適漸漸悟出此道。到了他出現在文壇的時候,新文學的登場已成不可阻擋之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