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希臘史研究入門(第二版)作者名: 黃洋 晏紹祥本章字數: 11104字更新時間: 2023-04-21 19:20:36
四、古典時期(約前500—前338)
出于在上一節中所說明的原因,我們拋棄了將古典時代的開端定在公元前478年的傳統做法,而將其定在公元前500年左右。通過選擇一個沒有標志性事件的年份,我們想要表明,本沒有什么標志性的事件將古風時代和古典時代劃分開來。如果歷史分期對于現代人的研究不可缺少的話,那么到公元前6世紀末5世紀初,希臘城邦社會得到充分發展,為其文化的繁榮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同時也作好了應付外部挑戰的準備。因此把這個時期看成是古風時代和古典時代的分期也許更能體現希臘歷史發展的特點。
由于不同的城邦有著不同的演進步伐和節奏,因此仍然難以撰寫一部統一的敘事史。在雅典,僭主政治于公元前510年被推翻,引發了貴族集團內部激烈的權力斗爭。最后貴族出生的克里斯提尼“站到人民一邊”,依靠人民的力量擊敗了斯巴達支持的伊薩戈拉斯(Isagoras),奪取了城邦的領導權。之后,他在公元前508/7年進行了意義深遠的政治改革,是謂克里斯提尼改革。
克里斯提尼所進行的是一次有意識的、復雜的政治改革,也是一次十分理性的改革,具有韋爾南所說的“幾何性”特征。首先,他改革了雅典的行政區劃。傳統上伊奧尼亞人的社會通常劃分成四個“部落”,雅典也是如此。雖然“部落”(phylē)一詞可能是從遠古時期流傳下來的,但此時“部落”已不代表氏族社會的血緣單位,而是已經演化成以地域為標準劃分的行政、軍事和宗教崇拜組織??死锼固崮岽蚱圃胁柯鋭澐郑瑢⒀诺涑前畹念I土(稱為阿提卡)劃分為沿海、內陸和雅典城區三大部分,又將每部分分成十份,然后各取一份組成一個新部落,計十個部落,每個部落以一位雅典英雄命名。因而每個新部落均由各不相連的沿海、內陸和城區三部分組成,這三部分也因而被稱為“三一區”(Trittyes)。這一行政區劃異常復雜,可能一方面是為了打破貴族勢力的地域基礎,另一方面則是為了使新的部落由更為平等的成分組成。在此基礎上,克里斯提尼改組了梭倫的400人議事會,成立500人議事會,其成員分別從十個新部落中以抽簽方式選出,每個部落50人。這意味著,公民不分貴賤,均可直接參與城邦的管理。最后,克里斯提尼制定了一項獨特的法律,即“陶片放逐法”。根據這條法律,每年雅典公民可以投票的方式選出一名政治領袖,予以放逐。這條法律旨在防止僭主政治的復辟以及個人權威的膨脹對新確立的民主政體形成威脅。
克里斯提尼改革初步確立了雅典的民主制度。差不多同一時期,其他一些城邦如克俄斯(Chios)也建立起民主政體。民主政體給予全體公民直接參與城邦管理的機會和權利,在人類歷史上開創了國家管理的新方式。雖然像雅典和克俄斯這樣建立民主政體的城邦只是少數,大部分城邦建立的是貴族或者寡頭政體,然而城邦社會的民主化趨勢仍然顯而易見,即使在實行貴族或者寡頭政治的城邦亦是如此,公民大會和議事會成為政治參與和決策的普遍機制。到公元前6世紀末,希臘世界主要的城邦都完成了立法,確立了公民權,這是所有民主化政治生活的基礎。凡公民皆有權參與城邦的政治活動,有權參加公民大會和表達自己的政治主張。所不同的是,在實行民主政治的成邦,公民擁有更為廣泛的權利,輪流擔任各種官職,直接參與城邦的管理,公民大會擁有最高決策權。在貴族政制之下,雖然也召開公民大會,但最高決策權在于貴族議事會。在寡頭政制之下,政治參與權則被限制在具有一定數量財產的公民群體范圍內。另一方面,公民權的確立同時也意味著,公民群體成為城邦的特權群體,社會的其他群體則被排除在城邦的政治生活之外。尤其是奴隸,他們沒有基本的人身自由,也不享有任何政治與社會權利。此外還有一些自由人,如雅典的外邦人、斯巴達的“居于周圍者”,也被排除在公民群體之外。公民婦女雖然名義上享有公民權,但實際上也不能參與城邦的政治活動。
逐步進入文明盛期的希臘世界很快將要面臨來自外部世界的第一次巨大沖擊。盤駐在今伊朗高原的弱小王國波斯逐漸強盛起來。公元前559年,波斯帝國的締造者居魯士二世即位后,勵精圖治,于公元前550年吞并了長期令其臣服的強大的米底王國,建立雄踞伊朗的霸權,旋即向外擴張,先是于公元前547年左右征服了小亞細亞的呂底亞王國,占領小亞細亞沿海希臘各邦,繼而征服了巴比倫(前539年),其子岡比西斯統治時又征服埃及(前525年),建立起橫跨亞非的大帝國。但小亞細亞希臘諸邦并不甘心屈服于波斯的統治,以米利都為首的伊奧尼亞諸邦于公元前499年發動起義,并向希臘本土求救,得到雅典支持。但公元前494年,米利都陷落,起義失敗。公元前490年,波斯王大流士下令進攻雅典和尤卑亞島上的埃里特里亞,以報復它們對伊奧尼亞起義的支持。波斯軍隊跨過愛琴海,很快攻占了埃里特里亞,之后進攻雅典。雅典一面派長跑健將菲狄彼得斯(Pheidipides)前往斯巴達求援,一面盡遣軍隊在阿提卡東北部馬拉松沿海迎敵。斯巴達答應救援,但卻堅持按習俗在月圓之后才出兵。雅典軍隊只能和前來救援的普拉特亞一小支軍隊單獨面對這場生死較量。結果雅典軍隊以少勝多,擊敗了波斯大軍,這就是著名的馬拉松之戰。戰斗結束之后,2000名救援的斯巴達士兵才趕到戰場。第一次希波戰爭以波斯的失敗告終。
公元前480年,大流士之子、波斯王薛西斯親率大軍,渡過赫勒斯滂海峽,從海陸兩路再次入侵希臘。在強大的波斯面前,眾多希臘城邦選擇了臣服,但以斯巴達和雅典為首的約31個城邦結成同盟,抗擊來犯的大敵。在希臘北部的重要隘口溫泉關,斯巴達王列奧尼達斯率少量希臘軍隊死守關口,浴血奮戰,包括列奧尼達斯王在內的斯巴達300名勇士全部戰死。之后波斯大軍長驅直入,占領雅典,希臘盟軍被迫退守科林斯地峽,形勢十分危急。幸運的是,在戰爭爆發前不久,雅典城邦采納其領袖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的建議,利用在勞里昂(Laurion)所發現的銀礦資源,建造了一個強大的水師。公元前480年,在撒拉米斯島(Salamis)東面狹長水域展開的水師決戰中,以雅典水師為主力的希臘艦隊打敗波斯水軍,取得了扭轉戰局的勝利。撒拉米斯海戰后,薛西斯眼看征服計劃受挫,命大將馬爾多紐斯坐鎮指揮軍隊,自己先行退回了波斯。次年,以斯巴達為首的希臘盟軍在普拉特亞(Plataea)阻擊波斯陸軍,再次取得大捷,是為普拉特亞大捷。波斯軍隊撤出希臘,宣告其征服希臘的計劃徹底失敗。希臘世界經受住了最為嚴峻的一次考驗。
希波戰爭的勝利,給希臘世界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在政治格局上,雅典從斯巴達手中接過抗擊波斯的領導權,一躍而成為希臘世界和斯巴達并駕齊驅的超級強國。公元前478年,以雅典為首的愛琴海周圍諸邦組成共同繼續抗擊波斯威脅的提洛同盟(因總部設在提洛島而得名)。通過繼續和波斯人作戰,力圖解放小亞細亞仍被波斯占領的希臘城邦,雅典人鞏固了其領導地位,逐步發展成為愛琴海世界的霸主。反過來,斯巴達因在公元前479年之后放棄繼續同波斯作戰,而喪失了對波斯戰爭的領導權,其影響大體局限在伯羅奔尼撒半島這一傳統的勢力范圍之內。希臘世界兩大陣營的形成也為后來的沖突埋下了伏筆。
然而還有一個觀念上的影響。希波戰爭促使希臘人強化了其正在形成中的民族與文化認同。和古代中國人一樣,希臘人具有典型的民族中心主義思想,認為除它們自己之外的所有民族皆為蠻族。希波戰爭之后,這種民族中心主義表現發生了一個明顯的轉向。波斯的入侵使得希臘人產生了一種聯想,開始把波斯人和希臘人傳說中的敵人聯系起來,這包括特洛伊人、阿馬宗女人族和半人半馬族,把它們一概視為來自亞細亞、對希臘產生巨大威脅的宿敵,因而也視為對立于希臘方式的典型蠻族。這樣的思想在希羅多德的《歷史》與公元前5世紀中后期的壁畫、瓶畫和神廟雕塑中都明顯表現了出來。甚至有學者認為,在希波戰爭之后,希臘民族認同的方式發生了變化,主要通過形成一套希臘人和蠻族人對立的話語而表達出來。[41]這種兩分法本身也許還不構成現代意義的“東方”和“西方”對立,但當現代西方學者在東西方劃分的思維框架下來理解希臘歷史的時候,這種對立就被看成了東西方對立之始,從而對西方的東方想象施加了強有力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希波戰爭被現代西方學者所賦予的特殊意義即在于此。這也意味著,在東西方對立的思維框架下,希波戰爭的意義被大大放大了。實際上,這場戰爭很難說得上是整個希臘民族為了維護民族獨立與自由的戰爭,更說不上是希臘民族保衛西方文明免受東方專制統治的戰爭。在波斯大軍兵臨城下的時候,希臘大部分城邦和地區完全放棄了抵抗,接受了波斯人臣服的要求,這包括色雷斯沿海、帖撒利和貝奧提亞等諸多的希臘城邦和國家,而結成希臘盟軍、堅決抵抗的城邦僅31個。[42]
一定程度上也是由于東西方對立觀念的主導作用,在希波戰爭時期希臘世界發生的另一件重要事件被學者們忽視了,這就是西部希臘人抗擊迦太基的戰爭。從公元前6世紀后期開始,希臘人就和迦太基人為爭奪西西里的控制權而發生斷斷續續的沖突。就在本土希臘人和波斯人在撒拉米斯決戰的這一年,西西里的希臘人在敘拉古僭主格?。℅elon)率領下,在希美拉(Himera)之戰中擊敗來犯的迦太基大軍,從而保全了西西里希臘諸邦的獨立。和希臘波斯長期沖突一樣,西西里的希臘人和迦太基人也是長期對立的。公元前409年,迦太基人摧毀希美拉和西西里南部沿海一些希臘城邦,之后敘拉古僭主狄奧尼修斯一世又挫敗迦太基人,將迦太基人的勢力局限在了該島的西部。這一系列事件對希臘世界的發展也產生了不可忽視的重要影響。
在很大程度上說,雅典在希波戰爭后的崛起是希臘世界最為重大的事件。戰爭的勝利進一步增強了雅典人對其政治體制的自信,也促使政治生活進一步民主化。公元前462/1年,埃菲阿爾特斯(Ephialtes)再次進行民主改革,剝奪了貴族議事會——戰神山議事會的全部政治權力,移交給公民大會和人民法庭,至此城邦政治制度得以完善。但改革后他即遇刺身亡,伯里克利成為雅典的政治領袖。后者進一步發展民主制度,在公元前450年左右開始向參與政治活動的公民如人民法庭審判員等發放津貼。此舉看似普通,其實具有重要的民主意味,確保了貧窮公民有條件參與政治生活,使民主政治落到了實處。伯里克利的另一項重要措施是在公元前451/0年提出公民權法,并獲得公民大會通過。學者們認為,之所以制定這條法律,可能是為了保護日益增加的公民權所帶來的利益,但它同時也有助于進一步規范城邦的政治生活。
在伯里克利時期,雅典民主政治的機制得到完善,城邦政治體現了充分的民主性,公民大會成為名副其實的最高權力機關,它對城邦所有重大事務進行討論決策,并負責制定城邦的法律。凡年滿20歲的守法男性公民均有權參加公民大會并以投票的方式參與決策。雅典歷法將一年分為10個月,公民大會每月開會4次,一年40次;而如果形勢需要,可召開緊急會議。雅典民主政體中沒有現代意義的政府或內閣,500人議事會是常設的政府機構,其成員從雅典10個部落年滿30歲的男性公民中抽簽選出,每部落50人,任期一年,且不得連任。除不宜議政的兇日外,議事會每天召開會議,負責處理城邦的日常事務,接待外邦使節等。各部落的50名成員組成常務委員會,稱為prytaneia,負責主持一個月的事務,其間部分成員須日夜值班。又從常務委員會中抽簽選舉主席一人,負責掌管城邦的國印和金庫鑰匙,但任期僅為一日,且不得連任。500人議事會的另一項重要職責是為公民大會準備預案,凡公民皆可向議事會提出議案,經議事會討論通過,即可列入預案,提交公民大會討論決策。議事會常務委員會則負責召集并主持公民大會。[43]雅典民主政體的另一重要機構是人民法庭,亦稱公民法庭。之所以將它視為民主的政治機構,是因為公民享有第三者起訴權,即公民有權起訴損害城邦利益或民主制度的行為和個人,人民法庭因而成為維護民主政治的重要機制。另外,法庭審判也充分體現了民主的精神。法庭的判決完全由公民審判團投票決定,而審判員則是從年滿30歲的志愿公民中抽簽選出。審理私人糾紛的公民審判團至少由200名公民組成,審理涉及城邦公共利益的案件則至少須有500名審判員,多則達2000人。公元前4世紀初期,公民審判團人數改為相應的奇數(即201人和501人),以避免出現正反兩方票數相等的情況。有時公民大會也會直接對重大案件進行審判。在官員的任命方面,除了十將軍和司庫等約100個需要專業技能的官員仍由選舉產生外,雅典的絕大部分官員均以抽簽方式從年滿30歲的男性公民中選出,任期限為一年,不得連任。此外,民主雅典還建立了一套有效的監察機制,包括陶片放逐法以及官員的資格審查制度和任職監察制度。官員在上任之前須通過資格審查(稱為dokimasia),卸任之時亦須通過對其任職行為的審查,任何公民均可對其任職期間的不端行為提出指控。在公元前5世紀,陶片放逐法頻頻付諸實施,有效地防止了個人權威對民主政治帶來的威脅。
雅典人創造的民主政治具有非常獨有的特征,它以抽簽和輪流的方式,最大限度地調動公民直接參與城邦的管理。伯里克利推行的津貼法確立了給出席人民法庭的審判員發放津貼的制度,保障了貧窮公民的參與。之后500人議事會成員也獲得津貼。到公元前4世紀初,參加公民大會的公民也可獲得津貼。雖然廣大婦女和奴隸都被排斥在政治生活之外,但如此廣泛的公民參與,尤其是將國家最高決策權直接賦予普通公民集體,在古代歷史上仍是前所未有的,在后世也極為少見。
對于以雅典民主政治為代表的古希臘民主政治,現代人的理解也因自身的價值取向不同而多有差異。國內曾經占據統治地位的說法認為,它是奴隸主階級的民主或者是工商業奴隸主的民主。這種說法純屬機械運用經典理論,對一個基本事實視而不見,即在雅典民主制下,根本沒有多少財產的貧民(thetes)也獲得了完全的公民權,能夠參與城邦的政治決策,擔任絕大多數官職,他們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是奴隸主階級的成員。另一個常見于國內學者和學生的批評是,雅典民主制只是少數人的民主,廣大的奴隸和婦女都被排除在外。指出雅典民主制的這種局限性未嘗不可,但因此而否定它則不僅未能做到“同情的理解”,而且犯了時代錯亂的毛病。要知道,奴隸制得到完全廢除是遲至19世紀的事情,而婦女獲得政治權利更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的事情。還有一種在知識界流行的說法,其實是發端于近代西方民主政治的理論家們。他們在建構近代民主制的時候,有意識地選擇了精英主義的羅馬共和制作為模式,而拋棄了古代希臘更為民主的政治模式。其根源在于他們對于普通大眾的極端不信任,而想使權力真正操縱在一小部分精英手中。因而,他們把雅典民主制說成是“暴民”的統治,說它是“短命”的和不穩定的。自由主義思想家們同樣助長了這種說法。在他們看來,蘇格拉底之死純粹代表了雅典民主制對思想和言論自由的肆意踐踏,“暴民”對精英的專制。實際上雅典民主政治遠非如此簡單、粗暴和原始,它其實是一套復雜和完善得多的政治制度。普通公民的政治智慧得到充分信任,廣泛地參與到城邦的重大決策中來,同時具有才能的精英分子也能充分發揮其智慧和才能,起到關鍵的領導作用。換言之,雅典民主政治既非下層民眾專權的“暴民”政治,亦未對精英進行系統迫害,而是精英和民眾在取得一定共識基礎上合作的結果。[44]此外,它所允許的思想、言論以及批評的自由在歷史上也是少見的。正因為照顧到了各方利益,最大限度地發揮了公民群體的作用,激發了普通公民的積極性,這套制度行之有效,而且十分穩固。從公元前508年建立直至公元前338年馬其頓征服希臘,這套民主制施行了將近兩個世紀,其間雖然經歷了公元前411年的寡頭政變、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失敗以及戰后斯巴達在公元前404—前403年扶植的寡頭統治,但民主政治均經受住了考驗,得以迅速恢復,恰恰說明了它的生命力之強。另一方面,正是在民主的政治制度下,雅典城邦變得空前強盛,知識和文化生活空前繁榮,體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創造性,以至于成為希臘文明的中心和象征,這也不能不歸功于民主制的成功。因此,現代知識分子的激烈批評,通常反映了其強烈的精英主義價值取向,而不是對雅典民主政治客觀如實的認識。
當然,近代政治理論家和思想家們對雅典民主政治的批判早已為對它的贊嘆所取代,只不過國內知識界經常還抱著舊有的說法不放。只是,贊美的觀點并不是沒有問題。它通常把雅典民主制看成是現代民主政治的源頭,同樣和現代人的價值觀糾纏在一起。對于帶有這種傾向的學者來說,雅典霸權(英文作imperialism)是一個尷尬的事實。因為在民主政治的忠實擁護者看來,民主國家是不可能施行霸權的。因此,民主的雅典是否有意識地、廣泛地推行了霸權主義,就成了一個引起討論和爭議的問題。[45]然而,如果修昔底德的記載可靠的話,在提洛同盟成立后不久,雅典就已開始利用它為自己的利益服務。在公元前470年代中期占領愛琴海北部沿海的埃昂(Eion)和愛琴海中部的斯庫羅斯島(Scyros)后,它向這兩個地方派駐了移植民(cleruches)。公元前467年,就在提洛同盟軍隊取得對波斯的優里墨頓河(Eurymedon)大捷之前,愛琴海上的那克索斯島宣布退出提洛同盟,此舉招致雅典派兵鎮壓。曾任雅典將軍的歷史學家修昔底德評論道:
修昔底德的這段話反映了提洛同盟成員國受到雅典脅迫的事實。試圖叛離的成員國往往受到雅典的嚴厲鎮壓,以至成年男子被處死,婦女兒童被賣為奴隸。這說明,在施行暴力方面,民主制和其他政體形式的國家似乎并沒有本質的區別。
公元前5世紀中葉,提洛同盟似乎結束了針對波斯的敵對行動(對于是否存在公元前449年的“卡里阿斯和約”,學者們仍然爭論不休),但是雅典對于提洛同盟的控制絲毫沒有放松。它開始以武力在同盟內部推廣民主政體,要求同盟成員國在雅典的泛雅典娜節上獻祭。公元前454年,它將同盟金庫從提洛島遷移到雅典,同時強行要求把同盟內部的糾紛移交到雅典的法庭進行審判。這些加上同盟國繳納的貢金、雅典派出的移植民、強占拒絕服從的成員國的財產等等,所有這些行徑使得芬利得出結論:“雅典霸權主義利用了那個社會所有可利用和可能的物質剝削形式”[47]。
然而雅典的空前強盛和它推行霸權的做法,引起了斯巴達以及伯羅奔尼撒同盟其他成員國的不滿。公元前460年,雙方開始發生正面沖突,這就是學者們所說的第一次伯羅奔尼撒戰爭,時斷時續的沖突持續了14年之久。公元前457年,擁有1500名重裝步兵的斯巴達主力部隊和雅典軍隊在貝奧提亞地區的塔那格拉遭遇,斯巴達軍隊大勝;但僅僅兩個月之后,雅典軍隊在奧伊諾夫塔決定性地擊敗貝奧提亞軍隊,從而控制了貝奧提亞地區。公元前446年,以斯巴達為首的伯羅奔尼撒聯軍侵入阿提卡,雅典形勢危急,被迫講和,雙方簽訂了“三十年和約”。根據和約,雅典雖然被迫放棄了控制希臘中部的野心,但其龐大的海上帝國得以保留,因而其實力并未在根本上受到削弱。公元前5世紀30年代,正面沖突又起。其時,科林斯在希臘西部的殖民地科居拉和科居拉自己的殖民地埃皮達姆諾斯發生沖突,雙方分別向雅典和科林斯求援,致使公元前433年,雅典和科林斯艦隊直接交火。次年,雙方圍繞希臘北部城邦波提德亞再起沖突。波提德亞是科林斯的殖民地,后者向它派駐官員。但它又是提洛同盟的成員國。為加強控制,雅典乃要求它摧毀部分城墻,向雅典派駐人質,并驅逐科林斯官員。這些要求導致波提德亞反叛。雅典遂派兵鎮壓,與科林斯派來救援的軍隊再動干戈。[48]與此同時,雅典人通過了一條“邁加拉法令”,嚴禁邁加拉人出入雅典集市和雅典帝國的所有港口,這條法令實際上意味著對邁加拉實行經濟封鎖,被認為是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導火線之一。公元前432年,斯巴達控制的伯羅奔尼撒同盟會議通過向雅典宣戰的決議。次年,斯巴達王阿基達摩斯率伯羅奔尼撒聯軍侵入阿提卡,戰爭正式爆發。對于戰爭的根本原因,修昔底德有一段著名的評論。他說:
伯羅奔尼撒戰爭持續達27年之久。修昔底德說,它是希臘世界最大的戰爭,絕大部分希臘城邦都卷了進來,甚至希臘世界以外的地中海大部分地區也是如此。戰爭前期,雅典人據有海軍優勢,而伯羅奔尼撒聯盟則在陸上稱雄,雙方相持不下。這一階段又因斯巴達的主要軍事統帥為其國王阿基達摩斯(Archidamos)而稱為“阿基達米亞戰爭”(Archidamian War),至公元前421年以雅典將軍尼基阿斯(Nicias)主持簽訂的和約(因此而稱為尼基阿斯和約)而告結束。公元前415年,雅典決定以主力艦隊遠征西西里,至公元前413年遠征徹底失敗,艦隊幾乎全軍覆沒。在戰爭后期,波斯越來越深地卷入戰爭,利用金錢支持并幫助斯巴達建立艦隊,最終使雅典人喪失了制海權。公元前405年,斯巴達艦隊在赫勒斯滂海峽附近給雅典主力艦隊以毀滅性的打擊;次年斯巴達將軍呂山德羅斯(Lysandros)率軍占領雅典,迫使雅典投降,戰爭宣告結束。
伯羅奔尼撒戰爭對整個希臘世界而言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對此修昔底德評論道:
就連作為勝利者的斯巴達也因公民人口的急劇減少而國力受到嚴重削弱。在雅典,戰爭的失利使得民主政體面臨嚴峻的考驗。人們對民主政治的信心受到削弱,貴族寡頭派乘機卷土重來。先是在西西里遠征的災難性失敗之后,貴族寡頭聯合起來,于公元前411年推翻民主整體,建立了400人寡頭政府。不過寡頭政府僅僅維持了4個月便垮了臺;而后在公元前404年,斯巴達扶持寡頭派建立起“三十僭主”的統治,對民主派進行血腥鎮壓,但它也只維持了10個月。公元前403年秋,民主派進行武力抵抗,推翻了“三十僭主”的統治,民主政體得以恢復。公元前399年蘇格拉底被處死,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長期堅持并傳播反對民主政治的思想,這說明此時的民主政治仍然脆弱,沒有足夠的信心容忍反對意見。不過,蘇格拉底之死并不能用來說明雅典民主制是民眾的“暴政”,或者是民主制對自由的壓制,只不過是雅典民主制下的自由和現代西方的自由觀念有著根本性差別罷了。
伯羅奔尼撒戰爭之后,希臘世界進入了一個更為動蕩的時期。公元前4世紀易于被看成是希臘文明開始走向衰落的時期而受到忽視,然而衰落只是表現在某些方面,例如政治與軍事力量。在其他方面,希臘文明則繼續表現出令人驚嘆的創造力??梢院敛豢鋸埖卣f,雅典演說家兼教育家伊索克拉底(Isocrates)所建立的教育體系對后來羅馬帝國乃至西方的教育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柏拉圖定義了哲學的一些最基本問題,后世哲學都是圍繞這些問題的解答而展開的;而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倫理與自然科學研究奠定了諸多學科的基礎。當然,我們忽視公元前4世紀希臘史的部分原因還在于史料的相對缺乏與混亂。在續寫修昔底德《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的眾多史書中,唯有色諾芬的《希臘史》(Hellenica)完好地保存了下來。它記敘了從公元前411年到公元前362年曼提尼亞(Mantinea)之戰的重大事件。此外我們就只能依靠狄奧多羅斯(Diodorus Siculus)的《歷史文庫》(Library of History)。它雖然大量援引了公元前4世紀的其他歷史著作,尤其是業已遺失的埃弗魯斯(Ephorus)的《通史》(Histories),但其敘述的精彩程度以及歷史洞見遠不及修昔底德那樣的歷史學家的著作。除了這些主要的歷史著作之外,普魯塔克的部分傳記、雅典演說家的大量演說詞也是重要的歷史資料。
作為伯羅奔尼撒戰爭的勝利者,斯巴達贏得了短暫的霸權。它雖然打著把希臘各邦從雅典霸權之下解放出來的旗號,但在戰后卻接管了雅典的海上帝國。公元前402年,波斯王阿塔薛西斯之弟小居魯士(Cyrus III)反叛,獲得了小亞細亞希臘城邦和斯巴達的支持。一支萬人希臘雇傭軍參加了居魯士的反叛,雇傭兵將領之一色諾芬后來在《長征記》中敘述了其參戰和返回的經過。但小居魯士的反叛以失敗告終,阿塔薛西斯立即任命提撒菲爾尼斯(Tissaphernes)為波斯駐薩迪斯總督,令其迫使小亞細亞希臘諸邦臣服。以希臘解放者自居的斯巴達不得不在公元前400年派出一小支部隊救援。公元前396年,在伯羅奔尼撒同盟決議增援小亞細亞后,年輕的國王阿格西勞斯(Agesilaus)才率軍親征。他的節節勝利令波斯國王大為惱火,后者下令處死了提撒菲爾尼斯。之后波斯駐弗里吉亞總督法爾那巴祖斯(Pharnabazus)采取金錢外交的手段,促使雅典和忒拜結成反對斯巴達的聯盟??屏炙?、阿爾戈斯和希臘中部諸多城邦都加入了聯盟,阿格西勞斯被召回應付本土戰局。公元前394年,雅典將軍科農率領的波斯艦隊在克尼杜斯(Cnidus)擊敗斯巴達艦隊,結束了斯巴達在愛琴海地區的短暫霸權。兩面受敵的斯巴達遂尋求外交談判的途徑,同時波斯亦不愿看到雅典戰勝斯巴達而重整旗鼓,因此波斯國王采用武力威脅和調停的雙重手段,迫使交戰各方于公元前387年簽訂和約,即所謂的“大王和約”(亦稱“共同和約”)。它規定小亞細亞的希臘城邦屬波斯統治,希臘本土各城邦除雅典占領愛琴海上的勒姆諾斯(Lemnos)、因布羅斯(Imbros)和斯庫羅斯三個島嶼外,均獲得獨立。這就意味著,無論是斯巴達還是雅典都不能建立霸權,而波斯再也不用擔心其在小亞細亞的統治受到來自希臘本土城邦的威脅。但在希臘世界內部,爭斗仍然不斷。斯巴達利用“大王和約”之機,在伯羅奔尼撒半島鏟除異己力量,而雅典則于公元前378年建立起所謂的“第二次海上同盟”,一方面與斯巴達抗衡,一方面遏制波斯勢力向愛琴海擴張。與此同時,忒拜勢力漸強,于公元前373年消滅普拉特亞,意圖稱霸貝奧提亞,使得局勢進一步復雜化。公元前371年,斯巴達召開和會,試圖重申和續簽“大王和約”,以避免進一步的武力沖突。忒拜堅持代表貝奧提亞聯盟簽字,遭到拒絕,而拒不接受和約。斯巴達和忒拜再次爆發戰爭,忒拜軍隊在留克特拉戰役中出人意料地大敗斯巴達軍隊。公元前370—前369年,忒拜軍隊攻入斯巴達領土拉科尼亞,把美塞尼亞(Messenia)從斯巴達統治之下解放了出來。斯巴達從此一蹶不振,而忒拜則建立了自己短暫的霸權。公元前362年,忒拜軍隊和阿格西勞斯指揮的斯巴達軍隊戰于曼提尼亞,其杰出軍事將領埃帕米農達戰死,忒拜的霸權迅即衰落。色諾芬在評論這場戰爭時說:“希臘在戰后甚至比戰前更為混亂”[51]。
正當希臘列強處于一片混戰之時,希臘世界北部邊陲的馬其頓王國迅速崛起。公元前359年,被古典作家稱為歐洲第一位偉大君主的腓力浦二世登上馬其頓王位,他立即著手進行卓有成效的改革,使馬其頓一舉成為軍事強國。之后他利用希臘世界的混戰局面,輕而易舉地控制了北部和中部的帖撒利和貝奧提亞地區。公元前346年,雅典被迫求和,放棄在希臘北部的勢力范圍。但雅典政治家和演說家德謨斯梯尼主張堅決抵抗腓力浦的擴張。公元前340年,腓力浦圍攻赫勒斯滂海峽上的拜占庭,雅典的糧食供給線受到威脅,遂派兵救援拜占庭,雙方實際上進入戰爭狀態。次年,腓力浦揮軍南下,直接威脅到雅典的安全。在緊要關頭,德謨斯梯尼成功地說服雅典與宿敵忒拜結成同盟,共同抗擊馬其頓。公元前338年,雅典和忒拜聯軍在貝奧提亞西北部的喀洛尼亞迎擊馬其頓軍隊,但先勝后敗,腓力浦掃除了征服希臘的最后障礙。公元前337年,腓力浦召集希臘各邦代表在科林斯開會,迫使其結成“科林斯聯盟”,宣布同馬其頓保持和平。腓力浦成了希臘事實上的統治者,希臘古典時代就此宣告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