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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xxxix)本書 1是大約15年前構想的一項計劃的第一份完整出版的報告。那時我還是讀理論物理學的研究生,即將完成我的博士論文。我有幸參與了一項實驗性的大學課程,為非理科生介紹物理學,從而第一次接觸到科學史。令我完全始料未及的是,對過時的科學理論和實踐的了解,徹底顛覆了我關于科學本質和科學之所以特別成功的理由的一些基本觀念。

(xl)那些觀念部分來自我以前所受的科學訓練,部分來自長期以來我對科學哲學的業余興趣。不知怎的,無論這些觀念在教學上有何用處,在抽象層面似乎有多么合理,它們都與歷史研究所呈現的科學事業完全不符。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它們對許多科學討論都十分基本,因此它們的失真似乎值得徹底研究。結果,我的職業生涯發生了劇變,從物理學轉向了科學史,然后又從相對直接的歷史問題逐漸轉回到最初把我引向歷史的更為哲學的問題。除幾篇論文外,本書是我發表的第一部以這些早期興趣為主導的作品。在某種意義上,我也試圖向自己和朋友們解釋我當初是如何從科學轉向科學史的。

哈佛大學學者會(Society of Fellows of Harvard University)提供的三年“青年研究員”(Junior Fellow)獎學金,使我第一次有機會深入探討本書的某些觀點。如果沒有那段自由的時光,轉到一個新的研究領域將會困難得多,甚至可能失敗。在那些年里,我把部分時間花在了科學史上。特別是,我繼續研究了亞歷山大·柯瓦雷(Alexandre Koyré)的著作,并且初次接觸到埃米爾·梅耶松(Emile Meyerson)、埃萊娜·梅斯熱(Hélène Metzger)和安內莉澤·邁爾(Anneliese Maier)的著作。2他們比大多數其他現代學者更清楚地表明,在一個科學思想準則與今天流行的準則大不相同的時期,科學思考是什么樣子。雖然我對他們某些特定的歷史詮釋逐漸產生了質疑,但他們的著作連同拉夫喬伊(A. O. Lovejoy)的《存在的巨鏈》(Great Chain of Being ),對于形成我的科學思想史觀所起的作用僅次于原始資料。

然而那些年,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探索其他領域,這些領域與科學史并無明顯關聯,但研究它們所揭示的問題卻類似于(xli)科學史讓我注意到的問題。一個偶然看到的腳注使我注意到了讓·皮亞杰(Jean Piaget)的實驗,通過這些實驗,皮亞杰闡明了正在成長的兒童的各種世界,以及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轉變過程。3一位同事讓我去讀知覺心理學的論文,特別是格式塔心理學家的著作;另一位同事向我介紹了沃爾夫(B. L. Whorf)關于語言影響世界觀的各種推測;蒯因(W. V. O. Quine)則使我理解了分析-綜合區分這個哲學難題。4這種自由的探索正是哈佛大學學者會所允許的,也只有通過這種探索,我才會碰上盧德維科·弗萊克(Ludwik Fleck)那部幾乎不為人知的論著——《一個科學事實的起源和發展》( Entstehung und Entwicklung einer wissenschaftlichen Tatsache,Basel, 1935),它預見到了我本人的許多思想。弗萊克的工作連同另一位年輕學者弗朗西斯·薩頓(Francis X. Sutton)的評論使我認識到,那些思想也許需要在科學共同體的社會學中才能確立。雖然接下來我很少會引用這些著作和交談,但它們對我的幫助超出了我現在所能重構或評價的程度。

(xlii)在身為青年研究員的最后一年,波士頓的洛厄爾學院(Lowell Institute)邀我講演,使我第一次有機會試驗我尚不成熟的科學觀念。于是1951年3月,我一連作了八場公開講演,題目是《追尋物理理論》(The Quest for Physical Theory)。第二年,我開始正式講授科學史,此后將近十年,由于是在一個我從未系統研究過的領域教書,我很少有時間將最初吸引我進入科學史的那些觀念闡述清楚。不過幸運的是,那些觀念為我的許多進階課提供了潛在的方向和某種問題結構。因此,我要感謝學生們給予我的寶貴教訓,使我的觀點更加可行,也使我的技巧更適合有效地表達它們。我在青年研究員期滿后發表的論文主要是歷史研究,而且主題多樣,上述問題和方向使其中大多數研究獲得了統一性。其中一些論文討論了某種形而上學在創造性的科學研究中扮演的不可或缺的角色。另一些論文考察了相信一種不相容的舊理論的人們是如何積累和吸納新理論的實驗基礎的。在此過程中,它們描述了我在本書中所說的那種發展類型,即新理論或新發現的“出現”(emergence)。除此之外還有其他聯系。

孕育本書的最后一個階段始于我應邀在斯坦福大學行為科學高等研究中心(Center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the Behavioral Sciences)度過的1958—1959年。我再次能夠全神貫注地思考以下討論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在主要由社會科學家組成的共同體中度過一年,使我面對著一些出乎預料的問題,涉及這些共同體與我接受訓練的自然科學家共同體之間的差異。特別是,關于什么才是合理的科學問題和方法,社會科學家之間的明顯分歧在數量和程度上都令我驚訝。歷史和親知都使我懷疑,對于這些問題,自然科學家的回答是否比社會科學家的更為可靠或持久。然而不知怎的,天文學、物理學、化學或生物學的實踐通常不會引出關于基本問題的爭論,而在今天的(比如說)心理學家或社會學家當中,這些爭論似乎已經司空見慣。試圖發現這種差異的來源,使我認識到我后來所謂的“范式”在科學研究中扮演的角色。我所謂的“范式”是指一些得到公認的科學成就,它們在一段時間內為某個研究者共同體提供了典型的問題和解答。一旦看清楚我的疑難的這個部分,本書初稿便很快成形了。

(xliii)這份初稿的后續歷史在此不必贅述,但關于它幾經修改所保留的形式需要交代幾句。直到第一版完成并作了大幅修訂,我都以為它會作為《國際統一科學百科全書》中的一卷問世,這是一套具有開拓性的著作。編輯們先是向我邀稿,然后堅定地讓我作出承諾,最后又以無比的通達和耐心等待結果。我非常感激他們,尤其是查爾斯·莫里斯(Charles Morris)對我的鞭策以及對文稿提出的建議。但由于《國際統一科學百科全書》篇幅有限,我只能以極為簡要和提綱挈領的方式表達我的觀點。雖然后來發生的事情使這些限制有所放松,并使該書有可能同時單獨出版,但它仍然是一篇論文,而不是我的主題最終需要的完整的書。

由于我最基本的目標是敦促學界改變對我們所熟知的資料的看法和評價,所以初次表達時采取綱要形式并不必然是缺陷。恰恰相反,有些讀者因自己的研究而認同這里所倡導的重新定向,也許會覺得這種論文形式更有啟發性和更容易理解。但它也有不利的地方,因此我從一開始就應當說明,我希望最后能在一本篇幅更大的書中就廣度和深度進行擴展。歷史證據要比我下面所能探討的內容多得多,而且證據不僅來自物理學史,也來自生物學史。我決定只討論物理學史,這既是為了增加本書的連貫性,也是基于筆者目前的能力。此外,這里提出的科學觀為歷史學和社會學中一些新的研究類型指出了潛在的用途。例如,反常或違反預期以何種方式吸引了科學共同體越來越多的注意,就需要做詳細研究。消除反常的努力一再失敗,從而引發危機,也需要做這樣的研究。再如,倘若我說的不錯,即每一次科學革命都會使經歷革命的共同體改變歷史視角,那么視角的改變將會影響革命之后教科書和研究報告的結構。研究報告腳注中所引技術文獻分布的變化就是這樣一種影響,它應作為革命發生的一個可能指標而加以研究。

(xliv)由于內容被大大壓縮,我也不得不放棄對一些重要問題的討論。例如,我對科學發展中前范式時期與后范式時期的區分顯得太過示意和簡略。在前范式時期競爭的每個學派都受到某種很像范式的東西的指導,在后范式時期也有兩種范式能夠和平共處的情況,盡管我認為這樣的情況并不多見。僅僅擁有一種范式并不足以引發第二章所討論的發展轉變。更重要的是,除了偶爾的簡要旁白,我并未談及技術進步或外在的社會、經濟和思想狀況在科學發展中的作用。然而,只要看看哥白尼和歷法就會發現,外在條件也許有助于把一個單純的反常變成一場重大危機的導火索。這個例子也表明,對于試圖通過提出某種革命性變革來結束一場危機的人來說,科學以外的條件可能會影響他可選擇的范圍。5我認為,明確考慮諸如此類的影響不會改變本書提出的主要論點,但肯定會為我們關于科學進步的理解增加一個極為重要的分析維度。

(xlv)最后,也許最重要的是,篇幅的限制嚴重影響了我對本書歷史取向的科學觀的哲學含義的討論。這些含義顯然是存在的,我也試圖指出并且用文獻支持了其中主要的含義。但我通常不去詳細討論當代哲學家在相應議題上采取的各種立場。在我表示懷疑的地方,我更多是針對一種哲學態度,而不是它的任何一個明確表述。結果,一些知道并采取其中某種明確立場的人也許會認為我誤解了他們的意思。我認為他們錯了,但本書并不打算說服他們。若想說服他們,需要一本長得多又很不一樣的書才行。

這篇序言開頭的傳記片段用以表達我對一些學術著作和機構的謝意,它們幫助我塑造了我的思想。對其他學人和著作的感謝,我將在以下各頁的腳注中表達。但無論在量上還是質上,以上所說和以下所述都不足以表達許多人對我的幫助,他們的建議和批評支持和引導過我的思想發展。本書的思想成形已久,若要列出對它有過影響的人,我的朋友和熟人幾乎全都會上榜。因此,我只能列出少數幾位最有影響的人,即使記性再差也不會想不起他們。

(xlvi)時任哈佛大學校長的詹姆斯·柯南特最早引領我進入科學史,從而使我對科學進展本質的看法發生了轉變。自那以后,他一直慷慨地提供自己的思想、批評和時間,包括閱讀我的初稿,以及提出重要的修改建議。柯南特博士開設的那門歷史取向課程,萊納德·納什(Leonard K. Nash)和我一起講授了5年。在我的想法剛開始成形的那些年里,他是我更為積極的合作伙伴,在發展那些想法的后期階段,我非常懷念他。不過幸好,我離開坎布里奇之后,納什所扮演的知音等角色被我在伯克利的同事斯坦利·卡維爾所接替。卡維爾是一位主要關注倫理學和美學的哲學家。他所得出的結論居然與我的結論非常一致,這一直激勵和鼓舞著我。此外,只有同他交流時,我才能用不完整的句子探索自己的想法。這種交流方式證明他非常理解我的想法,因此在我準備初稿時,能夠指引我突破或繞過一些主要障礙。

初稿完成后,還有許多朋友幫我作了潤色。如果這里只列出貢獻最深遠、最具決定性的四個人,我想其他朋友會原諒我的。他們是伯克利的保羅·費耶阿本德、哥倫比亞大學的歐內斯特·內格爾(Ernest Nagel)、勞倫斯輻射實驗室的皮埃爾·諾伊斯(H. Pierre Noyes),以及我的學生約翰·海爾布倫(John L. Heilbron)。在我準備最后的定稿時,海爾布倫常常協助我工作。我發現,他們所有的保留意見和建議都極有幫助,但我沒有理由相信,他們或上面提到的其他人會完全贊同最后的定稿。

最后要感謝我的父母、妻子和孩子們,這當然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謝。我可能最后一個認識到,他們每個人都對我的工作貢獻了思想要素。但他們還在不同程度上做了更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說,他們讓我繼續做研究,甚至鼓勵我為之全力以赴。任何曾與這樣的計劃苦斗的人都會認識到,完成它會讓親人付出多大代價。我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他們。

托馬斯·庫恩

伯克利,加利福尼亞

1962年2月

1 《科學革命的結構》最初是以論文(essay)形式發表的,所以原書中提到它時使用的都是“本文”(this essay)。不過庫恩在1969年寫的后記中已經稱之為“本書”(this book)了。為了行文的方便,我們通篇都譯為“本書”。——譯者

2 特別有影響的是Alexandre Koyré, Etudes Galiléennes (3 vols.; Paris, 1939); Emile Meyerson, Identity and Reality, trans. Kate Loewenberg (New York, 1930); Hélène Metzger, Les doctrines chimiques en France du début du XVII e à la fin du XVIII e siècle (Paris, 1923) and Newton, Stahl, Boerhaave et la doctrine chimique (Paris, 1930); and Anneliese Maier, Die Vorl?ufer Galileis im 14. Jahrhundert (“Studien zur Naturphilosophie der Sp?tscholastik”; Rome, 1949)。

3 皮亞杰的兩組研究特別重要,因為它們展示的概念和過程也直接見于科學史:The Child’s Conception of Causality, trans. Marjorie Gabain (London, 1930), and Les notions de mouvement et de vitesse chez l’enfant (Paris, 1946)。

4 沃 爾 夫 的 論 文 由 John B. Carroll 結 集 出 版: Language, Thought, and Reality—Selected Writings of Benjamin Lee Whorf (New York, 1956);蒯因在他的“Two Dogmas of Empiricism”中提出了自己的觀點,此文重印于他的From a Logical Point of Vi e w (Cambridge, Mass., 1953), pp. 20-46。

5 T. S. Kuhn, The Copernican Revolution: Planetary Astronomy in the Development of Western Thought (Cambridge, Mass., 1957), pp. 122-132, 270-271討論了這些因素。關于外在思想環境和經濟狀況對實質性科學發展的其他影響,我在以下論文中作了闡述:“Conservation of Energy as an Example of Simultaneous Discovery”, Critical Problems in the History of Science, ed. Marshall Clagett (Madison, Wis., 1959), pp. 321-356; “Engineering Precedent for the Work of Sadi Carnot”, Archives internationales d’histoire des sciences , XIII (1960), 247-251, and “Sadi Carnot and the Cagnard Engine”, Isis , LII (1961), 567-574。因此,只在涉及本書所討論的問題時,我才認為外在因素的作用是次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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