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浚在西北嘬牙上火,身在黃天蕩的韓世忠,也沒好到哪去。
看過岳飛押解而來的十船財貨之后,他也在一個勁兒的咬牙切齒。
“岳統制,這十船財貨,楊太尉那邊可有什么說法?”
被詢問的岳飛,無言以對,只能行了一個叉手禮,表示沒有說法。
見岳飛不言不語,韓世忠戟指戳向江面的船只,怒氣沖沖的開始算賬。
“岳統制,咱們為軍的丘八,除了一個前程之外。
所求無非金銀財帛。
你家楊太尉如此作為,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家具、窗扇、門板,都是大戶人家的好東西,這個咱老韓也認。
可經幡、法旗、銅鐘、香爐、各色佛陀造像,一氣送來七八船,是不是把老韓當做了三歲頑童?
既有家具門窗,那屏風、瓷器、金銀、財帛呢?
既有佛陀像,金身哪里去了?
各色的供養器,又去了哪里?
韓爺爺孤身截江,要的是金銀財帛,不是各色神仙開法會!”
一一轉過岳飛押解而來的船只之后,韓世忠真是一口怒氣沖天外。
莫府山的小孱儒,委實有些欺人太甚了。
除了一些家具門窗,還能變現之外。
岳飛押解而來的經幡、法旗,拿去做衣服,哪個敢穿?
各色的鐘磬、法相,他也不敢熔了鑄錢。
韓世忠不是傻的,知道楊少安那小儒是要讓他背上一口黑鍋。
東西到了江岸,運回去是不可能了。
給朝廷喊冤,只怕朝野上下只會認為他韓世忠賊喊捉賊。
原因韓世忠都給自己找好了,之前劫奪真州財帛的案子,還在跟向子忞打著嘴上的官司。
再來一個楊少安,他就是滿身是嘴,也說不清楚的。
借杜充之死,將劫奪宗弼財貨的黑鍋丟給楊少安。
只怕楊時老匹夫的親朋故友,稍一發力,他韓太尉至少就是一個降級聽用。
一旦引起朝臣憤慨,死無葬身之地,也未可知。
杜充之死,算是文臣士大夫之間的爭斗。
以阿堵物攪局,只怕入局的文臣士大夫們,會恨死他韓世忠的。
楊少安這賊廝,選的時機恰到好處,杜充之死,他不能背黑鍋,只能上報朝廷。
隱瞞不報,也會成為文臣士大夫的目標。
在此期間,再提財貨之事,朝野上下只能當做他韓世忠在甩黑鍋。
本來是文臣之間維護地位權勢的斗爭,摻進去宗弼的財貨,那出發點就令人深思了。
多半人會把攻訐楊少安之人的目的,鎖定在宗弼財貨之上。
那樣一來,就損傷了文臣士大夫們的大局跟風骨,他韓世忠不死何為?
這口黑鍋,韓世忠不僅要背,而且打死也不能說出心中的冤屈,不然真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怎么將這口黑鍋背踏實了,如今就是該他韓太尉傷腦筋了。
“韓太尉,來之前楊夫子有言。
宗弼部潰散之前,火焚寶船,財貨大多被付之一炬。
能留下來的只有這些笨重的財貨。
吾等參戰之人,只能徒呼奈何!”
聽著剛剛還不言不語的岳飛,給了他最好的理由。
韓世忠有心一口老血吐在他臉上,但事已至此,就是吐出滿腔的肚腸。
也只能跟岳飛說的一樣,徒呼奈何!
“好!
爾等好算計,告訴那小孱儒,韓爺爺認栽。
他不是權建康府嗎?
告訴那小孱儒,立馬給韓爺爺滾出黃天蕩。
不然之后戰局如何,莫怪咱一賊配軍不知輕重。”
杜充之死朝廷不會輕乎,必然派員下來問責。
身在莫府山的小孱儒,對韓世忠而言就是不安定因素。
戰場,文臣士大夫只會遠離,只要將楊少安這小孱儒趕進建康府城,他這邊就會少了許多敲詐勒索。
杜充之事,朝廷如若派員,起碼是執政級別的。
一旦見面,各色的孝敬也是少不了的,不如將黃天蕩劃為戰場,眼不見為凈。
韓世忠的說法,讓岳飛面色一變,如今黃天蕩附近。
說了算的可不是韓世忠,而是坐在莫府山大帳之中的楊太尉。
韓世忠的水師厲害不假,但終要上岸的,萬一楊太尉再起殺心,以后的戰局走向,就不甚明朗了。
“韓太尉,此事職下做不得主。”
讓韓世忠收回成命,岳飛自認份量不夠。
只能出言拖延一下了。
“那小孱儒自會有計較的,告訴他,杜充之死,咱已經稟報了行在。
朝廷三五日之間,就會派員問責。
最多十日,行在那邊必有執政前來,讓他小心些吧。
再者,此地是戰場,總不能在山野之地,招待朝廷的執政。”
說著韓世忠指了指周圍,岳飛抬眼望去,此時正是青黃不接之末。
江岸周遭如癩痢頭一般,新發的蘆葦長在枯黃的老桿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蕭瑟之感。
“韓太尉說的是,但如何定奪還是要楊太尉做主。
職下之前所言渡江之事,不知太尉意下如何?”
莫府山下楊夫子的主,岳飛是不敢做的。
送交十船財貨之前,他也給韓太尉說了董平過江之事。
如今楊夫子在財貨上坑了韓太尉,只怕事情有些難料了。
“大敵當前,咱們這些賊配軍,還是要攜手共進的。
董平之事咱應了就是應了,不會給你們使絆子。
咱是磊落人,不是楊少安那等腌臜貨。
鵬舉老弟,請功的劄子,咱給你定的是首功。
此次朝廷賞功,都統制怕是做不得數的。
咱以為不是江東的捉殺使,就是淮西的。
若是朝廷大方,或許是招討使。
有那幫文臣壓著,制置使你老弟是別想了。
逼楊少安去了建康,咱們攜手擊退兩路援軍,或許朝廷能賞下兩京制置使的位置。”
說起正事,韓世忠也就撇開了楊少安那小孱儒。
岳飛在軍中素有沉鷙之名,是不可多得的勇武之將。
此番黃天蕩殲滅宗弼大部,江南與兩淮的局勢,就有了新的變化。
楊少安說的不錯,各路軍馬節制兩淮、兩京的時機也差不多到了。
與楊少安相比,岳飛岳鵬舉更值得拉攏。
最起碼將來過江之后,可以守望相助。
“謝韓太尉美意,只是職下軍兵在之前一戰之中受創嚴重。
目前正在潰散的亂匪之中擇兵,成軍之日未定。
待職下成軍之日,必來太尉帳中聽命。”
岳飛所言半真半假,韓世忠聽的也是撫須頷首。
岳飛部死傷慘重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那是肆虐南北的金兀術,是金國四皇子完顏宗弼。
除了殺手锏鐵浮屠之外,還有皇子所屬的精銳衛軍,不是那么好對付的。
“好!
你如此說,本太尉便等你成軍之后,來大帳聽命。
告訴那楊家小儒,乖乖在建康府城待著,隨意出城莫要遭了金賊暗算。”
恨恨的丟了一句場面話,韓世忠也不跟岳飛多言。
轉身上馬,帶著護軍就奔江岸的樓船而去。
望著一路帶起塵煙的馬隊,岳飛臉上的苦澀難掩。
韓世忠能不計較財貨之事,顯然是杜充之死牽扯甚大。
想著當日將杜充跟楊再興送到楊太尉的大帳,岳飛的臉上又增了幾分苦澀。
“唉……”
轉身上馬,岳飛卻失了馳騁之心,一路心事重重的回到了莫府山下的大帳之中。
將韓世忠所言一一回稟楊太尉之后,岳飛垂手立于帳中,也在思量著楊夫子的反應。
若楊夫子要與韓太尉火并,他也只能偏幫楊夫子了。
在岳飛看來,楊夫子是宗太尉一樣的柱石人物。
殺杜充無錯,韓世忠膽敢擾亂抗金大局,自有取死之道。
“這是要攆楊夫子去建康履職啊!
李娘子,韓世忠這等說法,咱們彼此間該如何行文?
岳都統,各軍之間交接駐防,也該有往來公文吧?”
楊太尉的話,讓岳飛一陣詫異,這位自稱楊夫子的太尉,還真是顧全大局。
他卻不知楊博心里正竊喜不已呢!
撻懶部沒有直撲黃天蕩,他就有心搬去建康府城。
可大戰未息,若各軍遭了敗績,他又去了建康府城,那臨陣而逃帽子就要穩穩的扣在頭上了。
韓世忠要逼他離開黃天蕩,正是楊博求之不得的。
就目前局勢而言,除了完顏撻懶下屬孛堇太一部,有可能進入黃天蕩之外。
戰事多半都要在兩淮或是鎮江運河口開打,黃天蕩戰場,基本完成了它的使命。
但走歸走,一應手續還是要辦好的。
空口白話,到時候遭了敗績,他還是一樣的臨陣脫逃。
黃天蕩已經死了一個杜充,楊博可不想被文臣士大夫們,玩上一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把戲。
本想等到孛堇太一部被擊敗再走,眼下韓世忠給了機會,楊博也樂得去建康府履職。
“太尉,甲士們該如何進退?”
楊博真的要走,岳爺這邊就不淡定了。
如今他的主力就是三萬余甲士,一旦沒了甲士。
戰撻懶部援軍,就要付出更多的死傷了。
“甲士之中,十八歲以下者,家中有子女老弱者,揀選出來,我要帶去建康府。
這部分人大概一成多點兩成不到,多出來的人員,連人帶甲歸你所有。
我說的只是那些訛詐之人。
剩下的甲士,讓金二與楊再興統轄。
有厭戰、逃竄之人,也是一樣,連人帶甲歸你所有。”
揀選甲士的時候,楊博就讓金六郎做過統計。
人員的組成,他大概有譜,有家有口的大多不愿做征戰武夫。
一些歲數太小的,沒有享受過人生的,楊博這邊也做了妥善的安排。
至于其他的甲士,生在亂世,帶甲執兵總好過做佃農的。
“太尉仁善!”
看著堂下拍自己馬屁的岳爺,楊博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難平。
軍神級的人物,豈會不知變通。
只是趙宋皇家跟文人士大夫們,做了太多讓人意難平之事。
靖康無疑是大宋軍人之恥,也是岳爺心中的執念。
為了這份執念,他是不惜赴死的,想著天日昭昭四個字,楊博撇嘴一笑。
“休要失了武人筋骨,且去揀選人員吧。
順路將金六郎找來。”
行文蓋印是需要時間的,莫府山離著建康府城不遠。
人員跟財貨的遷移也要馬上籌備,進了建康府,或許還不是新生活的開始。
掃了一眼正在行文的李娘子,楊博帶著女書史常平出了大帳。
遠望建康方向,想著杜充之事的后果。
韓世忠所言,小朝廷會派執政前來。
跟文臣士大夫,真正的交鋒,或許會在建康府城開始。
刑不上大夫,這是他們最后的體面。
在黃天蕩壓殺杜充,楊博算是直接戳中了所有文臣士大夫的軟肋。
這也算是楊博的一次試水之舉,杜充殺的,則天下士大夫何人殺不得?
不能白活一次,即便做狗官,楊博也要做青史留名的狗官。
不然將來那些挖墳掘墓的考古系學生,挖起來也沒意思不是?
有些事,楊博是不知道的,他與張浚的戰爭早已拉開了帷幕。
張浚殺機重重的劄子,因為宗弼部被全殲,在溫州行在折戟沉沙。
如果沒有黃天蕩大捷,或許整個南劍州楊家,已經被下獄問罪了。
在楊博看來,他指點張浚,完全是為了全局著想。
只要西北不失,江南這邊打掉宗弼之后,戰場就會向兩淮轉移。
西北與兩淮,就對黃河防線以南的區域,形成了包圍態勢。
因為連年的戰亂,北方地區的糧田大多荒廢。
沒有幾年的時間很難恢復元氣,這就絕了金賊以戰養戰的途徑。
帶上后勤補給的金賊,還能像以前一樣,縱橫南北嗎?
知道張浚會因為他的指點而惱怒,但楊博沒想到張浚那邊,直接就下了死手。
如果知道,知道也是沒辦法的,目前的楊博還是奈何不了樞相張浚的。
目前對楊博而言,如何權知建康,才是真正的難題。
上官悟那邊有過軍報,如今的建康府要官無官、要吏無吏,一片凋敝的景象。
但具體凋敝成了什么樣子,楊博是不清楚的。
以東京汴梁為例,建康又在大江南岸,想必會比汴梁強一些吧?
“小夫子,喚六郎何事?”
楊博想到了建康的樣子,金六郎這邊也到了大帳之外。
寶船之中的金銀太多,三個人偷偷掩藏,沒有一兩個月的時間,也是做不到的。
“六郎來了。
派人去查看一下建康府城。
問一下上官悟那賊配軍,府城能否安置咱們的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