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不是想象中一遍拉通,而是時而停頓時而重復(fù),陸望聽了幾首歌下來,體驗一般,但學(xué)到很多東西,這些東西大多是伍伽對別人的呵斥與指揮,他掏出小本子用筆記下來,晨杏則在一旁微笑著看他。
過了一會兒,兩個男人從門外走了進(jìn)來,有人立即歡呼,“嘿,宮如生!”
這種歡呼像是水上的漣漪一樣傳播,立即吸引了大量注意,舞臺上的所有人如潮水般往下流淌,匯聚在門口去了。陸望也下意識站了起來,想去看看廬山真面目,唯有晨杏懶散坐在原位,腦袋時不時點著,心中有著別人不知道的鼓點。
陸望看到了宮如生,他從人群中脫穎而出,是個消瘦、長發(fā)、陰沉的男人,年紀(jì)輕,氣質(zhì)卻穩(wěn)重。別人簇?fù)碇麉s不回以半眼,自顧自往這邊走了過來。
晨杏進(jìn)來也沒有這種待遇,兩者相比他才像是真正的明星。
宮如生走到晨杏面前,“今晚唱什么。”
晨杏說,“《咖啡明月》。”
陸望知道這首歌,是一首甜蜜度很高的大熱情歌,班上的女孩子也大多會唱。
宮如生皺眉說,“俗歌。”
晨杏說,“伍老板跟我提的,沒辦法。我這種身份畢竟和你不同,他得利用到最好,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我來給你兜底。”
宮如生點點頭,忽然從旁邊地上抽出一瓶啤酒,砰一下放晨杏桌子上。
晨杏說,“干嘛,我不喝酒的。喝酒對嗓子不好。”
宮如生說,“你也說過,你混跡娛樂圈,只能不想喝酒,不可能不喝酒。有人可以讓你喝酒,有人沒有資格。”
晨杏毫不留情說,“對,你就是沒資格那種人。”
宮如生不生氣,只是一伸手,用食指指著晨杏的臉,又用大拇指指指自己,“今晚聽我歌!”
晨杏哦了一聲,說,“聽著。”
宮如生干凈利落地轉(zhuǎn)身離去,從頭到尾沒有和陸望有過半點交集,甚至看都不看陸望一眼。
晨杏看著宮如生的背影說,“他很狂妄,也有狂妄的本錢。小鹿,我見過的人里面,包括在娛樂圈里,能算得上會唱歌的也不多,宮如生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你以后也想要靠著唱歌吃飯,你必須達(dá)到或超過他的水平。”
陸望說,“靠唱歌吃飯?晨姐,我倒是沒想那么多,我只是喜歡唱歌的感覺。”
晨杏有些意外,轉(zhuǎn)過頭看陸望,陸望則正遠(yuǎn)遠(yuǎn)眺望著舞臺,燈光從四面八方打在他的臉上,漆黑的眼珠子有深邃的光。晨杏看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宮如生沒有進(jìn)入排練的序列中,也沒人要求,他孤僻地坐在遠(yuǎn)處的圓桌上,自己提了瓶酒喝著。時而看看舞臺,時而看看晨杏,然后開始抽煙,一根煙一根煙地抽,沒個停歇的時候,不一會兒就煙霧繚繞了。
陸望問,“他又煙又酒,嗓子沒問題嗎?”
晨杏說,“現(xiàn)在沒問題,年輕人嘛,經(jīng)得住。十年后就不好說了。”
陸望說,“他不知道這點?”
晨杏說,“當(dāng)然知道,只是不后悔。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痛苦和無奈總得有個宣泄的方向。”
陸望說,“晨姐能跟我講講他的故事嗎?”
晨杏說,“也沒什么特別的故事,就是恃才傲物而已。他年輕時候是這里的主唱,還組建過樂隊,在你們整個巴蜀地區(qū)都小有名氣。之后呢日子是舒服了,但又開始矯情,覺得自己的演唱很俗很爛,就去搞一些自以為是的突破,結(jié)果又瘋又癲,和樂隊同伴鬧翻,得不到觀眾的認(rèn)可,商業(yè)與自我達(dá)不到統(tǒng)一,就變成這樣了。”
陸望點點頭,又問,“他現(xiàn)在的生活狀況怎么樣?”
晨杏說,“開過吉他店,做沒了;當(dāng)過聲樂老師,罵學(xué)生太笨而被投訴;寫歌也寫詞,到現(xiàn)在也就他自己唱;偶爾出來在老朋友酒吧里唱幾首歌,大概就是這么一條出路,但他也知道自己那些東西拿不出手,便又回去唱以前的,倒是場場爆滿,但他盡量不唱。”
陸望說,“他很痛苦。”
晨杏說,“甚至是卑賤,別這么看著我。這是他自己說的,他認(rèn)為自己像是一條在泥濘里打滾的野狗,地太滑了始終站不起來,還弄得狼狽滿身。”
陸望將這句話記載小本本上。
晨杏說,“你對他這么好奇干嘛。”
陸望一邊抄句子一邊說,“他剛才看都沒看我一眼,也沒有和我說話。”
晨杏說,“他是這個性格,根本看不起別人,成天把一個‘俗’字掛嘴邊……等等,你生氣了?”
陸望笑了笑,“不是生氣,只是一種沖動。我想贏了他,現(xiàn)在或許不行,但我一定會贏他。”
他說這話時有一種戰(zhàn)斗的欲望。
晨杏左看右看,忽然嘆了口氣,“可惜伍伽不在,你剛才要說這句話多好,太狠了。”
……
晨杏和宮如生都有不用排練的資格,陸望卻沒有。
前面的節(jié)目差不多了,伍伽在舞臺上對陸望招手,大家都知道他唱《非光》,這首民謠也不需要太復(fù)雜的配器,伍伽拿著口琴,一個人抱著吉他,黃葉站在伴唱位置,紛紛就位等待著陸望。連遠(yuǎn)處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宮如生,也頭一次將目光遞給陸望。
陸望刷一下就站了起來。
晨杏拉住他,為他整理衣服,“現(xiàn)在不緊張了。”
陸望說,“我沒緊張。”
晨杏說,“剛才誰在深呼吸?”
陸望說,“哈哈,是伍哥吧,他呼聲真大,你都聽到了。”
晨杏捏了他臉一把,“你就嘴硬吧。”坐下來一揮手,“鹿寶兒,開唱!”
陸望差點一腳踩空,什么叫鹿寶啊。
他上了舞臺,伍伽讓開主唱的位置,燈光聚焦在陸望的身上。他終于首次成為了演唱者,有種東西產(chǎn)生了變化,像是整個酒吧中無形的力量全都朝著自己擠壓。陸望看向四面八方,他看得到晨杏,也看得到宮如生,還有之前表演各種節(jié)目的男男女女,十多個在音樂上各有造詣的人物一起看著他,有人微笑有人冷漠有人揶揄有人期待,陸望覺得那些情緒簡直如同凝結(jié)成了實質(zhì)滿溢出來涂抹在世界里,面前什么酒吧的桌椅板凳燈光全都消失了,世界變得一片純藍(lán),他進(jìn)入了一種與人本真性靈交融的迷幻領(lǐng)域。
音樂的前奏展開了,四周的伙伴們開始進(jìn)入節(jié)奏,伍伽吹奏悠揚的口琴作為開頭,一把吉他撥弄三兩弦聲,都輕輕點點,中間有大量留白與空隙,陸望把腦袋湊在麥克風(fēng)前面,閉上眼睛,他發(fā)出喃喃細(xì)語。
“我給你講個故事。”
接著他開始了哼唱,哼唱的聲音很高,很輕,特意加入過多的氣聲,虛無縹緲空靈迷幻,配合上良好的音色,仿佛一陣憑空刮來的沁人心脾的微風(fēng),讓任何人回想到如夢的童真美好。
四周一下安靜下來,只剩下配器與人聲的輕慢交匯。
接著,陸望慢慢加快了節(jié)奏,他的主動引導(dǎo)著周圍的伙伴們,吉他手的動作慢慢加快,口琴聲變得尖銳,音符在跳動的過程中時刻緊扣陸望的歌喉。一種絕望的情緒蔓延了出來,陸望的聲音由空靈轉(zhuǎn)化為凝實,并且在其中更多出現(xiàn)了壓抑、沉悶、絕望、逼仄,像是從天而降的河水沖刷在了地面,卻炸開黑色的泥漿。
陸望感覺自己不像是在唱歌,而是在織布。他從孩提時期的輕靈旋律中取絲,卻織就出一匹一匹黑色的布,然后用這布去遮住上下前后左右,把世界變得昏昏沉沉,蒙昧不清。
直到某個時刻,黃葉猛地發(fā)力,一個仿佛從無限遙遠(yuǎn)世界降落下來的女聲洶涌出一種澎湃的力量刺穿了黑布的世界,陸望停下了,伍伽停下了,吉他手也停下了,此前一切的陰郁沉悶被按下不表,被撕開的黑布里透露出一雙期望表達(dá)的眼睛,那是孩子的眼睛。世界一片寂靜,每個觀眾與這個孩子四目相對。
一秒,兩秒,三秒。
在寂靜無聲之中,陸望輕吟的聲音如煙似云地繚繞出來,“不是光,的東XZ在哪里……”
完美的前奏和進(jìn)入方式。
宮如生點了點頭:雖然唱功尚需雕琢,但審美意識已經(jīng)到位,給觀眾的體驗極佳。
晨杏繃緊的身子總算放松下來,她下意識伸手打開啤酒瓶蓋倒一杯,動作一頓,又笑了笑,放下啤酒。
她閉上眼睛輕哼,“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