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本文化研究
- 嚴紹璗
- 8346字
- 2023-04-20 18:12:44
日本的發現——嚴紹璗談日本文化研究
2011年5月18日《中華讀書報》在頭版以頭條新聞形式報道了我國北京大學嚴紹璗教授榮獲日本第23屆“山片蟠桃獎”,并以“國際文化版”整版刊發了記者李佳的采訪記錄。
《中華讀書報》編者按:“山片蟠桃獎”在國際日本學界有崇高的地位,被稱為國際日本文化研究的諾貝爾獎。自1982年設立以來,共有23位學者獲獎,絕大多數獲獎者為歐美學者。北京大學嚴紹璗教授榮獲最近一屆—第23屆山片蟠桃獎,這是繼周一良先生(1913—2001)以后第二位榮獲這一殊榮的中國學者。本刊記者對嚴紹璗教授進行了專訪。
從情感層面進入理性層面的日本研究
《中華讀書報》:您治學從傳統國學的古典文獻起家,轉而研究日本中國學以及日本文化,并獲得了“山片蟠桃獎”這樣的殊榮。您的日本文化研究得到了本次日本審定委員會的高度評價。您能談談您的日本文化研究有著怎樣的特質,您何以如此深刻地把握到了日本文化的關鍵點?
嚴紹璗:過去長期以來,日本學界基本上瞧不起中國人的日本文化研究。這30多年來我們對日本和日本文化的研究已經有了很大的提升,我們已經從幾個層面上進入對日本文化的研究中了。首先,我們從較多的情感色彩的表層研究推進到了致力于把握關于日本文化內涵的哲學本體的研究,包括對日本國民的精神信仰特征、美意識特征以及他們在歷史和現實世界中面對自己的生存利益和突然事變中所表現出的精神形態和行為模式等研究;其次,我們致力于在世界文明的總體進程中解析日本文化內在的構成機制,即十分注意日本作為一個偏居亞洲東部海域中的地域并不廣大的國家,它在自身發展中,在不同的時空中與世界文明的共感性與同步性。這在事實上就質疑了日本長期以來所謂的神國思想。日本主流意識形態一直覺得他們的文化具有其他文化不可比擬的優越性,認為日本文明是世界文明里的單獨體。我們把它作為世界文明發展的一個成員,揭示日本文明的發展過程沒有脫離世界文明的大道,文明的發展過程是有共性的;再次,是致力于揭示日本文明是在和世界文明共通共融的過程中發展起來的一種變異體文明形態。它以自己民族的文化為本體,廣泛地在不同層面上吸收了亞洲大陸特別是東亞文明、南亞文明,近代又吸收了歐美文明,變異為自身文化的材料而組合成的文明,從而呈現多姿的光彩。
《中華讀書報》:在您看來,中國學者研究日本文化取得的成績體現在哪些方面?
嚴紹璗:對于我們來說,我體會我們在日本文化研究中的躍進,大致集中在兩方面,第一是我們的研究脫離了情感形態。這種情感形態是兩個層面的,一個層面是對大部分中國人來說,常常認為日本文化是微不足道—學術界有些先生甚至認為日本跟中國是同質文化,但是文化人類學、民族學等等的知識告訴我們這是兩個很不相同的種族。中國是由56個民族組成的,日本也是由2個民族組成的。到了20世紀,因為中日之間的特殊關系,到今天為止,很多人仍然不能理性地,即不能客觀地將日本作為研究對象。另外一個層面又恰恰相反,我們有些學者愿意跟著日本學者的總體思路發展,缺乏獨立思考的能力。從江戶時代日本的“國學”形成以來,他們的基本思路認為日本文化是日本民族創造的、是為日本民族提供的一種專有消費品,外國人是看不懂的。在有些日本學者看來,如果你的見解和他們一樣,說明你終于看懂了;如果見解闡釋不一樣,就覺得你根本沒有看懂。我并不排外,我前后在日本待了六年多近七年吧。我覺得一個研究對象國文化的人,一定要在對象國生活。沒有對象國的文化生活經驗,很難深入。但是一定得有自己的思考能力。我覺得作為一個中國人,這個思考能力是以中國文化教養為本體的。第二還要有世界文明史、人類學等的基本知識。作為一個中國人從中國本體的文化去觀察日本文化,會感受到很多的不同。但是也會從一個局限陷入另一個局限,這時候需要世界文明史的知識、需要文化人類學的基本理論修養對你的思考進行質疑和提升。作為一個學者來理性觀察,可以得出很多和不少日本人、中國人不一樣的觀念。中國人研究外國文化必須有中國文化的主體思想,也要有世界文化的眼光。
我認為這30年來中國文化的發展,推動了中國對日本文化研究的發展。現在我們的研究已經從情感層面進入到理性層面。日本文化作為世界文明的一個成員,作為世界文明發展的一個層面,這個層面的形成和歷史發展、內部的構成和各種的變異、它的價值和意義以及它的發展過程中的教訓,作為一種認識世界文明的參考,對我們從世界文明整體中、認知和理解包括中國文化在內的具有較為普遍性的文明形態的形成、發展和價值,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重新發掘日本學
《中華讀書報》:您編著的《日藏漢籍善本書錄》獲得了很高的評價,這本書的內在理路與您的學術轉向之間是否有關聯?
嚴紹璗:首先我要說明,我從中國古文獻學經由日本中國學而發展到對日本文化的研究,不是學術的轉向,而是在不斷地“自我質疑”中從一個層面推進到另一個層面的必然,存在打通學科壁壘的內在邏輯。以《日藏漢籍善本書錄》為首,也包括《中日古代文學關系史稿》《日本中國學史稿》和《比較文學視野中的日本文化》等著作。這些研究,多是從跨文化的層面上來揭示日本文化內涵的特征。這樣的一種文化視角,可能中日學術界覺得是有價值的,值得繼續推進的。《日藏漢籍善本書錄》這部書不是傳統目錄學意義上的著作,體現了我整體的思想,整個研究以文獻實證為基礎,但這些文獻與存放在國內藏書處的文獻是不一樣的,它們在對象國的存在是以對象國廣泛的文化歷史為基礎的,它們是參與對象國文化活動的“活物”,這部書的編著刊出多少體現了我這樣的觀念,即以文獻實證為基礎,在相關學科的綜合層面中生發出對文化的闡釋。我在研究日本中國學史的過程中體驗到,要理解日本中國學,一定要理解日本文化的本質。日本文化中以本體哲學為基礎,又包含了很多外來文化,漢籍傳遞最重要的后果就是日本接受了中國某些層面的文化,并把它分解為自己文化的材料,變成了自己的營養。文化傳遞是以“不正確理解”的方式聯系在一起的。一個國家對另一個國家文化的接受,不可能從整體上全盤接收,一定是根據自己的需要作出解釋的,只有做出“這樣的解釋”,文本材料才能在“他們的文化中活躍起來”,才能是有意義的。日本對中國古代很多文學材料的接受,例如關于“白居易文學”的接受,大多是根據他們自己的需要,在不同層面做出不同的解釋。“白居易文學”成為推動日本古代文學發展的一個很重要的層面。相反,他們對于“李白文學”,由于他們不能感知李白作品中表現的美感價值,日本文化與之共鳴的成分就比較少了,因此“李白文學”對日本古代文學的影響確實是很微弱的,遠遠比不上白居易。
《中華讀書報》:能否請嚴先生舉幾個具體的例子,闡釋您重新發掘日本學的過程?
嚴紹璗:日本的古文獻是非常難懂的,當時日本沒有自己的文字。早期官方的文書是采用漢文寫的,之后出現了一種復雜的文字形態,同樣也是使用漢字,但有的漢字是作為意義字符出現的,有的漢字是作為記音符號使用的,例如《萬葉集》就是運用這樣的形態記載。這一形態相對于后來的表音系統的文字“假名”,它就被叫作“真名”。“假名”的“假”,不是真假的“假”,是“假借”漢字形態編制出來的。“真名”是世界上最難懂的文字之一。不同的人根據自己運用漢字的經驗進行文字記錄,沒有統一標準,同樣是“私”(わたし),用的是六七世紀的讀音,必須用古音才能翻回去。比如現在叫“倭”,我請教過王力先生、魏建功先生,兩位都是20世紀我國杰出的文字音韻學家、中國科學院首屆學部委員、北京大學一級教授。他們告訴我,古代“倭”是沒有單人旁的, 18世紀的時候在日本九州島上發現了一枚印章,印文為“漢委奴國王印”,這個“委”是現在“倭”的本字。兩位先生告訴我,“委”在上古屬于“哥”部,發“a”聲。他說“倭奴”應該念“Anu”或“Ainu”。這似乎可以證明我一直認為“倭奴”是對阿伊努人的早期稱呼。20世紀初期,英國人類學家E. Balze在日本進行民族學調查的時候,調查到北海道有較為集中的人群,與本州島為主干的一些日本人群很不一樣,這就是我們在《山海經》上記載的毛人、蝦人吧。他們汗毛很長,正式學名應該叫“阿伊努人”(Ainu)。阿伊努人是日本最早的原住民(Proto-Japanese),現在大約還有兩萬多人吧,在北海道居住。他們已經很日本化了,但是有一些原始習俗像舞蹈什么的。1992年7月我參加日本一個關于“阿伊努”的民族調查組,在北海道的白老地方碰到一位阿伊努老太太,她說:“我女兒嫁給日本人了。”真是使我吃了一驚!她認為自己不是日本人,有非常強烈的“阿伊努意識”。
我在魏晉南北朝的史書上讀到來自日本列島使臣的報告,說島內不斷有“內戰”,其實,這很可能就是一個新的移民族群即“大和族”針對“阿伊努族”的部落兼并推進統一的戰爭,有點像美洲新大陸發現后歐洲新移民對印第安土著的戰爭。現在的“大和族”是后來的移民組成的。日本本土1500年前是阿伊努人的天下,大概在公元前4—前3世紀到公元5—6世紀年間,有一批一批的華夏人主要通過朝鮮半島,也有經由東海漂流移民到日本島了,也有太平洋上的漂流民,種種原因也遷移到日本島上了,還有今天西伯利亞烏拉爾山以東、信仰薩滿教的通古斯人,也遷移到日本了,他們匯合成了一個以華夏移民為核心的新族群,因為華夏移民當時擁有稻米生產技術、把握鐵制工具,還有文字記錄語言與表達思想,日本列島主要區域的文明發展史便從“繩文時代”躍進到了“彌生時代”。“繩文時代”就是結繩記事的時代、游獵的時代。學術界似乎一直搞不清楚,為何在“繩文時代”能夠突然“飛躍”到了開始使用金屬工具、有稻米生產的階段。我認為繩文時代就是阿伊努人的時代,由于新種族的逐步形成,逐步使用了金屬工具、有了稻米生產,初步形成了文字,便是逐步進入到新種族形成的“新時代”了。
我在1993年由新華出版社刊出的《中國文化在日本》一書中開始主張“阿伊努”是日本的“原住民”,而且近代以來是一個民族。去年日本國會似乎承認了阿伊努人是獨立民族,這件事在東亞文化史上是非常重要的。日本人終于承認他們不是單一民族國家。所謂的“大和魂”思想是建立在單一民族的基礎上的,一直是他們精神的基石,也是近代以來“國粹主義”“軍國主義”等的靈魂。現在承認“阿伊努”為“民族”,就是承認了在“太陽神”為日本創造天皇之前,日本本土已經有“人”了,這在事實上就瓦解了“神國日本”的神話。
東亞文明的整體性
《中華讀書報》:嚴先生,您如何評價日本文明在東亞的位置,您在研究中是否發現了東亞文化的某些整體性?若有,是如何顯現的?
嚴紹璗:我一直認為古代存在一個“東亞文明共同體”,這是世界上罕見的文明共同體,因為其他古老的文化與文明共同體都已消亡,而唯有這個文明共同體一直存在。古埃及文明、美索不達米亞文明,還有古印度文明都變異為另一類文明了,只有華夏文明不僅沒有消亡,并且發展為涵蓋朝鮮半島、日本列島和中南半島的越南的“東亞文明共同體”,這個共同體是以內在的一系列互相確認的基本因素連結在一起的。其中最重要的可以說,第一,他們都是以漢字為文化思想連結的基點。三個國家后來雖然都有了自己獨立的文字,但是都是以“漢字意識”構建起來的。朝鮮的諺文、日本的假名、越南的喃字,都是依靠漢字意識系統創建的。第二,他們都信仰佛教,但是這個佛教不是由印度直接傳入的,而是經過了華夏文化的通道,他們獲得的佛教經典,幾乎都是漢文譯文的,“漢傳佛教”成為這一地區佛教信仰的紐帶。他們都有本土的宗教,但是都是與“漢傳佛教”糅合在一起的。日本文化史上所謂“神佛合習”指的就是這樣的宗教信仰形態。第三,在更廣泛的意識形態層面上,他們都受到中國諸子百家思想觀念的影響。以儒學為中心的中華諸子百家文化,在一千余年里構成他們意識形態的材料。再退一步說,他們從“游獵生產”走向“農耕生產”,是以稻米生產為主體的。考古材料證明,東亞與南亞的稻米生產是以發源于云貴高原的以華夏人為主體的稻米生產為基礎的,當然也有學者認為可能是以浙江河姆渡文明為起源點的,可備一說。它以不同的通道流入到朝鮮半島、日本列島、越南北部。東亞廣袤地區的文字系統、宗教信仰、觀念意識、生產方式等相互關聯,連結在一起,構成了古代“東亞文明共同體”。現在各自走向近代化道路,都是在這個共同體的基礎上生長出來的。
未來東亞的發展,應該說跟這個共同體也還是密切相關的。現在這一區域的國家各自強大,各自有國家的獨立意識,這是民族發展的進步,但是,他們內部的歷史構成仍然是互相連結在一起的。一個理性的研究者,既要明白自己民族的精神,也要明白自己民族的歷史淵源、自己民族文明的內部結構以及它和周邊文明的關系。現在的日本、韓國、越南,從近代以來一直有一種暗流,就是要擺脫漢字文化圈,我個人以為,這都是不太可能的。因為這些國家的歷史深深地融合在漢字文化中,如果要是和漢字文明脫離關系,就是和自己的歷史告別。日本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出現了“海洋文明論”的一些論說。日本文化內有海洋文明的因素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它們并不構成日本文明的本體。“海洋文明論”是當代日本國家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意識在文明史研究中很典型的表現形態,有些日本知識分子熱衷于做這種宣傳,其中很極端的人竟然鼓吹說“日本2000年文明的發展,是不斷抵抗‘中國化’的過程”,以這樣荒謬的文化謠言影響民眾的心理。有的人以這樣的蠱惑騙取選票,從教授變成了官僚政客,對21世紀東亞的和諧發展、共存雙贏具有不小的破壞性。
記得20世紀90年代我在日本宮城學院女子大學講授“日本神話論”的課程,好幾位學生對我說,“我們原來以為中日兩國地理上很近,心靈上卻是很遠的國家。聽您這么闡述,原來我們在心靈上也是互相連結的呀”。有一次我在日本新潟大學講演,有幾位先生跟我說,“先生這樣地解析日本文化,我們日本人是很難有這樣的發想的,因為你是中國文化出身,有些中國文化在日本文化中的變異體,你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可能就是我們中國人文學者所能起的價值作用吧。
多元文化語境中的事實本相
《中華讀書報》:嚴先生開創了“文學發生學”這一新的學術范疇,提出了“多元文化語境”中的文學“變異體”等等開創性的理念,在這一學術范疇內,您對中國、日本的文學文本進行了跨文化解析,作出了很有價值的闡述。請您談談這種范疇對文化研究的意義。
嚴紹璗:我們的文化研究、文學研究習慣上都是從整體性文本開始討論的。我30年間逐步建立的研究觀念是把一個整體文本在多元文化語境中還原它發生的,亦即內部多元素構成的事實本相。其實,只有在把握與理解內在構成的多元文化元素本相之后,我們才能體驗內在情節組成的文化價值的真正意義,然后再還原到整體中去,我們就能把握它在整體中的價值意義。這次得獎儀式上我做了一個關于日本“記紀神話”的演講,講題叫《Izanaki與Izanami:二神結婚的文化學意義—關于我對〈古事記〉的解讀》。日本“記紀神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具有體系性的神話,也是Yamato民族自古至今精神意識的主體性本源。正是因為具有體系性,所以我相信這個神話并不是原生性神話。因為原生性神話是分散的。它一定是經過整理的,整理人我們不知道,在712年它被記錄到一本叫《古事記》的書中,這是日本最早被保存下來的文獻。我講的是在日本家喻戶曉的“日本被創造”的神話開始的一段,即“神代記”的開首部分。
神話故事并不復雜,內含的文化元素卻很豐富:神話起首展示的“高天原”是宇宙唯一的存在,“高天原”上的天神是宇宙間唯一的生命體,他們決定把Izanaki與Izanami二神下放,下降到何處是不知道的。在下降的過程中,天上如雨水滴落一般,匯聚成他們站腳的一個點,這不是大地。他們在這里豎了一根柱。天神原本是“無性神”,此時變成男神和女神,互稱兄妹,顯示了神話這一起首屬于“血族群婚時代”。二神的結婚儀式則是圍繞著此柱旋轉,女神在右邊,男神在左邊,女神先唱情歌:“真是個美男子!”男神接此便呼應:“真是個美女子!”這就是婚禮了,以后他們卻生出了一個類似螞蟥的怪胎(水蛭子)。他們很沮喪,就返回“高天原”,請教眾天神。天神們回答說女神先唱不好,要男神先唱。回來之后還是女神在右邊,男神在左邊,男神先唱,女神就應和,然后旋轉。結果連續生了八個島,稱為“大八島”。這與希臘神話、埃及神話和中國多民族神話都不一樣,大地上的這些島嶼,它們不是自然本體,而是天神生養的具有生命的“活體”,是天神的后裔。“大八島”就是日本的本土,至今仍是日本的雅稱。
這個神話展示了一種高度純粹的“神界宇宙觀”,構成宇宙的天地就是“高天原”和“大八島”,“神”的活動是天地之間唯一的通道。神話的推進還展現出“黃泉界”,但那里也是神的世界。整部“記紀神話”展現的全部是神的活動,日本神話中不存在人與人間的蹤影。由此而鑄造成日本民族的美意識的根本,這就是對神的存在、神的意志與神的生命的崇拜,進而深化為他們世世代代普遍的心靈意識。“記紀神話”一開始就以這樣的創世形態強烈地表現出這一族群深刻的以“神”為本體對宇宙世界的認知,構成他們精神的哲學本體。
那么,二神結婚的道具為什么要立根柱呢?很多神話學家說那是“天梯”,是“宇宙的中軸”等。實際上這個應該從生命進化史的進程考查,神話都是現實生存的反映,人類的任何想象,一定是以生存為基礎的。大概在公元前5世紀左右,希臘人最早意識到,人類世界中如果沒有男性,女性是不能懷孕的。希臘哲學家Anaxagoras創立了“種子說”,認為萬物起源的根源在于男性的“種子”,女性不過是提供了“種子生養”的“場所”。人類的文明發展有著共同的道路,雖然分布在世界各地,當時沒有任何聯系,但都先后從“女性崇拜”轉向了“男性崇拜”。民俗學和人類學的調查,給我們提供了從公元前4世紀至5世紀大量遺存的遺跡、遺物,都以男性崇拜的形態,以男性生殖器為標志。例如古印度教三大教派之一的“濕婆教性力派”所崇拜的主神“Shiva”,其形象的象征被稱之為“Linga”,即是男性的生殖器。中國漢字中“祖先”的“祖”的本字是“且”字,從象形的視覺考察,則與考古發掘的“陶祖”,同為男性生殖器的符號。這樣一種在世界范圍內的對生命起源的革命性的認識,同樣以象征與符號的形式,隱藏在日本的創世神話中,在神話中以“柱”這樣一種物化符號,顯示“生命之源”的力量,從而構筑起屬于神話的敘事模式。
那么,為什么要女神在右?這是中國陰陽八卦的方位觀念,八卦里把東邊稱為左邊,西邊稱為右邊,太陽從東方升起,晚上從西邊落下,又在地下運轉。從右向左走是在地下的,從左向右是在天空走。今天日本京都的行政區劃仍然保持了這個方位觀念。京都的東邊叫“左京區”,西邊叫“右京區”。“男左女右的方位觀念”含有“重男輕女”的倫理,中國自從六朝以來,各種文體里記載的男女新婚之夜入洞房以后,兩人坐在床沿上,必須男左女右才能揭起蓋頭。至于女神先唱,生下的是怪胎,這是儒學倫理。儒學自創生以來就看不起女性,這是時代的產物。因為此時男性已經成為農業生產的主體,是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的必然結果。儒家的《關尹子》一書中明確提出了“男唱女和”。這一則神話以這樣的意象,表明人類情感發動的時候必須是以男性為主導的,如果女人先發動,就生出了怪胎。這里面就滲透了當時華夏發展起來儒學思想。這個小小的神話里包含了很多文化的因素。
《中華讀書報》:這種跨文化的解讀,對人文學的其他學科而言是否有借鑒意義?
嚴紹璗:第一,這個解讀展現了日本神話的本體思想,他們的哲學信仰是“神”;第二,他們的思維和世界文明同步,第三,他們把華夏的思想變成他們的材料,組織情節進入到他們的神話里。這可能是無意識的,但是展現了他們吸收外來文化的能力。這三個層面正是我們跨文化研究的發生學立場的基本點。必須從多元文化的層面看待一個文化現象、看待一個文學作品。一個作家、作品,受到的外來影響是無窮的,要逐步解析出來。每一個時代的文化人都在類似的文化語境下生活,為什么他們的文學表現會不同呢?我想這是主體接受能力和狀態不一樣。如果我們的研究能夠從大文化語境進入到個體的認知,我們的研究將大大深入到文本的內部。神話的分析是抓不到作者的,但是大致能夠看出此時8世紀初期日本社會知識階層的生存狀態。一直到今天,日本社會對世界的反應仍然是這樣的,是以自身的精神、哲學為本源,同時也努力追求與世界文明的同步,大量吸收并變異人類智慧的成果,為己所用。變異的能力越強,民族的狀態就越強大。中國近30年的發展也給了我們這種啟示,人類的基本智慧是一樣的,只是對外界的感應不同,人類對外界的感應,既取決于自然生態,也取決于社會生態。社會生態中政治生態起了很大的作用,它們又是相輔相成的,一旦精神生態發生很大變化后,社會生態又會發生大的變化。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明和文化的研究,對推進社會的發展,可能會有一種強大的能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