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財產法體系的解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的財產法邏輯
- 李國強
- 5669字
- 2023-04-21 20:37:43
三、財產法體系的解釋論展開路徑
民法理論研究大致可以區分為兩類:解釋論與立法論。民法的解釋論,是通過解釋既存的民法規范而形成的理論,其目的在于正確地理解和適用民法規范。民法的立法論,是圍繞著如何設計出合理的民法規范或者如何改進既有的民法規范而發表的見解、觀點和理論,其目的在于指導或者影響民事立法實踐。1 在《民法典》頒布之后,筆者更希望從解釋論的角度研究財產法體系的問題,因為在確立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背景下,所立之法多如牛毛,但如何真正解釋適用是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或者更準確點說,立法已經不能解決法律秩序建構的問題了,“徒法不足以自行”2就是這個道理,《民法典》編纂完成也并不意味著財產法體系的理論已經成熟。而且解釋論的研究規范性更強,更具有現實意義。我國學者韓世遠認為,如果說民法解釋論所關注的是民法規范的現實結構,民法立法論所關注的則是民法規范的理想狀態,與解釋論相比,立法論的拘束要少一些,發表立法論見解者可以天馬行空、任意發揮,只要能夠言之成理、自圓其說。因而,你可以參考英美法系的做法,我可以推崇大陸法系的實踐;可以公說公理,婆說婆理,不必強求意見一致、觀點統一。3 德國學者雅科布斯在論及德國民法典編纂時也表達,德國的法典編纂的真正特點是在法典編纂的過程中對立法者的諸多限制,尤其是它對人們期待得到答案的問題都沒作出回答,沒有作出決定,將文義解釋工作留給科學界和實務界,由此承認了法學是法典之外具有持續影響力、超出立法行為本身的力量。稍微夸張一點說,德國法典編纂的特點不是它所規定的內容,而是它所欠缺的內容。4另外,需要特別注意的是,立法論和解釋論從來都不是涇渭分明的,脫離了解釋論的立法論是不能存在的,對于財產法體系的研究也應該從解釋論開始但絕不僅僅是單純的解釋論。
(一)財產法體系解釋論展開的方法
解釋論展開的基礎方法是民法解釋學,而確認共識是民法解釋學追求的目標,立法者、司法者乃至學者都要達成共識才可以稱之為民法解釋學目標的實現。5 亦如前述,現在的學界缺乏凝聚共識的意識,但必須逐漸學會凝聚共識的方法。法律解釋學認為就是要將法律解釋活動的規律和解釋經驗總結出來,形成普遍的共識,從而運用于實踐中。6 但是,理論是清晰的、抽象的和符合邏輯的,其目標是跨時空和普適的,而實踐則常是模糊的、具體的和不符合邏輯的,是在某一特定時空中的特殊行為,兩者之間可能是相符的,但也可能是背離和互動的,或充滿張力和矛盾的。7 財產法體系的解釋需要依循歷史的邏輯展開,就中國民法的歷史淵源來看,即使是歷史的邏輯也不是唯一的一條,既包括中國社會歷史變遷和財產法制度的演進,又包括民法理論移植的根源——近代以來民法財產法理論的演進邏輯,這兩條歷史的線索既相互關聯,又相互分離,應該說我國財產法體系中的多重分裂元素也是其解釋的重點和難點,財產法體系基本框架和話語來自于外國,但諸多核心的思想要素卻是中國的。
財產法體系的解釋自然不能忽略民法解釋方法,韓世遠在提到民法解釋論研究時指出,進行民法解釋論的作業要遵循民法解釋方法;而研究這些方法的學問也就是民法解釋學或者法學方法論,它大體包括狹義的法律解釋方法、法律漏洞的補充方法等內容,民法解釋學或者法學方法論之所以成為一門學問,當今的民法學者之所以強調這門學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要為法律的解釋適用及相關問題探尋出一套大致可循的章法,并以此來確保法律的適用具有統一性和可預測性。8 否則,解釋適用法律規范而不循章法,你這樣解釋,我那樣理解,不免產生混亂,法制的統一也就無從談起。當然,解釋論研究不同于法律解釋,梁慧星就指出,民法解釋學具有自己的獨立性,既不同于民法解釋,又不同于不具有解釋性質的民法學。9 漏洞填補方法是明確財產法立法邏輯的結果,也是明確財產法體系的一般方法。民法的解釋論強調遵循一定的章法(解釋方法)10,從事此項作業者,發表任何言論和見解,都要強調有根有據、循規蹈矩,不能憑空而來、妄下斷言。在當下的法律秩序中,利益是權利的核心,法律是權利的外殼11,對于權利這樣的規范認識,不能脫離共識隨意地解釋。這就要求首先胸中掌握中國現行有效的民事法律體系,明了何為現行有效的民事法律規范,進而判斷對于所要解決的問題,是否有現成的法律規范可以援引適用;如果沒有現成的法律規范可以適用,才是探討在現有的框架下如何填補法律漏洞的問題。在文義解釋、體系解釋、歷史解釋和目的解釋等民法解釋方法中,適用的順序和考量的解釋事實都是法律實踐和理論研究必須明確遵循的規則要素,諸如違背文義的所謂目的性限縮等錯誤解釋都是與民法研究的科學性要求相違背的,最終都走向對法律秩序的徹底破壞。
財產法體系的解釋還需要解決不同規范適用之間的沖突協調問題,由簡單類型化的方法導致的類型區分存在片面和簡單的問題,進而與現實世界不完全符合,重復地適用于同一交易領域的規范大量存在。表現最明顯的就是請求權規范競合的內容,但是,對于糾紛解決來說,爭議各方往往尋求的只是單一利益的實現,所以解決眾多規范在同一交易場合的適用,更重要的是建立復雜的規范同時適用的方法,這也是財產法體系解釋的目的。由類型化的方法導致在同一交易場合出現多種權利的救濟途徑,往往規則適用的過程就會產生多種重合的利益,所謂的請求權和利益本身并不是直接畫等號的內容,所以體系解釋就必須兼顧到此種問題,給出明確的解決出路。
近來我國民法學的研究和司法實踐高頻地出現“請求權基礎”一詞,這基本上是受我國臺灣地區學者王澤鑒的影響12,但需知請求權基礎理論體系是學習自德國的理論,雖然我國民法形式上主要移植了德國法傳統,但后來又受到蘇聯法學的影響,再加上學習得有些走樣和中國法律思想的影響,我國的民法理論體系并未真正按照請求權基礎理論來構筑財產法體系,實際上形成的是按照“權利—義務—責任”的邏輯來構筑的體系,對于財產法的各個部分來說,并不能概括出每一部分均有獨立的救濟性請求權的結果,而是最后都歸結為民事責任的承擔,不經意間我國的財產法理論的發展還暗合了民事責任多元化的趨勢,在債和責任越來越分離的情況下,“權利—義務—責任”的構成獲得新的生命力。因此,在研究財產法體系的解釋時,應該堅持用我國立法事實上采納的“權利—義務—責任”的邏輯來分析解釋問題,不能完全照搬德國式的請求權基礎理論來解釋問題,在財產法體系的構成上也不能照搬德國的理論。
(二)財產法體系解釋論展開的具體問題列舉
筆者不想單純從基礎理論的層面展開財產法體系的研究,而是試圖圍繞四個方面的關鍵問題去探討財產法體系構成的邏輯。我國臺灣地區學者吳從周認為,在民法方法論上已經從概念法學過渡到利益法學的主導,揭示了法學只沉迷于概念的天堂計算的時代,開啟了法律人重新擁吻人間利益土地的情懷。13 這種觀點雖然看起來有些偏激,但在某種意義上真實地說明了今天民法學研究的價值多元和知識多元,或者說民法學研究考量的因素越來越多了。另外,民法研究指向的民法體系包括外在體系和內在體系14,本書的討論既包括對外在體系的研究,也包括對內在體系的思考,由于經歷了較長時間的歷史沉淀,尤其是還有成文立法的主導,形式上的財產法體系構成可能已經很難改變,即使是在《民法典》編纂已經完成的當下,也是謹小慎微不能輕易撼動既成事實。財產法體系解釋論展開的具體問題包括:
第一,“人—物”區分對立是財產法體系構成的起點。自近代民法以來,人只能是主體而不能是客體。這固然是因為自由主義的發展,但同時也僵硬地區分了客觀世界。沃爾夫在《自然法與萬民法階梯》中表達:“物的名稱在這里是指人使用的任何實體。”15但是,很容易發現,法律上人的構成一開始就不是純粹的,法人就是擬制的人而非真正的人,人的要素也在保護人格權的形式之下產生了交易的可能,比如肖像權保護中的許可使用,甚至產生了專門用于交易的形象權。因此,探討“人—物”區分對立這個財產法體系構成起點的內在邏輯,是研究財產法體系解釋的第一個關鍵問題。同時隨著社會的發展,“人—物”對立的理念雖然未被顛覆,但也發生了區分模糊的問題,如何真正有效地堅持人和物保護不同的體系邏輯,是現代民法必須解決的更深層次的問題。
第二,“物債二分”是大陸法系成文法中財產法體系構成邏輯基礎。雖然嚴格地說,只有德意志法系民法典傳統才有物債二分,但由于我國歷史上自清末修律開始就形式地接受了這一傳統,所以必須堅持這一傳統本源的理念來解釋財產法體系,物債二分決定了用這些形式來解決交易中簡單類型化的問題,當然,也因為這種簡單類型化的模式而產生了更多的問題,同時也由于我國的法律移植的傳統而產生了一些特有的問題,當然有些問題實際上是偽問題,比如所謂物權變動模式的問題,因為并不能簡單類型化各種復雜的物權變動規則,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各國的物權變動制度在功能上是殊途同歸的。現代社會產生了一些挑戰物債二分邏輯的新問題,例如網絡虛擬財產問題就挑戰了物債二分體系的嚴謹性,在法律沒有為這種新生事物準備好新的制度的情況下,如何通過解釋既有規則解決問題成為當務之急。另外,在形式上繼續堅持物債二分的情況下,如何給中國特有的制度安排一個體系上的位置,給物債混淆現象一個明確的分析邏輯,成為現代民法必須徹底解決的問題。
第三,不動產物權是物權法體系構建的潛在邏輯依據。在物的分類標準愈來愈模糊的今天,規范邏輯和解決問題的方法才是財產法體系繼續存在的依據,整個物權法看似區分動產和不動產來確定規則,實際上不動產物權規范才是真正核心的物權規則,而且隨著社會的發展,不動產物權規則越來越擴張到其他重要的財產領域,典型的就是權利質權的一些規則。另外,不動產物權規則本身也不斷發生內涵的變遷,其原因在于社會生活的不同和創新的交易形式。我國的不動產物權制度首先是建立在社會主義公有制的基礎之上;其次,對于某些現代制度是建立在團體主義思維之下也必須重新審視;最后,中國特有的一些問題,如農地“三權分置”等法律關系也必須在財產法體系中明確其位置,確定“土地經營權”等概念的體系定位。所以,對于不動產物權的現代規范邏輯需要深入地追問和思考。
第四,債的觀念的堅持和債與責任分離的制度變遷。其一,逐漸擺脫合意的標準合同規范是合同法的潛在邏輯,典型合同是合同法發展的一個方向,但現實中往往充斥的又是不標準的合同,典型合同的邏輯依然起作用的理由是需要真正探討的問題。真實的交易中恰恰是反標準合同的,規定的典型合同越來越多,但是非典型的合同才是合同規則調整的對象,理論和立法與實踐仿佛處于一種拔河的狀態,但其實只是一根繩子的角力。合意確定的約定義務被越來越多的法定義務代替,合意之債的合同越來越需要考慮合意之外的因素對合同關系的影響。其二,責任承擔是財產法保護形式綜合的邏輯,并且發生了與債分離的結果。民事責任是財產法體系的最后保障,侵權行為在立法形式上和理論上都還具有債的發生原因的表現,但是實質上作為侵權責任早已包含了更多的救濟方式。侵權責任發展為和合同并列的獨立的一編,也在一定意義上顛覆了傳統債的觀念。
上述四個方面的內容被解釋清楚,我國《民法典》的財產法體系就會被解釋得相對清楚,但究竟是否存在可以解釋清楚的完美的財產法體系,恐怕沒有人可以確定回答,另外還需要注意的是,有些財產權關系是為體系中例外規定,如知識產權、股權和其他投資性權利、繼承權、網絡虛擬財產權利以及數據權利等,由于特殊性這些內容各有很多關聯,因此在每一部分都會探討到,但繼承由于和身份關系密切,一直有一種聲音將其放在和婚姻家庭關系一起稱為家族法,但是繼承在脫離了歷史上存在的身份繼承(如日本的家督繼承)之后,財產的流轉成為其核心關鍵內容,其形式和影響流轉原則的因素也日益變化和增多,與其說是脫離婚姻家庭關系的繼承權,不如說是新的社會發展背景下的繼承權,其中人和財產之間的和諧共存是關鍵,因此雖然沒有單列繼承權為一個財產法體系的獨立部分,但其更強的特殊性值得關注。
總而言之,基于法律所表現的權威、儀式、傳統和普遍性,不管解釋的對象如何變化多端,我們姑且信仰需要解釋的中國法律秩序中的財產法體系是真實存在的。
1 參見韓世遠:《民法的解釋論和立法論》,載《人民法院報》2005年5月18日,第5版。
2 出自《孟子·離婁上》。
3 參見韓世遠:《民法的解釋論和立法論》,載《人民法院報》2005年5月18日,第5版。
4 參見〔德〕霍爾斯特·海因里希·雅科布斯:《十九世紀德國民法科學與立法》,王娜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168頁。
5 參見許中緣:《論民法解釋學的范式——以共識的形成為研究視角》,載《法學家》2015年第1期,第69頁。
6 參見王利明:《法律解釋學導論——以民法為視角》(第2版),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22頁。
7 參見〔美〕黃宗智:《實踐與理論——中國社會、經濟與法律的歷史與現實研究》,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
8 參見韓世遠:《民法的解釋論和立法論》,載《人民法院報》2005年5月18日,第5版。
9 參見梁慧星:《民法解釋學》,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63頁。
10 參見王利明:《法律解釋學導論——以民法為視角》(第2版),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120頁。
11 參見吳從周:《民事法學與法學方法:概念法學、利益法學與價值法學——探索一部民法方法論的演變史》,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頁。
12 王澤鑒先生的民法叢書于2001年在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時候,書名為《法律思維與民法實例——請求權基礎理論體系》,2009年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時改名為《民法思維——請求權基礎理論體系》,此書對包括筆者在內的許多民法學人影響甚大。
13 參見吳從周:《民事法學與法學方法:概念法學、利益法學與價值法學——探索一部民法方法論的演變史》,中國法制出版社2011年版,第25頁。
14 參見〔德〕卡爾·拉倫茨:《德國民法通論》(上冊),王曉曄、邵建東、程建英、徐國建、謝懷栻譯,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沃爾夫序,第1頁。
15 轉引自李中原:《歐陸民法傳統的歷史解讀——以羅馬法與自然法的演進為主線》,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33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