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導讀

伊恩·哈金(Ian Hacking)

(vii)巨著罕見稀有,本書便是其中之一。您讀了就會知道。

這篇導讀可略過不讀。如果您想知道本書如何在半個世紀以前問世,它有什么影響,圍繞其論點產生了哪些爭論,再來讀本文。如果您想知道一位過來人對于該書在今天的地位有什么看法,再來讀本文。

本文介紹的是這本書,而不是庫恩及其一生的工作。他通常把本書稱為《結構》,在交談中則徑直稱為“那本書”。我遵從他的用法。《必要的張力》( The Essential Tension )是一部精彩的文集,收錄了庫恩在《結構》出版前后不久發表的哲學(而不是歷史)論文。1它可視為對《結構》的一系列評論和擴展,所以是很好的配套讀物。

(viii)既然是《結構》的導讀,所以本文討論的內容不會超出《必要的張力》。但需要注意的是,庫恩在交談中常說,《黑體理論與量子不連續性》( Black-Body Theory and the Quantum Discontinuity )是反映《結構》主旨的經典案例,2該書研究的是馬克斯·普朗克(Max Planck)在19世紀末發動的第一次量子革命。

正因為《結構》是一部巨著,我們才能以無數種方式解讀和運用它。因此本文僅僅是諸多可能的導讀之一。《結構》催生了一批討論庫恩生平和工作的著作。網絡版《斯坦福哲學百科全書》(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中的“庫恩”詞條簡要介紹了庫恩的工作,非常精彩,盡管觀點與本文有所不同。3庫恩晚年對其一生和思想的回顧可參見阿里斯提德·巴爾塔斯(Aristides Baltas)、科斯塔斯·加夫羅格魯(Kostas Gavroglu)和瓦西利基·金迪(Vassiliki Kindi)1993年對他的訪談。4至于對其工作的討論,庫恩最欣賞保羅·霍伊寧根-許納(Paul Hoyningen-Huene)的《重建科學革命》( Reconstructing Scientific Revolutions)一書。5庫恩出版物的完整清單可參見詹姆斯·柯南特(James Conant)和約翰·豪格蘭(John Haugeland)編的《結構之后的路》( The Road since Structure )。 6

有一點不常被人提到:和所有巨著一樣,《結構》是一部急欲把事情弄清楚的熱情洋溢之作。這甚至可以從它謙遜質樸的開篇第一句話看出來:“如果不把歷史僅僅看成逸事或年表的貯藏所,歷史就能徹底改變現在支配我們的科學形象。”7庫恩力求改變我們對科學,亦即(不論是福是禍)使人類主宰這個星球的那些活動的理解。他成功了。

(ix)1962年

目前這個版本是《結構》的50周年紀念版。《結構》于1962年問世,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科學本身已經發生了根本改變。那時科學的女王是物理學,庫恩接受的正是物理學家的訓練。精通物理的人并不多,但大家都知道,物理學是出大事的地方。冷戰正在進行,人人都知道核武器。美國學生不得不演習蜷伏在課桌下避險。每個城鎮至少每年都會拉響一次空襲警報,此時人人都得尋求掩蔽。反核人士會因為有意拒絕躲避而遭到逮捕。1962年9月,鮑勃·迪倫(Bob Dylan)首演《大雨將至》,每個人都認為它指的是原子塵。同年10月,古巴導彈危機爆發,那是1945年以來世界最接近核戰爭的一刻。物理學及其威脅縈繞在每個人心頭。

如今冷戰早已結束,物理學不再有大事出現。1962年的另一件大事是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和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因為DNA的分子生物學、馬克斯·佩魯茨(Max Perutz)和約翰·肯德魯(John Kendrew)因為血紅蛋白的分子生物學而被授予諾貝爾獎。這是變化的前兆。如今,最受矚目的是生物技術。庫恩把物理科學及其歷史當作模型。讀罷此書,您需要判斷在今天這個蓬勃發展的生物技術世界,庫恩關于物理科學的說法在多大程度上仍然站得住腳。再加上信息科學,還有計算機對科學實踐的影響,甚至連實驗也不同于以往:計算機模擬已經改變了實驗,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取而代之。眾所周知,計算機改變了通訊方式。1962年,科學家是在學術會議和專題研討會上以預印本形式宣布自己的科研成果的,然后在專業期刊上以論文形式將其發表。如今電子文檔已成為首要的發表模式。

(x)2012年與1962年還有一個根本區別,它影響了本書的核心——基礎物理學。1962年,有兩種相互競爭的宇宙學:穩恒態宇宙學和大爆炸宇宙學,它們對宇宙及其起源有完全不同的構想。1965年幾乎偶然地發現了宇宙背景輻射之后,就只剩下大爆炸理論,滿是尚待解決的、作為常規科學來研究的問題。1962年,高能物理學似乎就是無止境地收集越來越多的粒子。所謂的“標準模型”給混沌帶來了秩序。它的預言精確得不可思議,即使我們尚不知道如何使之與引力相容。基礎物理學也許不會再發生革命,但出人意料的事情肯定會層出不窮。

因此,與今天的科學實踐相比,《科學革命的結構》也許——我并沒有說的確——與科學史上過去的時代更加相關。

但《結構》究竟是歷史書還是哲學書呢? 1968年,庫恩在一次講演的開篇強調指出:“站在諸位面前的是一位執業的科學史家……我是美國歷史學會會員,而不是美國哲學學會會員。”8然而在梳理自己的過去時,他越來越顯得主要擁有哲學上的興趣。9雖然《結構》對科學史界產生了巨大而直接的影響,但是對科學哲學乃至大眾文化的影響卻可能更為持久。這也是我在撰寫本文時采取的視角。

結 構

(xi)“結構”和“革命”都被理所當然地置于本書的標題中。庫恩認為,科學革命不僅存在,而且還有一種結構。他精心闡述了這種結構,并為結構中的每一個節點指定了有用的名稱。他有創造格言警語的天賦,那些名稱已經獲得非同尋常的地位;雖然一度晦澀難解,但如今有些名稱已成為日常用語。各個節點依次為:(1)常規科學(第二至四章——庫恩稱之為節而不是章,10因為他認為《結構》更像一本書的綱要,而不是一本書);(2)解謎題(第四章);(3)范式(第五章),這個詞在當時還很冷僻,但庫恩使用之后已經變得平常無奇(更不用說范式轉換了!);(4)反常(第六章);(5)危機(第七至八章);(6)革命(第九章),確立一種新的范式。

這就是科學革命的結構:先是常規科學,具有一種范式,致力于解謎題;然后是嚴重的反常,導致危機;最后是通過一種新范式來解決危機。另一個著名的詞沒有出現在各章標題中:不可公度性。這個詞意指在革命和范式轉換的過程中,新舊觀念和主張無法進行嚴格比較。即便使用了同樣的詞,其含義也發生了改變。而這又引出了這樣一種觀念:新理論被選出來取代舊理論,與其說因為新理論是真的,不如說是因為世界觀的改變(第十章)。本書以一種令人不安的思想作結,即科學的進步并非單純直線地通向唯一真理。這種進步更多體現在遠離不太恰當的世界觀,尋求與世界的互動(第十三章)。

讓我們逐一審視這些觀念。顯然,這一結構太過簡潔。歷史學家抗議說,歷史并不是這樣的。但正是憑借著作為物理學家的直覺,庫恩找到了一種簡潔而富有洞見的通用結構。這種對科學的描繪是一般讀者能夠理解的。它有一個優點,那就是能在某種程度上得到檢驗。科學史家可以考察其專業領域中的重大變化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庫恩的結構。不幸的是,一批持懷疑態度的學者對真理概念本身提出質疑,使它遭到了濫用。而庫恩并無此意圖。他熱愛事實,追求真理。

革 命

(xii)我們首先會在政治意義上設想革命,比如美國革命、法國革命、俄國革命等等。一切都被推翻了,一種新的世界秩序開始了。最先將這種革命觀念擴展到科學的思想家也許是康德。他認為有兩大思想革命。其最偉大的杰作《純粹理性批判》(這也是一部罕見的巨著,但不像《結構》那樣引人入勝)的第一版(1781年)對此未有提及。在第二版(1787年)的序言中,康德以一種近乎華麗的散文風格提到了兩個革命性事件:11一是數學實踐的轉變,即在巴比倫和埃及那里所熟知的技巧變成了希臘的假設-證明模式;二是實驗方法和實驗室的出現,康德認為這一系列事件都始于伽利略。僅僅兩大段話,“革命”一詞就重復了好幾次。

請注意,雖然我們認為康德是最純粹的學者,但他其實身處亂世。人人都知道整個歐洲即將發生劇變,事實上,兩年后就爆發了法國大革命。正是康德確立了科學革命的觀念。12誠實的康德在一個腳注中坦言,他沒能關注歷史的細枝末節。13作為哲學家的我覺得這非常有趣,當然也無可厚非。

(xiii)庫恩討論科學及其歷史的第一本書并不是《結構》,而是《哥白尼革命》(The Copernican Revolution)。14科學革命的觀念當時已經廣為流傳。二戰之后有大量著作討論了17世紀的科學革命。培根是革命的先知,伽利略是燈塔,牛頓則是太陽。

首先要注意(初讀《結構》時并不明顯),庫恩這里所談的并非17世紀的那場科學革命,那是與庫恩設定結構的諸革命類型完全不同的事件。15事實上,在《結構》出版之前不久,庫恩曾提出存在著“第二次科學革命”。16那是在19世紀初,所有新領域都數學化了。熱、光、電和磁都獲得了范式,大量雜亂無章的現象突然開始講得通了。這與我們所謂的工業革命同時發生、攜手并進,可以說是我們身處其中的現代科技世界的起點。但與第一次科學革命一樣,這第二次革命也沒有顯示出《結構》中所說的“結構”。

其次要注意,庫恩之前的一代人(他們就17世紀科學革命寫了大量著述)是在物理學發生重大革命的世界里成長起來的。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1905年)和廣義相對論(1916年)給世人帶來的震撼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起初,相對論在人文科學和藝術領域所產生的反響要遠遠大于它在物理學中真實的可檢驗的推論。誠然,阿瑟·愛丁頓爵士(Sir Arthur Eddington)著名的遠征隊對該理論的天文學預言作了檢驗,但只是到了后來,相對論才成為許多物理學分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xiv)還有量子革命,也分為兩個階段:1900年前后普朗克引入量子概念,然后是1926—1927年,整個量子論隨著海森伯的不確定性原理而得以完成。相對論和量子物理學的結合不僅推翻了舊科學,而且也顛覆了基本的形而上學。康德曾經指出,牛頓的絕對空間和齊一的因果性原理是先驗的思想原則,是人類理解世界的必要條件。但物理學證明他完全錯了。原因和結果僅僅是表象,不確定性才是實在的根本。革命是科學時代的常態。

在庫恩之前,卡爾·波普爾(Karl Popper,1902—1994)是最有影響的科學哲學家——我是說他擁有最多的執業科學家讀者,并且獲得了某種程度的信任。17波普爾成長于第二次量子革命的時代,這次革命使他意識到科學是通過猜想與反駁而前進的,“猜想與反駁”也被他用作一本書的標題。波普爾聲稱,科學史例證了一種說教式的方法論。我們先提出盡可能可檢驗的大膽猜想,然后不可避免會發現它們的缺陷,進而反駁它們,最后提出一種與事實相符的新猜想。假說只有在可證否時才稱得上是“科學的”。在20世紀初的偉大革命之前,這種純粹主義的科學觀是不可設想的。

(xv)庫恩對革命的強調可被視為波普爾反駁論之后的下一階段。庫恩本人用“發現的邏輯或研究的心理學”18來說明反駁與革命的關系。兩人都把物理學當作所有科學的原型,都在相對論和量子力學之后形成了自己的思想。然而今天,科學看起來已經非常不同。2009年,人們以極大的熱情紀念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出版150周年。經過這些形形色色的書籍、表演和慶祝活動的洗禮,我相信很多人都認為,《物種起源》是歷史上最具革命性的科學著作。而《結構》對于達爾文革命竟然沒有提及,這著實令人驚訝。自然選擇的確在第171—172頁被著重提及,但也只是作為科學發展的類比。既然生命科學今天已經取代物理學成為科學的主角,我們必須追問,達爾文革命在多大程度上符合庫恩的模板。

最后要指出的是,如今“革命”一詞的用法已經遠遠超出了庫恩的設想。這既不是批評庫恩,也不是批評一般公眾,而是意味著我們應當仔細閱讀庫恩,注意他究竟在說什么。今天,“革命”差不多是個褒義詞。每一款新式冰箱、每一部大膽的電影新作,都被說成是革命性的。人們或許已經忘記,這個詞曾經很少被使用。在美國媒體中(幾乎已經忘卻了美國革命),這個詞傳遞的更多是憎惡而非褒揚,因為在他們的話語中“革命”就意味著“共產主義”。我對時下大肆宣傳“革命”一詞深表遺憾,它不僅貶低了“革命”的原有價值,也使理解庫恩變得更加困難。

常規科學和解謎題(第二至四章)

(xvi)庫恩的思想的確令人震撼。他告訴我們,常規科學不過是專心解決當前知識領域中一些懸而未決的謎題罷了。解謎題使我們想到了縱橫字謎、拼圖游戲和數獨等幫助我們在閑暇時打發時間的東西。常規科學是這樣的嗎?

許多科學家讀到這里不免有些震驚,但轉念一想也不得不承認,其大多數日常工作正是如此。研究問題并不以產生真正新奇的東西為目標。第35頁的一句話總結了庫恩的觀點:“我們方才遇到的常規研究問題,其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就在于,它們并不旨在產生多么新奇的概念或現象。”他寫道,如果翻閱任何一份研究期刊,你會發現討論的問題有三種:(1)重要事實的確定;(2)事實與理論的相符;(3)理論的闡述(articulation)。將其略作擴展:

1. 對于一些數量或現象,理論未作恰當描述,而只給出了定性預期。通過測量和其他程序可以更精確地確定事實。

2. 已知的觀察與理論并不完全相符。問題出在哪里?要么調整理論,要么表明實驗數據有缺陷。

3. 理論也許有可靠的數學表述,但其推論尚不能被理解。人們常常通過數學分析來揭示理論中蘊含的東西,庫恩把這個過程恰當地稱為“闡述”。

(xvii)雖然許多執業科學家承認他們的工作符合庫恩的規則,但這聽起來仍然不大對勁。庫恩之所以這樣說,原因之一是他(和波普爾等許多先驅者一樣)認為,科學中的首要工作是理論性的。他尊重理論,雖然對實驗頗為看重,但仍然認為實驗是第二位的。20世紀80年代以來,重點發生了實質性的轉移,歷史學家、社會學家和哲學家都非常關注實驗科學。正如彼得·伽里森(Peter Galison)所說,存在著三種相互平行但基本獨立的研究傳統:理論的、實驗的和儀器的。19每一種傳統對于另外兩種都至關重要,但又有很大的自主性,每一種都有自己的生命。在庫恩的理論立場中,實驗或儀器上的巨大創新被徑直忽略了,因此常規科學也許有許多新奇事物,只是并非在理論上。至于一般大眾,想要的是技術和解藥,他們所贊嘆的科學創新通常根本不是理論上的。難怪庫恩的說法聽起來有些執迷不悟。

為了說明庫恩的常規科學觀念中什么是絕對正確的、什么是可疑的,可以當前的高能物理學為例,科學記者報道最多的是尋找希格斯粒子。這項計劃需要投入驚人的財力人力,為的是確證當前物理學所講授的東西——存在一種尚未發現的粒子,它在物質的存在本身當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從數學到工程都有無數謎題需要解決。在某種意義上,解這些謎題不會帶來任何新的理論或現象。這正是庫恩的正確之處。常規科學并不旨在求新,但對已有的理論進行確證可能產生新東西。人們的確希望,讓希格斯粒子現身的正確條件一旦最終確立,嶄新的一代高能物理學就會開始。

庫恩將常規科學描述成解謎題,這似乎暗示他認為常規科學無關緊要。恰恰相反,他認為科學活動極為重要,而且其中大部分是常規科學。今天,即使是對庫恩的革命思想持懷疑態度的科學家,也非常尊重他關于常規科學的論述。

范式(第五章)

(xviii)這個要素需要特別關注,理由有二。首先,庫恩以一己之力改變了“范式”一詞的流行程度,以至于每一位新讀者對這個詞的理解都與1962年作者提出它時的含義非常不同。其次,正如庫恩本人在本書后記中明確指出的:“范式作為共有的范例,我現在認為是本書最新穎也最不被人理解的方面的核心要素。”(第186頁)就在同一頁,他提出可以用“范例”(examplar)一詞取而代之。在比這篇后記稍早的一篇文章中,他承認已經對“這個詞失去控制”。20到了晚年,庫恩干脆放棄了它。但我希望,《結構》既已出版半個世紀,讀者能在塵埃落定之后欣然恢復其顯著地位。

(xix)《結構》一經出版,讀者就抱怨“范式”一詞的用法太多。在一篇常被引用但鮮有人讀的文章中,瑪格麗特·瑪斯特曼(Margaret Masterman)發現庫恩在《結構》中對“范式”的用法多達21種。21面對諸如此類的批評,庫恩不得不出面加以澄清。結果,庫恩發表了《再思范式》一文,在文中他區分了“范式”一詞的兩種基本用法:一種是“整體的”,一種是“局部的”。關于局部用法,庫恩寫道:“當然,正是‘范式’作為標準范例的含義最初促使我選擇了這個詞。”但是他說,讀者們大都以一種比他的本意更為整體的方式使用這個詞,他又寫道:“只有‘范式’的原初用法在語文學上是恰當的,我認為沒有機會重新回到這種原初用法了。”22這在1974年也許是對的,但在《結構》出版50周年之際,我們可以回到庫恩1962年的本意。我會回到局部和整體的用法,但先來做一些回顧。

今天,“范式”及其伴生詞“范式轉換”已經令人尷尬地隨處可見。當年庫恩提出這個詞時,還很少有人聽說過它,但沒過多久它便流行起來。對潮流一向警覺的娛樂性雜志《紐約客》曾用漫畫來嘲諷“范式”:在曼哈頓的一個雞尾酒會上,一位體態豐滿、身著喇叭褲的女郎對一個自詡時髦的謝頂男士說:“您真了不起,格斯頓(Gerston)先生!您是我知道的第一個實際使用‘范式’一詞的人。”23如今,逃避這個可惡的字眼實在很難,難怪庫恩早在1970年就說他已對這個詞失去控制。

現在,讓我們回溯一下歷史。希臘詞“paradeigma”在亞里士多德的論證理論,特別是《修辭學》( Rhetoric )一書中起著重要作用。《修辭學》討論的是演說者與聽眾之間的實際辯論,他們共有許多無須言明的信念。在英文翻譯中,“ paradeigma ”常被譯成“example”(例子),但亞里士多德的意思更接近于“examplar”(范例),即最好的、最具指導性的例子。他認為論證有兩種基本類型:一種本質上是演繹的,但有許多未經言明的前提;另一種本質上是類比的。

在類比論證中,某種事物存在爭議。下面是亞里士多德舉的一個例子,不難將它從亞里士多德時代的城邦套用到今天的民族國家。雅典是否應當對其鄰邦底比斯(Thebes)開戰?不應當。底比斯對其鄰邦福基斯(Phocis)開戰是邪惡的,所有雅典聽眾都同意這一點。這就是一個范例。所爭議的情形完全是類比性的。因此,我們對底比斯開戰也將是邪惡的。24

(xx)一般而言,類比論證是這樣的:某種事物存在爭議。有人提出一個有說服力的例子,幾乎每一位聽眾都表示同意——這就是一個“paradigm”[范例]。其言外之意是,存在爭議的那個事物“也像這樣”。

在亞里士多德著作的拉丁文譯本中,“ paradeigma ”被譯成了“exemplum”,后者在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論證理論中又有了自己的發展。不過,“paradigm”一詞雖然保留在現代歐洲語言中,但已基本脫離修辭學。其用法非常有限,通常是指需要遵循或模仿的標準范例。孩子們學習拉丁文時要學動詞變位,比如“愛”的變位是amo(“我愛”)、amas(“你愛”)、amat(“他/她/它愛”)等等,這就是一種“paradigm”[詞形變化表],一種可以用類似的動詞來模仿的范例。“paradigm”一詞的主要用法與語法有關,但也可以用作一種隱喻。作為隱喻的“paradigm”在英語中從未流行,但在德語中似乎更為常見。20世紀30年代頗有影響的哲學團體“維也納學派”的成員,如莫里茨·石里克(Moritz Schlick)和奧托·紐拉特(Otto Neurath),都樂于在哲學著作中使用這個德文詞。25庫恩可能對此并不知曉,但用他的話說,維也納學派以及其他移民美國的德語哲學家的哲學正是“在思想上受到……長期影響”(第9頁)的科學哲學。

后來,在醞釀《結構》的十年間,“范式”一詞受到一些英語分析哲學家的追捧。部分原因在于,20世紀30年代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在劍橋大學的演講中頻繁使用這個詞,他可是個地地道道的維也納人。那些如癡如醉的追隨者癡迷地熱議著他的劍橋課程。這個詞也數次出現在維特根斯坦的另一部偉大著作《哲學研究》(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首版于1953年)中。書中第一次使用這個詞時(§20)提到了“我們語法的paradigm”,不過維特根斯坦的語法概念要比其通常含義廣得多。后來,他又聯系“語言游戲”使用過“paradigm”,“語言游戲”原本是一個鮮為人知的德文用語,維特根斯坦使之成為普通文化的一部分。

(xxi)我不知道庫恩是在什么時候第一次讀到了維特根斯坦的著作。但在哈佛和伯克利,庫恩曾與富于原創且熟讀維特根斯坦的思想家斯坦利·卡維爾(Stanley Cavell)有過多次交談。兩人都承認,當年他們分享各自的看法和問題是重要的人生經歷,26而“范式”肯定是他們討論的一個話題。27

與此同時,一些英國哲學家發明了一種幸好短命的所謂“范例論證”(paradigm-case argument),我認為這是在1957年問世的。當時對它有很多討論,因為它似乎是反駁各種哲學懷疑論的一種新的一般論證。以下是對這種想法的詼諧模仿,應該還算公平。例如,你不能聲稱我們缺少自由意志,因為我們必須通過各種例子來學習使用“自由意志”這一表述,這些例子就是范式。既然我們通過范式來學習這一表述,而這些范式存在,所以自由意志存在。28總之,庫恩寫作《結構》時,“范式”一詞在很大程度上還處于這種專門用法中。29

“范式”一詞已經唾手可得,而得到它的正是庫恩。

(xxii)這個詞是在《結構》第二章“常規科學之路”的開頭即第11頁引入的。常規科學建基于某個科學共同體所認可的先前的科學成就。在1974年的《再思范式》一文中,庫恩再次強調,“范式”是與“科學共同體”一同進入《結構》的。30這些成就作為范例,告訴科學家應當做什么,應當提什么樣的問題,什么是成功的應用,以及“觀察和實驗的范例”。31

第10頁列出的成就案例都是牛頓這等英雄級別的。但庫恩越來越對規模小得多的一些事件感興趣,它們屬于小的研究者共同體。有的共同體很大,例如遺傳學或凝聚態(固態)物理學的共同體。但這些共同體內部又有越來越小的群體,以至于最終有待分析的“共同體可能只有上百個成員,有時還要少得多”32。每個共同體都有自己的一組信念以及關于如何行事的模型。

所謂成就,除了令人矚目,還必須:

1. “足夠空前,因此能夠吸引一批堅定的追隨者”改弦更張;

2. 它們是開放性的,有許多問題留待“重新界定的研究者群體去解決”。

庫恩總結說:“凡是具有這兩個特征的成就,我此后便稱之為‘范式’(第11頁,黑體強調為本文作者所加)

(xxiii)公認的科學實踐(包括定律、理論、應用、實驗和儀器)的例子為創造一種連貫的傳統提供了模型,并且充當著最初構成科學共同體的信念。上述引文確立了《結構》的基本想法。范式是常規科學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一個科學共同體從事的常規科學,只要還有足夠的工作可做,還有懸而未決的問題可以用傳統認可的方法(定律、儀器等)來研究,就會繼續下去。到了第12頁結尾,終于開始轉入正題。常規科學以一種范式為典型特征,該范式規定了共同體所研究的謎題和問題。一切運轉良好,直到范式所規定的方法不再能應對一系列反常,遂產生危機并不斷持續,直到有一項新的成就重新指導研究,充當新的范式。這就是“范式轉換”(paradigm shift)。(你會發現,庫恩在《結構》中常常稱之為“范式改變”[paradigm change],但事實證明,“范式轉換”更悅耳易記。)

隨著我們的閱讀,這個簡潔的概念變得越來越模糊,但存在著一個初始問題。在幾乎任何一組事物里,都可以找到自然的類比和相似之處;范式不僅是一項成就,而且也是規定未來做法的一種特殊方式。瑪斯特曼不僅列出了“范式”在《結構》中的21種用法,還可能第一次指出,我們必須重新考察“類比”這個概念。33一個共同體是如何由一項成就使其特殊的研究方式得以長存的?在《再思范式》一文中,庫恩以其一貫的新穎方式作了回應。他討論了“科學教科書每一章末尾的習題主要有什么用處,學生解這些習題能學到什么?”34如他所說,《再思范式》主要針對的正是這個始料未及的問題,因為他對這個問題的主要回答是,有太多自然類比能使一項成就規定一種傳統。順便提醒大家,他這里想到的是自己年輕時使用的物理學和數學教科書,而不是生物學教科書。

(xxiv)我們必須獲得一種“能力,在看似不相干的問題之間找到相似之處”35。的確,教科書展示了許多事實和技巧,但并不能使任何人成為科學家。引導你的不是定律和理論,而是章末那些習題。你需要學會看出,這樣一組看似不相干的問題可以用類似的技巧來解決。在解這些問題的過程中,你領會到如何繼續使用“正確的”相似性。“學生發現一種方法,把眼前的問題看成他曾經遇到的一個問題。一旦看出這種相似或類比,就只剩下了操作上的困難。”36

在《再思范式》中轉向“書后習題”這一核心主題之前,庫恩承認自己對“范式”一詞的使用過于寬泛。于是他區分了“范式”概念的兩類用法:整體的和局部的。局部用法是各種類型的范例,整體用法則首先聚焦于“科學共同體”概念。

在發表《再思范式》的1974年,他可以說,20世紀60年代發展起來的科學社會學為區分科學共同體提供了清晰的經驗工具。什么“是”科學共同體,這已不再是問題。問題在于,是什么把科學共同體的成員維系在同一個學科中工作?雖然庫恩并沒有這樣說,但對于任何一個明確的共同體,這都是有待追問的基本社會學問題,無論此共同體是大是小,是政治的、宗教的還是種族的,或只是青少年的足球俱樂部,抑或是為老年人提供送餐服務的志愿者組織。是什么使這個群體保持為一個群體?是什么導致一個群體分裂成各個派別,或者分崩離析?庫恩的回答都是:“范式”。

“是什么共有的要素使得專業交流不太成問題、專業判斷相對無異議呢?對于這個問題,《結構》一書給出的回答是‘一個范式’或‘一組范式’。”37這里指的是整體意義上的“范式”,它由各種類型的信念和做法所組成,在這當中他強調了符號概括、模型和范例。所有這些在《結構》中都有提及,但并未詳細闡述。你也許想快速翻閱此書,看看它是如何發展這種想法的。你可以強調,當一個范式陷入危機時,共同體本身是如何陷入混亂的。書中第84頁引用了沃爾夫岡·泡利(Wolfgang Pauli)的兩段動人的話,一段是在維爾納·海森伯(Werner Heisenberg)的矩陣代數問世之前數月,另一段是在之后數月。在前一段話中,泡利感到物理學正在土崩瓦解,希望自己從事的是另一種行業;而幾個月后,前進的道路已然明朗。許多人都有同樣的感受,當危機處于高潮、范式遭遇挑戰時,共同體也趨于瓦解。

在《再思范式》的一個注釋中,庫恩提出了一種激進的“再思”。38在《結構》中,常規科學始于一項能夠充當范式的成就。在此之前有一個前范式時期,那時只有猜測,例如對于熱、磁、電等現象的早期討論,直到“第二次科學革命”為這些領域帶來了各自的范式。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對熱的討論甚至包括了太陽和糞肥。正因為沒有范式,人們根本無法理清事物的頭緒,也沒有一組商定的待解問題。

在《再思范式》的注釋4中,庫恩完全放棄了這一看法。他把這稱為“用‘范式’一詞來區分某一學科發展的早期和晚期階段所導致的最具破壞性的”后果。培根時代對熱的研究固然不同于焦耳時代對熱的研究,但庫恩現在斷言,這種不同并不在于范式之有無。“無論范式可能是什么,任何科學共同體都擁有范式,包括所謂前范式時期的那些學派。”39在《結構》中,“前范式”的角色并不限于常規科學的開端,它在整本書中反復出現(直至第159頁)。既然庫恩已經放棄了之前的看法,那些部分都需要重寫。你必須決定那是不是最佳策略。再思并不必然優于初思。

(xxvi)反常(第六章)

本章的完整標題是“反常與科學發現的出現”。第七章有一個類似的標題:“危機與科學理論的出現”。對于庫恩的科學觀來說,這些古怪的配對是不可或缺的。

常規科學并不旨在求新,而在于清理現狀。它往往會發現它期待發現的東西。發現不會在運轉正常時出現,而會在事物出岔子時出現。新奇事物(novelty)總是與期待背道而馳,簡而言之,出現的是一種反常。

“反常”(anomaly)一詞中的“a”意為“非”,比如在“非道德的”(amoral)或“無神論者”(atheist)中便是如此。“nom”則源于希臘語的“法則”一詞。“反常”與似律的(lawlike)規則性相悖,更一般地與預期相悖。正如我們所看到的,波普爾已經把“反駁”當成了其哲學的核心。庫恩煞費苦心地指出,很少有單純的反駁這樣一種東西。我們總是傾向于看到期望的東西,即使它并不存在。要想真正看清一項與既定秩序相悖的“反常”,往往需要很長時間。

并非每一項反常都會得到重視。1827年,羅伯特·布朗(Robert Brown)通過顯微鏡注意到,漂浮的花粉顆粒不斷地跳來跳去。在被納入分子運動論之前,此現象只是被當作一種沒有任何意義的反常。一旦得到理解,這種運動就成了分子理論的有力證據,而此前它僅僅是一種奇特的現象。許多現象都是如此,它們與理論相悖,卻被擱置一旁。理論與數據之間總是存在差異,其中許多還很大。認識到某種東西是必須加以解釋的重大反常,而不僅僅是一項遲早會弄清楚的偏差,這本身是個復雜的歷史事件,而不是單純的反駁。

(xxvii)危機(第七至八章)

危機與理論變化總是協同并進。反常變得難以處理,再大的修補也無法將其納入既有的科學。但庫恩堅持認為,這本身并不足以導致現有的理論遭到拋棄。“決定拒斥一個范式的同時,總是決定接受另一個范式。導致這一決定的判斷不僅涉及范式與自然的比較,而且涉及范式之間的比較。”(第78頁)接下來有一段話語氣更強:“拒斥一個范式而不同時接受另一個范式,等于拒斥科學本身。”

危機涉及一段反常研究而非常規研究的時期,在此期間,“相互競爭的闡述迅速增加,愿意嘗試任何東西,明確表達不滿,求助于哲學,就基礎進行爭論”(第91頁)。從這種紛亂中產生了新思想、新方法乃至新理論。庫恩在第九章談到了科學革命的必然性。他似乎在強調,倘若沒有反常、危機和新范式這種模式,我們就會陷入泥潭。那樣一來,我們根本不會獲得新理論。對庫恩而言,新奇是科學的一個標志;沒有革命,科學就會退化。我們可以想想庫恩在這一點上是否正確。科學史上大多數深刻的新奇事物都源于一場革命,并且具有《結構》所述之結構嗎?用現代廣告用語來說,也許所有真正的新奇事物都是“革命性的”。問題在于,《結構》是否為理解它們如何產生提出了一個正確的模板。

世界觀的改變(第十章)

(xxviii)大多數人都承認,一個共同體或一個人的世界觀會隨著時間而改變。我們最多是對“世界觀”這個過于浮夸的字眼感到不悅。它來源于德文詞“Weltanschauung”,本身幾乎已經是個英文詞了。當然,如果真的發生過范式轉換,觀念、知識和研究計劃都發生了革命,那么我們對自己所身處世界的看法也將改變。謹慎的人會說,發生改變的是人的世界觀,世界本身并沒有變。

但庫恩想說的東西更有趣。革命之后,領域發生了改變,該領域的科學家其實是在一個不同的世界里工作。較為謹慎的人會說,那只是個隱喻。嚴格說來,世界只有一個,現在的世界就是過去那個世界。我們也許希望未來的世界會更好,但在分析哲學家所偏愛的一種嚴格意義上,它仍然是同一個世界,只不過有所改進罷了。在歐洲的大航海時代,探險家們將所到之地命名為新法蘭西、新英格蘭、新蘇格蘭、新幾內亞等等,這些地方當然不是舊的法蘭西、英格蘭和蘇格蘭。在這種地理和文化的意義上,我們談論舊世界和新世界,而當我們考慮整個世界即所有的一切時,就只有一個世界。當然,世界不止一個:我與歌劇女主角或說唱歌手生活在不同的世界。因此,談論不同的世界很容易出現混淆,它可能意指各種各樣的事物。

在第十章“革命作為世界觀的改變”中,庫恩努力以我所謂的“試驗”模式來處理這種隱喻,不是斷言如此這般,而是說,“我們也許想說”如此這般。但他的意思絕不只是我剛才提到的任何隱喻。

1. “……我們不由得要說,哥白尼之后,天文學家生活在一個不同的世界里。”(第117頁)

2. “……我們不得不說,發現氧氣之后,拉瓦錫在一個不同的世界里工作。”(第118頁)

3. “[化學革命]結束后……數據本身已經改變。正是在這最后一種意義上我們說,革命之后的科學家在一個不同的世界里工作。”(第134頁)

在第一段引文中,他想表達的是,天文學家“用舊儀器觀看舊對象”(第117頁),卻能輕而易舉地觀察到新現象,這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xxix)在第二段引文中,他閃爍其詞地說,“既然沒有理由假定自然固定不變”,變的只是[拉瓦錫的]看法,我們不得不說,“拉瓦錫在一個不同的世界里工作”(第118頁)。這里, (如我這等)古板的批評者會說,我們并不需要“自然固定不變”。誠然,自然是變動不居的;我在花園里修剪花草,此時的一切已不同于五分鐘之前的樣子,因為我已經除去了一些雜草。然而,只存在著一個世界,這可不是一個“假說”——我在這個世界里修剪花草,拉瓦錫也在這個世界走向斷頭臺。(但那是一個多么不同的世界啊!)可以看到,事情會變得多么混亂。

至于第三段引文,庫恩解釋說,他并非是指更為復雜精確的實驗提供了更好的數據,盡管這并非毫不相干。這里爭論的是道爾頓(John Dalton)的論點,即元素以固定比例結合成化合物,而不僅僅是混合物。多年以來,這與最好的化學分析結果一直不相容。當然,由此一來就不得不改變概念:物質的結合若非以大致固定的比例進行,就不是化學過程。要想弄清楚這一切,化學家必須“迫使自然就范”(第134頁)。這聽起來的確像是改變世界,盡管我們也想說,化學家所研究的那些物質與億萬年前地球冷卻成型時的地表物質是同樣的東西。

閱讀這一章時,您會發現庫恩的意圖逐漸清晰起來。但您必須判斷,何種形式的言辭適合表達他的思想。“只要你知道自己的意思,隨便怎么說都行”這一格言似乎是適當的,但也不盡然。謹慎的人也許會同意,革命之后,科學家會以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對世界的運作方式有不同的感受,注意到不同的現象,困惑于新的難題,以新的方式與世界互動。庫恩想說的不止于此。但付諸文字時,他又執著于“試驗”模式,執著于一個人“也許想說”什么。他從未白紙黑字地斷言:拉瓦錫(1743—1794)之后,化學家生活在一個不同的世界里,道爾頓(1766—1844)之后,化學家生活的世界再次不同。

(xxx)不可公度性

關于不同的世界,從未有過激烈爭論,但一個與之密切相關的議題卻掀起了一場爭論的風暴。撰寫《結構》時,庫恩在伯克利。我曾經提到,卡維爾是他親密的同事。打破舊習的保羅·費耶阿本德也在那里,他以《反對方法》( Against Method , 1975)一書和宣揚科學研究中的無政府主義(“怎樣都行”)而著稱。他和庫恩公開討論過“不可公度”一詞,并曾惺惺相惜、引為同道,但此后卻分道揚鑣。結果導致了一場激烈的哲學混戰,爭論的是相繼的(革命之前和之后的)科學理論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相互比較。我認為相比于庫恩的任何說法,費耶阿本德的浮夸言辭更能為這場混戰火上澆油。另一方面,費耶阿本德放棄了這個論題,而庫恩卻念茲在茲,直到晚年。

也許關于不可公度性的論戰只可能發生在邏輯經驗主義所搭建的舞臺上。庫恩撰寫《結構》時,邏輯經驗主義正是科學哲學中流行的正統。這是一種偏重語言學的思路,焦點在意義。以下是對這種思路的一種過分簡單化的模仿。我并不是說有人發表過如此天真的言論,但它的確把握了要旨。有人認為,對于可觀察的事物,我們用手指著就能學習其名稱。但對于電子這樣無法指認的理論實體,情況又該如何呢?我們被告知,其意義只能得自于它們所出現的理論語境。因此,若是理論變了,意義也必定會變。于是,有關電子的同一句陳述在不同的理論語境下有不同的意義。如果一種理論說這句話是真的,另一種理論說它是假的,這并不存在矛盾,因為這句話在兩種理論中說的是不同的事情,無法進行比較。

(xxxi)人們常常以質量為例對這個議題進行爭論。“質量”一詞對于牛頓和愛因斯坦都是至關重要的。對于牛頓,人人皆知f=ma ,而對于愛因斯坦,人人皆知E=mc 2。但后者在經典力學中沒有意義。因此,(有人強調)這兩種理論其實是無法比較的,因此(一個更糟糕的“因此”)偏愛一種理論甚于另一種并無理性基礎。

于是,有些人指責庫恩否認了科學的合理性,另一些人則將他譽為新相對主義的先知。這兩種想法都是荒謬的。庫恩對這些議題作過直接回應。40理論應當能夠作出準確預言,應當一致,涵蓋面廣,以有序而融貫的方式呈現現象,并能卓有成效地表明新的現象或現象之間的關系,這是庫恩和整個科學家(更不用說歷史學家)共同體都贊同的五種價值觀念。這便是(科學)合理性的部分實質,在這方面,庫恩是一位“理性主義者”。

對于不可公度性學說,我們必須小心謹慎。學生們在高中學習牛頓力學,在大學物理系學習相對論。火箭是按照牛頓力學設計的,大家說牛頓力學是相對論力學的一個特例。早先改信愛因斯坦的人對牛頓力學爛熟于心。那么,是什么東西不可公度呢?

在《客觀性、價值判斷和理論選擇》一文的結尾,庫恩“徑直斷言了”他一向的說法。“擁護不同理論的人,彼此之間的交流有很大限制。”此外,“一個人從擁護一種理論轉向擁護另一種理論,最好被稱為改信而不是選擇”(同上書,第338頁)。那時人們對于理論選擇極為熱衷;許多參與爭論的人的確主張,科學哲學家的首要任務就是對理性的理論選擇的原則進行確認和分析。

(xxxii)庫恩所質疑的正是理論選擇這一觀念。說某位研究者選擇了一種他據以工作的理論,通常近乎無稽之談。新入學的研究生或博士后確實要選擇實驗室來掌握本行的工具,但他們并不因此就選擇了一種理論,即使他們是在選擇未來的生活道路。

擁護不同理論的人雖然有交流上的難處,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無法比較其專業成果。“無論新理論在傳統的擁護者們看來是多么不可理解,展示這些令人難忘的具體成果至少也能說服少數人,他們必須發現這些成果是怎樣取得的。”(同上書,第339頁)還有一個現象,若不是因為庫恩的思想,可能也不會有人注意。那就是大規模的研究,比如在高能物理學中,通常需要許多在細節上彼此隔膜的專業人士之間的協作。這種協作是如何可能的呢?他們逐漸形成了一種類似于克里奧爾語的(creoles)“交易區”(trading-zone),當兩個非常不同的語言群體進行交易時,這種“交易區”就出現了。41

(xxxiii)庫恩漸漸意識到,不可公度性概念有意想不到的幫助。專業化是人類文明的一個事實,也是各門科學的一個事實。在17世紀,我們習慣于多用途的期刊,其原型是《倫敦皇家學會哲學會刊》( 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London )。多學科的科學今天繼續存在,《科學》和《自然》等周刊便是明證。然而在我們進入電子出版時代之前,科學期刊就一直在激增,每一種期刊都代表著一個學科共同體。庫恩認為這是可以預見的。他說科學是達爾文式的,革命往往類似于物種的形成,一個物種分化成兩個,或者一個物種持續存在,但有一個變種暗地里遵循著自己的演化之道。在危機中可能會出現不止一個范式,每一個范式都能包容一組不同的反常,并且擴展到新的研究方向。隨著這些新的學科分支的發展,每一個學科分支都有自己的成就作為研究范例,不同學科分支的研究者越來越難理解彼此所做的事情。這并非深奧的形而上學觀點,而是任何從事實際工作的科學家都熟悉的一個事實。

正如新物種的典型特征是不雜交繁殖,新學科彼此之間也在一定程度上無法理解。這是對不可公度性概念的有實際內容的應用,它與關于理論選擇的那個偽問題毫無關系。庫恩晚年一直試圖通過一種新的科學語言理論來解釋諸如此類的不可公度性。他骨子里是物理學家,他提出的理論也有同樣的性質,即試圖把一切事物都歸結為一種簡單而抽象的結構。這種結構視《結構》為理所當然,卻與之大相徑庭,但它同樣反映了這位物理學家的強烈欲望,要把各種現象清晰地組織起來。這一工作尚未發表。42人們常說,庫恩徹底推翻了維也納學派及其繼承者的哲學,開創了“后實證主義”。但他使維也納學派的許多預設得以長存。魯道夫·卡爾納普(Rudolf Carnap)最著名的著作名為《語言的邏輯句法》( The Logical Syntax of Language )。可以說,庫恩晚年的工作也在致力于探討科學語言的邏輯句法。

通過革命而進步(第十三章)

科學的進步是跳躍式的。對于許多人來說,科學的進展乃是進步的縮影。要是政治生活或道德生活能像這樣就好了!科學知識是積累性的,在以前的基礎上攀登新的高峰。

(xxxiv)這正是庫恩對常規科學的描繪。它確實是積累性的,但革命摧毀了這種連續性。隨著一種新的范式提出一組新問題,舊科學做得不錯的許多事情可能會被遺忘。這的確是一種無可置疑的不可公度性。革命之后,研究主題可能會發生重大轉變,因此新科學根本不會討論所有舊主題。許多曾經適當的概念,它可能也會將其修改或拋棄。

那么進步如何體現呢?我們原以為科學是在自己的領域朝著真理邁進。庫恩并沒有挑戰對常規科學的這種構想。他的分析原創性地解釋了,為什么常規科學這種社會建制能自行快速進步。然而革命卻有所不同,它們對于另一種進步是必不可少的。

革命改變了研究領域,甚至(根據庫恩的說法)改變了我們用來談論自然某個方面的語言。無論如何,它轉向自然的一個新的部分進行研究。由此庫恩給出了他那句格言:革命通過遠離先前陷入重大困難的世界觀而進步。這種進步并非朝向預定的目標,而是遠離曾經運作良好,但已不再能處理自身新問題的舊框架。

“遠離”似乎對那種主導的科學觀念提出了質疑,即科學旨在追求關于宇宙的唯一真理。認為關于萬事萬物有且只有一種完整的正確解釋,在西方傳統中根深蒂固。它源于實證主義的創始人奧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所謂人類探究的神學階段。43在猶太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宇宙論的通俗版本中,關于萬事萬物只有一種正確的完整解釋,即神所知道的東西。(哪怕是一只麻雀的死,神都知曉。)

(xxxv)這種意象轉移到了基礎物理學中,許多物理學家可能自豪地宣稱自己是無神論者,卻理所當然地認為只存在一種關于自然的完整解釋有待發現。你若認為它言之有理,它就成了科學進步所朝向的理想。于是,庫恩說進步是一種“遠離”,似乎是完全錯誤的。

庫恩拒絕接受這種圖景。他在《結構》第170頁問:“設想存在著一種完整、客觀、正確的對自然的解釋,并認為對科學成就的正確衡量就是它在多大程度上使我們接近了這個終極目標,這真的有幫助嗎?”許多科學家會說當然有幫助,這正是他們理解自己所做的事情和為什么這些事情值得做的基礎。但庫恩這個修辭性的反問過于簡略,讀者仍需繼續思考這個問題。(我本人也有庫恩這種懷疑,但這個問題并不容易,不能倉促作答。)

真 理

庫恩并不認同“存在著一種完整、客觀、正確的對自然的解釋”。這是否意味著他也不認同真理呢?絕對不是。正如他所指出的,除了在引用培根的話時,《結構》對真理未置一詞(第169頁)。熱愛事實的智者在試圖確定某事物的真理性時,不會陳述一種“真理理論”,他們也不應這么做。熟悉當代分析哲學的人都知道,有數不清的真理理論在相互競爭。

庫恩的確拒絕接受那種簡單的“符合論”,即聲稱真陳述符合關于世界的事實。大多數頭腦冷靜的分析哲學家可能也會拒絕接受這種理論,因為它明顯存在循環論證——除非把陳述表述出來,否則無法指明與該陳述相符的事實。

(xxxvi)20世紀末,懷疑主義浪潮席卷美國學術界,許多頗具影響的知識分子否認真理即美德,并且視庫恩為盟友。這些思想家非要給“真理”一詞加上引號(無論在字面意義上還是比喻意義上),否則不愿寫下或說出這個詞,以表明這個概念害處太大、讓人懼怕。許多愛好深思的科學家盡管非常贊賞庫恩關于科學的大部分說法,卻認為他鼓勵了真理的否認者。

《結構》的確大大推動了科學的社會學研究。其中一些工作強調事實是“社會建構的”,從而堂而皇之地加入了否認“真理”的隊伍,保守科學家所聲討的正是這些工作。庫恩明確表示,他本人非常厭惡這種對其工作的發展。44

請注意,《結構》中并沒有社會學。然而,正如我們所看到的,科學共同體及其實踐處于全書的核心,與范式一道于第10頁出現,直到全書最后一頁。科學知識社會學在庫恩之前就有,但在《結構》之后開始迅速發展,并且引出了今天所謂的“科學學”(science studies)。這是一個自生領域(當然有自己的期刊和社團),包括一些科技史和科技哲學工作,但其重點是各種社會學進路,有些是觀察性的,有些是理論性的。庫恩之后,關于科學的原創性思考大都有一種社會學傾向。

庫恩對這些發展持否定態度。45在許多年輕的研究者看來,這令人遺憾。我們不妨將其歸因于他對這一領域發展初期的困難感到不滿,而不是貿然引入乏味的父子斗爭隱喻。庫恩留下的一項非凡遺產就是我們今天所謂的“科學學”。

成 功

(xxxvii)《結構》起初是作為《國際統一科學百科全書》(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Unified Science)的第2卷第2期發表的。其第一和第二版的扉頁(第i頁)和目錄頁(第iii頁)都寫明了這一點。第ii頁還列出了關于《國際統一科學百科全書》的一些事實,比如28位編輯和顧問的名單。其中大多數人的名字即使在50年后的今天也耳熟能詳,如塔斯基、羅素、杜威、卡爾納普和玻爾等。

這部《國際統一科學百科全書》是紐拉特及其維也納學派成員所發起的一項計劃的一部分。為了躲避納粹迫害,它從歐洲轉移到了芝加哥。46根據紐拉特的設想,它至少有14卷,包括由專家撰寫的許多短篇專著。庫恩交稿時,它才出到第2卷的第一部專著。此后,這部《國際統一科學百科全書》便陷入垂死狀態。大多數評論家都發現,庫恩在這里發表《結構》頗具諷刺性,因為《結構》破壞了隱含在該計劃背后的所有實證主義學說。對此,我已經表達了不同看法,認為庫恩繼承了維也納學派及其同時代人的預設,保持了其基本原則。

此前,只有少數專業人士才去讀《國際統一科學百科全書》的專著。不知芝加哥大學出版社是否知道《結構》所引發的轟動? 1962—1963年,《結構》售出919冊;1963—1964年售出774冊。次年,《結構》平裝版售出4825冊,此后便居高不下。到了1971年,《結構》第一版總共售出超過9萬冊;其后的第二版(增加了“后記”)延續了這一勢頭。到了1987年年中,出版 25年來,《結構》的總銷量已近65萬冊。47

有一段時間,人們把《結構》列為引用率最高的出版物之一,其表現不亞于通常涉及的《圣經》和弗洛伊德的著作。新千年到來之際,《結構》常常出現在各大媒體開列的五花八門的“20世紀最佳著作”榜單上。

更重要的是,《結構》的確真正改變了“現在支配我們的科學形象”。永遠改變了。

1 Thomas S. Kuhn, The Essential Tension: Selected Studies in Scientific Tradition and Change, ed. Lorenz Krüger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7).

2 Kuhn, Black-Body and the Quantum Discontinuity , 1894–1912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8).

3 Alexander Bird, “Thomas Kuhn”, in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 Edward N. Zalta, http://plato. stanford. edu/ archives/ fall2009/ entries/ thomas-kuhn/.(訪問時間2021年11月20日)

4 Kuhn, “A Discussion with Thomas S. Kuhn” (1993), interview by Aristides Baltas, Kostas Gavroglu, and Vassiliki Kindi, in The Road since Structure : Philosophical Essays 1970-1993, with an Autobiographical Interview, ed. James Conant and John Haugeland (Chicago, IL: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 pp. 253-324.

5 Paul Hoyningen-Huene, Reconstructing Scientific Revolutions: Thomas S. Kuhn’s Philosophy of Science (Chicago, IL :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3).

6[6] James Conant and John Haugeland, eds., The Road since Structure (Chicago, IL: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0).

7 Kuhn,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4th ed.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2). 本文對《結構》的引用均指這個版本。

8 Kuhn, “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History and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in The Essential Tension, p. 3.

9 Kuhn, “Discussion with Thomas S. Kuhn”.

10 出于閱讀習慣,這里依然把“節”譯成了“章”。——譯者

11 Immanuel Kant, The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2nd ed., B xi-xiv.在所有現代的重印版和翻譯版中,兩個版本都被印在一起,第二版中的新材料按照最初德文版的頁碼被標為“B”版。該書的標準英譯本由Norman Kemp Smith翻譯(London: MacMillan, 1929)。最新的英譯本由Paul Guyer和Allen Wood翻譯(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12 即使就(思想)革命而言,康德也超前于他的時代。著名科學史家科恩(I. B. Cohen)詳盡地考察過“科學中的革命”這個概念。他引用了才華出眾的科學家-學者利希滕貝格(G. C. Lichtenberg,1742—1799)的話,利希滕貝格讓我們比較一下,“1781年至1789年這八年間和1789年至1797年這八年間,‘革命’一詞在歐洲被使用和印刷”的次數有多頻繁。利希滕貝格自己的粗略猜測是,其比率是1比100萬。I. B. Cohen, Revolution in Science (Cambridge, MA: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585n4。我這里也大膽猜測,要是比較“范式”一詞在1962年和《結構》出版50周年時的使用次數,其比率也是1比100萬。是的,2012年的100萬次對應于1962年的1次。說來也巧,利希滕貝格在思考科學時,很久以前就廣泛使用過“范式”一詞。

13 Kant, Critique, B xiii.

14 Kuhn, The Copernican Revolution: Planetary Astronomy in the Development of Western Thought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7).

15 一些懷疑論者如今質疑“那場科學革命”算不算一個“事件”。關于那場科學革命,庫恩同樣有自己的不同凡響的精彩陳述。“Mathematical versus Experimental Traditions in the Development of Physical Science” (1975), in The Essential Tension, pp.31-65.

16 Kuhn, “The Function of Measurement in the Physical Sciences” (1961), in The Essential Tension, pp. 178-224.

17 波普爾是維也納人,定居于倫敦。德語世界的其他哲學家為了逃離納粹的統治來到美國,對美國哲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許多科學哲學家看不起波普爾過分簡單化的思路,但從事實際研究的科學家卻認為他說得有理。瑪斯特曼(Margaret Masterman)在1966年準確地描述了這種情形:“現在越來越多的科學家在讀庫恩,而不是讀波普爾。”(p. 60)“ The Nature of a Paradigm”, in Criticism and the Growth of Knowledge , ed. Imre Lakatos and Alan Musgrav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0), pp.59-90.

18 Kuhn, “Logic of Discovery or Psychology of Research” (1965), in Criticism and the Growth of Knowledge, pp.1-23. 1965年7月,拉卡托斯(Imre Lakatos)在倫敦組織了一次會議,其焦點是庫恩的《結構》與波普爾學派之間的較量,當時拉卡托斯本人和費耶阿本德(Paul Feyerabend)就屬于波普爾學派。會后不久出版了三卷會議論文集,現已被人遺忘,而第四卷,即《批判與知識的增長》( Criticism and the Growth of Knowledge )則成為經典。拉卡托斯認為,會議論文集不應報道實際發生的事情,而應根據實際發生的事情去重寫。這是論文集拖延了五年的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拉卡托斯對自己的思想作了極為詳盡的闡述。這里所引的文章實際上是庫恩1965年所述。

19 Peter Galison, How Experiments End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20 Kuhn, “Reflections on My Critics”, in Criticism and the Growth of Knowledge, p.272.以同一標題重印于Road since Structure, p.168。

21 Masterman, “The Nature of a Paradigm”.這篇論文完成于1966年,是為拉卡托斯的會議所寫(參見前面的注釋)。瑪斯特曼在文中列出了“范式”一詞的21種含義,而不知怎的,庫恩說有22種(“Second Thoughts on Paradigms” [1974], in The Essential Tension, p.294)。庫恩在《對批評者的答復》(1970)( Criticism and the Growth of Knowledge, pp.231-278;重印于The Road since Structure, pp.123-175)一文中使用了一個重復數十年的比喻。他指出有兩個庫恩:“庫恩甲”和“庫恩乙”,“庫恩甲”是他本人,但他有時覺得需要假設一個虛構的人物寫了另一本名叫《結構》的書,講的一些內容不同于“庫恩甲”的原意。在拉卡托斯和馬斯格雷夫(Musgrave)的書中,他認為只有瑪斯特曼這一位批評者討論的是他自己即“庫恩甲”的著作。她是一位激烈、尖刻和打破舊習的思想家,自稱并不哲學,而是很科學;但又不是物理科學,而是“計算機科學”(“Nature of a Paradigm”, p.60)。另一位具有類似影響的批評者是夏佩爾(Dudley Shapere),庫恩非常重視他(“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Philosophical Review 73 [1964]: 383-394)。在我看來,瑪斯特曼和夏佩爾聚焦于“范式”概念的模糊不清,這是對的。后來的批評者才執迷于不可公度性。

22 Kuhn, “Second Thoughts on Paradigms”, p.307, n.16.

23 Lee Rafferty, New Yorker , December 9, 1974.這幅漫畫被庫恩掛在壁爐架上好幾年。這份雜志在1995年、2001年甚至2009年仍有嘲諷“范式轉換”的漫畫。

24 Aristotle, Prior Analytics, book 2, chap. 24 (69a1). 亞里士多德對范式最充分的討論見于《修辭學》(例如第1卷第2章[1356b]作了描述,第2卷第20章[1393a-b]舉了另一個軍事例子)。這里我對亞里士多德的思想作了過分簡化的處理,只想指出這個概念古已有之。

25 這個信息出自Stefano Gattei, Thomas Kuhn’s “Linguistic Turn” and the Legacy of Logical Positivism (Aldershot, UK: Ashgate, 2008), p.19, n.65。

26 關于庫恩對卡維爾的感激,參見Kuhn, Structure, p.xlv。對一些交談的回憶,參見Stanley Cavell, Little Did I Know: Excerpts from Memory (Stanford, C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27 Cavell, Little Did I Know, p.354.

28 我必須強調,雖然一些人將這一論證的思想歸于維特根斯坦,但他會覺得它很討厭,是糟糕哲學的范例。

29 權威的《哲學百科全書》( Th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1967)用了六頁篇幅詳細描述了范例論證。Keith S. Donellan, “Paradigm-Case Argument”, Th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ed. Paul Edwards (New York: Macmillan&The Free Press, 1967), 6:39-44.如今,該論證已經不見了蹤影。目前網絡版《斯坦福哲學百科全書》在其海量頁面中對它只字未提。

30 庫恩分析的許多方面都被弗萊克(Ludwik Fleck,1896—1961)所預示。后者于1935年出版了一部著作:Genesis and Development of a Scientific Fact, trans. Fred Bradley and Thaddeus J. Trenn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9)。他對科學的分析也許比庫恩還要激進。該書的德文副標題在英譯本中被省略了:“關于思維風格和思維集體的理論導論”。庫恩的科學共同體概念與弗萊克的由“思維風格”刻畫的“思維集體”概念相一致。許多讀者現在認為,“思維集體”概念與范式類似。庫恩承認,弗萊克的著作“預見到了我本人的許多思想”(Structure, p.xli)。在庫恩的幫助下,它最終被譯成了英文。庫恩晚年回憶到,弗萊克使用“思維”一詞令他感到困惑,因為思維是內在于個人心靈的,而不是共有的。

31 Kuhn, The Essential Tension, p.284.

32 Kuhn, “Second Thoughts on Paradigms”, p.297.

33 Masterman, “The Nature of a Paradigm”.

34 Kuhn, “Second Thoughts on Paradigms”, p.301.

35 Ibid., p.306.

36 Ibid., p.305.

37 Kuhn, “Second Thoughts on Paradigms”, p.297.

38 Kuhn, “Second Thoughts on Paradigms”, p.295, n.4.

39 Ibid.

40 Kuhn, “Objectivity, Value Judgment, and Theory Choice” (1973), in The Essential Tension, pp.320-339.

41 Peter Galison, Image and Logic: A Material Culture of Microphysics (Chicago, IL: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7), chap. 9.

42 參見Conant and Haugeland, “Editor’s Introduction”, in The Road since Structure, p.2。許多這類材料都將發表于即將出版的James Conant, ed., The Plurality of Worlds (Chicago,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中。

43 孔德(1798—1857)選擇用“實證主義”(positivism)來命名其哲學,是因為他認為“實證”(positive)一詞在所有歐洲語言中都有正面含義。孔德是典型的樂觀主義者,信仰進步,主張人類為了理解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首先祈求神明,然后通過形而上學,最后(1840年)進入了實證時代,借助科學研究來掌控自己的命運。受孔德和羅素的啟發,維也納學派自稱邏輯實證主義者,后來自稱邏輯經驗主義者。如今,人們通常把邏輯實證主義者稱為實證主義者,我在文中也遵循這一慣例。嚴格說來,實證主義指的是孔德的反形而上學思想。

44 Kuhn, “The Trouble with the Historical Philosophy of Science” (1991), in The Road since Structure, pp.105-120.

45 Ibid.

46 關于這個引人入勝的計劃的歷史,參見Charles Morris, “On the History of the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Unified Science”, Synthese 12 (1960): 517-521。

47 源自芝加哥大學出版社的檔案材料,由Karen Merikangas Darling檢索得到。

主站蜘蛛池模板: 西丰县| 荥经县| 疏勒县| 阿巴嘎旗| 于都县| 威海市| 凤山市| 厦门市| 襄垣县| 随州市| 望奎县| 永昌县| 明水县| 洛扎县| 庆阳市| 垦利县| 乌鲁木齐县| 工布江达县| 民勤县| 九龙城区| 垦利县| 大洼县| 呼图壁县| 黑水县| 佛教| 阿尔山市| 鱼台县| 泰和县| 乾安县| 万安县| 夏河县| 南宁市| 县级市| 台江县| 达孜县| 鹿邑县| 房产| 新晃| 鲁山县| 漯河市| 台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