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球視野中的明清鼎革
- 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
- 2字
- 2023-04-11 18:47:10
總論
重新思考明清鼎革
——兼談“17世紀危機”、“大分流”、“新清史”
趙軼峰
東北師范大學亞洲文明研究院
僅就詞義而言,“明清鼎革”指明清兩個王朝間的改朝換代。在這個層面對之進行思考,涉及明朝滅亡的原因、清朝興起并得以入主中原的原因、明清兩朝政權更迭的性質與后果等等。這些問題各自又可以延伸出多個分支問題,既涉及史實的認定,也涉及價值觀和理論,因而歷來眾說紛紜。
相關討論自明朝滅亡之際就已開始。當時的指向,主要是反省明朝敗亡的原因和性質。不僅中國,朝鮮、日本、越南甚至歐洲來華人士中也曾出現評論。清初的言說,常含對前朝的追思,甚至反清思想,因而成為一些反清舉動的助力,稍后被清朝禁止。到雍正皇帝公布《大義覺迷錄》、清修《明史》頒布的時候,官方說法高度一致,社會也已穩定,民間的評論就沉息下來。直到晚清革命,中國面臨國家體制和社會觀念的深層改造,明清鼎革的記憶再度被取來參照,從特定的角度成為推動社會變革的資源。迄于當時,已有的討論基本都取國家政治視角,附帶對族群關系和文化沖突的關照,思考范圍基本局限在中國內部。20世紀前期,“新史學”在中國興起,歷史學視野拓寬,普遍價值與法則、跨國比較、交叉學科知識等滲入歷史學,關于中國歷史道路和社會形態、“資本主義萌芽”等問題的討論把整個明清史研究與中國現代歷史命運聯系起來,明清鼎革研究在中國社會發展進程和歷史命運的視角下,大大超出了先前單純政治史的局限。
20世紀80年代以后,現代化、現代性研究受到普遍注重,經濟學、社會學、人類學方法在明清史研究中的運用日益純熟,國內外研究深度連接,遂形成若干關涉明清鼎革的國際性話題。其中,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促使諸多學者把明清鼎革納入全球普遍聯系中,既包括從全球經濟關聯角度思考明清鼎革前后的中國情況,也包括將17世紀“小冰河期”氣候變化作為解釋該時期中國變局的要素,和把中國納入“17世紀普遍危機”中展開的討論。這些討論提出了一些可以深化明清鼎革與同時期歐洲乃至世界諸多變化相關聯的認識,也摻雜了許多誤解和似是而非的論證。美國的加州學派主要運用經濟學方法比較明清中國與西歐經濟生產力發展水平,提出了晚明中國經濟陷入“內卷化”模式、18世紀末中國與西歐經濟發展“大分流”等相互關聯又有差異的論說。研究取徑被概括為“新清史”的一些學者,從批評強調清朝統治“成功”較多依賴其“漢化”的說法入手,提出清朝不僅是一個中國歷史上的王朝,也是一個內亞帝國,而其“成功”主要依賴其保持了滿洲特色。這些研究,把明清鼎革帶入更為復雜的問題閾。
視野的擴展不斷帶來新的闡釋,但推究晚近的各種說法,原有的問題沒有達成共識,新出的解釋方案也是相互頡頏,分歧并未減少而是大大增加。筆者提出的明清帝制農商社會說,以闡釋明清時代中國社會結構與歷史演變基本趨勢為核心,明清鼎革既為明清歷史演變的一大關節,在明清帝制農商社會視閾中無可規避。前人研究豐厚而又歧義紛呈,這時重新思考,雖難面面俱到,但所見既有不同,亦當盡量陳說,供方家指正。
一、王朝興衰與明亡清興中的因果
明清鼎革最淺表因而也是最確定的含義是兩個王朝的更替。王朝更替,在中國歷史上不斷上演,是一種不定期而有規則性的事變。從秦到清,沒有任何一個王朝完整維持到300年。西漢與東漢,雖然皇室皆劉氏,其實是兩個王朝。北宋與南宋皆趙氏,但北宋皇帝被擄,都城失陷,南宋已是重建的偏安朝廷,略似南明,只是維持得長久一些。其他各朝無須說明。從王朝更替是一種規則性事變的意義上看,明朝從1368年到1644年,已經達到王朝統治的時間上限,其終結是隨時可能發生的情況。這不是說沒有任何因素會使明朝維持得更長久一些,而是說明朝滅亡的原因中,有相當一部分與前代類似。
王朝無永存之理,明朝的滅亡在大約半個世紀前就有端倪,萬歷中期已經出現明朝將有大亂的警告。如萬歷二十五年(1597),前山西巡撫,時任刑部侍郎的呂坤上《憂危疏》,內稱:“臣聞治亂之兆,垂示在天;治亂之實,召致在人。竊見元旦以來,天氣昏黃,日光黯淡,占者以為亂征。臣不習天文,但觀人事,當今天下之勢,亂象已形而亂機未動;天下之人,亂心已辦而亂人未倡。今日之政,皆撥亂機而使之動,助亂人而使之倡者也……”(1)萬歷二十八年(1600)戶科給事中田大益指出:“方今內帑收貯無虛歲,無虛時,無虛月,無虛日。夫積而不泄,鬼將作祟。不有脫巾揭竿,藉為鼓噪之資,即恐英雄睥睨,席為用武之地。……怨極必亂,夫眾心不可傷也。……恐玉崩釁成,決而莫制,家為仇,人為敵,眾心齊倡而海內因以大潰,豈不大可懼乎?禍遲必大,國家全盛二百三十余年,已屬陽九,加以邇來暴盤朘削,種種敗道而猶晏然無事,東征西討,所向快意,蓋將前之掩祖德。……二豎固而扁鵲走,元神索而大命傾……”(2)
那么,哪些情況會導致明朝滅亡呢?如果一個王朝不是如秦朝那樣很快崩潰,而是曾經進入較長興盛期,其滅亡的基本條件就一定是統治失序。曾經反復發生的導致王朝統治失序的原因包含如下幾種:一,統治階層嚴重腐敗及內訌——二者如影隨形;二,社會矛盾激化——民間離亂、反叛發生;三,強敵入侵——邊疆勢力或者外國勢力入侵。在我們關于中國帝制時代歷史的知識中仔細尋繹,可知每個維持了較長時間的王朝都是因為這三個原因中至少兩個之作用而解體的。萬歷中期以后,這三個癥候并皆發作而日甚一日,何而不亡?
這三種情況周期性發生的根本原因,一是由于帝制時代的王朝都由集權君主制政府統治,二是由于這些王朝都處于中華文明圈的核心區,因而受中華文明內聚運動的影響——僅晚清增加了更多外國強力挑戰的因素。
集權君主制政府無一不是依賴武力建立,所謂“打天下”、“坐江山”,因而必須供養日益膨脹的皇室和軍功貴族階層,外加特權次之而規模更大的官僚階層。最高統治者世襲,即依照血緣、宗法等規則在狹小范圍內選擇君主,肯定會不規則地出現統治者低能、失德、威望不足等情況,進而帶來不同程度的統治失序。貴族階層世襲而供養充裕并享有其他各種特權,人口增長率遠高于庶民,必然造成社會權益、財富失衡,時日愈久,對于基層社會的擠壓力愈重,造成社會矛盾激化而不可逆。官僚階層是集權制下的國家管理者,集權積久滋生腐敗,逐漸消解政府治理功能。所有制度,日久弊生,需要不斷調適、改革才能保持運轉,但社會上層固化、腐敗,改革的有效性就會降低或消解,甚至引發統治層內部沖突。因而,王朝治理功能在長時段視野下呈起伏狀態,而度過鼎盛期后會快速削弱。此后各種突發局勢都可能引發王朝統治失序,包括社會矛盾激化導致的反叛,外敵入侵,統治階層內部覬覦權力的行為,以及巨大的自然災害。
中國帝制時代的所有王朝,其實都是中華文明共同體中處于核心區局部的政權,漢、唐、元、清覆蓋程度大一些,宋、明等覆蓋程度小一些。覆蓋程度大的,一般最直接的挑戰來自王朝內部的社會矛盾;覆蓋程度小的則在內部矛盾之外都會伴隨邊疆危機,甚至主要由邊疆危機引發全面崩潰。通常,這種中華文明共同體內部的邊疆挑戰來自北方,原因是與中原具有長期經濟依賴關系的北方最容易聚集起強大的軍事力量,并因與中原財富、文化更密切的關系而更傾向于向中原推進,同時更具有這種推進所需要的社會組織力。前述情況在帝制時代反復發生,明朝并不例外。從這種意義上說,明清鼎革是一次傳統類型的王朝更迭,或者說是中華文明歷史長期推演的延續,并非獨一無二。前人曾經反復推敲黨爭、民變、建州諸因素在明朝滅亡中的角色,這些都是前述因果關系的具體表現而已。
除了傳統的結構性延續作用,明清鼎革也有17世紀新的時代背景。“新航路”開辟以后,歐洲海外貿易和殖民活動快速發展,形成將亞洲、歐洲、美洲聯成網絡的規模空前的國際貿易體系。中國自身商品經濟在15世紀就已相當活躍,形成巨大貿易和白銀需求,大量外部白銀涌入,加速貨幣白銀化和政府財政稅收貨幣化,進入了農商并重的經濟結構狀態。而國家管理體制,包括行政體系、軍事動員與補給體制、財政制度雖有局部調整、改革,但未能與商品貨幣經濟發展同步協調。這種經濟結構與國家管理體制的不協調,與在萬歷時期因長城沿線防御及包括援朝戰爭在內的“三大征”、皇室開支惡性膨脹、后金挑戰等等因素,一起造成了難以化解的財政、邊防、社會穩定多重危機。(3)待天啟時期下層民眾反叛蜂起之際,明朝滅亡就只是短時段內的時間問題了。
明亡與清興密切關聯。如果以1644年北京失陷、崇禎帝自縊身死為明朝滅亡的標志,則明朝并非清朝而是基層社會反叛所推翻的。不過,后金/清政權對明朝的挑戰長期耗費明朝大量資源,加速其統治失序,最終使清朝通過戰爭而將之滅亡,而且清朝建立了新的統治秩序,所以明亡清興可以看作同一過程。
在北方興起頗為強大的地方政權,這在中國歷史上也是一種經常出現的情況。后金興起之前,東北地方曾經出現諸多強大政權,雄霸一方或者謀取中原的都曾有過。建州到后金初年的經歷,與前代反復發生的情況原無重大差別。但是,努爾哈赤建立的八旗制度,雖然也有遼金某些制度的影子,卻比以往任何時代的邊疆政權組織更為嚴整,而且覆蓋了整個滿洲社會。隨著后金統一東北大部分地方,整個東北被整合成了一個軍政合一的體系,收服東部蒙古以后后金統治范圍又向西延伸。這樣一個龐大的勢力,在萬歷中期以后,雖尚不足單獨從明朝手中奪取政權,卻隨時可能在明朝遭遇危險之際從而顛覆明朝。這種形勢,明朝人已經有所認識,所以明萬歷以后的對后金/清戰爭,已超過一般的撫定邊疆而具有生死存亡的含義了。在這種情況下,明朝在萬歷中期的所謂“三大征”,即平定寧夏哱拜之亂、援朝抗倭、平定播州楊應龍之役中大傷元氣;天啟時期民變蜂起,清朝不斷從東北方向加大對明朝的壓力,到李自成軍隊攻占北京而明朝又未能采取具有遠見的策略時,清朝推進中原的時機就到來了。
清軍入關后得以立足并能逐步統一全國,除了八旗體制提供的強大軍政社會整合力、明朝衰敗且嚴重喪失社會支持、民間反叛勢力政略不當這三個背景條件之外,還依賴其采取了足以在競爭中勝出的策略。這種策略的核心是在嚴酷武力鎮壓反抗者的同時盡量收拾人心。為此,清朝以明朝既有基本制度為基礎,恢復社會秩序,承認儒學崇高地位,聲稱為明帝復仇,打擊李自成、張獻忠部隊,為崇禎帝治喪,大規模招納降人為其所用。清朝以前,北朝多“胡人”政權,遼金曾統治中原北部,元曾滅宋,基本是借諸中原王朝失序、衰敗,驅大軍而入,竟能建立統治。清朝運用更為精細的策略,而明末之混亂無序毫不亞于前代,故清之勝出,有足夠的根由,既非全由規律支配,也并非盡出偶然。至于其間哪些個人之何種作為發揮了怎樣作用等等,已屬“時勢造英雄”之事,雖然也值得考索討論,但所干宏旨,已然不著。要之,清朝代明而立,并不因為其具有比明朝更多的新社會或現代性含義,入關之際的清朝也并不比明朝有更多的國際關聯。
二、明亡清興對于中國社會發展的含義
政權更替一定帶來制度、政策改變,制度與政策會深度影響社會狀況,而且明清作為中國帝制時代最后兩個王朝,鼎革之際關涉中國歷史命運至深且巨,有超出一般制度、政策變動之外者。
明亡以后,顧炎武曾說過:“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4)王夫之、黃宗羲也有類似慨嘆。這提示明清易代在王朝更替同時,伴隨統治者族屬改變的是一場文化變遷。在中原一些士大夫看來,這場變遷是由文明到野蠻的倒退。這樣的感受,當然基于中原士大夫習慣辨析“華夷”的傳統,含有對邊疆區民族文化的鄙視意味,但是當時中原典章文化無疑總體上比邊疆發達精致,而且清軍入關后強力推行剃發易服、圈地等政策。顧炎武的感嘆,也是當時歷史的一頁寫照。不過,明清鼎革帶來怎樣的變局并非顧炎武等身當其時者所能親見,需結合后續史事,方得真切。明清鼎革作為一場歷時數十年的國家權力轉移和社會秩序重組過程,伴隨大量武裝沖突、殺戮、掠奪,造成深重民生災難,留下長久的心理創傷,也造成經濟發展的一度停滯甚至萎縮,晚明社會所孕育的一些社會活性遭遇挫抑。歷史的這一環節并不能用后來的逐漸穩定、恢復與新的發展抹殺。歷史是人民生活之流,人民的生活遭受摧殘,肯定是歷史書寫應有的內容,不應作為宏大過程的代價而被輕描淡寫。對于生活在17世紀的下層民眾而言,明清鼎革是一場持久的災難,相關情況學術界耳熟能詳,但從民生角度來考察明清鼎革的研究尚不充分。
轉變到中國歷史長久演變視角下看,這場災難帶來的最為宏遠的后果則是中華文明內聚運動的推進。現代世界以主權國家為分野,然而雖然國家在人類文明發生時代就已形成,主權國家的明確概念及其普遍公認的國際法權地位,卻是在17世紀才確立的。此后,國家至上,領土神圣。此前,則統治者代表國家,領土經常被統治者做政治交易,疆域變動比現代頻繁而輕易。主權國家,有從疆域長久確定的傳統國家而來者,有外部殖民勢力重建者,有殖民地原住民實現獨立后成立者,有從殖民帝國萎縮而來者,有從文明共同體演進而來者。現代中國是由文明共同體演進而來的主權國家,因而在討論中國歷史包括明清鼎革的時候,就不能沒有文明的視角。
文明共同體指的是標志人類進入“歷史”時代的較大規模、歷時長久、具有獨特文化特征的社會文化共同體。世界歷史上曾出現諸多文明共同體,規模、持續時間及所達到的文明程度各異,中華文明是其中最早達到高度文明水平的共同體之一。上古時代就已形成的偉大文明,大多在后來的演變中消亡、離散,或發生大幅度變異。中華文明雖也經歷種種變遷,卻保持著整體性而延續下來,從古代生長進入現代。
中華文明在亞洲內陸形成,在國家形成時期和國家發展早期,其核心區在“中原”,其后在核心區與周邊區域的互動中逐漸展開。以中原為核心的中華文明以農業為基礎,當時相對于周邊文明,更易于積累財富和生產生活經驗,是經濟最發達的文明,也比周邊文明更具有制度建構和精細文化發育的能力,終于建構起以龐大的農業為主要基礎的統一政權體系。秦漢時代中華文明核心區的國家形態,是中央集權的以皇帝、郡縣、官僚為最主要支柱支撐的帝制體系;其精神文化,名義上“獨尊儒術”,而實際上是以儒家學說為基礎雜合百家的思維方式和價值觀;社會構成,則是“編戶齊民”對應于皇權統御的政府權威,以及宗法或半宗法的民間基層組織;經濟上,從農業加比例較小的管制型商業、手工業為基礎,逐漸轉變為農業與增大比例的自由商業、手工業為基礎,且商業、手工業以及海外貿易在國民經濟中所占的比重加大。這種國家與社會的組織方式,一直到20世紀初才告終結。
中華文明演進歷史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結構性關系是核心區與邊緣區的互動。其中最主要的,是中原農業文明核心區與其以北一線游牧、半游牧區的互動。東部較早融入核心區,西南山地部族疏離,難以聚合成為強大勢力,惟北部游牧、半游牧地帶與農耕區域之間,互動最為緊密頻繁,與中華文明的聚散離合也關系最大。農耕文明相對于草原文明更易于實現財富、文化的積累和人口增殖,也更具有經營領土的意識;草原文明受氣候等自然因素變動影響更大,流動性更強,其整合、興盛也快速,其散亂也急驟。歷史上,惟靠近農耕區域的游牧、半游牧地帶,最易于凝聚形成強有力的政權,也具有較強的進取性。萬里長城,就是中華文明農耕核心區與北部游牧、半游牧區域生活方式差異且又相互關聯、長期互動的象征性建筑。這種互動在先秦時代就已經開始,秦漢帝國的統一,使得這種互動更為敏感,戰爭、和親、內附、遠徙皆是其展開的形式或后果。遼代以后,北部邊緣區與中原的互動關系發生了一場深刻的變化,這就是北部邊緣區人民在原初社會組織方式基礎上,借鑒中原制度,組合成為強大、常常是統一的政權體系,并以進取姿態向中原推進,遼、金、元皆是如此。這些政權與核心區政權組織方式相似程度較高,以致后世史家將其歷史與中原王朝歷史同樣作為“正史”。這背后是中原核心區與北部邊緣區文化、社會、經濟融合的深化。清政權在東北地區的興起,已是中華文明內聚運動最后階段的事情。清為女真后裔,其先祖曾經控制黃河以北大片農耕區域,到明代已經是以農耕、漁獵綜合經濟為基礎的社會,長期接受明朝封號,與中原經濟、文化關聯緊密,其整合強盛之后的進一步發展,注定指向中原中華文明核心區。
清朝統一中國,消除了中原核心區與東北地區的政治間隔。又因清朝積極建構與蒙古各部的聯盟,對西藏、回部實行積極管理,大幅度消除了中原核心區與北部草原地帶之間的政治間隔。象征農耕核心區與北部邊緣區差異與對抗的長城,在入清之后失去了傳統作用。以往近乎周期性的北方邊緣區與中原核心區之間的軍政博弈之地緣政治基礎發生了深刻改變,以往中國歷史上頻繁發生的邊緣區勢力推動改朝換代的邏輯大幅度弱化,中華文明的地理區域與中國統一行政管轄范圍趨于重合。這樣,中華文明經過漫長的帝制時代,在全球現代性關聯快速增強的時代,進入了文明空間與行政空間大致重合的狀態——這恰好是15到18世紀間中國歷史與歐洲歷史主題差異的關鍵所在。因而,在中華文明共同體聚合演變的長時段視野下,明清鼎革與以往的朝代更迭有重大的不同。
空間宏大且多民族內聚而形成的文明在整合為統一國家體系的時候,國家權力必然高度集中,而集中的國家權力必以基層社會自主性的讓渡為條件,或者會導致后者。清代國家體系包容了差異范圍更大的人群,既需要實行差異的政策,又需要有統合各異的區域、人群、政策的力量,這就構成了清代國家權力進一步集中的結構性基礎。這種高度強化、集中的權力可以對社會發展產生推動作用,方便從上而下地推行政策變革或者大規模拓殖,可以快速推動某種文化風潮,同時也可能縮小社會變革推動力的影響范圍,形成思想禁錮,造成統治者不主動改革就難以發生社會變革的格局。清朝要消化種種多樣性帶來的失序勢能,在社會、文化、政治領域推行了多種保守性的政策,難得一見明顯應和“現代性”變革的政治舉措。但在經濟領域不同,在度過明清鼎革帶來的社會動亂之后,清朝延續了明中后期已經展開的市場化趨勢,推進都市繁榮和貿易拓展,積極調節貨幣體系,使商品經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活躍程度,由此帶來商人群體社會地位的提升與支配力的增強。當然所有這一切,都籠罩在帝制國家權力的影子中。社會人群構成中通常最具有創新力的科學家沒有獨立的社會地位,人文學者或投身仕途,或潛心于古代經典與文獻的整理與研讀,商人中的佼佼者,多依附權力,成為紳商。這樣,17世紀以后約兩百年間的中國,呈現出一種帝制國家體系與商業經濟發展彼此契合,從而使兩者皆呈延伸狀態的局面。
明清鼎革造成的政治統合,為帝制農商社會在18世紀呈現高峰狀態提供了條件。明清時代,尤其是15世紀以降,中國社會總體結構呈現出明顯的商品經濟活躍,貨幣關系發展,中外經濟通過貿易往來聯通,商業、手工業在經濟結構中地位上升而與農業并重,帝制國家體系與商品經濟互洽共生的狀態。與此同時,帝制國家政治保持原有制度結構方式并繼續強化,從而形成帝制統治強化與商品經濟擴張并行發展的趨勢。明朝中后期出現的一些旨在調適國家財政、賦稅制度與商品經濟發展趨勢關系的改革,頗有利于商品經濟發展,但并未改變既有帝制國家基本規制,也未能阻止明朝統治的失序。清朝以強力重建統治秩序,將滿洲政治、社會制度與中原帝制體系嫁接,擴展了中央政府行政管轄空間,一定程度吸收了明朝統治政策教訓,化解了對明朝財政和社會穩定構成持續威脅的長城沿線軍政對峙、博弈與持續的龐大開支等難題,調整賦稅征收方式和貨幣政策,推進朝廷控制下的文化建設工程。經過數十年穩定過程,在康熙中葉到乾隆后期亦即18世紀,催生了以國勢強大、社會穩定為突出標志的“康雍乾盛世”。這是中國帝制時代最后也是歷時最長久的一次“盛世”,也是帝制體系與農商經濟并同發達、國家大規模文化工程和公共工程頻繁舉措的帝制農商社會的巔峰。這次“盛世”提示:明代所發生的各種危機都不構成帝制本身的最后危機,帝制體系繼續發展強化,社會經濟包括商品經濟在明清鼎革后出現繼續發展,晚明人口增加導致的人地關系緊張并未達到經濟發展的天花板,可耕種土地在清代大幅度增多,18世紀中國的繁榮與同時期歐洲的發展不在同一軌道上。
明清鼎革通過統治集團的更換實現,直接帶來一系列制度、政策乃至文化氣息的變化。在制度層面,最突出的是出現了滿洲貴族主導的,滿洲、蒙古貴族與漢族士大夫聯盟的權力架構。這種格局增加了王朝統治上層的復雜程度,帶來了王朝對于邊疆區域更為積極的統治傾向,也使貴族政治出現一定程度的回潮,社會分層加深加細。同時,先前更大程度上采納儒家文化精神的國家統治也轉變為一種多元雜糅的統治狀態。在這種狀態中,儒家傳統依然受到尊崇,但其工具化更為明顯,在明代頗為活躍的士大夫群體的政治訴求銷聲匿跡,君臣關系向君主絕對權威進一步靠近,官場腐敗則變換具體形式而有增無減。
清朝處于全球化變遷加速發展,歐洲與中國日漸關聯的新時代,然而清朝政府與世界變遷潮流若即若離。以往學術界強調清代中國“閉關鎖國”,其說過度夸張。清朝統治者很早就吸納歐洲傳教士在朝廷任職,從事天文觀測,指導火器制作,參與地圖繪制,參加對外交涉,提供西學知識,從事建筑、藝術活動。這類活動,被清朝盡量控制在宮廷范圍,防止歐洲人與中國民間社會直接往來,以限制天主教傳播。清朝政府與歐洲多國政府及教皇之間的交涉增多,在此過程中,清朝政府處理領土和國家主權問題的經驗比前代更豐富,對歐洲國家的防范意識比明代更明確,但從來沒有清晰地看到世界正在發生變局的全面含義,更沒有形成直接應對歐洲發展與逼近的方略。結合前述中華文明推演角度的觀察,明清鼎革具有與當時西歐主導的全球化歷史過程相關又并不完全吻合的含義。亞洲大陸在繼續一個悠久文明聚合的過程中,強化了帝制體系、實現了農商復合經濟前所未有的繁榮并伴隨著大規模族群融合。這場變遷與西方主導的殖民主義與國際貿易的全球擴張并未按照同一個旋律演奏,與西歐在此前后發生的科技革命、宗教改革、啟蒙思潮以及工業化也不指向同一個方向。在這個意義上說,17世紀的世界,并沒有籠罩在同一個宏大歷史進程中。而且,即使中國本身,也包含巨大的區域差異,并非只有一種運行的趨勢。歐洲的變革,在明中期以后就通過貿易、歐洲在亞洲殖民的開拓、天主教士東來、槍炮引入而成為中國歷史演變的新的重要因素,并實際上構成了17、18世紀中國歷史演變新的宏觀背景。這樣,在歐洲殖民勢力和全球貿易快速發展并滲透到全球各地原有經濟社會乃至政治組織的背景下,中國形成了一個新的具有強大組織能力的王朝,預示著歐洲的全球擴展在亞洲大陸會遭遇強大國家的反應,兩大文明最終的全面對接會以較強對抗形式發生。
三、“17世紀普遍危機”與明清鼎革
20世紀中期以后,從全球普遍聯系的角度考察歷史變動成為歷史研究的趨勢之一,在此背景下,“17世紀普遍危機”于60年代成為歐洲史學界的一個重要的話題。(5)1965年由特雷弗·阿斯頓(Trevor Aston)編輯出版的相關論文集,名為《歐洲危機:1560—1660》,在整個歐洲語境中討論了各國17世紀某時期的危機現象。(6)70年代,被討論的危機開始“普遍”化,超過歐洲而擴展到歐亞大陸,并且所指時間也延長到整個17世紀。21世紀初,中國學者開始引介相關研究,至于今日,相關討論已經成為理解明清鼎革必須回應的重要話題。參與這一話題討論的學者贊同無論從理論還是史實層面看,在全球歷史普遍聯系的基點上觀察17世紀的人類歷史,都可以擴展審視明清鼎革的視野。但是,在此基點上,學術界對當時全球普遍聯系的程度以及應如何判斷這種聯系在明清鼎革中所發生的具體作用卻存在很大分歧。
新西蘭學者阿謝德(Samuel A. M. Adshead)在1973年發表的《17世紀中國的普遍性危機》是較早討論“17世紀普遍危機”與中國歷史關系的論文。文章開篇指出,今日世界的重要特征是發達與不發達國家之間的差別,歐洲屬于前者,中國、印度和印度尼西亞屬于后者:“本文認為這一社會差異的起源,比如歐洲和中國之間的差異,是在17世紀產生的,特別是源于歐洲和中國對于這場同時在這兩個地區爆發的普遍性危機——包括政治、社會和經濟——的不同反應。歐洲社會從這場危機的重建中興起,比以前更加強大,更加一體,而中國社會則保持了相對的不變。”(7)顯而易見,阿謝德是在20世紀50年代以后流行的東西方現代化進程對比語境中開始討論“17世紀普遍危機”在中國的情況的,這種切入方式透露出“17世紀普遍危機”說與現代化論歷史觀之間存在密切關聯。而且,該文包含了追問中國與歐洲走向不同歷史道路的問題意識——這又顯示出“17世紀普遍危機”說與后來出現的中西歷史“大分流”話語的關聯。在阿謝德該文之前,“17世紀普遍危機”話題限于探討歐洲各國經濟衰退與政治動蕩之間的普遍聯系和因果關系。阿謝德沿著這個思路把中國17世紀的事變與歐洲聯系起來,認為歐洲的塞維利亞作為當時貨幣體系中心的崩潰,“促成了17世紀遙遠的亞洲地區的革命,導致了一些顯然沒有關聯的事件的發生,如中國明朝的覆亡、越南內戰、厄魯特蒙古在內陸亞洲的崛起以及奧斯曼帝國的混亂”(8)。文章關于晚明經濟衰退和政治動蕩的史實性陳述全部基于其他現代學者的研究,并沒有論者親自梳理原始文獻的跡象。這樣的陳述雖與當時流行看法大體一致,但不時出現似是而非處。如果逐一推敲這類問題會顯得吹毛求疵,略舉一二例則可有助于評估論者對明清史事的了解程度。
文章說:“李自成的勝利看起來意味著一場社會與政治革命,但中國的統治階級并不準備接受這場革命。因而,北京的高官們、軍事統帥吳三桂以及致仕的內閣大學士馮銓,邀請滿洲貴族入關,并將李自成趕出京城。”“當滿洲人抵達北京并問鼎中原之時,官員就集結在他們周圍,而反對他們的,正是推翻明朝的那些社會力量。……唯一的區別就是,這些叛亂者,曾反對明朝,而今卻是以明朝的名義在行動,而清王朝鎮壓反叛要比明朝更加卓有成效。”(9)這樣的敘述會使讀者形成這樣的印象:“中國的統治階級”整體性地成為邀請清軍入關的主體,南明的抵抗并無中原士大夫參與,清軍入關后的敵手全部是原來明朝的反叛者。這就會造成對南明史的全面誤解。接下來,同樣全部基于二手研究,作者描述當時中國與世界貨幣體系的主要關聯:中國在16世紀得益于白銀流入增長,經歷了“朝資本主義方向的經濟起飛”,貨幣折征白銀,但“……1596—1605年,塞維利亞貨幣體系經歷了預示著它的最后崩潰的第一次大規模緊縮。塞維利亞的這次緊縮通過跨越太平洋和大西洋的兩條路線傳到中國,帶來白銀的突然緊缺和相應的國內資源找尋,而這接下來使政治緊張氣氛和派系斗爭升級”。(10)依據行文,作者所說的“相應的國內資源找尋”明確地指萬歷皇帝派出礦監稅使的舉措。萬歷皇帝首次派出礦稅監是在萬歷二十四年(1596)七月,與作者所說塞維利亞貨幣緊縮的開始同年。如果確如作者所說二者之間有因果關系,那么17世紀貨幣全球化的水平需達到與21世紀初同樣的水平,而且還需要明朝與歐洲共同加入如同今日這樣水平的國際金融網絡中才可能。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要對整個17世紀的全球經濟史做顛覆性的重新理解了。作者做這樣的因果論證,最少需要給出塞利維亞貨幣緊縮的總量,以及說明該量如何在同年就通過中歐貿易和中國的關稅收入與財政調撥影響到明朝的政府行為,通過外貿進入中國的白銀有多少進入朝廷財政才行。依據中國的文獻,萬歷皇帝派出礦監稅使的因由,主要是其擴大政府開支造成的財用匱乏,前文所說“三大征”及稍后的多起皇室婚姻等都是重要因素。歐洲白銀進入肯定是影響當時中國經濟狀況的重要因素,但直接進入明朝財政的歐洲白銀卻很少,其減少之量根本不足以促成萬歷皇帝派出礦監稅使這樣的舉措。白銀輸入對于中國經濟的影響與對于政府財政的影響并不是一件事情,與對于皇室財政的影響又不是一件事情。在不能理出塞利維亞貨幣緊縮影響中國的具體數據和時間節點之前,深描中國廟堂政治爭斗、明朝滅亡與其的關聯,會帶來深度曲解,因為這夸大了17世紀中國歷史演變與歐洲的關聯程度。作者接下來關于17世紀歐洲與中國本來“平行發展”的歷史,由于各自應對危機的方式差異,導致二者雖然都重返繁榮,但卻“分流”向現代社會和舊秩序的說法,無論是否反映一定事實,基礎都是支離破碎的。
1982年,艾維四(William S. Atwell)發表《1530—1650年前后國際白銀流通與中國經濟》。(11)該文認為該時期國際白銀輸入中國量的變化“很大程度上顛覆了明帝國最后數十年的經濟和政治穩定”。文章描述,日本和美洲通過歐洲輸入明朝中國的白銀數量巨大,明朝自身白銀產量不足、制錢供應不足,很大程度上仰賴外部輸入白銀。這些判斷都有理由,但是,作者利用了全漢昇、李龍華1972年發表的《明中葉后太倉歲入銀兩的研究》,而該文統計數據其實有很嚴重的錯誤。(12)這透露出該文推進證據和邏輯瑕疵之一斑。文章最后一節講晚明白銀輸入減少,白銀短缺升值,導致人民難以繳納賦稅和租金,甚至難以購買食物,明朝難以供養軍隊,逐漸失去對北部的控制,遂有清軍入關。這項研究與大多數使用“17世紀普遍危機”概念來解釋明清之際中國歷史變動的文章一樣,在說明當時中國通過貿易與白銀輸入而與歐洲存在緊密關聯方面,匯集前人實證研究的結果作為證據,再加進一步推論,推進到將所有這些關聯作為明清鼎革的原因時,卻不再提供這種因果作用具體運行的證據。因而,被作為因果來討論的關聯,其實只構成背景說明。換言之,那些關聯的效用在解釋17世紀中國歷史變動時被放大了。這種放大處理,不僅涉及對萬歷以后太倉白銀收支的誤判,涉及晚明白銀輸入量變動缺乏足夠的確切數據和系列化整理,還忽略了晚明物價乃至經濟狀況的巨大區域差異、晚明財政和軍隊供給系統本身的長期紊亂、白銀購買力以及銀錢比價波動的區域差異等等。(13)
艾維四在2005年還發表《1635—1644年前后白銀輸入中國的再考察》,對其他學者就其先前關于白銀輸入與17世紀中葉中國變局關系論說提出的質疑做出回應,主要強調明朝滅亡前一段時間白銀輸入的確明顯減少。該文同樣沒有立足于對中外原始文獻的系統梳理,而是在現代學者的大量相關研究中擇取有利于自己的依據,所以也并沒有建立其文章標題所指向的該時期白銀輸入中國數量的新的數據判斷。這篇文章在堅持了該時期白銀輸入減少的看法同時,婉轉地柔化了他在1982年的文章中關于白銀輸入與明朝滅亡之間因果關系的主張,說他仍然對1982年文章的結論感到滿意,而當時的結論是:“1644年明朝的滅亡不是簡單地因為白銀輸入的急劇下降,而是這一下降加重了明朝的困境,幫助破壞了明朝的穩定。”(14)如果這樣說,原是合理的,但如前所述,他在1982年發表的文章的核心主張卻是夸大白銀進口減少對明清鼎革的影響。
很有意思的是,艾維四在2005年發表的前述回應并沒有談到萬志英(Richard von Glahn)1996年對他的批評。萬志英在《中國17世紀貨幣危機的神話與現實》中鮮明反對認為白銀輸入量迅速下滑導致明朝覆亡的觀點。認為“這種假說停留在一種可疑的理論和經驗基礎之上”。他指出,一些學者把明朝政府稅收銀兩的上漲作為當時中國社會對白銀需求的指標,“但實際上對于白銀的需求來自私人經濟,而不是國庫”。萬志英指出的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晚明為軍事供給而加征“三餉”,使明戶部的財政收入需求在很短時間內,從大致400萬兩增加到2000萬兩以上,而這種增加并不體現社會經濟對白銀的需求。萬志英還認為,在1636至1639年間,“日本的白銀出口量甚至高于從前,并且在17世紀40年代初一直保持高位。日本的外貿統計數據表明,在1640—1645年這一時期,日本出口到中國的白銀大概為2400噸”。他綜合統計,認為“明朝的最后一個世紀,出口到中國的白銀總量粗略算來大概有7325噸。……這里所收集的中國進口白銀數據在明朝衰落的年份中,沒有顯示出任何明顯的下降。……總體上說,在明朝統治的最后幾年中,中國經濟并沒有發生白銀進口量的突然減少”。中國的白銀進口在17世紀最后30年中的銳減,比明朝末年更為嚴重,到18世紀前期才恢復到1665年前的水平。而且,談論17世紀中國白銀輸入減少造成危機的學者錯誤地忽略了貨幣總量的意義,因為新的白銀流入量的作用取決于既有白銀量的大小。明末銅錢貶值也不是白銀短缺造成的,而是由于銅錢標準的降低和私鑄泛濫。(15)對晚明白銀輸入量的估計顯然是學者分歧的焦點之一——這個問題至今還沒有足夠可靠的數據支撐。與此同時,中國社會對白銀的需求肯定如萬志英所指出的那樣,要考慮社會白銀總量而不是單純的年輸入量,晚明的物價、銀錢比價也需要通過具體的中國歷史記述來求證,而不是直接從白銀輸入減少推論出其間的因果關系。
1985年,對明清易代做過系統研究的魏斐德(Frederic E. Wakeman, Jr.)教授發表《中國與17世紀危機》。該文從回顧關于明代白銀從歐洲大量流入的研究入手,談到17世紀40年代白銀輸入急轉直下,人口激增并遭逢小冰河期,災害頻發,人口銳減,并把經濟日益貨幣化、貧富分化、明朝賦稅、財政制度紊亂、官僚腐敗、皇室和太監的掠奪、朝廷政治爭斗、公共服務系統瓦解、農民起義等情況納入討論。接下來又論及清朝的秩序重建和60年代的經濟恢復,并講到清朝盛世的形成與缺少強勁競爭對手有關。結論指出:“中國的17世紀危機發生在東亞世界經濟體的內部,受與氣候和疾病相關的全球普遍性現象的影響,而且也與當時正在形成中的大西洋世界經濟體系有間接的經濟上的聯系。”中國恢復了秩序和繁榮,但沒有改變政治制度,相對于歐洲已經落伍。(16)魏斐德的文章相對謹慎且以敘述方式推進,并沒有展開邏輯論證。他關于中國17世紀發生的事情與世界貿易關聯的說法大致成立,但對其程度的描述是模糊的,關于氣候、流行病共時性的說法則是指出了顯而易見的事實。總之他支持了中國卷入17世紀普遍危機的一般看法,但并沒有嘗試在中國的明清鼎革與歐洲貨幣或者經濟狀況之間建立確切的因果鏈條。
金世杰(Jack A. Goldstone)在1988年發表的《17世紀的東方與西方——斯圖亞特英國、奧斯曼土耳其和明代中國的政治危機》強調17世紀英國、奧斯曼帝國和中國明朝發生了平行、相似而且相關的,主要源于政治、社會或宗教分裂的“一體化、多面向”的危機,是一場世界范圍的農業和絕對主義國家因為財政惡化、精英派別活動和不忠誠,以及人民生活水平下降及破壞傳統的民眾爭取權利活動造成的危機,三個國家的危機本質相同。他認為這場危機有共同的因果框架,人口持續增長而土地和農業產量沒有相應增長,由此造成的物價上漲與稅收不足導致的政府財政惡化是主要因素。他也明確拒絕艾維四關于晚明白銀輸入量減少導致危機的說法,認為晚明白銀輸入量的變化相對于中國的經濟總量而言影響微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17)此文研究的重要意義在于,指明了那種用晚明白銀輸入量減少建構一個單線因果鏈,而不去審查因果作用關系的實際歷史情節如何的方法之無效,并能把更廣泛范圍的情況納入視野,因而其結論與晚明歷史文獻的記載有更大的契合度。與此同時,他關于英國、奧斯曼、明朝在17世紀發生著平行、相似而且相關的危機的論斷仍然摻雜了過多的想象。如果平行僅僅意味共時而沒有聯系,可能是歷史現象偶然性的表現,對共時現象只有找到聯系才能揭示其歷史意義。相似,是一個含糊的語匯,相似到何等程度是重要的。相關,從氣候和貿易角度說肯定存在,但還需要指明關聯的方式與程度以及其間是否有因果作用關系。這些都需要用實證的方式來考察,而金世杰的研究在這方面基本依據二手文獻,論述中難免粗糙和誤解。例如文章說:“在最富裕的地區,尤其是長江三角洲,也是士紳望族的集中之地,中央政府難以課稅。虛假的土地登記及與地方官員的串通,使富有的地主能夠逃避納稅。本可以用于避免災難發生的資源從政府的稅收中流失了。故而,賦稅負擔更為沉重地加在了更為貧困的西北地區及南方更為貧困的農民身上,而政府財政收入遠遠不能滿足現有的支出。”(18)為這三句話,作者注出了五位學者先前的研究作為支撐,卻沒有提供一條來自17世紀中國的文獻依據。這種在社會科學研究中可能司空見慣的做法,對于歷史研究說來,意味著證據不足。明朝經濟重心在江南,明朝都城陷落前,江南還是一片笙歌。直到明朝最后的幾十年,長江三角洲依然為明朝提供大量賦稅收入。江南士紳逃避賦稅由來已久,但這一點卻并不是晚明政府財政危機的主要原因。又如文中稱依據黃仁宇的研究,“16世紀60年代的鹽課監督一年的個人收入約四萬兩白銀”(19)。所注黃仁宇著作該處說的卻是:“在一份17世紀初期的非正式資料中,一個鹽課監督官員每年可以掙到3萬兩(白銀)。”(20)金世杰把黃仁宇講的17世紀初三萬兩變為16世紀60年代的四萬兩,需要一些推算,但卻沒有做出任何說明。黃仁宇的“非正式資料”(informal source)指周玄暐《涇林續記》。該書僅一卷,多記類似咸魚翻身、地下埋銀走動之類荒誕不經事,故一般列為志怪筆記。而且周玄暐在世時就因為被人指為誹謗而引發民亂,連中央政府都介入處理。(21)黃仁宇引用這樣的書而不加考證地作為依據本是缺陷,金世杰再加朦朧轉用,就越說越不可靠了。而且,周玄暐所說情況專指廣州一地的鹽課提舉,與其他地方無關(22),但金世杰的轉述卻造成各地鹽官一年都能掙得四萬兩白銀的印象。此外,金世杰該文為說明晚明發生了“精英派別活動和不忠誠”而列舉的情況,也包含使讀者放大晚明書院講學等知識分子活動與明朝對立性的色調,其中把晚明書院類比于英國新教涉及更多的誤解。(23)
稍后,對明清鼎革與歐洲危機之間聯系的研究中,出現了更多表示謹慎態度的聲音。尼爾斯·斯廷斯加爾德(Niels Steensgaard)在1990年發表文章分析關于“17世紀普遍危機”的討論,結論很明確:“把17世紀危機之謎視為一種歐亞現象的解答是,它并未對亞洲產生影響,但在歐亞大陸西端,它卻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24)邁克爾·馬默(Michael Marmé)2008年提醒學界考慮“我們是否是將我們的關注簡單地投射到了過去”這樣的問題。(25)他注意到:“強烈意識到距離遙遠,運輸和通信緩慢,物資、人員及信息的流通有限,那些試圖弄明白明朝覆亡不止是一個長期發展過程的人,已將他們的精力放在了為共有的危機找一個相同的觸發原因。因此人們關注白銀流通、氣候變化以及人口壓力。”(26)這種謹慎的態度提示,此前關于“17世紀普遍危機”的爭論有助于人們注意明清鼎革發生在全球普遍聯系強化的時代,中國發生的事情與同時歐洲發生事情擁有共同的氣候背景和一些關聯,也存在諸多類似的組織結構和沖突現象,但是相關的討論已經夸大了歐亞大陸不同地域事變之間的關聯,將之不適當地描述成了同一個過程。而這樣做的代價,就是降低那些事變具體因素和邏輯對于我們理解歷史的重要性。
其實,即使局限在歐洲的范圍內,差異性也是重要的。意大利學者卡洛· M.奇波拉(Carlo M. Cipolla)就認為:“今天,經濟和社會史學家往往一提起16世紀,就把它稱作歐洲經濟和社會史上的黃金時代,而將17世紀描繪成灰暗一片,含混其詞地說什么‘17世紀危機重重’。將問題簡單化,從根本上說,固然常常能揭示一些真理,但是這種簡單化的說法應當有所保留地被接受。”他指出無論16世紀還是17世紀,歐洲的情況都是差異的,也發生了許多意義深遠的新發展。16世紀前期對意大利而言并不是黃金時代,而是飽受戰爭、瘟疫、饑饉和貧困折磨的時代。17世紀“對于西班牙、意大利和德國來說是一個黑暗的世紀,對于法國來說至少也是一個灰暗的世紀。然而,對于荷蘭,它卻不失為一個黃金時代;對于英國,如果算不上黃金時代,起碼也算是一個白銀時代”(27)。
同樣的問題,當然也發生在對中國和亞洲16、17世紀歷史的討論中。貢德·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1998年出版的影響深遠的著作《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中的東方》中專有一節,題為“有一個‘17世紀危機嗎?’”。他對關于“17世紀普遍危機”的主要研究著述進行了評析,認為17世紀歐亞大陸各地的確發生一些局部危機,中國17世紀的事變與氣候及國際貿易帶來的白銀輸入量相關,但并不存在一個普遍、長期的“17世紀危機”,更不存在亞洲的“17世紀危機”。歐洲的經濟影響力尚未達到把世界經濟全部拖下水的程度,塞維利亞也“不是任何世界體系的中心”。歐洲的許多地方在17世紀仍在發展,亞洲的印度、日本也看不到這種危機的跡象。他的判斷十分肯定:“總之,很顯然,根本不存在普遍化的長期的‘17世紀危機’。”(28)
早在1978年,美國學者杰弗里·帕克(Geoffrey Parker)和萊斯利·史密斯(Lesley M. Smith)就曾選擇一些稍早發表的關于歐洲“17世紀危機”的論文,匯集為《17世紀的普遍危機》出版。1997和2005年,該文集兩次出版新編版。2005年版中,主編撰寫了新的序言,并且增加了4篇針對亞洲的文章。(29)其中兩篇關于中國,一是艾維四的《東亞的17世紀“普遍危機”》,二是尼爾斯·斯廷斯加爾德的《17世紀危機與歐亞史的統一》。艾維四該文不是他闡釋相關看法的主要論文,前文已經通過對艾維四另外兩篇論文的討論呈現了他的基本看法。斯廷斯加爾德論文的主旨在前面已經提及。帕克編輯這些論文集并作序,表明了其支持17世紀普遍危機包括亞洲的基本主張,但最能表達其本人具體主張的還是他在2013年出版的《全球危機——17世紀的戰爭、氣候變化與災害》。該書出版的時候,20世紀70年代提出的有關中國與歐洲卷入同一場危機的許多因果論證已經少有人繼續堅持——這很可能與這類看法主要來自社會科學家,而魏斐德、萬志英等知名歷史學家雖介入討論卻對前述看法并未積極支持有關,得以保留的共識主要是17世紀中國時局與氣候、貿易以及歐洲的事變存在關聯的一般看法。帕克該書有關中國的部分是梳理前人研究寫出的,除了堅持前述一般看法外,并沒有實證方面新的發現,甚至也沒有提出新的論證。這部著作的主要意義,是提供了一幅突出強調氣候變化作用的17世紀普遍危機全球圖景——除了歐亞大陸,非洲和美洲也被納入討論。該書第5章討論中國情況,占37頁篇幅,其中包括敘述明亡清興的過程、明朝權力系統失效、財政稅收失衡、皇室侵占土地與開支巨大、官僚系統腐敗、黨爭、軍隊失去戰斗力、李自成與張獻忠的反叛、清朝崛起和明清戰爭、自然災害和人民生活困境、士人離心離德等等。行文中有一些含糊夸大處甚至可商榷處,但總體平允,氣候變化并沒有被視為危機的總原因,也沒有過分強調白銀輸入減少在其中的作用。(30)
前述梳理表明,“17世紀普遍危機”所指最初限于歐洲范圍,后來擴展到全球;最初是從歐洲看亞洲,也帶著分析歐洲與中國歷史發展道路共性與差異的意識。社會秩序的打破與重建,以及對同類失序現象的相似性與共時性分析,在前期討論中占據了中心位置。后來,研究逐漸延伸到對同一時期各大區域歷史關聯性的重新審視。在將這種關聯性落實到具體事實證據的過程中,研究者其實沒有建立起關聯性背后存在直接因果鏈的證據,但是在共時性變動存在共同氣候背景和全球貿易背景方面意見趨于一致,在關于社會有序與無序的結構條件方面也有共識。這一話題中間涉及明清鼎革的那些論說,在提示氣候變化、自然災害和以白銀輸入為主的國際貿易因素在明清鼎革中發生重要作用方面值得注意,但當時相關的討論都沒有充分注意明清之際歷史事變與先前歷史的連續性,包括宏觀結構的連續性和推演的連續性,對于中國社會狀況的區域性差異也關注不足,因而不應被視為關于明清鼎革的更有透視力的論說。
四 “大分流”、“新清史”與明清鼎革
西方學術界關于“17世紀普遍危機”的討論中常用的一個詞匯“大分流”(great divergence),在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的《大分流: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中譯本出版之后成為一個流行詞。差別是,早期使用“大分流”概念的學者在論述中摻雜著比較明顯的歐洲中心主義預設,而彭慕蘭則具有克服西方中心主義的意識。“17世紀普遍危機”主要持論者把17世紀中國視為一個哀鴻遍野的殘破時代,彭慕蘭則認為17世紀中國經濟發展水平甚高。盡管有這類差別,談論中國與西方歷史“分流”這種話語本身,從一開始就是誤導性的。
參與“17世紀普遍危機”的多數討論者和彭慕蘭,都是通過數據化的經濟發展水平分析來談論“分流”的,而數據化的經濟發展水平所看到的是特定時期的經濟某一側面的結果。拋開前現代社會的經濟數據準確程度遠低于現代不說,同水平的GDP總量或人均GDP、增長速度等等都可能在差異巨大的制度和文化環境中實現。也就是說,此類分析都以忽略制度、文化等復雜因素為前提,都是馬克斯·韋伯所說的理想型(ideal type)思維的產物,而理想型是社會科學研究中可以被有效利用的一種通過簡化觀察對象的要素和關系來實現清晰定義并構建一致性思想的方法,卻不是用來直接判斷歷史事實的可靠方法。(31)彭慕蘭《大分流》一書以中國江南地區與英國約克郡為單元進行經濟增長情況的比較,得出中國與歐洲在17世紀處于相同的經濟發展水平,而到18世紀末才主要因為西方發現并利用了礦物能源而形成“大分流”的結論,就是采用理想型的方法把中國與歐洲視為類似經濟體,并基本省略制度、國家規模及其他種種復雜因素而形成的。
在彭慕蘭《大分流》出版接近20年后,同為美國加州學派主要成員的王國斌(R. Bin Wong)與另一位學者羅森塔爾(Jean-Laurent Rosenthal)合作在中國出版了《大分流之外:中國和歐洲經濟變遷的政治》。這本書修改了彭慕蘭著作的一些核心方法,注重國家政治和國家規模、制度在經濟史分析中的重要地位,改變了比較的單元,也考慮了文化差異。在這樣修改之后,被彭慕蘭視為中國與歐洲“分流”之關鍵的資源稟賦的重要性就大大降低了,從而他們相信,“在1750年以前,也就是能源和新大陸資源在歷史舞臺上大放異彩之前,中國和歐洲就走上了各自不同的發展道路”;“從公元1000年開始,中國和歐洲的政治邏輯就已經大異其趣,而在此后的演進過程中,這種差異又不斷地被強化。13世紀忽必烈汗重新統一中國后,中國和歐洲的政治分流也最終完成”。(32)尺度一改變,結論就差出了500到700多年。方法與尺度如此重要,可不慎乎?
然而王國斌和羅森塔爾的新方法仍然有問題:公元1000年(宋真宗咸平三年、遼圣宗統和十八年)以前中國與歐洲既然沒有“分流”,那會是“合流”的嗎?這當然又會涉及尺度,而只要分析其選擇的尺度就會看到,那依然是片面的。在“分流”與否的話題中,考慮的因素愈多、愈全面,看到的差異也就愈多。其實,如果說“全球化”是一個把人類世界聯系起來的過程,“全球化”之前很大程度上分別發展的國家、文化、文明之間的類型相似和關聯,就都不曾達到過“合流”的程度。如果不曾“合流”,所謂“分流”也只是特定視角下的相似性而已。不過,“大分流”到王國斌的新著這里,已經與明清鼎革問題拉遠了距離,毋庸多言了。
另外一些關涉明清鼎革的國際性話題是美國學術界一些被稱為“新清史”研究者的學者表述的,最初從羅友枝(Evelyn Rawski)與何炳棣關于清朝“成功”地實現長期統治是因為其漢化還是保持滿洲特色的爭論開始。雙方都以清代實現了兩百多年統治的這種統治力作為一個基本成就來探討其緣由。何炳棣強調清入關之后參照中原制度文化進行調適,發生明顯的“漢化”過程,這一轉變是清代諸多成就的重要基礎。羅友枝偏重從內亞視角提出問題,主張清朝保持兩百多年統治并取得諸多成就的根本原因,是滿洲統治集團保持了滿洲特色,這種特色使得清朝作為一個內亞帝國統治龐大疆域和各異的族群,清朝不等于中國。(33)學術界圍繞他們的主張已經展開了波及深遠的討論,細節難以詳述。這里只討論明清兩代的繼承性與斷裂性問題。
如果說何炳棣的主張偏重強調明清兩代的繼承性,“新清史”的主張就是偏重強調斷裂性的。其實,兩代的繼承性是明顯的,斷裂性也是明顯的,而繼承性大于斷裂性。清朝“入主”中原、自稱“中國”,統治了明朝的臣民與國土,繼承了明朝的帝制國家體制,繼續了對以儒家思想為主的國家政治學說的研習推崇,沿用《大明律》和基本賦稅與經濟制度,隨著統治日久而與中原文化融會趨深,明代經濟發展的基本趨勢也在清朝統治穩定之后延伸下去。凡此種種,都確然無疑地體現明清兩代的繼承性,清朝統治者的“漢化”作為一個過程,也確然無疑。與此同時,清朝統治集團核心是中華文明共同體邊緣區域的滿洲上層,別有文化風格與軍政、社會治理的思路,也有自身特殊利益考慮,“入主”之后,肯定帶來一些對中原而言非傳統的政令。其中影響深遠的,一是強制剃發易服,從而改變了中原服飾;二是盡量保持“入主”中原以前就已形成的八旗體系以及與之配伍的多種滿洲特權制度;三是在中華文明邊緣區域進取經營,以差異化方式實際擴展了中央政府的治權范圍。這些基本事實盡人皆知,爭論者雖然就這些情況反復論證,分歧的關鍵其實卻在于解釋的傾向。何炳棣強調清朝統治中的“漢化”,對其保持的滿洲傳統之作用正視不足;“新清史”學者在強調滿洲傳統在清朝統治中作用時,將其作為消解“漢化”說的表現,其中比較極端者至于以清朝為包含中原王朝與中亞帝國的復合體。論爭雙方都沒有注意本文前面所說的中華文明共同體的內聚運動。
自先秦時代,中原王朝就只是中華文明核心區政權,在推演中不斷與周邊族群聚合,其間多次出現多政權并存情況,而總體的融匯聚合趨勢始終伴隨核心區與邊緣區的差異,而舉凡大一統的中原王朝,都非單純的漢族王朝。遼朝建立以后,北方區域整合度大為提升,向核心區的聚合勢能也大為增強,從而導致元朝和清朝的兩度“入主”。元朝官修《宋史》、《遼史》、《金史》,明朝官修《元史》,清朝官修《明史》,各政權無論核心統治集團族屬如何,都被視為中國的“正統”王朝,并非只有“漢”居核心統治地位才屬中國,這至清代已然成為傳統。因而“漢”與“非漢”,并非中國與否的終極尺度。在這樣的視角下,清在繼承明朝中原統治同時所帶來的一些斷裂性,并沒有超出中華文明內聚運動范圍,其實現的恰是中華文明核心區與邊緣區的再度整合。通過文明整合實現的國家,包容較大的族群、文化多樣性。正如“現代”全球各地經濟發展有巨大差異一樣,前現代全球各地的國家形態也有巨大差異。
文明聚合是一個宏大復雜的過程,其間包含和平的往來與交融,也包含激烈的沖突。這種宏觀運動的含義,需要在長時段演變中才能看得清楚,置身其中者,則會更多從自身直接體驗出發來評論。所以,明清易代之際,是“華夷”之辯凸顯的一個特定時期。中國、朝鮮、日本在這時都產生了一場歷時長久的華夷秩序變更論。中國的黃宗羲在《留書》中說:“夫即不幸而失天下于諸侯,是猶以中國人治中國之地,亦何至率獸而食人,為夷狄所寢覆乎?”(34)日本林春勝、林信篤父子編輯的《華夷變態》之序言開篇即說:“崇禎登天,弘光陷虜,唐魯才保南隅,而韃虜橫行中原。是華變于夷之態也。”(35)朝鮮王朝君臣長期以“小中華”自居,沿用崇禎年號。這些情況,都體現了明清鼎革在周邊長期受中華文明影響的政權引發的文化心理震動。清朝統治者入關之際的大肆擄掠、屠殺,強化了這種印象。
清朝在穩定統治之后,雖然長期保持了滿洲貴族的優越地位,卻也停止圈地、保護明朝皇陵、尊崇儒學、實行科舉、大規模編纂歷史文化典籍、興修水利、發展經濟、以中國姿態處置外事。所謂“華夷”之界限,雖始終沒有完全消除,但總體趨于模糊。中華文明的文化融合程度,畢竟在清代大幅度提升。各種歷史文獻也顯示,明清鼎革之際的文化顛覆心理逐漸平和,以至于中原的文化精英在鼎革之后的兩百多年間,習慣了生活的新常態,并在19世紀中葉以后的國際沖突中和演變中,與清廷站在了一起。歷史演變的長期趨勢,并非任何個人所能設計或把控。清代的融合也非皆出于清廷的頂層設計,其間的沖突博弈、回環往復不一而足,但是總體而言,清朝在中華文明聚合這一重大問題上,還是順應了歷史的大勢。所以,對于“漢化”還是“滿洲性”,原無須推敲過甚,將之放在中華文明聚合的長期歷史運動中,會看到更周詳的情況。
五 結語
明清鼎革是中國帝制時代最后一次王朝更替,歷代王朝失序瓦解重構的因果關系在明清鼎革中大多依然發生作用。同時,這次王朝更替發生在中國卷入全球化進程加速發展100多年后的17世紀中葉,與世界其他地方,尤其是歐洲和美洲正在發生的一些重大變局有重要關聯。復因時逢全球氣候變冷,北半球溫帶農業生產水平普遍降低,中國與其他氣候類似地區的經濟低迷,以及隨之而來的社會震蕩具有共時性和背景相似性。晚近學術界受全球史觀影響,比前深化了對明清鼎革在全球歷史大變遷角色的認識,同時也因把歷史問題與現實問題聯系過緊而偏重強調其國際性和特殊性,這一定程度消解了明清鼎革作為中國歷史長期演變一個環節的性質,曲解了明清鼎革的世界史含義。將研究的焦點置于不同族群的關系上,也不得要領。注意明清鼎革在中華文明長期內聚運動視角下的意義,可以更好地把明清鼎革之際的政權更迭和族群的差異與融合納入同一視野下進行分析。
明清鼎革并不是中國與西方歷史發展走向“大分流”的轉折點,在現代化波及全球以前,世界各大文明體系乃至大區域、距離遙遠的國家之間,存在聯系、互動,以及組織方式、生產力水平等方面的可比性——包括相似與差別,但綜合審視,卻從來不曾“合流”。“分流”之說,只能是將社會共同體的綜合狀況用理想化和分拆處理之后從特定角度進行分析的一種階段性的側面解讀。17世紀以后,中國帝制體系經歷了又一輪強化,中國經濟也發生了農商并為本業的一次持續繁榮,中華文明共同體的進一步整合是這個時代中國歷史的一個重要主題。而這些進程與同時期歐洲正在發生的變動,依然關聯,卻并不在同一軌道上。在歐洲開始主導以殖民地開拓、國際貿易、民族國家發展、科技革命、宗教改革、文化思想變遷等為主要形式的現代化運動時代,歐亞大陸還在發生一些其他規模宏大的歷史進程,沙皇俄國、奧斯曼帝國、中國清朝都有不同于西方的歷史推演。在這個意義上,研究者既應注意17世紀前后世界歷史的普遍聯系,也應注意不要輕易把這種聯系夸大到與各區域歷史證據不相吻合的程度。歷史學對于證據的要求超過經濟學,對模式建構的追求弱于經濟學。這一點在關涉明清鼎革的學術史中也可見一斑。
原刊《古代文明》2021年第1期
(1) (明)呂坤:《憂危疏》,王國軒、王秀梅整理:《呂坤全集·去偽齋集》卷一,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7頁。
(2) 《明神宗實錄》卷三五四,萬歷二十八年十二月庚辰,《明實錄附校勘記》第59冊,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6621—6622頁。
(3) 關于晚明財政危機的因由與情狀,參看趙軼峰:《試論明末財政危機的歷史根源及其時代特征》,《中國史研究》1986年第4期第55—68頁;趙軼峰:《明代的變遷》,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8年,第232—277頁。
(4) (清)顧炎武撰,(清)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卷一三《正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014頁。
(5) 一般認為,霍布斯鮑姆1954年在Past & Present上發表的《17世紀危機》是最早明確提出這個概念的論文。Michael Roberts在1962年發表的論文中提到,當時用“17世紀普遍危機”來指稱1640到1650年間歐洲社會失序就是歐洲學術界已經習慣的事情了。參見Michael Roberts,“Queen Christina and the General Crisi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Past & Present, No.22(Jul., 1962), pp.36—59.
(6) Trevor Aston, Crisis in Europe, 1560—1660, New York: Basic Books, 1965.
(7) S. A. M. Adshead,“The Seventeenth Century General Crisis in China”, Asian Profile, Vol.1, No.2(Oct., 1973), pp.271—280.中譯文見[英]阿謝德著,唐博譯,董建中譯校:《17世紀中國的普遍性危機》,董建中主編:《清史譯叢》第11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37頁。
(8) [英]阿謝德著,唐博譯,董建中譯校:《17世紀中國的普遍性危機》,董建中主編:《清史譯叢》第11輯,第39頁。
(9) 同上注,第42頁。
(10) 同上注,第45頁。
(11) William S. Atwell,“Internetional Bullion Flows and the Chinese Economy Circa 1530—1650”,Past & Present, No. 95(May, 1982), pp.68—90.中譯文見[美]艾維四著,董建中譯:《1530—1650年前后國際白銀流通與中國經濟》,董建中主編:《清史譯叢》第11輯,第78—104頁。
(12) 全漢昇、李龍華:《明中葉后太倉歲入銀兩的研究》,《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5卷第1期,1972年12月,第123—157頁。參看趙軼峰:《明后期太倉收支數字考》,載趙軼峰:《明代的變遷》,第278—281頁。
(13) 關于后者,參看趙軼峰:《試論明末財政危機的歷史根源及時代特征》,《中國史研究》1986年第4期,第55—68頁。
(14) William S. Atwell,“Another look at Silver Imports into China, ca.1635—1644,”Journal of World History, Vol.16. no.4(December 2005), pp.467—489.中譯文見[美]艾維四著,袁飛譯,董建中譯校:《1635—1644年前后白銀輸入中國的再考察》,董建中主編:《清史譯叢》第11輯,第155—179頁。
(15) Richard von Glahn,“Myth and Reality of China's Seventeenth-century Monetary Crisis,”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56, No.2(June 1996), pp.429—454.中譯文見[美]萬志英著,王敬雅譯,董建中譯校:《中國17世紀貨幣危機的神話與現實》,董建中主編:《清史譯叢》第11輯,第125—154頁。
(16) Frederic E. Wakeman, Jr.,“China and the Seventeenth-century Crisis”, Late Imperial China, Vol.7, No.1(June 1986), pp.1—23.中譯文見[美]魏斐德著,唐博譯,董建中譯校:《中國與17世紀危機》,董建中主編:《清史譯叢》第11輯,第53—77頁。
(17) Jack A. Goldstone,“East and West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Political Crises in Stuart England. Ottoman Turkey. and Ming China,”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Vol. 30, No. 1(January 1988), pp.103—142.中譯文見[美]金世杰著,徐暢譯,董建中譯校:《17世紀的東方與西方——斯圖亞特英國、奧斯曼土耳其和明代中國的政治危機》,董建中主編:《清史譯叢》第11輯,第180—227頁。
(18) 同上注,第193頁。
(19) [美]金世杰著,徐暢譯,董建中譯校:《17世紀的東方與西方——斯圖亞特英國、奧斯曼土耳其和明代中國的政治危機》,董建中主編:《清史譯叢》第11輯,第194頁。
(20) Ray Huang, Taxation and Governmental Finance in Sixteenth-century Ming China, Cambridge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4, p.215.
(21) 傅衣凌:《周玄暐〈涇林續紀〉事件輯錄——明末社會變革與動亂雜考之一》,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明史研究室編:《明史研究論叢》第1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9—35頁。
(22) (明)周玄暐:《涇林續記》,清華學校圖書館藏《涵芬樓秘籍》本(第8集),第48頁。
(23) 參看[美]金世杰著,徐暢譯,董建中譯校:《17世紀的東方與西方——斯圖亞特英國、奧斯曼土耳其和明代中國的政治危機》,第209—211頁。
(24) Niels Steensgaard,“The Seventeenth-century Crisis and the Unity of Eurasian History,”Modern Asian Studies, Vol.24, No.4(October 1990), pp.683—697.中譯文見[丹麥]尼爾斯·斯廷斯加爾德著,杜濤譯,董建中譯校:《17世紀危機與歐亞史的統一》,董建中主編:《清史譯叢》第11輯,第310頁。
(25) Michael Marmé,“Locating Linkages or Painting Bull's-Eyes around Bullet Holes?An East Asian Perspective on the Seventeenth-century Crisis,”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113, No.4(October 2008), pp.1080—1089.中譯文見[美]邁克爾·馬默著,董建中譯:《確有關聯還是事后之明?——東亞視野下的17世紀危機》,董建中主編:《清史譯叢》第11輯,第282—295頁。
(26) 同上注,第287頁。
(27) [意]卡洛·M.奇波拉主編,貝昱、張菁譯:《歐洲經濟史》第2卷《十六和十七世紀》,北京: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5—6頁。
(28) [德]貢德·弗蘭克著,劉北成譯:《白銀資本:重視經濟全球化中的東方》,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年,第321頁。
(29) Geoffrey Parker and Lesley M. Smith eds., The General Crisi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second edi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30) Geoffrey Parker, Global Crisis: War, Climate Change & Catastrophe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3.
(31) 馬克斯·韋伯對理想型作為方法的闡述集中體現在其《社會科學認識和社會政策認識中的“客觀性”》一文中,見[德]馬克斯·韋伯著,韓水法、莫茜譯:《社會科學方法論》,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年,第2—61頁。按該書將“ideal type”譯為“理想類型”。
(32) [美]王國斌、羅森塔爾著,周琳譯:《大分流之外:中國和歐洲經濟變遷的政治》,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8、10頁。按近年有Roman Studer所著The Great Divergence Reconsidered: Europe, India and The Rise to Global Economic Power,主要以印度為例對加州學派“大分流”說提出商榷。該書中譯本由王文劍譯,格致出版社2020年出版。
(33) Evelyn S. Rawski,“Reenvisioning the Qing: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Qing Period in Chinese History,”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5, No.4(Nov., 1996), pp.829—850.
(34) (清)黃宗羲:《留書》,趙軼峰注說:《明夷待訪錄》,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11頁。
(35) [日]林春勝、[日]林信篤編:《華夷変態》序,東京:東方書店,1981年,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