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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史記》導論
  • 趙生群
  • 12013字
  • 2023-04-11 18:32:45

緒論

《史記》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歷史巨著。《史記》為“二十四史”之首,奠定了中國史學的基本格局。它記事始于黃帝,訖于太初,時間跨越2000余年。司馬遷開創的紀傳體,為歷代史家所仿效;《史記》敘事,以華夏民族為主體,同時也記載了周邊國家和少數民族政權的歷史,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世界史的規模;《史記》以人物為中心的敘述方式,為傳記文學的產生和發展鋪平了道路。司馬遷寫《史記》,意欲“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1),他研究歷史,注重考察社會發展的終始變化,探究國家治亂興衰的規律,從歷史觀和方法論上將史學提升到了新的境界。《史記》在經學、史學、文學、思想文化等諸多領域都對后世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一、《史記》的作者

《史記》從開始撰寫到最后定型,經過了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兩代人的努力。司馬遷的祖先世代典掌周史。他的父親司馬談在建元元封之間長期擔任太史,曾“學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道論于黃子”。司馬談精通諸子之學,他的《論六家要指》,對陰陽、名、法、儒、墨、道各家學說的評析精到中肯,第一次從學派和學術流變的高度展開學術批評,并且建立了學術批評的客觀標準,是一篇極有見地的學術論文。司馬談有意繼《春秋》而作史,以創作《史記》為己任,在他生前已經開始了《史記》的撰寫,但他的工作并未最終完成。元封元年(前110),司馬談病危,囑咐司馬遷完成《史記》,司馬遷在父親面前鄭重表示:“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

司馬遷,字子長,夏陽(今陜西韓城)人,生于漢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2)

《太史公自序》(以下簡稱《自序》)載司馬遷十歲時誦讀古文,二十歲開始南游江、淮,在南游之前數年間,他曾向董仲舒請教過《春秋》之學,向孔安國學習過古文《尚書》。元封元年(前110),司馬遷出使西南夷還,此年,他的父親司馬談去世。元封三年(前108),司馬遷任太史,開始“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從事寫作的資料準備。太初元年(前104),司馬遷積極倡導且參與制訂的《太初歷》完成,他也正式開始《史記》的寫作。天漢三年(前98),司馬遷因李陵事件得罪武帝,被處以腐刑。《漢書·司馬遷傳》說:“遷既被刑之后,為中書令,尊寵任職。”“中書令”是皇帝身邊的近臣,當時都是由宦者擔任。遭受腐刑,對司馬遷而言是奇恥大辱,面對嚴酷的身心摧殘和生死抉擇,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司馬遷更加堅定了完成《史記》的決心。征和二年(前91),《史記》已經基本完成。《報任安書》稱《史記》分為十表,十二本紀,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共百三十篇。《自序》敘述全書及各部分篇數,與《報任安書》全同,而詳載各篇提要,總括全書字數為“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聲稱“藏之名山,副在京師”,《自序》完成之時,《史記》已經定稿。司馬遷卒年無考,大致應在武帝末年。

《史記》原名《太史公書》,或稱“太史公記”、“太史公”、“太史記”,據現存資料,知東漢桓帝時已用《史記》替代“太史公書”之名(3)

二、《史記》的斷限

《史記》敘事,始自黃帝,下訖太初。《自序》云“余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又云“漢興已來,至于太初百年”;《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云“漢定百年之間”,又云“臣遷謹記高祖以來至太初諸侯”;《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云“天下初定,……至太初百年之間,見侯五”;《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建元已來王子侯者年表》列元光、元朔、元狩、元鼎、元封、太初六欄,亦以太初為下限;《惠景間侯者年表》因太初時侯國無變化,故以“孝惠七”、“高后八”、“孝文二十三”、“孝景十六”與“建元至元封三十六”并列。《天官書》云:“夫天運,三十歲一小變,百年中變,五百載大變;三大變一紀,三紀而大備。此其大數也。為國者必貴三五。上下各千歲,然后天人之際續備。”司馬遷認為,百年是觀察歷史的重要周期。自高祖元年(前206)至太初四年(前101),歷時105年,正合百年之數。因此,以太初為下限,體現了司馬遷的歷史觀和天人觀,也包涵著他研究歷史的方法。《自序》說“漢興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內修法度,封禪,改正朔,易服色,作《今上本紀》”。太初下限的確定,也與其時漢朝文治武功臻于鼎盛有關。上述二者結合,太初下限顯得自然而且合理。今本《史記》中涉及太初以后之事,多非《史記》原作。

三、《史記》的亡缺

《史記》全書共一百三十篇,《太史公自序》、《漢書·司馬遷傳》都有明確交代。但在司馬遷去世之后不久,《史記》便已殘缺。《后漢書·班彪傳上》引《略論》說:“(司馬遷)作本紀、世家、列傳、書、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漢書·藝文志》:“《太史公》百三十篇。十篇有錄無書。”所謂“有錄無書”,指劉向、劉歆雖有著錄,而其書已亡。《漢書·藝文志》依據劉歆《七略》節縮而成,而《七略》多本于劉向《別錄》,據此可知劉向、劉歆時《史記》已有亡佚。實際上十篇的亡佚,當更在劉向父子之前。在宣帝、元帝時,褚少孫就說自己求《三王世家》、《龜策列傳》而不能得,褚少孫未能盡見諸本,所以不敢斷言其存亡,實則其篇已佚。

《漢書·司馬遷傳》云:“(史記)十篇缺,有錄無書。”張晏曰:“遷沒之后,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后人討論十篇存亡,多有爭議:有以為十篇草創未成者(如劉知幾),有以為部分亡佚者(如呂祖謙),有以為十篇未亡者(如李長之)。近人余嘉錫著《太史公書亡篇考》,折衷群言,詳加考證,多精當之論。

《孝景本紀》衛宏《漢書舊儀注》曰:“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去之。”(4)《三國志·魏書·王肅傳》載王肅對魏明帝說漢武帝“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兩紀有錄無書”。據此知《景帝本紀》、《今上本紀》曹魏時猶缺。《史記》各本紀,都是記言記事并重,人物對話、詔書奏議多載其中,今本《孝景本紀》絕無記言之文,與其余各篇體例迥異。又此紀純用編年體,記事極為簡略,記載吳、楚之亂,僅寥寥數十字,關于七國作亂及其平定過程,都付之闕如,不但有違《自序》,也與其他各篇判然有別。

《孝武本紀》《史記》各篇,未有移甲當乙,彼此重復者。今本《孝武本紀》移錄《封禪書》湊合成篇,當是出于后人補竄。司馬遷作史時,武帝尚在,所以《自序》稱“今上本紀”,今本此篇標“孝武本紀”,已與作者原意相違。文中多稱武帝為“孝武皇帝”,而“今上”、“今天子”的稱號也夾雜其中。全篇只載封禪之事,而武帝外攘夷狄,內修制度,改正朔、易服色諸事,一概不錄,與《自序》所言,相去甚遠。

《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史記》各表,都有序言,獨有此篇無序,當是因為原文亡佚的緣故。此表下限至于鴻嘉,而且稱成帝的謚號,明顯為后人追記。《自序》說,作此表意欲“賢者記其治,不賢者彰其事”,而今表中“大事記”一欄,皆列國家大事,將相僅載封薨誅免,不記其發明建樹,也不載其穢行劣跡,所以余嘉錫認為此表“其治未記,其事不彰”,“表與錄不相應,其不出太史公手明甚”(5)

《禮書》《自序》說“維三代之禮,所損益各殊務”,“故禮因人質為之節文,略協古今之變,作《禮書》”。今本《禮書》不能詳述三代禮制之損益變化,截取《荀子》之《禮論》及《議兵》,空發議論,敷衍成篇,當非司馬遷原作。張照云:“(《禮書》)割裁《禮論》之文,橫加‘太史公曰’四字作《禮書》贊,則謬戾已甚,恐褚先生不至是。”(6)

《樂書》《自序》說作《樂書》是為了“比《樂書》以述來古”,“來古”指古來之事。今本《樂書》取《禮記·樂記》成篇,雖洋洋灑灑,議論可觀,對于古往今來音樂之變化,則草草了之,不僅與《自序》格格不入,而且完全不合八書敘事之體。

《律書》《自序》說“《司馬法》所從來尚矣,太公、孫、吳、王子能紹而明之,切近世,極人變”,故作《律書》。張晏列十篇亡書,有《兵書》,無《律書》,余嘉錫亦以為當作“兵書”(7)。據《自序》“兵權山川鬼神”之語,其說可信。今本《律書》,唯篇首略言兵律相關之意,其后忽而言兵,忽而言律,而兩者涇渭分明,渺不相涉。且篇中沒有提及《司馬法》,也沒有提及太公、吳起兵法,明顯與《自序》不合。

《三王世家》《史記》記載皇子封國及同姓諸侯之事,必詳載其出生、封年及相關事跡。今本《三王世家》僅載詔書而無一語涉及傳主事跡,羅列封策三王之文而又不載年號,甚至不詳何帝何朝,在《史記》中,也是絕無僅有。褚少孫補《三王世家》說:“臣幸得以文學為侍郎,好覽觀太史公之列傳。傳中稱《三王世家》文辭可觀,求其世家終不能得。竊從長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書,編列其事而傳之,令后世得觀賢主之指意。”據此,今本《三王世家》封策文為褚氏所著無疑。

《傅靳蒯成列傳》《史記》每傳以“某某者,某地人也”起始,高祖功臣有傳者,鄉邑都歷歷可考。傅寬、靳歙二人不書邑里,有違《史記》常例。《自序》云:“欲詳知秦楚之事,維周常從高祖,平定諸侯。”今本《傅靳蒯成列傳》記言之文僅二十余字,而蒯成侯傳,寥寥百余字,幾乎全抄《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與其他各篇顯然不同。余嘉錫據此以為《傳》中所記,不足以詳秦、漢之事(8)

《日者列傳》傳中說:“古者卜人所以不載者,多不見于篇。及至司馬季主,余志而著之。”根據這幾句話,似乎《日者列傳》專為司馬季主而作,傳文也僅載季主一人。然而此傳以“日者”為名,本是類傳,不當專記一人事跡。《自序》說:“齊、楚、秦、趙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觀其大旨,作《日者列傳》。”據此知補作者不能詳載齊、楚、秦、趙諸國日者之事,而只能以司馬季主充數。

《龜策列傳》《史通·編次》說《龜策列傳》不合傳體,當與八書并列,可謂一針見血。《史記》列傳,以志人物。“龜策”謂以龜策卜筮之人,與《貨殖列傳》載從事貨殖之人同出一理。《自序》云“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兇。略窺其要,作《龜策列傳》”。《史記》原作,當略序三代諸國卜筮事,正是類傳體例。補傳者苦于不能詳知三代及四夷卜筮之人物事跡,故有此不倫不類之作。褚少孫補《龜策列傳》自稱“臣往來長安中,求《龜策列傳》不能得,故之大卜官,問掌故文學長老習事者,寫取龜策卜事,編于下方”,知此篇非史公原作。

四、《史記》的續補

“續”與“補”,二者概念不同:“續”指接續《史記》增寫太初以后之事(太初為《史記》記事下限),“補”指《史記》原篇既佚,而后人補其亡缺。

張晏云遷沒之后,《史記》十篇亡佚,“元成之間,褚先生補闕,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列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也”(9)。張晏所云褚少孫補《史記》四篇,其中《三王世家》、《龜策列傳》二篇,褚氏明言求《史記》原書不能得,因而補其缺,所補文字標明“褚先生曰”。《日者列傳》雖未明言為補亡之作,但褚補文字俱在,亦稱“褚先生曰”,褚氏為此篇補缺,應無疑義。褚少孫續史篇目有六篇,分別為《三代世表》、《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外戚世家》、《梁孝王世家》、《田叔列傳》、《滑稽列傳》,亦皆標明“褚先生曰”。今本《孝武本紀》抄《封禪書》成文,篇中無“褚先生曰”,當非褚少孫手筆。錢大昕云今本《孝武本紀》“或魏、晉以后,少孫補篇亦亡,鄉里妄人取此以足其數爾”(10),頗有見地。至于《孝景本紀》、《禮書》、《樂書》、《律書》、《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傅靳蒯成列傳》六篇,為何人所補,今已難以一一考定。余嘉錫云:“張晏雖能知十篇之目,然于其六篇不言為誰何所補。雖明知《景紀》為劉歆、揚雄、馮衍、史岑等所記,而終不能得其主名。”(11)

褚少孫續補《史記》的時間,據《三王世家》、《滑稽列傳》、《建元以來侯者年表》諸篇考察,當在宣、元之際。褚氏之后,繼作者頗多。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說:“《史記》所書,年止漢武,太初已后,闕而不錄。其后劉向、向子歆及諸好事者若馮商、衛衡、揚雄、史岑、梁審、肆仁、晉馮、段肅、金丹、馮衍、韋融、蕭奮、劉恂等相次撰續,迄于哀、平間,猶名《史記》。”(12)班彪以為各家所撰續書多鄙俗,不足以踵繼《史記》,“乃繼采前史遺事,傍貫異聞,作后傳數十篇”(13),班固在此基礎上撰成《漢書》百篇,而各家續書遂亡。

五、《史記》的述史體例

《史通·六家》:“古往今來,質文遞變,諸史之作,不恒厥體。榷而為論,其流有六:一曰《尚書》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傳》家,四曰《國語》家,五曰《史記》家,六曰《漢書》家。”(14)劉氏列六家,分別代表記言、記事、編年、國別、紀傳體通史、紀傳體斷代史六種體例。其實,《史記》所采用的是一種綜合性的敘事模式,各種體例兼而有之。

《史記》采用綜合性的敘述體例,與其所承載之歷史內容有關。《史記》縱貫二千余年,此一時期,社會形態極為復雜:有王權高度集中的一統時期,有天子、諸侯相安無事的封建時期,有五霸迭興、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春秋時期,有七雄并峙的戰國時期。中國古代社會形態,莫能出此范疇。綜合性的體例,完全適合于反映不同歷史時期社會內容的需要。《史記》就內容而言,是對前代史學的一次總結,就體例而論,亦是集大成之作。綜合性的體例,其包容性和靈活性,遠較單一體例為優,故具有很強的適應性和生命力。后來諸史,門類或有增減,名目或有異同,篇目或有損益,總體上卻無法跳出《史記》牢籠,原因即在于此。

《史記》分為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系統記載了從黃帝至漢武帝太初年間二千多年的歷史。《史記》五體,各有分工:本紀錄帝王或對社會歷史發展具有巨大影響的人事;世家敘王侯貴族及其他重要人物;列傳記社會各階層人物活動及周邊民族史實;表列王朝及諸侯大事;書載與國計民生密切相關之典章制度及事物。五體之中,本紀、世家、列傳皆以人物傳記為主。自《漢書》以下至《清史稿》,都有紀、有傳,無一例外,形成了蔚為壯觀的紀傳體正史,《史記》的開創之功,不可磨滅。《史記》會通著史的方法和分類述史的書志體也對后世產生了重大影響。

六、《史記》的取材

《史記》是我國第一部百科全書式的紀傳體通史。《史記》所載,始自黃帝,訖于太初,綿亙二千余年,所記內容涉及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五帝三代,列國諸侯,天子后妃,王侯貴族,公卿大夫,學者、刺客、方技、游俠、佞幸、倡優、日者、龜策、貨殖等各色人物,無不備錄;四夷外國,乃至禮樂律歷,兵權山川鬼神,天官食貨,無不囊括其中。

司馬遷生活的年代去古未遠,他所見到的資料也相當豐富。

《自序》云“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王國維據此認為“秦石室金匱之書至武帝時未亡”(15)。漢惠帝四年,下詔廢除秦挾書令,漢武帝時命丞相公孫弘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出現了“百年之間,書積如山”的情形(16),“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17)。據如淳注引劉歆《七略》,漢代藏書之處非一:“外則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內則有延閣、廣內、秘室之府。”(18)足見其篇籍之富。

司馬遷不僅“史記石室金匱之書”,“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廣泛閱讀國家所藏各種圖書資料和檔案文書,充分利用現成的文獻,而且采取各種方法,多方收集資料,擴大取材范圍。司馬遷曾向孔安國問故;年輕時有過外出搜求諸侯史記的經歷;他作過大量的調查訪問,實地考察,接觸相關人物,尋訪口碑流傳的資料,了解山川地理,民情風俗;他留意與歷史有關的金石、圖像、廟堂、車服禮器等文物建筑;他還注意收集民間歌謠、鄙諺俗語。司馬遷重視文獻而不為文獻所囿,他搜索史料的目光幾乎遍及與歷史有關的一切領域。他曾經不無自豪地宣稱:“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

七、《史記》的史學價值

司馬遷對中國及周邊國家的歷史進行了全面的、立體式的研究。《史記》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體,構成了一個縱橫互補的立體網絡。本紀、世家、列傳與十表,實際上是兩個相對獨立的縱的系統,而各體之間,乃至于世家、列傳、年表、八書各篇之間,又都包含著豐富的橫向交叉的內容。如此經緯交錯的結構,周全詳細的內涵,為前此一切史書所望塵莫及。

司馬遷具有明確的歷史演變的觀點,他以“通古今之變”的歷史眼光,對中國及周邊國家的歷史作了系統的研究,對中華民族作了追本溯源的考察。《史記》記事,自黃帝訖于漢武,縱貫二千余年。這一時期的史料,頭緒繁雜,而且非常分散,主要見于《尚書》、《左傳》、《國語》、《戰國策》、《世本》、《楚漢春秋》等書,而諸子百家、諸侯史記及各種譜牒檔案等所保存的資料,數量也相當可觀。司馬遷對這些散見于不同性質和編纂形式中的史料作了全面的清理總結,爬羅剔抉,去蕪存精,將原先散亂的資料理出了清晰的線索,黃帝至舜五帝;夏禹至桀十七王;殷始祖至主癸十三世,成湯至紂三十帝;周祖后稷至姬昌十五世,武王至敬王二十五君;秦祖女修、大業至莊襄王數十世,始皇至子嬰三帝;漢高祖劉邦至武帝六世。《史記》網羅舊聞,搜求遺佚,作了盡可能系統詳實的記載。黃帝統一諸侯,建立國家,堯、舜禪讓,夏、殷、周三代治亂興亡,以至于楚漢得失,脈絡清晰,一目了然。

呂思勉稱贊《史記》“通史之弘著也”,他所理解的通史包括兩方面的含義:“萃古今之事于一編,此通乎時者也。合萬邦之事于一簡,此通諸地者也。”(19)確實,司馬遷研究歷史的視野,要比他以前的學者開闊得多。他能以一種開放的目光,系統考察中國和其他周邊國家、少數民族政體的歷史,研究中國和周邊民族的關系史,從而形成世界史的格局。西周、春秋、戰國時的一些重要國家,如吳、齊、魯、燕、蔡、陳、衛、宋、晉、楚、越、鄭、趙、魏、韓、田齊等,《史記》依世序先后,編年列事,都有系統載錄。漢時一些少數民族政權,如匈奴、南越、東越、朝鮮、大宛、西南夷諸國,《史記》也都有詳細記載。這一點,也是之前的史傳無法比擬的。

漢代以前的史書,由于作者認識和體制的制約,大多偏重于政治一隅,所載多為天子、諸侯、公卿大夫等貴族的活動,敘國家大事則偏重于戰爭、祭祀、會盟、行人往來等,未能廣泛記錄社會各階層的人物,全面反映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史記》的本紀、世家、列傳,形成了一個完整的人物傳記序列。本紀主要記帝王;世家記王侯將相、世家大族及有影響的公卿大夫等;列傳記載范圍廣泛,幾乎無所不包:論學術則有老莊申韓、孟子荀卿、仲尼弟子、漢代儒林,文學則有屈原、賈生、鄒陽、劉安、司馬相如,他如循吏、酷吏、刺客、游俠、日者、龜策、滑稽、貨殖、方技、佞幸等無不網羅其中。八書系統記載與社會關系密切的事物,如禮樂、律歷、天文、郊祀、河渠、食貨等,大大拓展了記敘范圍。歷史是人的活動的總和。生活在二千多年前的司馬遷,以其親身實踐,第一次深刻地揭示出歷史學的博大內涵。

總之,無論是就歷史的歷時性和共時性這兩個角度來看,還是就反映社會生活的深度和廣度而言,《史記》都為后世留下了一份系統厚重的遺產。

《史記》的史料價值,歷來受到人們的重視。《漢書·司馬遷傳》云:“自劉向、揚雄博極群書,皆稱遷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華,質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實錄”二字,反映出前人對《史記》史料價值的肯定。隨著時間的推移,《史記》作為一部歷史著作的價值,愈來愈受到人們的重視,一些原來有爭議的記載也得到了確證。例如,《殷本紀》中有關殷代先公先王的載述,在殷墟甲骨文出土之前,其正確與否無從證實,學者對此疑信參半。自王國維作《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續考》二文(20),將殷代先公先王從卜辭中剔發了出來,使《殷本紀》所載殷代王統得到了物證。

無獨有偶,2013年1月,陜西省眉縣楊家村出土大批文物,其中有逨盤,此盤記載了單氏家族八代輔佐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恭王、懿王、考(孝)王、夷王、剌(厲)王、宣王十二位周王的相關事實,結合其他出土文獻,完全證實了《周本紀》有關年代世系的記載。

甲骨文和逨盤等出土文獻(文物),可以確證《史記》關于殷代和西周歷史的記載是有可靠依據的。《夏本紀》和各世家的資料,也與此相類似。陳直說“太史公作《殷本紀》,合于殷虛甲骨文者,有百分之七十。推之《夏本紀》,雖無實物可證,亦必然有其正確性。……如《楚世家》之楚侯逆、楚王頵,皆與傳世銅器銘文相符合。又如壽縣蔡侯墓近出銅器群,倘無《蔡世家》,則蔡侯后期世系,即無從參考。”(21)

下面舉一個看似相反的例子。1973年底,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了大批帛書。其中的一種后來被定名為《戰國縱橫家書》,共27章,中有11章見于《史記》和《戰國策》,另外16章是佚書。帛書《戰國縱橫家書》最引人注目之處,就是其中有關“蘇秦”的資料比較集中,且與《史記》、《國策》大相徑庭。因而它的出土,引起了學術界的高度重視,《史記》、《國策》中有關蘇秦的資料是否可信,一時成了人們注意的焦點。一些學者根據帛書,認為應該是張儀在前,蘇秦在后,進而斷言《史記》、《戰國策》中涉及蘇秦、張儀等人的數十篇相關記載是不可信的(22)。其實,這是一個需要認真討論的問題。

《蘇秦列傳》贊語說:“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說明司馬遷見到過類似《戰國縱橫家書》的內容。

《六國年表》序言說,司馬遷作此表主要依據《秦記》。《六國年表》記載蘇秦、張儀的事跡共有九條:燕文公二十八年(前334),蘇秦說燕;秦惠文王十年(前328),張儀相(《張儀列傳》同);秦惠文王后元元年(前324),相張儀將兵取陜;二年(前323),相張儀與齊楚會嚙桑;三年(前322),張儀免相,相魏;八年(前317),張儀復相;楚懷王十六年(前313),張儀來相;秦武王元年(前310),張儀、魏章皆出之魏;魏哀王十年(前309),張儀死。《六國年表》的資料多出自《秦記》,所以為秦連橫六國的張儀材料多達八條,而有關蘇秦的史料僅一條,但蘇、張縱橫的時間線索卻仍相當清楚。《史記》中記載蘇秦、張儀等人的事跡,有許多交互重疊之處,往往可以互證。如,《秦本紀》、《六國年表》、《張儀列傳》載張儀相秦在秦惠王十年,《楚世家》在楚懷王元年,《趙世家》在趙肅侯二十二年,《韓世家》在韓宣惠王五年,六者完全吻合;《秦本紀》、《張儀列傳》載張儀死在秦武王二年,《六國年表》、《魏世家》在魏哀王十年,四者在時間上也完全一致。《六國年表》載蘇秦說燕在燕文公二十八年,《燕召公世家》同;《燕召公世家》蘇秦死在燕王噲時,也與《蘇秦列傳》合。綜合《史記》各篇記載,蘇秦在前,張儀在后,應無問題。

劉向編校《戰國策》,“略以時次之”,而《戰國策》記載蘇、張說縱橫之辭都是蘇秦在前、張儀在后,可見兩人活動之先后。《戰國策·楚策一》、《燕策一》皆稱“張儀為秦破從連橫”。《楚策一·張儀為秦破從連橫》曰:“凡天下所信約從親堅者,蘇秦封為武安君而相燕,即陰與燕王謀破齊,共分其地。乃佯有罪,出走入齊,齊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覺,齊王大怒,車裂蘇秦于市。夫以一詐偽反覆之蘇秦,而欲經營天下,混一諸侯,其不可成也亦明矣。”《趙策二·張儀為秦連橫說趙王》曰:“蘇秦熒惑諸侯,以是為非,以非為是,欲反覆齊國而不能,自令車裂于齊之市。”這些資料證明,六國合縱和與秦連橫是互相聯系的,而張儀作為一個縱橫家,他的主要活動是在蘇秦遭“車裂”之后。劉向《戰國策書錄》說:蘇秦合縱成功,“六國為一,以儐背秦。秦人恐懼,不敢窺兵于關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又說“及蘇秦死后,張儀連橫,諸侯聽之,西向事秦”。劉向校理《戰國策》,底本有《國策》、《國事》、《短長》、《事語》、《長書》、《修書》諸名,這些材料是“戰國時游士輔所用之國,為之策謀”的底本,它們的定型,都在帛書《戰國縱橫家書》之前(帛書寫定當在漢初)。從文獻流傳的角度看,《戰國縱橫家書》不過是此類資料中的一種而已。更為重要的是,劉向校定《戰國策》時,蘇秦、張儀的著作俱在。《漢書·藝文志》縱橫家類著錄有“《蘇子》三十一篇”,“《張子》十篇”。《蘇子》、《張子》為蘇秦、張儀所著之書。除了《戰國策》底本外,《漢書·藝文志》錄有“從橫十二家,百七篇”,這些資料也勢必要涉及到倡導合縱連橫的代表人物蘇秦、張儀,這些篇章都由劉向親自校定,依據如此豐富的原始資料,他應當不難審定有關蘇、張事跡的真偽正誤。

蘇秦是首倡六國合縱并取得巨大成功的人物,他“為從約長,并相六國”,戰國縱橫家中除了張儀差可比肩外,更找不出第二人。合縱與連橫,立場迥異,主張合縱的人很難托名張儀,因此“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非常合情合理。戰國策士樂于托名蘇秦,是因為他聲名顯赫,而他之所以著稱于世,則是因為他倡導六國合縱取得了成功。然而按照帛書的時間來推算,蘇秦的所有活動都在燕王噲之后,這樣,燕文侯時聯合六國的輝煌經歷就必須從他的履歷中抹去,蘇秦作為縱橫家代表的資格也將從根本上動搖。這從反面證明,蘇秦的活動不應在張儀之后(23)

當然,《史記》史料也存在一些問題。大致可分為三種不同情形。一是作者疏失,從而造成的史實、人物、時間等方面的一些謬誤。二是史源和體例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一些歧異。《史記》“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取材廣泛,而“信則傳信”、“疑則傳疑”是司馬遷重要的編纂原則。將不同的史料同時載入本紀、世家、列傳、表、書,難免正誤雜出。三是《史記》在流傳過程中產生的訛誤。

雖然《史記》在史料方面并非盡善盡美,但就總體而言,它是一部價值極高的信史,無愧于“實錄”之美譽。由于這一時期的相關文獻大多已經散佚,《史記》的史料價值顯得尤其寶貴。

八、《史記》的流傳

《太史公自序》說《史記》寫成后,“藏之名山,副在京師”。《漢書·司馬遷傳》說司馬遷死后,其書稍出,“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魏晉時期,《史記》得以廣泛傳播,晉末徐廣,研核眾本,兼作訓釋,撰成《史記音義》。劉宋裴骃,增演徐氏,采經傳百家并先儒之說,作《史記集解》;至唐代,司馬貞作《史記索隱》,張守節作《史記正義》,二人在裴骃《集解》基礎之上探求異文,考證史實,訓釋音義,《史記》三家注由此具備,從而奠定了《史記》通行文本的基礎。《史記》三家注原本各自單行,卷數也不相同。《隋書·經籍志二》載錄裴骃注《史記》八十卷,《舊唐書·經籍志上》、《新唐書·藝文志二》并錄裴骃集解《史記》八十卷。《新唐書·藝文志》錄《史記正義》、《史記索隱》皆為三十卷。三家注中,《集解》最早與《史記》相附,北宋時,已出現了《史記》集解單刻本,至南宋,又產生了《集解》、《索隱》二家注合刻本,再由二家注本合以《正義》,最終形成了三家注合刻本。在這一過程中,因為裴骃、司馬貞、張守節所據《史記》正文并不完全相同,所以時有正文與注文不相吻合的現象,后人依據注文改動正文的情況也屢有發生,這增加了閱讀《史記》的困難。

《史記》存世的版本很多,賀次君《史記書錄》著錄《史記》版本64種,日本學者水澤利忠《史記會注考證校補》所列《史記》版本、鈔本資料尤為豐富,張玉春《史記版本研究》對明以前《史記》版本作了較為全面的考察,日本學者尾崎康《宋元版正史の研究》對景祐本到明南北監本《史記》作了相當深入的探討,較為系統的研究論文有王重民《史記版本和參考書》、易孟醇《史記版本考索》、安平秋《史記版本述要》,對《史記》某一版本或專題進行研究的論著有張興吉《元刻史記彭寅翁本研究》、武內義雄《影宋百衲本史記考》、寺岡龍含《史記三家注合刻創始時代考》,并非專論《史記》而涉及《史記》版本的重要論著有王國維《五代兩宋監本考》、趙萬里《兩宋諸史監本存佚考》、張元濟《校史隨筆》,可以參看。


(1) 《漢書》卷三二《司馬遷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709頁。

(2) 《太史公自序》“(司馬談)卒三歲而遷為太史令”《索隱》:“《博物志》:‘太史令茂陵顯武里大夫司馬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玉海》卷四十六:“《史記正義》:《博物志》云遷年二十八,三年六月乙卯除,六百石。”知《索隱》、《正義》同本于《博物志》。今本《太史公自序》“五年而當太初元年”《正義》:“案:遷年四十二歲。”“四”當為“三”之誤。

(3) 陳直:《太史公書名考》,見歷史研究編輯部編:《司馬遷與<史記>論集》,陜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08-214頁。

(4) 《太史公自序》《集解》引,《史記》修訂本,中華書局,2014年,第4001頁。

(5) 余嘉錫:《太史公書亡篇考》,見《余嘉錫論學雜著》,中華書局,2007年,上冊,第34頁。

(6) [清]張照:《殿本史記考證》,《史記》卷二三,《二十五史》影印乾隆四年武英殿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1986年,第156頁。

(7) 余嘉錫:《太史公書亡篇考》,見《余嘉錫論學雜著》,上冊,第56頁。

(8) 余嘉錫:《太史公書亡篇考》,見《余嘉錫論學雜著》,上冊,第67頁。

(9) 《太史公自序》《集解》引,《史記》修訂本,第4001頁。

(10) [清]錢大昕撰,陳文和等校點《廿二史考異》,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9頁。

(11) 余嘉錫:《太史公書亡篇考》,見《余嘉錫論學雜著》,上冊,第31頁。

(12) [唐]劉知幾著,[清]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14頁。

(13) 《后漢書》卷四〇《班彪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1324頁。

(14) [唐]劉知幾著,[清]浦起龍通釋,王煦華整理《史通通釋》,第1頁。

(15) 王國維:《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59年,第2冊,第307頁。

(16) 《文選》卷三十八《為范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李善注引《七略》,中華書局1977年影印本,第542頁。

(17) 《漢書》卷三〇《藝文志》,第1701頁。

(18) 《漢書》卷三〇,第1702頁。

(19) 呂思勉:《秦漢史》,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810頁。

(20) 王國維:《觀堂集林》,第2冊,第409-450頁。

(21) 陳直:《史記新證·自序》,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頁。

(22) 參見唐蘭、楊寬、馬雍先生文,見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戰國縱橫家書》,文物出版社,1976年,第123-201頁。

(23) 可參趙生群《<史記><戰國縱橫家書>史料價值考論》,載《太史公書研究》,陜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57-197頁;《<史記><戰國縱橫家書>相關史料考論》,載《<史記>文獻學叢稿》,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64-1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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