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望的表演停了好長一段時間，人們才慢慢鼓起掌來。

這些掌聲讓他從那種奇妙的狀態中回到現實，陸望知道自己的演出是成功了。這種知道是一種篤定，不需要別人的任何首肯，陸望自己就能給出自己一個答案：他已經做到了自己該做的一切。

陸望說，“謝謝大家?！比缓蟓h顧四周，目光平平如水，被他所看到的人都暗暗點頭，包括宮如生也在兩人四目相對時微笑了一下。

最后他鞠了一躬，走下舞臺，來到晨杏旁邊像根棒槌似的杵著。

晨杏給他倒水，“還行?！?

陸望說，“不只是還行，我感覺自己很厲害。”

晨杏說，“哦，牛氣了?！?

陸望仰起頭不屑說，“小意思?！鄙焓置约侯~頭，一手的汗水，晨杏注意到他的手在輕微抖動，笑了笑。

她拍了拍身邊的椅子，讓陸望坐下。陸望乖乖坐下了，喝了口水，他發現晨杏一直看著自己笑，身子一搖一擺著，那笑容真的很揶揄，他心想怎么不夸我，便一直憋著不說話。

兩個人維持這狀態一會兒。

晨杏卻終于忍不住了，噗嗤一笑，腦袋埋下來，“哈，別裝高冷了，我一想到你平日里模樣就想笑，你唱歌個把人也唱變身了。鹿寶，你現在一定很想說些什么。”

陸望說，“什么？”

晨杏說，“感想啊，第一次上臺演出感覺咋樣?！?

陸望像是沒聽到這問題，轉過頭看向前方，身子筆直。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彎了腰，縮下身子，長吐一口氣，“……好害怕。”

一低頭，頭上的汗又冒出來了，他卻像是開了口就停不下來，看著地面碎碎念，“一上去，心像是變得空了個洞，難受得很，非得找個東西填滿了不可；中間留白的時候一直憋著氣不能呼吸，生怕進錯了拍子；大家的目光看我，我也不知道看向何處，就一直左右看去；還有啊還有，唱高音的時候尿急了……”

晨杏拿出衛生紙給他擦汗，說，“但這只不過是排練，等下還有正式場。”

陸望猛然抬起頭看著晨杏，晨杏含笑看他，他好半會兒才說，“我……我都忘了?！?

晨杏說，“所以別松懈下來，繼續找到剛才那牛氣哄哄的表情。其實你表現得很好，很專業，沒有人能看出你剛才的模樣下藏著一個挫比高中生的靈魂，大家從你身上只看到幾個字‘我最牛逼’?！?

陸望沒生氣，反而很認真地說，“對，我確實很厲害，我現在才發現我真厲害，晨姐。我一邊的確是挫比高中生，但另一邊……我真的很牛逼?。　?

他大著膽子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其實已做好了被晨杏教訓的準備。一直以來，晨杏都以天才自居，而將陸望定義為人才，現在陸望的一番話無異于僭越。

晨杏聽了居然沒有動手敲陸望腦袋，她也點了點頭很認真說，“嗯?！?

陸望疑惑道，“晨姐？”

晨杏說，“——當然是不如我牛逼啦哈哈哈！”

……

伍伽再次找上門來的時候，陸望已經如晨杏所說，恢復到一個牛氣哄哄的表情上去了，這是晨杏特意提醒的，說可以多要一些出場費。

談到錢的事情，陸望立即就認真了。

伍伽感嘆道，“小鹿還真是個寶貝，他這場不用排練了，就這個狀態已經十足成熟，上場怎么唱都不會差。”

晨杏說，“你知道他最珍貴的地方在哪里嗎？”

伍伽疑惑道，“哦？”

陸望也很好奇，把耳朵豎的高高。

晨杏說，“他唱功爛?！?

陸望的表情塌了一塌，這算什么珍貴的地方？

伍伽干巴巴笑道，“也還好吧。”

晨杏說，“正因為唱功爛，但又沒有太爛，所以大家既能感覺到他的青澀與情感，也能夠有最基本的聽覺享受。而這非常適合這首歌的表達，這首歌就是為了他這種人寫的。”

伍伽苦笑道，“你是想說，玉紅煙唱功爛？”

晨杏擠眉弄眼地笑，“我可沒這么說?！?

陸望使勁朝著晨杏使眼色，晨杏趕忙談回正事，“咱家鹿寶這價你怎么給他算？”

伍伽說，“兩百塊吧?！?

陸望幾乎要歡呼了，晨杏卻一把按住他，瞪大了眼睛，“才兩百？”

伍伽道，“他今晚也才唱一首歌，而且沒有粉絲基礎，這已經是十分良心了。再說這場唱得好歸好，卻是咱們內行人的判斷，觀眾就又是另一種視角了，能不能受到歡迎，這還是個未知數呢?！?

晨杏說，“哎哎哎，伍老板好會做生意啊，這數兒實在受不得，我也不是沒駐唱過，怎么也得這個數。”

她一邊說，一邊比劃一個五出來。

伍伽倒不算吃驚，道，“五百？這來一次可不夠啊……”

晨杏說，“錯，五千?！?

陸望差點兒大叫出聲，而伍伽已經大叫，“什么，五千？素人一首歌這個價？你還不如去搶！你是不是說錯了，這是你的價格……不對，你又太低了。”

晨杏說，“他現在是素人，以后可不是。伍老板你知道不，他從零基礎學歌也不過半個月，以后可有得進步了！”

這話確實很有威懾力，伍伽明顯身子一震，看了陸望一眼，“半個月？真的？”

晨杏說，“哎，你還不信我了?！?

伍伽點點頭，“你一混娛樂圈的誰敢信啊。小鹿，我只信你的話，你真的只學了半個月？”

陸望說，“以前聽到了喜歡的會哼哼，但真正學唱歌是遇到晨姐之后的事情。”

伍伽看了陸望一會兒，慢慢點了點頭，“好吧，這很驚人。但他就算以后進步空間巨大，跟這一場也沒什么關系……”說到這兒，他忽然笑了笑，“除非他愿意定期過來駐唱，并且真的能體現出進步，五千也不是不行?！?

陸望覺得這也很有道理。

晨杏卻又攔住了他，然后掏出手機，“這件事情可沒得談，人家是高材生?，F在又是高三的關鍵時期，到你這兒胡鬧不是耽擱一輩子嗎。不過這事兒談不了，不代表沒有別的事情，你看看這個?！?

她點開了的居然是玻璃玻璃，上面是安冬給陸望拍下來的幾個視頻，“鹿寶在網上還是有點曝光率的，你看看這點擊和評論?！?

伍伽看了個大概，對陸望刮目相看，“好啊小子，搞得跟電視劇一樣?！?

晨杏說，“我說過他了不起的嘛。怎么樣，伍老板，他現在手里邊兒有這么個熱度，以他的舞臺表現力，如果把今晚過程錄下來，用這個賬號發布，再說說你們酒吧的名字位置，到時候效果如何，你應該有點判斷吧？”

伍伽沒有立即說話，只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看著晨杏露出笑容。

晨杏趕忙說，“我可不能錄進去，公司可在乎這個了。到時候我得負責任，你們酒吧也得負責任，上傳的賬號當然就更要負責任了，咱們一個跑不了?！?

伍伽失望無比，但也理解似點了點頭，“好，那就這個價，五千。”

又看了看陸望，暗嘆這小子居然還沉得住氣，再加上這一把嗓子，以后前途估計廣大，笑道，“小鹿，我剛才說的話隨時都可以再算數，你如果學業上有了空閑，‘活積木’隨時歡迎你的入駐?！?

……

伍伽又去舞臺上料理一些事情了，陸望長舒一口氣，卻擔心道，“晨姐，你家公司這么嚴格么，那要是等下有人拍下你怎么辦？”

晨杏擺擺手，“這擔心多余了，我只是不能給這酒吧打廣告而已，所以不能和你混為一談，但給朋友的酒吧唱唱歌還是可以的。只要不存在商業上的利益問題就沒關系，別說別人了，我自己也會把這些錄下來然后給公司，那邊會發掘其中適合運營的片段。有些片段不適合官方發，有自吹自擂嫌疑，他們就會私下里聯系各類媒體，反正總有辦法?！?

陸望咋舌，“原來是這樣?！?

晨杏說，“咱們這種二三線是這樣的，狗仔那邊又不關注，就只有自己當狗仔咯……你怎么了？那副表情?！?

陸望說，“我以為晨姐是不懂這些的?！?

晨杏說，“讓你失望了？”

陸望連忙搖頭，“沒有沒有，這樣的晨姐更加鮮活了。只是很意外，和伍哥說起錢的時候也是，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晨杏說，“當然更加鮮活了，這都是一個一個坑啊?！?

她環顧四周，臉上被霓虹燈光照得時紅時藍，夢幻迷離，笑道，“我以前也當過駐唱歌手，就在這樣類似的地方，我被老板騙過，后來參加節目有了名氣，結果也被公司坑過。到現在，我的旅游是人設，每天都得更新一些不是我說的漂亮話，我本想要結交的朋友成了宿敵，她麾下的一群粉絲用盡方法咒罵我。我已然功成名就，但到現在也在各種各樣的利益圈子里活著，一個套著一個，一個疊著一個，每一個都有著不同考量、計劃、利益和規矩，我怎么能不習慣呢？于是到現在，我也給別人套圈子了，給伍老板，也給你……這么說來，我成了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晨杏忽然嘆了口氣，臉上再沒有了長久以來的笑容，她抿著嘴，凝著目，仰起頭，定眼看著四散燈光的天花板?；薨档木瓢森h境成為她孤零零身軀的一個背景，陸望感覺到無窮無盡的孤獨包裹著她擁抱著她，用力得像是要把她吞噬，在這一刻沒有人能站在她的身旁，陸望也不能，他們看似坐在同一桌，卻相隔了兩個世界。

陸望從旁側觀，不知道是否錯覺，在似真似幻閃爍的燈光下，他看到晨杏的眼角有一點點亮的光澤，鼻子似乎也抽了抽，一種強有力的悲傷沖擊著陸望的內心，他想要做些什么。

陸望站起來說，“我去一下廁所?！?

晨杏第一時間沒反應，“嗯?！?

陸望匆匆而去，晨杏扭頭看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一陣，她笑了。

埋下頭，伸手往桌子上拿兩張紙，她低聲說，“謝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