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希臘史研究入門(第二版)
- 黃洋 晏紹祥
- 4257字
- 2023-04-21 19:20:33
導言
作為一個研究領域而言,對于希臘史的介紹得從西方的古典學(Classics或Classical Studies)說起。所謂“古典學”,是指專門研究希臘羅馬文明的一門學問,它以學習并掌握古希臘文及拉丁文為基礎,對希臘羅馬文明的語言、文學、歷史、哲學、藝術、經濟、文化等進行全方位的研究,其時間跨度上迄公元前2000多年以前的米諾斯文明,下至公元6世紀中世紀的降臨。這也是西方最具傳統的一個學科,其源頭可以追溯到希臘化時期亞歷山大里亞學派對希臘經典文獻的考訂、整理與研究。在西文中,“古典學”最早是用philology/philologie來表示,這個詞出自古希臘文的φιλoλoγ?α(philologia),意思是“對語言及其所表達的思想的熱愛”。亞歷山大里亞學派的大學者埃拉托斯剃尼第一個稱自己為philologos(“學者”)。到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學者如彼得拉克和埃拉斯莫熱心于拉丁和希臘文獻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奠定了現代古典學的基礎。16世紀40年代,英王亨利八世最先在牛津大學設立5個欽定教授席位,其中就包括了古希臘文欽定教授一席。文藝復興以后,歐洲人對希臘拉丁文獻的研究就再也沒有中斷過,其中以拉丁文獻研究占據統治地位。18世紀中期開始,德國人溫克爾曼發表一系列關于希臘藝術的論著,掀起了學習希臘的熱潮。1777年,一位名叫弗雷德里希·奧古斯特·沃爾夫(Friedrich August Wolf)的年輕德國學生在進入哥廷根大學時,要求注冊為古典學學科(studiosus philologiae)的學生。這個事件通常被看成是現代古典學學科的正式確立。沃爾夫后來成為著名的古典學家,他極力推動對于古代的科學研究,提倡建立“古代研究的科學”(Altertumswissenschaft)。
顧名思義,“古典學”含有經典的意思。英文的“古典學”(Classics)一詞源出于拉丁文的classicus,其意為“最高等級的”,原指羅馬5個公民等級中的最高一級。這是因為,西方人把古典時代流傳下來的希臘文和拉丁文文獻視為傳世經典,認為它們包含了最為重要的哲理、真知、智慧乃至德性。因此,學習這些文獻就成為人文修養必不可少的基礎。在近代,熟諳希臘語和拉丁語更是精英階級的標志及其引以為豪的知識特權。18世紀后期到19世紀的著名文人學者乃至政治家,莫不有著深厚的古典學素養。歌德被譽為“北方的希臘人”,尼采24歲時即當上了巴塞爾大學的古典學教授。英國人最為推崇的首相之一是19世紀的威廉·格萊斯頓(William Gladstone)。此人在1868至1894年間曾四次擔任首相,但他同時也是位知名的古典學者,著有三卷本《荷馬與荷馬時代研究》。德國近代著名教育家洪堡所提倡的教育以古典知識為核心。1809年他擔任普魯士教育部長后,即極力推動教育改革,樹立起了希臘文、拉丁文在中學課程中的核心地位。直至20世紀上半期,希臘文和拉丁文都是歐洲中學的必修課程,通曉古典語言也是英國的精英大學如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學生必要的入學資格。
古典學在西方教育與學術文化中的重要地位,還可從學科的分類看出來。在西方近代確立的知識分類體系中,西方傳統的人文知識是以其類別而劃分成科的,因而有文學、歷史學和哲學之分,關于非西方的知識則主要以地域或者文明范圍分科,因而有“近東研究”“東亞研究”“伊斯蘭研究”等。本來屬于西方傳統人文知識的希臘羅馬文明卻被劃分出來,單獨成科,和文學、歷史、哲學并立,看起來似乎和非西方的地域研究沒有什么兩樣,但其劃分背后的指導思想全然不同。相對而言,非西方的知識顯得不那么重要,因而籠統地以地域劃分,而兼具地域及文明特征的希臘羅馬文明之所以被單獨劃列出來,則是因為其無可比擬的重要性。可以說古典學是西方人文學科中最為基礎的學科,是文史哲的基石,算得上是西方的“國學”。
早期的古典學偏重于對文獻本身的考證、修訂、注解以及闡述其微言大義。沃爾夫本人的傳世之作即為研究荷馬史詩的《荷馬史詩導論》(Prolegomena ad Homerum,1795年)。自此之后,在整個19世紀至20世紀初德國古典學的全盛時期,經典文獻研究一直是重心。德國最偉大的古典學家之一是比尼采小4歲的維拉莫維茨(Ulrich 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f),其一生著述不可謂不豐,但主要集中在對古希臘文獻的整理、考訂、校注,其名聲則不及被他“趕出”了古典學領域的尼采。這也就可以說明,古典文獻研究占據了多么重要的地位。尼采的《悲劇的誕生》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在當時的古典學中完全是異端。除了對傳世文獻的考訂與整理之外,古典學家的視線還投射到了文獻殘篇和銘文的整理。由蒙森(Theodor Mommsen)發起與主持的《拉丁銘文集成》(Corpus Inscriptionum Latinarum),同樣是德國古典學家收集編訂的《希臘銘文集成》(Inscriptiones Graecae),以及費利克斯·雅可比(Felix Jacoby)編訂的《希臘歷史殘篇》(Die Fragmente der Griechischen Historiker)等文獻巨著代表了文獻學的偉大成果,早已成為研究者必不可少的工具書。
當然,就是在強調經典文獻研究的時候,學者對希臘史也一直懷有濃厚的興趣。早在1784年,英國人威廉·米特福德(William Mitford)就開始出版其8卷本的《希臘史》。不過奠定希臘史研究傳統的著作當屬英國人喬治·格羅特(George Grote)在1846-1856年間出版的12卷本《希臘史》。格羅特吸收了德國古典文獻學研究新近發展出來的文獻批評方法,采取資產階級自由主義的立場,充分肯定雅典民主政治,這使其巨著大獲成功。在格羅特之后,德國學者恩斯特·科修斯(Ernst Curtius)和朱利斯·貝洛赫(Julius Beloch)、格奧爾格·布佐爾特(Georg Busolt)、意大利學者德·桑克提斯(de Sanctis)紛紛出版經典的多卷本《希臘史》著作,希臘史研究遂漸漸繁榮。時至今日,研究的重點早已不限于撰寫通史類著作,而是對希臘史的各個方面進行深入研究,學者們不斷嘗試提出新的問題,或是從新的角度、運用新的理論或者方法對同樣的問題進行不同的審視,希冀加深我們對這個偉大文明的理解。
本書的主要目的在于為有興趣從事或者了解希臘史研究的讀者提供入門的指導。為此我們側重于在對希臘史研究傳統作較為全面介紹的同時,提供實用的工具性指南。其主體部分共為五章,第一章為希臘史概述,在給出希臘歷史基本框架的同時,我們力圖說明,這一框架不是確定的,是帶有特定歷史和文化背景的學者以特定視角建立起來的,如果變換視角,就可能建立不同的框架。同時我們也根據新近的認識,對希臘史的傳統框架作了修訂,尤其是拋棄了帶有濃厚西方價值的“黑暗時代”一說。第二章對可資利用的原始資料做全面介紹,包括傳世文獻、考古文獻和考古實物,同時力圖說明不同類型的資料的特征及其局限性。第三章概述學術史,包括國外和國內的希臘史研究及其成果。希臘史研究是一個浩如煙海的領域,要概述整個學術史殊為不易,在此我們雖力求全面,但疏漏也許在所難免。第四章側重介紹近幾十年來學界比較集中關注的一些重點問題。學者們的研究旨趣各異,因此要作全面介紹幾乎是不可能的。為此我們采取的方法是選取其中的一些問題作較為深入的評述,交代問題的提出、不同觀點的交鋒、近來占主導地位的觀點,以及學者們觀點變化的原因。介紹不求全面,但希望這樣的做法能給研究者一些啟發。最后第五章介紹可資利用的學術資源,包括工具書、原始資料叢刊、主要期刊和一些重要的古典學研究網站。主體部分的最后還附錄一些可能存在模糊性的關鍵詞和參考文獻。需要說明的是,這些參考文獻大體反映了20世紀希臘史研究的面貌,但掛一漏萬也實在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其中一些研究文獻業已過時,不足以作為研究的基礎和出發點,研究者必須關注最新的進展情況。
必須指出的是,比起許多的歷史研究領域,古希臘史(和羅馬史)研究對于語言的要求要高得多。研究者不僅要掌握研究對象的語言,即古希臘語和拉丁語,還要掌握多門現代語言,如英語、德語、法語、意大利語和現代希臘語。這是因為,西方人把古希臘羅馬文明看成現代西方文明共同的歷史根基,因而希臘羅馬文明超出了民族歷史的范圍,成為西方世界共同的文化傳統。也因為如此,更為深厚的古希臘史研究傳統是在西歐和北美,而不限于希臘本身。就希臘史研究而言,最為重要的成果主要是以上述諸種語言發表和出版的。
除了語言的要求外,希臘史研究還要特別注重不同類型的史料和不同領域的研究方法。傳世文獻固然重要,但學者們越來越注意到其他史料及其研究方法的價值,這包括考古學、銘文學、錢幣學和紙草文獻學等。具體而言,因為缺乏文獻記載,米諾斯文明和邁錫尼文明在傳統上一直屬于考古學和古文字學的研究領域。但近些年來,古風時代也越來越成為考古學中占主導地位的領域。除了當時文獻記載的稀缺,這種轉向還受到另一個因素的影響,即從20世紀70年代起,考古學從注重文物本身的研究轉向綜合文物本身傳達的歷史信息,進而從考古學的角度勾勒歷史面貌。這種取向在80年代取得巨大成功,從而確立了考古學的主導地位,也因為如此,新一代占據領導地位的古風時代研究者多是考古學出身。因此,研究古風時代的歷史必須充分吸收考古學的方法與成就。除此以外,考古資料從兩個方面影響到希臘史研究。其一,如同法國著名古典碑銘學家路易·羅伯爾(Louis Robert)所說,古典文明是個“碑銘文明”。古希臘、古羅馬的各個時期都留下了大量的碑銘。這些碑銘所保留的歷史信息往往是傳世文獻沒有反映的,因而彌足珍貴。碑銘資料對許多領域諸如雅典民主政治及其霸權、希臘宗教、希臘經濟的研究等都是不可或缺的。其二,如同一本法文著作的書名所表達的,希臘城邦是個“圖像的城邦”(cité des images)[1]。這在于,希臘人善于用視覺形象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和觀念。通過壁畫、瓶畫和雕塑塑造的形象散見于城邦各處,不僅是觀念的表達,而且在缺乏現代媒體的時代,是傳達和灌輸觀念的重要方式。傳統的研究慣于將這些視覺形象當作藝術史研究的對象,把它們放在藝術發展內在邏輯的框架中予以解釋。而現在,學者們越來越意識到,這些形象是特定歷史文化背景下的產物,因而反映了當時人們的思想、觀念、態度和好惡,同樣是我們走進那個文化世界的途徑。因此,視覺形象成為歷史學的資料和歷史學研究的一個新領域,往往能提供令人耳目一新的視角和解釋。
然而即使考慮到原始資料的拓展,我們所能依據的史料仍然遠遠不足以描繪出希臘史整體而確鑿的面貌,因此引入一些社會科學理論或許有助于彌補史料的不足,幫助我們理解希臘歷史的一些問題。綜觀20世紀后半期的學術史,我們可以看到韋伯(Max Weber)的現代性命題和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的社會經濟理論如何被運用于對希臘羅馬經濟的研究并引起激烈爭論,新考古學和“后新考古學”如何解讀希臘早期的歷史,后殖民主義理論如何促使學者們反思希臘文明對于其他民族的想象,也可以看到葛蘭西的霸權理論、巴赫金的文學理論、福柯的話語—權力思想如何啟發了對于不同問題的研究,當然,還可以看到列維—斯特勞斯(Claude Levi-Strauss)的結構人類學以及格爾茨(Clifford Geertz)的文化人類學理論對于希臘文化的不同解讀。這些都啟示我們,對于希臘史研究而言,對重要理論和思想的了解同樣是不可缺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