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讓全班寂靜了一會兒，同桌的陸望抬頭一看，數學老師的臉色變黑了，寧亦文則擰著眉毛。

數學老師問，“你說……什么？”

寧亦文說，“老師，您這道題出錯了。”她重復了一遍說話，把“你”換成了“您”，以顯示尊重，“我算了三四次，他自相矛盾。”

“哪道題？”

身后的同學問陸望，陸望瞥了一眼，做個傳聲筒，消息好像一陣風地傳開了，周圍人竊竊私語起來。這畢竟是珠盈一中的尖子班，最差的學生亦有一定心得，對于這種學習上的問題很是關心。

“好像是有問題。”

“哦，老師們沒考慮到那個點……”

“這樣說來，我算錯了。”

“我也錯了。”

“那分數咋算，這道題根本沒有解，描述就自相矛盾。”

數學老師靜靜聽了一會兒，忽然道，“給我住嘴！”全班安靜，他又轉頭看寧亦文，“錯了，哪里錯了！？你是覺得自己比老師更聰明了？”

寧亦文倔強地說，“我沒那個意思，但是這確實是我覺得……”

數學老師打斷她，“寧——亦——文——你什么意思？覺得自己很有能耐嗎？寧亦文！你給我站起來！”

寧亦文刷一下站了起來，不說話，以目光直視數學老師。

有些動作就算不夠強烈，本身也足夠反叛，全班的目光齊刷刷湊了過來，聚焦在兩人身上。大家都知道寧亦文性格剛直，而數學老師也尖酸刻薄，這可是一場大好戲。

數學老師卻氣定神閑，寧亦文在他看來還是太嫩了，哼了一聲，“咱們先不說這道題的問題。寧亦文，我問你，大家在這考試，你也不舉手，直接開口說話，這算什么？擾亂課堂秩序，耽擱大家的時間。你說說這是什么時候？這是高三！你還是班長，平日里成績是挺好的，老師呢平日里也多是喜歡你，但這你今天的處理方式讓老師很失望，你說你應不應該這樣？”

寧亦文目光閃爍了兩下，有些意外于數學老師的通情達理，本來一以貫之的氣勢憑空弱了兩分，她深呼吸一口氣，準備也講講道理，“是我考慮不周，但是……”

數學老師打斷道，“好，你認錯就行。我知道你一直以來，對大家都盡心盡責，盡力承擔起一個班長的身份，我也不想多怪你，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吧。”

寧亦文呆了一呆，怎么就到此為止了，“我……”

她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數學老師語重心長地說，“還說什么，高三是個長期的過程，也是磨練和成長的過程，千軍萬馬走獨木橋啊，但你捫心自問，你這種性格能夠在獨木橋上走得遠？你能承擔作為一個班長的責任嗎？你能帶領全班？我看不然吧。依我看啊，你這次考試不用考了，給我站在這兒好好反思一下自己吧。”

他說完，一伸手將寧亦文桌子上的試卷扯在手上，轉過身往講臺上走。

寧亦文看著試卷，條件反射地伸手一把抓住。

數學老師回過頭，“嗯？”仿佛再問，事情都蓋棺定論了，你還有不服？

寧亦文和他對視，咬著唇不說話，數學老師又“嗯”了一聲，她終于還是慢慢放開了手。

“嘖……”

數學老師似乎發出個很輕蔑的笑聲，別人聽不到，陸望和寧亦文都能聽到。他幾步到講臺上坐著，慢條斯理把手機放桌子上，拿起旁邊的保溫瓶，扭開蓋子，再好整以暇地喝上一口溫茶，整個人舒坦地躺在椅子上。臉上沒有露出笑容，但神情里有種很得意的感覺，過程中一直看向全班唯一站著的寧亦文，好像一個勝利的將軍看著受刑的俘虜。

這種神情陸望感覺得到，寧亦文自然也感覺得到。

陸望悄悄看寧亦文，她眼睛紅了，手指在發抖，驕傲的女孩低下了她驕傲的頭。全班的溫度似乎都憑空降低了幾度，大家不敢再說話，只埋頭寫自己的試卷，陸望卻感覺最冷的地方就在自己的同桌。

呼。

他搓了搓手指，好冷啊。

……

整整三五分鐘，陸望沒有動手寫一個字。

但他的心確實是在想事情的，在經過了一些很復雜的論證之后，終于有了一個答案。要怎么開始？他想：先寫個解吧。

陸望舉起了手，“老師。”

數學老師嗯了一聲，面帶疑惑，“起來說。”

陸望站起來說話，“老禿，我想去解個手。”

數學老師姓圖，但是他額頭上少了大塊大塊的頭發，光潔溜溜，因而大家喊他老禿。這當然是背地里的喊法，沒人敢在他面前舞刀弄槍的。

除了今天的陸望。

他已經盡量把語氣弄得悉數平常，仿佛隨心不在意地脫口而出。但就是這么一句話，卻儼然有著在班級上投下原子彈的威力，班級再一次地安靜下來。

連紅著眼睛的寧亦文也看向了陸望，淚光閃爍著的眸子里有些茫然的好奇。

老圖猛然站起怒道，“你說什么！？”

陸望說，“不好意思，我不小心說漏嘴了。我認錯，圖老師你給我什么懲罰我都受著，你別責怪大家啊，就我一個人在你面前說過這話。”

老圖往他走了兩三步，臉色猙獰嚇人，“什么大家，平日里還有誰這么稱呼我？你這個臭小子。”

陸望無奈道，“圖老師，你直接懲罰我吧，問那么多干嘛？大家都高三的關鍵時刻，別耽擱大家學習時間啊，弄得我多內疚。”

這話完全是老圖剛才親口所說的，現在被陸望還了回去。一些人忍不住噗嗤一笑，笑聲清脆刺耳，更讓老圖臉上無光。也有些人想到了前幾日的八卦，比如胡蜜，她暗暗在心頭給陸望比劃了個大拇指。

老圖臉色一陣青一陣紅，用對寧亦文的方法對陸望好像不太管用，他只好諷刺道，“你要還是這樣成天把心思用在和老師做對上，我真的很期待十年后你在哪里高就。好，我不耽擱大家的時間，你給我提滿了兩個水桶站門口去！”

陸望無所謂地離開位置，將手上的卷子放講臺上，“圖老師，我交卷了，寫了大約一半。第十三題是有點問題，剛才寧亦文說的好像沒錯，您倒是看看啊，看完了給大伙兒解解惑。”

說完他就往門口走去，這番精彩的話更惹來一些班級上的鼓掌。

老圖的臉色也呈現出和這番話同樣的精彩。

但看著陸望的背影，他臉上的肌肉扯了扯，似乎已有了個反擊的法子。忽然露出一種陰冷笑容，老圖盡量以一種平和的語氣，顯現自己毫不在乎，“呵，沒爹沒媽的娃娃果然沒教養。”

有人倒吸一口涼氣，陸望的家庭大家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他們驚訝于一個老師能說出這種話。

陸望頓了一頓，背對著老圖的臉上皺了皺眉，然后變成了一種笑容，“呵呵。”

這場風波似乎就要這么結束了，雙方完全是兩敗俱傷。

寧亦文忽然道，“禿老師，你不能叫他出去，他本來成績就不好，要是還落后了怎么得了啊？”

她這番話醞釀很久，本意是想要打個圓場，想說“圖老師”的，但不知道是不是太過緊張，又或是腦子里根本還想著陸望的“老禿”二字，竟然也一順嘴說出“禿老師”的口音來。

這下可是把其他人嚇呆了，和此前的驚嚇完全不同，高中三年沒人見過寧亦文這么不尊重老師，她在同學眼中一直都是“老師走狗”這么個角色來的。

更沒有人想到她會為了陸望說話。

老圖一張臉登時也氣歪了，猛一下拍桌子上，“你們兩個要造反？幾次三番侮辱老師！還有沒有王法了！”

寧亦文給嚇了一跳，她想說自己不是故意的，但這話要是說出來多氣弱啊。

她一直以來也有執拗的性子，這時候怎么也不愿意說實話。偏偏長久以來的教育，又讓她覺得不能忤逆了老師。先天和后天的兩種模式在這一刻發生了沖突，寧亦文覺得自己腦袋冒煙了。

在這時候，她條件反射地看向陸望，發現陸望居然面帶笑容地看向自己，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說“行啊你”。

她祈求般看了過去，意思是“還不想想辦法”。

陸望表示“當然沒有辦法”。

兩個人的眉來眼去全給大家伙看在眼里，老圖看著兩個人，忽然冷笑起來，“好啊，你們兩個是湊一對了。寧亦文，你也給我去門口提水桶，這事兒還沒完呢，等會兒我給你們班主任說說兩位的英勇事跡，也讓各位老師都開開眼，看看你們班上的兩位英雄！哼！”

……

提著水桶走到門口，兩人一左一右像是兩尊門神，陸望渾不在意，卻發現寧亦文正在掉淚珠子。

他轉過頭，吹氣，“呼，呼，呼，呼……”吸引到了寧亦文的注意。

陸望發出很小很小的聲音，“你剛才好威風啊。”

寧亦文梨花帶雨地搖頭，“哪里威風了，我不該這樣的，我不想這樣的。”然后她又低頭去掉眼淚了。

陸望一想到自己曾喜歡過她，就覺得不可思議。平日里的寧亦文多堅強啊，但現在的她卻像是個瓷娃娃落在地上，一碰就碎。

如果是晨姐的話，一定不會這樣的，誰也沒辦法讓她哭出來。

陸望一邊想一邊安慰說，“沒什么大不了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到底在怕什么。”

寧亦文仍啜泣著，她鼻涕都流出來了，那張曾經很威風很認真的小臉皺巴巴，滿是驚慌失措，“班主任會請家長的，我爸我媽要說我是個壞孩子怎么辦？”她一說到家長兩個字，像是聽到了貓叫的老鼠，整個人差點兒軟下去縮成一團。

陸望哦了一聲說，“你怕你爸媽失望，也對，你估計從小就讓他們驕傲。不過我也不知道你這啥感覺，我從小也沒爹沒媽的。”

這話讓寧亦文的啜泣聲小了一些，看了看陸望，臉上的表情游離片刻，不知道是該說他父母的事情，還是說什么。

沉默了一會兒，她沒說陸望的父母，“陸望，謝謝你啊。”

陸望說，“沒關系，你幫我挺多的，而且老禿做人不咋地，我早看他不順眼了。不過說起來，剛才懟他我也仔細想了想前后因果的，說出來的話沒出岔子吧？哈哈。”

寧亦文說，“嗯，你是很厲害，一點兒沒亂，我都自慚形穢。”

陸望一張笑臉沒維持一會兒，寧亦文又說，“你這些聰明要是能拿到學習上就好了。”

這話多敗興，陸望切了一聲，嘟囔道，“學習……要不是晨姐，我學個……”

寧亦文沒聽清，卻也不說話，深呼吸一口氣。

陸望看她手上的水桶，水面上有一陣陣漣漪，“支撐不住啦？”

他從小有動手能力，又顛勺又做飯的，還能在紡織廠布置個小窩出來，有些肌肉體魄，提兩個水桶也不困難。但寧亦文就大不相同了，她嬌生慣養一個姑娘家家，兩個水桶儼然如同天塹。

陸望示意寧亦文把水桶給自己，寧亦文卻搖頭，“我不，我剛才想好了，就算找了家長，讓我爸媽責問我，我也不怕，我沒錯就是沒錯，問心無愧。但如果中間有一點點偷奸耍滑，我都沒辦法面對他們，我想只要自己做了表率，那就無懈可擊，我爸爸媽媽怎么會不相信我呢？”

說完她咬咬牙，手臂顫栗著繼續提水桶。

陸望看著寧亦文半天不說話，寧亦文被看得不舒服，問他，“你干嘛？”

陸望說，“這話真好，你身上好像發著光一樣。”

他琢磨琢磨，忽然想到了自己給寧亦文告白時候她說的話，還把玫瑰插粉筆盒呢，結果自己后來也沒有討厭她。

因為她說得沒錯。

這個世界就是有些人，說話沒錯，做事沒錯，于是任何人也討厭不了她。

……

這場數學考試是兩節并在一起的課，陸望和寧亦文差不多提水桶提了一個小時。

等到下課鐘聲響起，數學課代表收起試卷，老圖提著保溫瓶尺子之類玩意兒走出來，看了看兩人，又得意又冷笑，揚長而去。

陸望長舒一口氣，將水桶慢慢放下來。而另一邊的寧亦文則不如他自然，砰一下將兩水桶砸地上，人額頭上已經滿滿是汗水了，旁邊胡蜜尖叫了一聲“文文”，出來將寧亦文攙扶住。

寧亦文問，“我腿還好，手沒力氣，你攙扶我干嘛？”

胡蜜呆了一呆，“哦，我看電視劇都這樣。”松開手，發現寧亦文確實也沒啥。

陸望和寧亦文回到教室，其待遇不次于明星。有人歡呼有人鼓掌還有人吹口哨，小小一個班級相識迎來了一場演唱會，陸望清了清嗓子，還真有點想要來一首歌，但最后還是堵塞住了。

休息了沒一會兒，一個相熟的高個子男生走上來，“嘿，陸望，剛才好牛逼啊，咱們出去說個事兒咋樣。”

陸望跟著出去了，兩個人呆在走廊的角落，“安冬，你說。”

安冬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了，“說來還有點冒犯，我之前把你給寧亦文告白的視頻上傳了，還有幾萬的播放量，在那個玻璃玻璃網站里邊兒。然后剛才你們那一幕我又給錄下了，我想應該還是會火，所以過來和你商量商量了，以后咱們長期合作，我把收益全給你咋樣？”

陸望想了想，“你這話聽起來有點版權意識，挺好。但我給寧亦文告白都好幾天了你沒跟我說這事兒，偏偏今天說……是今天發生的事情讓你知道我們還有點可挖掘的，要是沒有今天這回事，你就白嫖了，對不對？”

安冬尷尬了，“啊，你……這……呵、哈哈……”

陸望說，“沒事兒，我不在意，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傻子而已。合作是可以合作，而且正好還有這事兒的續集。”

安冬眨眨眼睛，“啊，還能有續集？”

在他看來，今天課堂上的事情已經夠勁爆了，有不公有欺壓有反擊有爆發還有轉折，主要前面還有個陸望給寧亦文告白的視頻，兩個一聯動更是萬分精彩，安冬覺得怎么也有接近十萬播放的潛力了。

結果陸望說還有續集？

陸望冷笑道，“老禿罵我沒爹沒媽，你真當我不在乎啊？我正等著艾丘的處理法子呢，我要想個法子讓他好看。正好你要拍視頻……嘿，我看他要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