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梁啟超:中國科幻的起點

第一節 向著“未來”前進:梁啟超與《新中國未來記》

一、“未來”照進“小說”

1898年,戊戌政變發生,改良派的政治實踐慘遭覆滅,梁啟超逃往日本。為了幫助他排遣旅途憂悶,日本軍艦艦長把東海柴四郎的政治小說《佳人奇遇》推薦給他。到日本后,梁不但將其譯成中文,在自己創辦的《清議報》上刊載,還把日本的政治小說選作中國“小說界革命”的范本。1902年,他創辦了《新小說》 ,并連載生平寫下的唯一一部小說:《新中國未來記》。

梁啟超聲稱:“余欲著此書,五年于茲矣,顧卒不能成一字。……顧確信此類之書,于中國前途,大有裨助,夙夜志此不衰。”只因事務繁忙,遲遲無法動筆,最后決定通過報刊連載的方式逼迫自己,“得寸得尺,聊勝于無。 《新小說》之出,其發愿專為此編也”。1

小說開篇就出手不凡,暢想60年后,中國已繁榮昌盛,世界各國齊聚首都南京,召開和平會議,此時恰逢中國維新50周年紀念,上海舉辦博覽會,盛況空前,孔子后人孔覺民老先生為兩萬名聽眾演講過去60年的中國史。按照作者構想,故事以10 年為一個階段,到小說發刊之日的“10年后”即1912年,維新成功,廣東獨立、建設共和立憲政府、與世界各國建交,繼而各省獨立,形成聯邦大共和國,舉國同心,國力強盛。接著,因西藏、蒙古主權問題而與俄國開戰,聯合英美日擊敗俄國。隨后,英美荷蘭諸國殖民地虐待華人,引發黃白爭端。最后經匈牙利人調停,化解戰端。可見這是一部從“未來”追憶的“革命往事”,故事的終點處正是小說的起點。2

這種開場方式不同尋常。 《新民叢報》如此解釋:“本書乃虛構今日以后之事,演出如錦如荼之中國。但發端處最難,蓋從今日講起,景況易涉頹喪,不足以提挈全書也,此回乃作。為以六十年以后之人追講六十年間事,起手便敘進化全國之中國,雖寥寥不過千言,而其氣象萬千,已有凌駕歐美數倍之觀。”3雖有過譽之嫌,但如夏曉虹所言:“中國文學中從未有過以‘未來記’形式出現的小說,即使偶爾記述對理想社會的構想,也必將其置于同一時代存在的海外異域或與世隔絕的桃花源,而絕沒有超越時間限隔的未來社會提前出世。”4這自然與對時間和歷史的理解有關。不論是分久必合、一治一亂還是六道輪回,古典中國的時間總帶有循環的特征,而其憧憬的理想世界,不是已然失落的三代之制,就是時間靜止的世外桃源。直到19世紀西學東漸,進化論被視為普世“公理” ,鋪平了時間無限線性延展的通途,“未來”才能在視野中展開。

因此,以“未來記”形式出現的政治小說先在日本風靡,又經由任公在20世紀初引入漢語世界,實在意義非凡,確乎值得大書特書。小說開篇即引出新的時間觀:

話表孔子降生后二千五百一十三年,【今年二千四百五十三年】即西歷二千零六十二年,【今年二千零二年】歲次壬寅,正月初一日,正系我中國全國人民舉行維新五十年大祝典之日。5

鄒振環認為:“傳統中國的紀年法,無論是王朝年號的紀年還是天干地支的紀年,都是始而復終,終而復始,逝去的王朝像一個個大圓圈,而接替的皇帝也像一個個小圓圈,王朝告終或皇帝死去,紀年即重新開始。它們不像公元紀年法以一個年份將歷史截然分成兩段,又不斷指向未來的直線和屢加迭進的性質。”6如此看來,不論是以孔子還是耶穌作為起點,時間都不再于傳統的帝王年號中打轉,而變得可以無限疊加、持續延伸,“未來”因此成為可能。這個開篇不無深意,不過,梁啟超卻犯了個大錯誤:心里想的明明是60年后,落筆卻成了2062 年。由于同時使用了兩套紀年系統,生怕當時對西歷還很不熟悉的讀者弄不清楚,夾批里還特意解釋:“今年是兩千零二年” 。在今天看起來如此奇怪的錯誤,不但作者本人、當時的排印者和評論者們視而不見,就連后世的梁啟超作品編選者和研究者也大多安之若素。7

實際上,直到民國政府,才開始實行西歷,并以運動的方式向民眾推廣普及,甚至上升到用舊歷是反革命的高度。而晚清的各種報刊,經常是舊歷和西歷時間并列。就梁啟超而言,早在1899年從日本啟航前往檀香山的旅途日記中,他就開始用西歷標注時間:“吾今所游者,乃行用西歷之地,吾若每日必對翻中歷乃錄日記,雖此些少之腦筋,吾亦愛惜之也。”8可見,即便對梁啟超這樣學貫中西的大家,要想在兩套時間系統自由穿行,也不是一件輕松事兒,這在故事中另一處不易察覺的錯誤上也有所體現:“楔子”中說孔覺民“擇定每來復一、來復三、來復五日下午一點鐘至四點鐘為講期。二月初一日,正是第一次講演” 。然而,1962年的二月初一(3月6日)是星期二,2062年的二月初一(3月11日)是星期六,均非演講時間。至于1962年和2062年的2月1日,都尚在“正月初一”大慶典之前,所以也不可能。在不到1500字的“楔子”里,出現了兩次時間錯誤,可見在西歷和中歷、現在和未來之間的換算,給作者制造了何其大的困難。9

另一方面,“世紀”這一來自西方的時間單位背后,蘊含的一種向前運動、更新和自我實現的“世界歷史”觀念,是梁啟超思想中的重要概念。10 汪暉認為:“在19 世紀歐洲的歷史、哲學、法律、國家和宗教論述中,帝國—國家二元論不僅構成了結構性的對比關系,而且也被納入一種時間的目的論之中,從而歐洲‘世界歷史’可以被概括為一種以政治形式的演進為基本線索建構起來的時間敘事。”11民族主義崛起的“十九世紀”改變了世界格局,沖擊了晚清的知識分子,使他們對“新世紀”產生了種種熱望和猜想。在梁啟超心中,盡管現實一片瘡痍,“新中國”卻會在“二十世紀”復興強盛,從“老大帝國”蛻變成“少年中國”,在民族國家為主體的世界史中占有重要一席。“二十世紀”歌頌得多了,自然可能一不留神把當年想成“兩千零二年”,這或許要比“一九零二年”熟悉和得心應手得多。12

二、“現實”與“未來”的競賽

戊戌政變發生后,梁啟超、邱煒萲等人便萌生出以政變為題材創作小說的念頭,《新中國未來記》即是實踐產物之一。13 小說也通過眉批的方式,一再提醒某些細節是為后面的情節所做的伏筆,可見作者對全書脈絡已有一定把握。14 可惜,盡管梁啟超那舍我其誰的氣魄極大,小說卻只勉強寫了5回。15 兩位青年才俊游學歸來,意氣風發,正準備聯絡同志干一番事業,連載就戛然而止,留下“一個神秘的時間黑洞”。16 舊中國如何從“現在”穿越這個黑洞,出落成“未來”的新中國呢? 第二回提過:憲政黨們將“同心協力,共商大計” ,由于黨員人數眾多,有1400萬,“同聲一呼,天子動容,權奸褫魄,便把廣東自治的憲法得到手了。隨后各省紛紛繼起,到底做成今日的局面”。17 這種不妨稱為“同心協力—如愿以償”的修辭,即使展開來寫,估計也不好看,有敷衍之感,不過在后來受到梁啟超影響的眾多晚清科幻小說中卻頗為常見,而到了魯迅為代表的“五四”一代,這種輕快的思路已不再有效了。

寫作《新中國未來記》期間,正是梁啟超一生中立場最為激進的階段,言辭之間流露出種族革命的排滿傾向,并曾一度和孫中山往來甚密,甚至謀劃與革命派合并組黨,但因惹怒康有為而被迫于1899年赴美組建保皇會,合作之事遂流產。小說的第三回是全書最重要的部分,兩個主角,主張平和穩妥改革的黃克強,與主張暴力革命的李去病,反復辯駁幾十個回合,內容幾乎涉及后來20世紀中國所有重大的政治命題,最終卻只留下一個“臨機應變做去,但非萬不得已,總不輕容易向那破壞一條路走”18的調和結論,充分顯露了作者其時內心的矛盾和糾結。

小說尚在連載之時,孫寶瑄就認定:小說只有符合情理才好看,“演中國之未來,不能不以今日為過渡時代。蓋今日時勢為未來時勢之母也”。然而梁啟超明知“今日”時勢絕不可能生長出小說中那種“未來”,一定要寫成那樣,必然不合情理而無法完成。19 后世學者更對此文的虎頭蛇尾給出種種“必然”解釋。于潤琦認為,既然作者旨在發表政見,而政見又已發表完畢,小說也就沒必要再寫下去。20 夏曉虹分析,根本原因在于梁啟超1903年的美洲之行使他看到了民主制度的黑暗面,歸來后已徹底放棄革命論,小說自然沒法寫了。21 王德威對梁啟超預設了歷史前進的軌道,目的先行地把原本豐富多彩的“未來”導向單一歸宿感到遺憾:“梁啟超對未來的看法,也可能是要完成一個單一的、直線式(卻不一定是革命性的)時間發展。……它使像梁啟超這樣的小說家耽于其中,無法進一步想象未來各種不同的方向,以及進化過程本身的變數。……不妨諷刺地理解成‘新中國沒有未來’。沒有未來,不只是因為小說根本沒有完成,也是因為在嘗試建立敘述未來的意識形態和概念的模式時,小說包含了對時間展示無限可能的一種根本敵意。”22

這些說法都有道理,不過筆者認為有必要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做些更深入的分析。這關系到如何看待這部作品的屬性。

在同期刊發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中,梁啟超把小說分為“理想派”和“寫實派”,前者“導人游于他境界,而變換其常觸常受之空氣”,后者“摹寫其情狀……和盤托出,澈底而發露之”。23 那么他自己的這部“政治小說”又屬于何派呢? 對此各家也有不同意見。孫寶瑄視其為“烏托邦之別名也?????,不能不作此想,而斷無此事也”24。夏志清也認為:“梁啟超可能不喜歡‘超自然的人物’(柯立基語),但他的小說世界必然包括外國愛國志士與對未來世界烏托邦式或科學性的預測??????。”25孫楷第卻認為此作“雖系寓言,然自云‘以發表政見’,則亦為時事而發。且文中所演多指當時事,與演當代事之講史書亦有相近之處,今姑入講史目???”26

其實,“講史”與“預言”并非水火不容,“寫實”與“理想”也未必勢不兩立。夏曉虹就指出,此作兼具政治小說與理想小說的特征:“要改變現實,勢必要樹立一個理想的典范。作家盡可運用自己對西方社會、政治制度的了解,權衡利弊,以幻想的形式??????,將其擇優移入中國。晚清中國知識分子高度的政治熱情與對現實的極度不滿,便借助‘政治小說’的形式噴發出來……”但她同時也提出作品的未完成影響到對它所選取的“理想小說”樣式的估價:“除倒敘開頭部分關于1962 年的新中國的鋪寫渲染外,書中對于‘中國近六十年史’的歷史敘述,最晚的情節發生在1903年,與小說的創作時間同步。中心事件既未超前進入未來世界??????????,僅憑短短的一個開頭,是無法斷定這部理想小說的創作能否成功的。”27

的確,粗眼一看,除了開篇,小說全無“未來”。不過,前三回的正文,在形式上存在雙重敘事者:身在1962 年的孔覺民和聆聽他講演的記錄員。正文之外的眉批和夾批,則保持與1902年的讀者處于同一時空。正文與批注構成了“未來”與“現在”之間有趣的對話關系。例如,第一回中,正文說孔覺民“今年已經七十六歲”,夾批則補充:“先生今年十六歲了”。28 第二回中,未來的聽眾在正文中恭候孔覺民演講,夾批則說“我卻候了六十年”;之后,孔覺民講到“現今各處圖書館,豈不是都有那洋裝六十大厚冊名字叫做《今鑒》的一部書嗎? 到現在時過境遷,這部書自然沒甚用處,亦沒多人去研究他”,夾批則說“我尚急欲一看”;正文說“還記得那時老夫正在日本東京留學”,夾批說“原來老先生卻在這里,明日定要奉訪領教”。29 可見,批注在作者與讀者之間架起橋梁,幫助彼時對未來敘事相當陌生的讀者進行時空轉換,并起到一定的幽默效果。因此,筆者認為,不是單純的想象“未來”或評議“現在”,而是敘事在兩者之間不停地運動,構成了這一作品根本性的時間特征。

意識到這一點,就可以進一步注意到文中兩處非常重要但此前一直被人忽視的細節。小說第三回發表于1902年12月的《新小說》第2號,其中寫到兩位主人公游學歸來,“直到光緒壬寅年年底,便從俄羅斯圣彼得堡搭火車返國” ,夾批道:“兩君現在諒來已經動身了,我們預備開歡迎會罷” 。而“到了明年癸卯,暮春初夏的時節,這兩位早已來到山海關了” 。這是開篇之后故事時間又一次進入“未來” ,即1903 年春。可惜,二人在此只是進行了一次冗長的論辯。到了第四回(《新小說》第3號),二人在3月28日到達旅順,故事時間尚且保持在“未來” ,可是人物所談論的不過是現實中發生不久的時事,并且仿佛生怕讀者認為自己憑空虛造,“著者案”再三強調:“以上所記各近事,皆從日本各報紙中搜來,無一字杜撰,讀者鑒之。” “此乃最近事實,據本月十四日路透電報所報。” “此段據明治卅六年一月十九日東京《日本》新聞所譯原本,并無一字增減。”30《新民叢報》上的廣告亦宣稱:“第四回……內中所言事實,乃合十數種之報、數種之書而熔鑄之者,以數日之功,搜輯材料,煞費苦心。讀之如欲覺聞鐘,發人深省。”31到了實際刊發于1904 年1 月以后的第五回,一度超前的故事時間再次落后于現實時間,一閃而過的“未來”被真實的歷史進程追趕并拋在身后。32

看得出來,梁啟超原本有心在正文里演義一出“虛構之未來”的戲目,故事的重心卻一再落回到“真實之今日”,部分原因則在第四回的一條眉批有所透露:“此種近事,隨處補敘,故讀一書便勝如讀數十種書。處處拿些常識教給我們,《小說報》之擅長,正在此點。”33正如夏曉虹指出的:“小說前三回,梁啟超還注意到讓孔覺民和速記員同時出場,而到第四回,大約覺得這樣寫太麻煩,有成為老套子之嫌,于是打發兩位敘述人一齊隱退。并且,演講詞這時也變成了著述稿,由作者代替二人直接敘事,‘聽眾’也就被‘看官’所取代。隨著雙重敘事結構的消失,由主要敘述人孔覺民所造成的限制敘事因而取消。”34實際上,同時消失的還有在“未來”與“現在”間的時間運動,敘事也就此真的成了“老套子”了。

這種在敘事上跟“未來”的糾纏和決裂,造成了足以令人“出戲”的效果:在第五回中,黃克強對新登場的鄭伯才說,自己與李去病的論辯“都登在《新小說》的第二號,諒來老先生已經看過”。此前我們已知道,黃、李二人的辯論發生于1903年的春末,由1962年的孔覺民口中道出,并由速記員記錄成文,寄給《新小說》報社。問題在于:速記員用了什么方法,才能穿越“時間的黑洞” ,將稿件寄給1902年的《新小說》報社,以便讓鄭伯才看見呢? 身為書中人物的黃、李,對于自己的談話尚未發生就已公開發表,又何以安之若素? 諸如此類的時間上的混亂,都表明作者在初次嘗試未來敘事時的種種生澀與艱難。

在梁啟超諸多驚人的龐大寫作計劃中,還有《新中國未來記》的兩個姊妹篇:《舊中國未來記》 ,寫中國如不維新將會遭受國破家亡,最終不得不革命,這算是反寫;《新桃源》 ,寫兩百年前出逃海外的中國人在荒島上建立文明國度,并在后來支援大陸同胞維新大業,這算是補寫。35 如此構想,不正恰好說明,一直以思想不斷變化著稱的梁啟超,或是無法或是不愿把“未來”納入一個既定的軌道嗎? 哪怕在當時他確信由“新”國民而實現“新中國”是必然趨勢,也仍對通往這一前景的歷史運動方式感到難以把握:“非信其必可行也。國家人群,皆為有機體之物,其現象日日變化,雖有管葛,亦不能以今年料明年之事,況于數十年后乎! 況末學寡識如余者乎! 但提出種種問題一研究之,廣征海內達人意見,未始無小補。區區之意,實在于是。”36

總之,不論是有意還是無意,偶然還是必然,除第一幕的遠景外,梁啟超都一直不能/不想/不敢超前“現在”太多,展開些許不尋常的“未來”想象,他幾乎只能等待著“未來”一點點淪為“過去”,然后以和現實時間同步的姿態將其記錄下來而已。果然如此,照著“緒言”中宣稱的“月出一冊,冊僅數回”的速度,就算能堅持下去,說不定真要寫到現實中的1962年才能收尾,于是也就變成“中國現在記”了。這也是作品無法完成的又一深層原因吧。

穿越“黑洞”的旅程并不輕松。

三、兩個“黃克強”

梁啟超既已明言國家之未來無法預料,小說所寫“非信其必可行也”,等于否定了作品帶有“預言”性質。不過,令后來者驚奇的是,小說中構想的十年后(1912)維新正與民國政府成立時間吻合,定都南京乃至上海博覽會等情節,也被當作驚人的預見。如果說這些都還有某種合理推測的成分,那么故事的主人公黃克強,竟與后來的革命家黃興同名,則似乎實在不可思議。

1912年,革命功成,梁啟超結束多年的流亡生涯,回到祖國,受到各界歡迎。在10月21日的一場演講中,他追憶過往,不勝唏噓,并特別提到自己十年前的舊作:

……其理想的國號,曰“大中華民主國”;其理想的開國紀元,即在今年;其理想的第一代大總統,名曰羅在田,第二代大總統,名曰黃克強。當時固非別有所見,不過辦報在壬寅年,逆計十年后大業始就,故托言“大中華民主國”祝開國五十年紀念,當西歷一千九百六十二年。由今思之,其理想之開國紀元,乃恰在今年也。羅在田者,藏清德宗之名,言其遜位也;黃克強者,取黃帝子孫能自強立之意。此文在座諸君想尚多見之,今事實竟多相應,乃至與革命偉人姓字暗合,若符讖然,豈不異哉!37

在《梁任公先生演說集》中,此處有“記者按” :“昔光武名劉秀,實應讖文,而同時王莽國師劉歆,亦因睹讖文更名劉秀,以期應之。當世革命偉人,姓字殆必為光武之劉秀,而非劉歆之劉秀耶。”38這難說是一本正經的討論,而是含有玩笑成分,但有意無意間也就應和了梁啟超本人,賦予了小說以“讖文”的內涵,目的不外是使任公形象更加光彩。

這個巧合甚至讓日本學者中村忠行斷言:梁啟超后來的解釋是“偽裝” ,小說中指涉的人物就是黃興。39 這當然不對,因為黃興是在1903年6月抵達上海后才改名黃興號克強的。40 這又導致另一種猜想:黃興留學日本期間看了《新小說》,受梁啟超啟發而改名。夏志清就有這種推測41,更有論者進一步發揮,認為黃興“從選擇革命道路的那一刻起,所懷抱的恰恰是與梁啟超一樣想充當新中國第二代大總統的政治抱負”,甚至說1905年成立的中國同盟會是《新中國未來記》中預想的“立憲期成同盟黨”。42這顯然是要讓黃興變成“劉歆之劉秀”了,卻屬于無根之談。實際上,筆者查到一條反面證據,提供了當事人的說法。在1928 年4 月27 日《申報·自由談》上,“清癯” (莊乘黃)寫道:

去歲國民革命軍,自粵而湘而鄂而贛而浙,以達今之新都,有所謂中正街,一若預為蔣總司令而設者,尚非異事。此與梁任公在二十余年前,著《新中國未來記》小說,中有黃克強先生其名。后有人詢之任公,則謂當時屬草,無所容心,不過欲為記中作一幌子,乃懸想假設此三字耳。迨武漢起義后,孫黃蒞滬,一日,參觀民黨各報(如《神州》《天鐸》《民立》三家),時余任《天鐸》撰述。有某君見黃,復以此相詢,謂君字得勿閱《新小說》(梁在橫濱發刊《新[民]叢報》外,復出《新小說》,每月一冊,時稱巨制)來乎? 黃大駭,詰其故。眾以實告。黃謂:與彼宗旨且不能并容,豈肯拾其牙慧,以貽笑當世? 某君乃服,益敬之。此與今之中正街,及蔣總司令之威名,可謂遙遙相對。謂非前定,殆莫能信。43

確實,盡管1902年的梁啟超已較為激進,不少革命黨人卻并不視其為同道。胡漢民曾對馮自由說,自己看《新民叢報》,老搞不清楚任公宗旨所在,等到看過《新中國未來記》,才覺得任公與其師康有為不同,還是擁護民族主義的。后者卻提醒他:小說中最激進的李去病也在頌揚光緒帝,實在自相矛盾,不可被梁騙了。44 后來梁啟超放棄革命,“恨海” (田梓琴)更在同盟會機關報《民報》上痛罵:“彼所作《新中國未來記》 ,其一般妓女乞憐,專頌虜廷神圣,殊覺令閱者肉麻。”45而黃興自己的解釋是:“我的名號,就是我革命終極的目的,這個終極的目的,是興我中華,興我民族,克服強暴。大家要知道,我們民族做韃虜的奴隸牛馬,已有了二百余年,我們絕不能長令上國衣冠,淪于夷狄,任人隨便屠宰。”46而在1902年10月2日的《新民叢報》第17 號上,梁啟超還在預告他的小說主人公名字是“黃種強”47,此處的“黃種”顯然以“白種”為對立面,這不同于黃興本人的排滿革命立場。其實,《新小說》第1號眉批中就指出“大中華民主國”第一代大總統“羅在田”的取名源自北魏孝文帝的典故,以此暗指清帝愛新覺羅·載湉,卻對“黃克強”未加說明。李去病,既以“去病”為名,又是主張革命的急性子,大概會在后面的故事中成為大將軍,和黃興反倒有幾許暗合,后者若真的受到過小說的啟發,也許應該改名“黃去病”才對。

如此看來,虛擬歷史中的“黃克強”和真實世界中的黃克強,實在只是“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不管怎樣,小說與歷史的諸多相似,都引發后人無數遐想:假如梁啟超的鴻篇巨制能夠繼續,平行時空里的中國還將有多少“巧合”,又會有怎樣的“不合”?48 但故事外的歷史沒有等待的耐心,自顧自地天翻地覆了。于是那場永未完成的演講戛然而止。孔老先生既然無法繼續“回憶過去”,虛擬時空中的人們便永遠地失去了“歷史記憶”,想不起自己的從前。

雖如此,這部未竟之作卻打開了一扇窗,窗外透出了遠山的風景,盡管道阻且長,眾多后來者卻決意啟程。任公騎著“小說”這匹快馬,哪怕無法追上“未來”,時間卻開始了。

1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緒言》,《新小說》第1號。

2 這一情節構想出現于1902年《新民叢報》第14號上的廣告《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中,梁啟超實際并未完成。

3 《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第一號要目豫告》,《新民叢報》第17號。

4 夏曉虹:《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22頁。

5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一回》,《新小說》第1號。

6 鄒振環:《〈四裔編年表〉與晚清中西時間觀念的交融》,《近代史研究》2008年第5期。

7 夏曉虹、趙毅衡、張治等人曾注意到這一錯誤。夏曉虹簡單地指出“梁啟超多加了一百年”,張治稱之為“換算出了岔子”。趙毅衡則認為:“未來小說是從未來倒推敘述成為已然的未來,而不是純然的預言。這個并不復雜的時間圈,會把初試者搞糊涂。……梁啟超不僅搞錯了西歷,甚至弄錯了康梁派力主采用的‘孔子紀元’。”從未來倒敘的形式確實讓寫作者迷亂,但趙未深究背后更根本的是中西兩種時間系統交錯的麻煩。此外,梁啟超并未搞錯孔子紀元的時間。參見夏曉虹:《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第42頁;張治:《晚清科學小說芻議:對文學作品及其思想背景與知識視野的考察》,《科學文化評論》2009年第5期;趙毅衡:《二十世紀中國的未來小說》,《二十一世紀》(雙月刊)1999年12月號(總第56期)。

8 梁啟超:《夏威夷游記》,見湯志鈞、湯仁澤編:《梁啟超全集》第17集,第260頁。關于近代的歷法、紀年和時間問題,可參見湛曉白:《時間的社會文化史——近代中國時間制度與觀念變遷研究》,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

9 不過,到了小說第三回的結尾,速記員在記錄完孔覺民的第二次演講后,卻又說下一次演講要等到“禮拜六”,似乎梁啟超已經忘了自己之前所設定的演講時間了。

10 關于梁啟超與“世紀”,參見汪暉:《世紀的誕生——20 世紀中國的歷史位置(之一)》,《開放時代》2017年第4期。

11 汪暉:《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上卷·第一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34頁。

12 關于梁啟超何以會犯這個錯誤,筆者曾當面向夏曉虹先生請教,她推測與“二十世紀”這一概念在當時的流行有關。說到“世紀”,還有一個有意思的例子:20 世紀30 年代東北淪陷之前,有位不知世界大勢卻喜歡演說的高官,在某次講演中未曾擬稿,便根據最近看的一本小冊子,當著眾多領事大談當今的空中戰爭,說英國新式飛機如何了得。講完后,英國領事大惑不解。后來,秘書問他看的什么書,他說是《二十一世紀的空軍》,秘書說這是一本“理想小說”。高官不信:“現在不是二十一世紀么?”秘書答:現在是二十世紀。這倒正和梁啟超的錯誤相映成趣。瞻廬:《問今是何世》,《申報》1933年4月3日,第3張第12版。

13 外交家廖恩燾后來還撰寫了一部《維新夢》,堪稱“以戲曲形式表演的一部《戊戌政變記》”。參見夏曉虹:《晚清外交官廖恩燾的戲曲創作》,《燕園學文錄》,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 2011年,第264—286頁。

14 如第四回介紹陳猛精于音律,眉批道“為后來制軍歌、改良音樂伏脈”;之后論及俄國野心時,眉批又提醒“此論為數十回以后中俄開戰伏脈”。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四回》,《新小說》第3號。

15 第五回是《新小說》雜志上唯一一篇未署作者名的小說,曾有人將這一點作為證據之一認為此回并非梁啟超所作,但根據夏曉虹的考辨,現有的懷疑都證據不足,本書采納夏曉虹的觀點,認同第五回的作者是梁啟超。夏曉虹:《誰是〈新中國未來記〉第五回的作者》,《閱讀梁啟超》,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第296—303頁。另外,第五回刊出后,《新民叢報》第46—48號合刊上又登出“新小說社廣告”:“飲冰主人以他事猬集,《新中國未來記》尚未暇執筆從事,當俟第九號以后以次印入。”可知梁啟超此時仍對繼續寫作此文記掛在心。

16 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第345頁。

17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二回》,《新小說》第1號。

18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三回》,《新小說》第2號。

19 中華書局編輯部編:《孫寶瑄日記》,第761頁。

20 于潤琦:《〈新小說〉與清末的“政治小說”》,《明清小說研究》2003年第4期。

21 夏曉虹:《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第69頁。

22 王德威:《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第345—346頁。另外,趙毅衡在《二十世紀中國的未來小說》中也表達了類似的不滿。

23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新小說》第1號。

24 中華書局編輯部編:《孫寶瑄日記》,第761頁。

25 夏志清:《新小說的提倡者:嚴復與梁啟超》,《人的文學》,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68頁。

26 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外二種)》,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67頁。

27 夏曉虹:《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第63、68頁。另,李敖干脆稱此作為“預言性的演義”,以此為其被收入《中國歷史演義全集》正名。李敖:《中國歷史演義總說》,《李敖大全集》第28卷,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2010年,第71、84—85頁。

28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一回》,《新小說》第1號。

29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二回》,《新小說》第1號。

30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四回》,《新小說》第3號。 1903年2月14日的上海《游戲報》上出現了“《新小說報》第三號已到”的廣告,該號的出版時間不會晚于此,因此書中人物抵達旅順的“3月28日”仍屬“未來”。參見陳大康:《中國近代小說編年史》,第570頁。

31 “《新小說》第三號要目”,《新民叢報》第24號。

32 《新中國未來記》第五回載于《新小說》第7號,出刊時間標為1903年9月,但據夏曉虹考證,實際出刊時間當為1904年1月17日以后。參見夏曉虹:《誰是〈新中國未來記〉第五回的作者》,《閱讀梁啟超》,第299頁。

33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第四回》,《新小說》第3號。

34 夏曉虹:《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第68頁。

35 《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新民叢報》第14號。

36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緒言》,《新小說》第1號。

37 張嘉森、藍公武編:《梁任公先生演說集》第一輯,北京:正蒙印書局,1912年,第7頁。 1912年10月22日天津《大公報》曾登載《梁任公在報界歡迎會之演說詞》,內容略有出入:“故托言‘大中華民主國’祝開國五十年紀念,當西歷二千六十二年”,與小說原文中之筆誤相符。之后,《庸言》報也曾登載這篇演講,更正年代之誤,卻又將“黃克強”誤錄為“黃強克”,將演講時間記為“十月二十二日”。梁啟超:《鄙人對于言論界之過去及將來》,《庸言》第1卷第1號(1912年12月)。

38 張嘉森、藍公武編:《梁任公先生演說集》第一輯,第7—8頁。

39 中村忠行:《〈新中國未來記〉論考——日本文藝對中國文藝學的影響之一例》,胡天民譯,《明清小說研究》1994年第2期。原文發表于日本《天理大學學報》第1卷第1號(1949年2月)。

40 饒懷民:《黃興名號考》,《中國近代史事論叢》,長沙:岳麓書社,2011年,第388頁。

41 夏志清:《新小說的提倡者:嚴復與梁啟超》,《人的文學》,第79頁。

42 張耀杰:《黃興的保皇與革命》,《社會科學論壇》2013年第3期。

43 清癯:《符應今語》,《申報》1928年4月27日,第5張第17版。

44 馮自由:《馮自由回憶錄》,北京:東方出版社,2011年,第121頁。

45 恨海:《來函·其二》,《民報》第5號(1906年6月)。原文此句中有兩處夾批,此處略去。

46 李貽燕:《紀念黃克強先生》,見杜元載主編:《黃克強先生紀念集》,臺北:文物供應社, 1973年,第44—45頁。

47 《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第一號要目豫告》,《新民叢報》第17號。

48 1945年,歷史學家陶元珍曾撰文詳細討論梁啟超小說中的哪些構想應驗了,唯獨沒有提及“黃克強”的巧合。陶元珍:《梁任公新中國未來記中之預言》,《民憲》第2卷第3期(1945年8月)。

主站蜘蛛池模板: 内黄县| 扶绥县| 昌邑市| 乌兰县| 全椒县| 陇西县| 潜江市| 台中县| 于田县| 赣榆县| 错那县| 棋牌| 玉林市| 察雅县| 沁水县| 武隆县| 丰宁| 靖西县| 湖南省| 泰顺县| 顺义区| 盘锦市| 北票市| 灵台县| 淮阳县| 台南县| 潢川县| 民和| 安宁市| 龙江县| 凉山| 綦江县| 景泰县| 肥西县| 灵璧县| 晋州市| 三江| 漯河市| 上虞市| 琼中| 永德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