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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五代、遼、宋、金時期中國與高麗的宗藩關系

一、五代、遼王朝與高麗的宗藩關系

(一)五代十國割據及遼王朝和高麗王朝的建立

1.五代十國割據和遼王朝的建立

公元9世紀后期至10世紀初,中國和統治朝鮮半島大部分地區的新羅王朝政局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公元907年,久為藩鎮割據困擾,中央集權統治越來越衰落的唐王朝被新軍閥朱全忠推翻。在唐亡后的數十年間,中國北方先后出現了(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五個朝代,史稱“五代”。同時,南方也相繼出現了吳、吳越、閩、南漢、南唐等九個政權,加上后來在太原及其周圍地區割據的北漢,史稱“十國”。中國又陷入了割據的局面。從后唐開始,中國北方的五代政權都與已日趨衰落的新羅和10世紀前期建立的高麗王朝建立了政治、經濟、文化聯系,就是江南的吳越等政權,也與高麗偶有交往。但是,由于五代政權都是短命的,戰爭頻仍,加之他們與朝鮮半島的新羅、高麗政權又不接壤,因此在中朝關系史上并未留下引人注目的大事。10世紀前期崛起于我國北方的遼王朝,則為中朝關系的發展譜寫了重要的一章。

遼王朝是以契丹族為主,并聯合了漢、奚等族上層分子建立的中國北方政權。契丹族長期生活在東北地區西南部遼河上游之潢水(西拉木倫河)、土河(老哈河)流域。9世紀中葉后,隨著唐中央集權統治一天天衰落,契丹迅速發展壯大。10世紀初,契丹八部中的迭剌部之耶律阿保機擔任了部落聯盟首領。他開始積極向四周擴張,陸續發動了對奚、室韋、女真、吐渾、黨項等部的征服戰爭,并多次南下抄掠漢族聚居區。在軍事征服不斷擴大,阿保機個人及其家族、所在部落勢力進一步增強的基礎上,后梁貞明二年(916),耶律阿保機登上皇帝寶座,建立了奴隸制國家,國號契丹(公元947年改國號為大遼,983年又改稱大契丹國,1066年后復稱大遼;為方便起見,我們一律稱作“遼”)。遼天贊四年末、天顯元年初(925—926),耶律阿保機又揮師東進,向統治中國東北中東部地區的渤海國大舉進攻。這時的渤海早已失去往昔“海東盛國”的雄風,加之統治集團內部矛盾重重,已無法組織強有力的抵抗,很快就被遼攻滅。之后,遼又征服了北方的女真等部,從而統一了我國整個北方地區。[442]

會同元年(938),遼太宗從后晉石敬瑭手中取得了幽云十六州這一戰略要地,國勢更為強大。這時遼的疆土已是“東至于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臚朐河,南至白溝,幅員萬里”。[443]所謂“東至于海”是指遼東臨日本海及渤海灣;東北到黑龍江下游,東南抵朝鮮半島北部,與高麗相鄰。

2.高麗王朝的建立

在遼建國前后,朝鮮半島上的新羅王朝的形勢也發生了重大變化。自公元9世紀以來,由于新羅統治集團窮奢極欲,對人民剝削壓迫不斷加重,致使國內階級矛盾日益加劇。9世紀后期,人民起義遍布全國各地。在人民起義接連不斷的打擊下,新羅王朝的統治一天天削弱,漸漸失去了控制能力。一些沒落貴族或新興地主,則利用人民起義力量或鎮壓人民起義的機會,不斷擴大個人武裝力量和勢力范圍。[444]

新羅孝恭王四年(900),利用農民起義力量而發展壯大起來的新軍閥甄萱脫離新羅而獨立,成立了百濟國(史稱“后百濟”),自封為王,定都于完山(今韓國全州),控制了朝鮮半島西南部的全羅道和慶尚北道部分地區。與此同時,沒落貴族出身的弓裔,同樣也是靠農民起義的力量發展成為割據武裝勢力。他于新羅孝恭王五年(901)自立為王,立國號為“高麗”(朝鮮史稱“后高句麗”),后來又相繼把國號改稱“摩震”“泰封”,其控制范圍為新羅北部和中部,勢力最強。這樣,朝鮮半島除東南部已經江河日下的新羅政權外,又出現了“后百濟”和“泰封”兩個割據政權,形成了“三國”鼎立的局面,朝鮮歷史上稱其為“后三國”。[445]

弓裔割據稱王后,窮奢極侈,而且大搞佛事,耗費了大量民力物力,激化了內部階級矛盾,也引起封建官僚們的強烈不滿。新羅景明王二年(918),豪族將領,擔任泰封政權侍中的王建發動政變自立為王,改國號為高麗,后定都于開州(今朝鮮開城)。王建稱王后,經過十幾年的努力和斗爭,實力日益強大。新羅敬順王九年(935),遭受后百濟沉重打擊而更加衰微的新羅王室向高麗投降。高麗太祖十九年(936),高麗又滅掉后百濟。這樣,高麗便繼新羅之后統一了朝鮮半島大部。高麗王朝從公元918年建立,至公元1392年被李氏朝鮮王朝取代,歷經474年,大體與我國遼宋金元時期相當。而高麗王朝前期,恰與我國北方的遼王朝毗鄰,雙方的關系相當密切。[446]

值得注意的是,公元918年王建建立的高麗王朝,與我國歷史上的高句麗政權并無繼承關系,二者是兩個歸屬不同的政權。如前所述,高句麗是我國東北地區的少數民族在我國疆域內建立的地方政權。[447]高句麗疆土后來擴展到朝鮮半島北、中部,公元427年又把首都遷往平壤,但它始終是中國疆域內的少數民族政權。公元668年高句麗亡后,生活在朝鮮半島大同江、龍興江以南的高句麗遺民融入了統一后的新羅。在統一新羅存在的兩個半世紀期間,遷往朝鮮半島中南部的高句麗遺民,已與新羅人的其他兩大組成部分,即原新羅人、百濟人在經濟、文化、心理狀態等方面逐漸融為一體,語言也逐漸劃一,從而形成一個新的民族共同體。盡管高麗王朝前期一些統治者也曾自詡為高句麗的繼承者,實際上他們繼承的卻是統一的新羅王朝。[448]

我國從南北朝后期開始,把少數民族政權高句麗簡稱為高麗。如北齊、北周在冊封高句麗王時,均簡稱高麗王。[449]一些史學家在其編撰的史書中,也把高句麗寫作高麗,比如梁蕭子顯撰寫的《南齊書》、唐初令狐德棻撰寫的《周書》、魏征的《隋書》、五代后晉時官修的《舊唐書》等史書中的《高麗傳》,寫的都是我國少數民族政權高句麗的歷史。唐初李延壽撰寫的《北史·高句麗傳》,直至南北朝中期,一直用高句麗這一稱謂,從南北朝后期開始,則簡稱其為高麗了。[450]

由于從南北朝后期以來,我國的少數民族政權高句麗被簡稱為高麗,與公元918年朝鮮王建建立的高麗王朝名稱相同,從北宋開始,一些人便把朝鮮高麗王朝與我國少數民族政權高句麗混同起來。如宋人薛居正撰寫的《舊五代史·高麗傳》、歐陽修的《新五代史·高麗傳》,都從高句麗寫起,把王建建立的高麗王朝說成是高句麗的延續,即把高句麗和王氏高麗等同起來。[451]這種錯誤闡釋貽害后世,以致元以后的某些帝王、封建官員和知識分子,往往把我國高句麗的史事(如隋煬帝、唐太宗時對高句麗的戰爭等)加到了朝鮮高麗王朝的身上,把兩個不同時期、不同歸屬的政權混同起來。這種誤解、誤傳甚至一直影響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我國的一些史學工作者。[452]這是我們今天研究中朝歷史的學者不能不認真辨析的。

(二)五代政權、遼與高麗的宗藩關系

1.五代政權與新羅、后百濟及高麗的關系

五代十國前期,朝鮮正處在三國鼎立的分裂狀態,但無論是新羅、高麗還是后百濟,與中國的五代政權都保持著聯系,而且沿襲了唐與新羅那種宗藩關系。其表現之一是遣使朝貢,獻方物。后唐同光至長興年間(923—933),新羅、高麗多次遣使向后唐貢方物。后唐清泰三年(936),后百濟也來使獻方物。其二是接受五代政權冊封。后唐明宗長興三年(932)六月,“以權知高麗國事王建為檢校太保,封高麗國王”。[453]翌年,后唐派王瓊、楊昭業赴高麗冊封。后晉天福六年(941),“高麗國王王建加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師”,[454]同年八月,后晉“遣光祿卿張澄、國子博士謝攀使高麗行冊禮”。[455]開運二年(945)十一月,后晉少帝封高麗惠宗王武(王建長子)為高麗國王。王武死后,高麗王位先后由王建次子王堯,堯弟王昭繼承。王昭先后接受后周太祖郭威、世宗柴榮的冊封。其三,奉五代政權正朔,行其年號。高麗太祖十六年(933),行后唐年號,接受后唐日歷。高麗太祖二十一年,“始行后晉年號”。[456]高麗定宗三年(948)始行后漢年號。[457]高麗光宗二年(951)“始行后周年號”。[458]五代政權有時也與高麗進行貿易。后周顯德五年(958),“周遣尚書水部員外郎韓彥卿、尚輦奉御金彥英赍帛數千匹來市銅”,翌年,高麗“遣使如周,獻銅(實為交換)五萬斤,紫白水精各二千顆”。[459]只是因五代政權更迭頻繁,每個政權存在時間都很短,宗藩關系主要還是名分上的。不過,這一時期中國與高麗的往來,在兩國關系史上仍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

2.遼前期與高麗的關系

遼建國后,特別是公元926年滅渤海后很快就統一了中國東北地區,遂與高麗成為陸地相接的兩個鄰國。遼前期大體繼承了渤海時期與新羅的疆界,在朝鮮半島東北部,以泥河(今朝鮮龍興江)為界與高麗相接;在朝鮮半島西北部,以朝鮮浿水(今朝鮮大同江)中上游及下游北部一帶為界。遼、高麗建國不久,雙方即開始往來,但因彼此都不很了解,所以這種交往都帶有試探性。[460]

遼神冊三年(918),高麗剛剛建國就“遣使來貢”。[461]此后,天贊四年(925)、天顯元年(926)、天顯二年,高麗都派使向遼通好。這時遼剛剛建國不久,各方面都亟待鞏固,因此能以平等姿態與高麗建立友好關系。天贊元年,遼主動向高麗贈送駱駝、馬和氈。會同五年(942),遼又主動向高麗贈送駱駝50匹。可是高麗國王王建這時卻以“契丹嘗與渤海連和,忽生疑貳,背盟殄滅,此甚無道,不足遠結為鄰”為由,“遂絕交聘”。不僅如此,高麗還把遼使者一行30人流放于海島,把遼贈送的駱駝拴在首都萬夫橋下活活餓死。[462]誠然,高麗方面不愿意看到一個滅渤海后更為強大的遼與自己為鄰,于是與其絕交。不過絕交還有深層次的原因。自新羅統一后,與唐交往十分密切,所以新羅深受唐儒家思想文化的影響。其中,儒家“貴中華而賤夷狄”的華夷觀,對新羅影響也很大。繼承新羅思想文化的高麗王朝統治者,同樣把與其相鄰的中國北方少數民族視為“夷狄”,視為“異類”,認為“北蕃之人,人面獸心”。[463]對同是我國北方少數民族的契丹人,高麗統治者自然也有輕蔑之心。相反,高麗統治者卻把五代政權奉為正統。其實五代政權中的后唐、后晉、后漢統治者均為沙陀人,也是少數民族。可是,由于他們漢化已久,而且高麗統治者似乎也未知其民族屬性,所以高麗先后行五代政權年號,受五代政權冊封。北宋建立后,高麗則受宋冊封,行宋年號,仍未把遼放入眼中。

會同五年(942)高麗與遼絕交,特別是將遼使者30人流放到海島,這對遼來說無疑是莫大侮辱和公然挑釁。然而,遼統治者對此卻未做出多大反應,或者說是隱忍未發。究其原因應是遼統治者正忙于鞏固其內部統治,同時也在忙于向南發展,主要精力用于和后晉爭奪華北中原而無暇東顧的緣故。

到公元10世紀后期,形勢發生了對遼越來越有利的變化。首先,遼王朝的內部統治已相當鞏固。其次,通過與北宋兩次戰爭的勝利,不但鞏固了遼對幽云地區的統治,而且大振遼的“國威”,增強了遼統治者的自信心。遼與北宋的第一次戰爭發生在遼景宗保寧十一年(979,宋太平興國四年)。這一年宋太宗揮師北上滅掉北漢,之后乘勝繼續北進,企圖一舉攻下幽州(今北京),收復幽云十六州。結果,宋軍在高梁河(今北京市內)大敗,宋太宗倉皇南逃。第二次發生在遼圣宗統和四年(986,宋雍熙三年)。這一年,經過數年苦心準備的宋軍分三路進行大規模“北伐”,結果仍以慘敗而告終。經過這兩次交鋒,遼不僅挫敗了北宋收復幽云十六州的企圖,更重要的是使北宋統治者積極收復失地的信心大大受挫。此后北宋統治者對遼轉為消極防御,遼的南線可高枕無憂了。從此,遼的國勢大為增強,遼王朝進入了鼎盛時期。[464]

隨著國勢日益增強,遼統治者自然要雪以往高麗絕交、侮使之恥,同時要進而控制高麗。早在統和三年,遼就準備派兵征高麗,后因秋雨連綿,道路泥濘而中止。統和十年,遼圣宗命東京(今遼寧遼陽)留守蕭恒德(字遜寧)為統帥,領兵進攻高麗。翌年,遼軍攻下高麗的蓬山郡(今朝鮮平安北道龜城東)。[465]高麗方面派內使侍郎徐熙為中軍使,趕至遼軍前請和。在這一戰事中,遼軍統帥蕭恒德向高麗方面指出遼進攻高麗的理由,歸納起來大體有四點。一曰“大朝(指遼)統一四方,其未歸附,期于掃蕩”。二曰“汝國不恤民事,是用恭行天罰”。三曰“汝國興新羅地,高句麗之地我所有也,而汝侵蝕之”,或曰“大朝既已奄有高句麗舊地,今爾國侵奪疆界,是以來討”。四曰“與我連壤而越海事宋,故有今日之師”。[466]誠然,上述幾條理由多為遼統治者企圖征服高麗而發動戰爭的借口,但其中第三點卻值得我們深入思考。這條史料,首先揭示出遼統治者對高麗和高句麗區分得很清楚,指出高麗興起于新羅故地,是新羅的繼承者而不是高句麗的繼承者。其次,表明遼人認為強盛時據有遼東并控制了朝鮮半島北部的高句麗不屬于朝鮮而屬于中國。遼王朝既已統一了高句麗故地遼東,那么同是高句麗故土,已被高麗部分占據的朝鮮半島中北部也應當歸遼所有。對遼方這一主張,高麗之徐熙辯解說:“我國即高句麗之舊也,故號高麗,都平壤(按:高麗都開京)。”[467]這表明,早在一千多年前的遼和高麗,對高句麗的歸屬就有不同的理解。但有一點很清楚,正如蕭恒德所說,高麗是新羅王朝的繼承者。雖然高句麗后來也稱作高麗,與10世紀前期建立的高麗王朝同名,但把二者等同起來,而且說高麗王朝就是高句麗的繼承者,是缺乏根據的。

3.遼與高麗的宗藩關系

統和十年,遼對高麗的大舉用兵,使高麗統治者看到了遼朝的強大。由于遼的大兵入境,加之高麗又與遼接壤,高麗只好向遼求和,遼也隨之退兵。[468]第二年,高麗改行遼統和年號,[469]并派侍中樸良柔奉表如遼,表示奉遼正朔,并暫時斷絕了與宋的交往。[470]至此,遼與高麗的宗藩關系代替了北宋與高麗的宗藩關系。

不過,統和中期遼與高麗確立的宗藩關系并不鞏固。統和二十七年(高麗肅宗四年,1009),高麗西京都巡檢使康兆殺死國王穆宗王誦,立王詢為王,是為顯宗,而以穆宗自殺通知于遼。[471]按照中國傳統,藩屬國發生弒君或擅廢立之事為大逆不道,宗主國有權干涉,乃至興師問罪。遼統治者抓住這一顯示宗主國權威的機會,[472]于翌年遣使赴高麗責問,隨后遼圣宗耶律隆緒親自率領步騎四十萬渡過鴨綠江對高麗“撻伐”。遼軍圍攻高麗興化鎮,[473]在通州擊敗高麗軍,擒獲康兆。但遼軍并未因抓住弒君的禍首而罷休,而是繼續攻占了郭州,并渡過清川江進圍高麗西京平壤,未克。統和二十九年,遼圣宗率軍繼續南下,攻占了高麗首都開京,放火燒毀了高麗太廟、宮闕和大量民居。[474]十天后遼軍撤出開京,不久北上回國。遼軍之大舉侵襲,使高麗蒙受巨大損失,也使高麗統治者意識到這個近鄰的強大。遼軍北撤后,高麗遂多次派使赴遼,謝班師、賀冬至、賀遼帝生辰,力求改善與遼的關系。可是遼圣宗卻未就此罷休,于開泰元年(1012)令高麗國王王詢親自赴遼朝覲。[475]對此,高麗國王不能接受,便稱病拒絕。遼圣宗大怒,下詔索要此前高麗逐步向北推進,在鴨綠江下游左側所建的六城,即興化、通州、龍州、鐵州、郭州、龜州。[476]此后數年間,遼多次遣使索要上述六城,甚至幾次派兵攻打六城。同時,遼還在鴨綠江下游建浮橋,以便于出師南下,在鴨綠江下游左側置保州、宣州,作為控制高麗的橋頭堡。[477]但是,幾次進入高麗的遼軍都遭到猛烈抵抗。這期間,高麗曾多次派使到北宋,“仍請歸附如舊”,并于開泰五年(顯宗七年,1016)“復行宋大中祥符年號”。[478]高麗的目的很明顯,即尋求北宋的支持,力圖擺脫遼的威脅和控制,但北宋因實力所限,并未積極回應。開泰七年,遼又以蕭遜寧為都統率大軍侵高麗。遼軍雖然進展迅速,直趨高麗首都,但沿途遭到高麗軍的多次打擊。高麗又實行堅壁清野,伺機出擊,結果遼軍在茶、陀二河間戰敗,損失慘重。[479]

遼與高麗之間持續十余年的矛盾沖突乃至戰爭,給雙方都造成巨大損害。遼統治者的外交威脅和武力壓迫并未使高麗真正屈服。相反在高麗的頑強抵抗下,遼軍幾次遭受沉重打擊,損失很大。而遼軍的多次侵襲,更使高麗軍民傷亡慘重,并遭到巨大破壞。同時,高麗統治者也意識到懸在自己頭上這把遼的利劍,始終威脅著高麗統治者的安全乃至生存,一味對抗下去十分危險。因此,雙方都有重新和好的要求。[480]開泰八年(1019),遼自東京派工部少卿高應壽赴高麗,高麗則派考工員外郎李仁澤到遼東京回聘。開泰九年,高麗“遣李作仁奉表如契丹,請稱藩納貢如故”。[481]此后,雙方使者頻繁往來,高麗又“復行契丹年號”,遼與高麗的宗藩關系遂又恢復。

從遼圣宗太平初年開始直到遼亡為止的一百零幾年期間,遼與高麗一直保持著和平、友好的宗藩關系。首先,高麗方面國王之即位、王太子的確立均要得到遼的承認,由遼皇帝冊封。其次,高麗要定期向遼進貢,獻方物。第三,雙方各種使節來往頻繁,在女真建國并進行大規模反遼前,這種使節往來始終未中斷。遼派往高麗的使臣主要有冊封使、宣諭使、宣賜使、賀使(如賀國王生辰等)、哀使(告哀使、祭奠使、吊慰使等)、起復使。另外遼還經常由五京之一的東京派使,如東京回禮使、回謝使等。高麗方面派往遼的使節主要有告奏使(告嗣位、告立王太子等)、賀使(賀正、賀皇帝、皇后、太后生辰、賀改元等)、問候使、謝使、哀使等等。其中,遼派出的冊封使地位高,禮儀隆重。遼皇帝還向高麗國王贈送禮品,比如遼道宗壽昌三年(1097),派耶律思齊、李湘冊封高麗肅宗王颙,“賜玉冊、圭印、冠冕、車輅、章服、鞍馬、匹段等物”。[482]

遼與高麗的官方交往除政治層面外,經濟、文化交往不多。高麗定期向遼獻方物,遼也給予一定回賜。如大安四年(1088),遼遣使賜高麗“羊二千口、車二十三輛、馬三匹”。[483]大安九年,遼遣使賜高麗羊。[484]不過,雙方沒有大宗官方貿易,也基本沒有邊境互市。大安二年,遼提出在鴨綠江下游置榷場互市,高麗卻遣告奏使赴遼表示反對。大安四年,遼又計劃在鴨綠江下游左岸置榷場,高麗再次遣使乞罷之。遼即使主動在邊境設了榷場,高麗也不積極配合,所以雙方基本未進行官方邊境貿易。《遼史·食貨志》中記有一些市場上交易“高麗之貨”,可能主要來源于民間交易或使臣交易。

在文化上,影響較大的是佛教典籍的交流。道宗清寧九年(1063),遼向高麗贈送《大藏經》。高麗對此十分重視,文宗國王“備法駕迎于西郊”。[485]壽昌五年(1099),遼派蕭朗使高麗,“兼賜藏經”。天祚帝乾統七年(1107),遼使高存壽赴高麗賀生辰,仍賜大藏經。[486]同樣,高麗出版的佛經此時也傳入我國。大康九年(1083),道宗皇帝下詔“僧善知讎校高麗所進佛經,頒行之”。[487]眾所周知,遼代雕印的《大藏經》,即所謂《契丹藏》或《遼藏》以及高麗雕印的《高麗藏》,在保存、傳播佛經方面都起著重要作用。兩國間的佛經交流,堪稱佛教發展史上的盛事。此外,其他典籍也有所交流。統和二十年(1002),“高麗遣使來貢本國《地里圖》”。[488]天慶三年(1113),遼遣永州管內觀察使耶律固赴高麗敕祭王太后,回國前他向高麗索要《春秋釋例》《金華瀛洲集》,高麗國王“各賜一本”。[489]此外,高麗還曾派兒童赴遼學習契丹語,以充與遼交往的譯員。不過,總的來看,高麗在經濟、文化方面與遼的交流,遠不如與北宋交流頻繁、豐富。

在遼圣宗太平以后的約一百年間,遼與高麗也發生若干矛盾和小規模武裝沖突,主要發生在遼與高麗邊界的西段地區。如興宗重熙二年(1033),遼邊兵侵高麗靜州。重熙六年,遼船兵侵鴨綠江入海口一帶的高麗據點等。開泰三年(1014)夏,遼在鴨綠江下游造浮橋,同時在江左岸建保州、宣義軍及宣州、定遠軍二城。[490]高麗方面認為,遼的這一舉措對自己構成嚴重威脅,因此幾次請求遼毀浮橋和城郭,被遼拒絕。后來,遼又在保州、宣州附近建一些附屬設施。如重熙二十三年,在保州城東建弓口門欄。清寧元年(1055),又在兩城附近創亭舍(郵亭)。高麗方面認為,這是遼越來越向自己疆土逼近,因此致書遼東京留守表示反對,請求撤毀。清寧三年,高麗國王說,遼在高麗西北的“松嶺東北漸加墾田或置庵子,屯畜人物,是必將侵我疆也,當亟請罷之”。[491]大康二年(1076),高麗有關部門又以遼在其定戎鎮關外置庵子,請求派使告奏撤毀。其實,這一時期高麗也積極在其西北地區建城置堡,極力向鴨綠江中下游方向擴展疆土。不過,這一時期雙方在疆土糾紛的處理或邊境設施建立等方面都比較慎重。乾統元年(1101),遼東京兵馬都部署移文高麗,“請罷靜州關內軍營”。高麗都兵馬使向其國王指出,“頃在大安中,遼欲于鴨江置亭子及榷場,我朝遣使請罷,遼帝聽之,今亦宜從其請”。[492]高麗肅宗采納了這一意見。可見,雙方在無損于重大利益的前提下,對邊境地區的一般矛盾沖突都能盡力和平解決。在重大問題上,雙方也都很慎重。

遼圣宗太平九年(1029),擔任東京舍利軍詳穩的渤海遺民大延淋囚禁了留守蕭孝先,殺戶部使韓紹勛等人,起兵反遼,旋即稱帝建國,國號興遼。大延淋反遼后,立即遣使向高麗求援,翌年再次派使向高麗“乞師”,但高麗終不為所動。

總之,在遼王朝中后期的一百余年間,遼與高麗之間雖然也出現若干矛盾沖突,但雙方都盡力妥善解決。圣宗太平以后,作為宗主國的遼未再干涉高麗的大政,高麗的主權、領土完整基本得到遼統治者的承認,雙方和平友好相處了一個世紀。這有利于高麗和遼的穩定,有利于雙方經濟文化的發展。正如高麗內史門下省官員所說:“國家結好北朝(按:指遼),邊無警急,民樂其生,以此保邦上策也。”[493]

遼末,以天祚帝為首的統治集團荒淫腐朽,國內階級矛盾、民族矛盾日益尖銳。這前后,其統治下的女真族卻迅速發展壯大。天慶四年(1114),以完顏部為核心的生女真聯盟起兵反遼,翌年建立大金國,此后,金的反遼斗爭迅猛發展,節節勝利。處于窮途末路的遼統治者曾向高麗請兵,但高麗無力也無意介入中國內部的戰爭,對遼的請求置之不理。[494]后來高麗統治者見到遼“有危亡之勢”,遂于天慶六年四月決定在公私文字中“除去天慶年號,但用甲子”。[495]不過,高麗統治者對中國北方政局仍在觀望中,還不想貿然中斷與遼的關系。保大三年(1123)八月,高麗派河則寶自龍州泛海使遼,結果不達而還。[496]公元1125年遼天祚帝被金將俘獲,遼亡。遼與高麗間的宗藩關系至此終結。[497]

(三)遼東南邊境地區的女真諸部與高麗的關系

1.遼前期渤海遺民及女真人的遷徙

遼朝前期,其轄境內的渤海遺民及女真人都曾大規模遷徙。女真族,主要由唐、渤海時居住在松花江下游直至黑龍江中下游地區的黑水靺鞨發展形成的。黑水靺鞨部民改稱女真,多始于唐末至五代前期。渤海強盛時,曾征服大部分黑水靺鞨。所以,很早就有部分被征服的黑水靺鞨人及其所屬或鄰近部落人南遷,有些甚至遷到朝鮮半島東北部。公元936年,高麗國王王建統率諸路軍大舉進攻后百濟時,其中就有“黑水、達姑、鐵勒”人組成的9500名勁騎參加。[498]其中的“達姑”,當為達魯古部人;“鐵勒”當為鐵驪,他們是南遷后進入高麗境內的。遼建國前及建國初,曾多次征女真人,并把部分俘獲人口向南遷徙。這表明渤海后期國勢衰微,早已失去了對黑水靺鞨的控制能力。

(1)渤海遺民的遷徙

天顯元年(926)遼滅渤海,并在其故地建東丹國,由遼太祖長子耶律倍任東丹王。[499]由于渤海遺民的不斷反抗,特別是由于耶律阿保機死后繼承皇位的耶律德光對其兄耶律倍在遠離遼統治中心的渤海故地進行統治很不放心。因此,耶律德光采納了東丹國中臺省左次相耶律羽之的建議,于天顯三年(928)末下令,將東丹國遷往東平(后改為遼東京,今遼寧遼陽)。同時,強令渤海遺民離開故土,遷往東平及其以西、以南地區。一些不愿受遼壓迫,不愿西遷的渤海遺民紛紛逃亡,“亡入新羅(按:當為高麗)、女直”。[500]其中,逃往高麗的人數很多。規模較大的有,天顯九年“渤海國世子大光顯率眾數萬”投奔高麗;會同元年(938)“渤海人樸昇以三千余戶來投”高麗,[501]數十、數百人結伙逃至高麗的次數更多。至于零星逃亡者,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逃往女真聚居區者,文獻上無具體記載,這些渤海人后來多隨女真人的遷徙而南移。還有一些渤海遺民繼續留居在渤海故地。其中有些是“困乏不能遷者”,遼統治者允許他們留居原地;有些是原渤海邊遠地區或山區居民,因當時統治者鞭長莫及而留了下來。此外,居住在原渤海西京鴨綠府地區的一批渤海人,在遼滅渤海時就拒絕投降。東丹國遷徙時,他們堅持在鴨綠江中上游地區生產、生活,其首領稱王,立國號為定安國,成為遼疆域內的國中之國。[502]北宋淳化二年(991)前,定安國通過赴宋的女真使者幾次與北宋通文書,向宋獻方物。這個定安國存在多長時間呢?有的學者根據《高麗史》顯宗九年(1018)正月條有“定安國人骨須來奔”[503]的記載,推測定安國可能在這一年亡于遼。遼統治者對渤海遺民的強行遷徙以及他們的大批逃亡,使渤海故地的人口驟然減少。在渤海亡后的幾十年間,昔日經濟繁榮,人口興旺的中國東北中、東部地區,已變成農牧生產荒廢,人煙稀少,滿目凄涼的景象了。[504]

(2)女真人的遷徙及鄰近高麗的女真諸部

渤海遺民的遷徙和逃亡,給東北北部很多女真部落的南下創造了條件。一些女真部落溯牡丹江而上,進入原渤海上京、東京和中京所屬地區;有的則繼續南下進入朝鮮半島東北部,即渤海南京南海府故地。另一些女真部落遷往西北部松花江以南,其中有些遷入包括朝鮮半島西北地區在內的鴨綠江流域。同時,遼統治者又陸續對不服從其統治的女真部落進行征討,把俘獲的人口南遷。總之,遼統一中國北方后,渤海遺民和女真人都曾大規模遷徙,使東北地區的民族分布格局發生了很大變化。這樣,遼代與高麗相鄰地區的邊民除原渤海的部分遺民外,又增加了大量新遷來的女真部落。

遼前期,高麗王朝的東北邊界繼承了新羅與渤海的邊界,即以泥河(今朝鮮龍興江)一線為界。后來,高麗的東北邊界又稍稍向北推進,移至泥河以北,今朝鮮咸興以南的定平一線。這條邊界線以北,生活著遼統治下的女真部落。由于這些女真部落位于高麗的東北方向,因此高麗稱他們為“東女真”或“東北女真”。[505]

高麗方面所說的“東女真”或“東北女真”屬于遼代女真諸部中的哪些部呢?在《遼史》及《金史》中都沒有鄰近高麗東北邊界地區之女真部落名稱的明確記錄。不過,《金史·世紀》《金史·斜卯阿里傳、高麗傳》中,都把高麗東北邊界以北的那片女真人居住區(今朝鮮咸興周圍及以北地區)稱作“曷懶甸”,而且這一地區還有一條曷懶水,曷懶甸當以曷懶水得名。而《遼史·興宗紀》《遼史·部族表》中均有蒲盧毛朵部界內有曷懶河的記錄。曷懶河、曷懶水當是同一條河。因此,可以推斷,鄰近高麗東北界的女真人當屬《遼史》中多次提到的蒲盧毛朵部。筆者作這種推斷還有個旁證,即《遼史·興宗本紀》重熙十七年(1048)四月甲申條“蒲盧毛朵部大王蒲輦以造舟人來獻”的記事。這表明蒲盧毛朵部人善于造舟,因此他們當居住在大河或大海旁。鄰近高麗東北邊界的曷懶甸正東臨日本海。《高麗史》中還有多處這一地區的女真人乘船到高麗東部沿海地區騷擾的記錄,表明當地人善于造船。因此,一些學者把遼代蒲盧毛朵部定位在鄰近高麗東北邊界這一地區當是可信的。高麗方面所說的“東女真”,也包括蒲盧毛朵部以北的女真人。[506]根據《高麗史》《遼史》的記載,蒲盧毛朵部之北(今朝鮮咸鏡北道及以北地區)的女真人為長白山女真。長白山女真有三十個部落,所以他們也被稱作長白山女真三十部。長白山女真顯然得名于長白山,其分布范圍可能很廣,即長白山以東、東南及以北的女真人都屬于長白山部,居住在今朝鮮咸鏡北道的,只是長白山女真的一部分。渤海滅亡后出現的蒲盧毛朵部、長白山女真,其中肯定有很多渤海遺民,他們有可能是隋唐時期白山靺鞨的后裔,還有很大一部分是遼前期陸續遷來的女真人。[507]

遼前期,高麗的西北邊界約在大同江中上游至龍興江一線上,后來,高麗方面逐漸向鴨綠江下游方向擴展,即這段邊界的西段逐漸向北推移。鄰近高麗西北邊界的也是遼統治下的女真人,高麗方面稱他們“西女真”或“西北女真”,遼統治者稱他們為“鴨綠江女真”。他們也當由部分渤海遺民和遷來的女真人組成。[508]

遼代,統治者為便于治理不同生產方式、不同風俗習慣的各族部民,在中央確立北、南面官制,在地方則為部族制和州縣制并行。具體說來,對以畜牧、漁獵經濟為主的契丹、奚、女真人等,由中央北面官管理;同時保留各族原有的部落組織,即以部族制行使地方軍政職能。對以農業經濟為主的漢族,西遷渤海人等,由中央的南面官管理,在其聚居區設立州、縣。因此,蒲盧毛朵部、長白山女真、鴨綠江女真,都保留著各自的部落組織。[509]遼統治者分別在他們的聚居區建立大王府,即長白山女直國大王府、蒲盧毛朵大王府、鴨綠江女直大王府,任命他們各自的首領為大王。大王下面的重要官員,也由遼統治者在各部上層首領中任命。由于這三大部女真距遼的統治中心都比較遠,所以遼統治者對他們和對東北中北部的女真各部一樣,都采取羈縻而治的辦法進行統治。各部要定期向中央進貢,首領要定期到中央朝覲,不按時進貢者要受懲罰,其他方面則由大王等自行管理。在鴨綠江下游,特別是在靠近鴨綠江入海口兩岸地區,由于是軍事要道,又是遼、高麗使者往來必經之地,遼設置若干州、軍,派官、派兵鎮守,軍政事務直接隸屬于遼之東京。[510]

2.蒲盧毛朵、長白山、鴨綠江諸部女真與高麗的貿易及友好往來

(1)三部女真邊民與高麗的貿易

蒲盧毛朵部、長白山和鴨綠江女真由于和高麗鄰近,加上遼統治者實行羈縻政策,對他們的限制不是很嚴,因此這三部女真人與高麗的往來比較頻繁、密切。這種交往,主要是進行貿易。渤海強盛時,其農業、手工業都很發達,但發展不平衡,與新羅相鄰的南京南海府、西京鴨綠府地區相對落后一些。遼滅渤海以及渤海民眾的反抗等一系列戰爭,渤海遺民的大規模遷徙、逃亡,又給這兩個地區造成很大的破壞。遼前期從北方陸續遷來的女真人,經濟以漁獵、養馬為主,農業起步晚,手工業不發達,衣著材料和很多其他生活用品比較缺乏。所以,他們常以自己的馬匹、獵獲物和某些手工制品與高麗交換。[511]

女真用以和高麗交換的大宗貨是馬匹和貂鼠、青鼠皮等所謂的土物。《高麗史》中這類記載相當多。如高麗定宗三年(948),“東女真大匡蘇無蓋等來獻馬七百匹”。[512]顯宗三年(1012),“女真酋長麻尸底率三十姓部落子弟來獻土馬”,[513]顯宗九年,“西女真渠逸等二十余人來獻土馬”,“東女真酋長阿盧大等來獻土馬、貂鼠皮”,[514]顯宗十二年,“西女真毛逸羅、那忽邏等來獻土馬、貂鼠皮”。[515]文宗三十一年(1077),東女真來獻“駿馬”等等。[516]文宗三十三年、宣宗八年(1091),“西女真”和“東女真”還分別向高麗獻過駱駝。女真人一般不養駱駝,可能是從契丹人那里交換來的。上舉高麗顯宗三年女真麻尸底所率三十姓部落,顯然就是《遼史》中所說的長白山女直三十部。值得重視的是,《高麗史》還記錄了這三十部的姓氏,只是他們用音譯記錄的文字與《金史》中慣用的不同。其中也有若干明顯可辨者,如尼方固即尼龐古,暈底憲即溫迪罕,烏林大即烏林達,排門異當為裴滿,云突梨當為溫都(后改寫溫敦),滿尹伊當為完顏,等等。[517]

在女真與高麗的貿易中,還經常看到兵仗、兵器等物。如高麗顯宗九年,東女真“四十余人來獻馬及甲鍪”,[518]顯宗二十年,西女真一百余人“獻土馬、兵器”。[519]所謂的兵仗、兵器,多為女真人特有的楛矢、弓弩。如高麗顯宗二十一年四月,東女真曼斗等一次就向高麗獻“楛矢十一萬七千六百”;五月東女真蘇勿蓋也獻“楛矢五萬八千六百及器仗”。[520]東女真有時還向高麗獻“戈船”,這與前舉《遼史》中蒲盧毛朵部人向遼興宗獻造船人一樣,表明鄰近高麗東北界的女真人善于造船,也是當地女真人為蒲盧毛朵部的旁證之一。應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女真與高麗交換的物品中還有鐵器。高麗顯宗九年正月,“西女真未閼達等七人來獻甲鍪及馬”;[521]二月“西女真凌舉、渠伊等來獻皮、鐵甲”。[522]顯宗二十一年,東女真睦史、阿骨等“來獻馬及鐵甲、楛矢”。[523]這些鐵制品有可能是渤海遺物或交換得來的,但有些也可能是女真人自己冶煉的,因為女真溫都部、加古部(亦作夾古)很早就以善于冶鐵聞名。

《高麗史》中一般把女真人攜貨物到高麗進行交換,稱作“來獻”或“來貢”。但是,這里所說的“貢”“獻”,與蒲盧毛朵部、長白山女真、鴨綠江女真向遼中央的進貢不同。因為上述三部女真是遼的屬民,由遼設置的三個大王府分別進行管理。他們向遼進貢是必盡的義務,要定期進行,失期要受懲罰。如重熙十二年遼“以斡朵、蒲盧毛朵部二使來貢不時,釋其罪”,[524]就是明證。三部女真對高麗的“貢”或“獻”則不是義務,且次數、時間不受高麗制約,完全是女真人自愿與高麗進行的貿易。高麗方面對東、西女真“貢”“獻”的各種物品,有時會按等論價酬值,有時則以“賞”“賜”等方式給予相應的回報。前述高麗光宗三年東女真獻馬七百匹,高麗方面就“閱馬為三等評定其價,馬一等銀注子一事,錦絹各一匹;二等銀缽一事,錦絹各一匹;三等錦絹各一匹”。[525]高麗方面以“賞”“賜”名義回報的物品主要為衣著材料、生活用具,如“賜衣帶貨物”“賜衣著銀器”“賜匹段”“賜例物”等。因此,《高麗史》在記述女真人到高麗時使用的“貢”“獻”或高麗的“賜”“賞”只是形式,實際雙方進行的是以物易物的貿易。

遼代女真諸部邊民與高麗的友好貿易,一直持續到金建國前夕,而且相當頻繁。這種貿易補充了各自所需,豐富了雙方的經濟生活。對高麗來說,女真大量馬匹的輸入,補充了軍事和運輸之需,貂皮、青鼠皮等也滿足了統治階級的生活需要。同時,貿易往來也有助于高麗邊境地區的安定。因此,高麗統治者很重視與遼女真邊民的貿易。除邊境地區雙方互通有無外,還允許女真人到其首都開京貿易。高麗在開京修建館舍,專供接待來此貿易、“覲見”的女真人使用。不過,女真到高麗首都交易者,往往是由其氏族、部落首領率領下的幾十人、上百人組成的龐大隊伍,有時甚至是幾部人馬同時到達。這樣一來,對高麗造成巨大壓力。為此,高麗文宗三十五年(1081)時規定,女真人“留京毋過十五日,并令起館,以為永式”。[526]對女真三大部而言,與高麗的貿易使其得到些自己不能生產的絹帛或其他手工業品,補充了自產不足的麻布和某些生活用品。當時,高麗的經濟、文化都領先于女真。女真與高麗的貿易和往來,促進了其經濟文化的發展。遼前期,蒲盧毛朵部、長白山、鴨綠江女真缺乏耕牛,農業發展遲緩。高麗耕牛的輸入,促進了這三部女真養牛業的發展。12世紀初生女真聯盟與高麗爆發曷懶甸之戰后,高麗統帥尹瓘一次就掠走曷懶甸女真耕牛三百余頭。耕牛的迅速繁殖、高麗先進生產技術和經驗的傳入,使朝鮮半島東北、西北部女真的農業發展迅速,糧食產量增加。高麗顯宗十一年(1020),東女真酋長達魯等,一次就向高麗“獻蕃米三百石”。[527]看來,當地女真的糧食生產已小有剩余。女真早期“不知歲月晦朔”,后來傳入高麗日歷,同樣有利于其生產。

(2)三部女真與高麗的政治性關系

三部女真與高麗經濟上的頻繁往來,促進了雙方其他方面關系的發展。由于高麗與其所謂的“東女真”“西女真”陸地相連,水路也都很近,與他們的關系是否融洽直接關系到其邊境地區的安危。因此,高麗統治者主要以懷柔政策對待這三部女真。高麗不僅在邊境或進京貿易方面給女真提供方便,還從政治方面進行籠絡。高麗統治者對與其保持友好關系的三部女真氏族、部落首領,往往賞予爵秩,以示恩寵。從《高麗史》的記載看,高麗對經常來貿易的女真首領授予的爵秩有佐尹、中尹、甫尹、正甫、元甫、正朝等,還有寧塞將軍、寧遠將軍、柔遠將軍、綏德將軍、歸德將軍、奉國將軍、懷化將軍等等。前者是高麗所謂“鄉職”一類的頭銜,后者是類似高麗武散階而專為女真人設置的,對女真人來說都是虛銜,與遼授給他們管民的實際職務稱號不同。[528]對那些經常到高麗,或對高麗有過幫助的女真首領,高麗統治者還往往增其爵秩。比如高麗顯宗十年(1019),“東女真毛逸羅率眾來朝,增階職”。[529]德宗即位年十月(1031),“東女真元甫開老等四十六人來朝,增爵賜物”。[530]靖宗四年(1038),“東女真歸德將軍高之問來朝,改授懷化將軍,傔從皆授職”。[531]遼與高麗從公元11世紀20年代起,宗藩關系日益穩定,雙方交往頻繁。但是,鑒于以往遼數次入侵,高麗對遼仍存有戒心,因此,高麗方面限制受遼統治者信任、重用的女真首領入高麗,以免這些人為遼提供有關高麗的情報。如發現與遼中央關系密切的女真首領入高麗還予以拘留,以警告他人。但是事實上仍有不少持遼中央“職牒”“官誥”的女真首領到高麗貿易,高麗統治者為維持關系,只假作不知而已。對三大部女真首領來說,與高麗保持一定的禮儀性往來,即高麗方面所說的“朝見”,也可以獲取不少好處。首先,這種往來可以聯絡感情,便于進行貿易,獲得經濟上的利益。其次,通過這種禮儀性往來,女真首領可得到些賞賜;而高麗授予女真首領的爵秩雖說是虛銜,卻有利于提高他們在本部民眾中的威望,鞏固其地位。

11世紀20年代遼與高麗的宗藩關系穩定后,遼已不再發兵侵襲高麗。此后,高麗抓住機遇在其西北面慢慢向鴨綠江下游發展;在其東北面也漸漸向今龍興江以北開拓。且在新開拓區即原女真人居住地置州、設關、修城、建鎮。這樣一來,原來緊鄰高麗的一些女真部落,就處在了高麗的控制范圍內,有的則和高麗的據點犬牙交錯。處在這種條件下的女真部落與高麗的聯系更密切,來往更頻繁,因而有的主動歸附于高麗,有的因環境的關系不得不聽從高麗約束。這些女真人,有的還成了高麗的編戶。比如高麗顯宗二十年(1029),“東女真大相噲拔率其族三百余戶來投,賜渤海古城地處之”。[532]靖宗六年(1040)九月,“北女真將軍尼迂火骨輔來投,賜田宅處之圻內”。[533]同年十月,“西北女真仍老化等十三人來投,命充為課戶”。[534]文宗元年(1047),“東女真將軍耶于害等六人各率其眾款塞,賜田宅處之內地”。[535]高麗方面之所以把“歸附”的女真人安置在“內地”,是因為擔心他們如果仍留居原地,與其他女真部落相鄰,容易反復。

高麗為鞏固其邊疆統治,有時還主動對緊鄰其境的遼邊民進行“招諭”,使他們納入高麗統治之下。高麗文宗二十七年(1073),居住在清川江南高麗平虜鎮附近的女真首領骨于夫、要結等由于“再蒙招諭”而歸附于高麗。他們本來擔任遼的“大完”職務,這時又接受了高麗官銜。骨于夫、要結還表示要“與狄耶好等五戶引契丹化內蕃人內徙覓害村附籍,永為藩屏”。[536]這段資料還揭示,由于朝鮮半島北部多為山區,交通不便,當時在遼與高麗交界地帶還有在政治上處于真空,俗稱“三不管”之地的女真人或渤海遺民。他們和高麗邊界以北的“契丹化內”,即作為遼之臣民的廣大女真人有所不同。這些族群后來有的歸附于高麗,有的則加入了遼后期形成的生女真聯盟。某些女真村落歸附高麗,還與高麗介入緊鄰高麗邊界之女真氏族部落間的矛盾或仇殺有關。遼咸雍九年(1073),高麗定州(今朝鮮定平)一帶歸附高麗的女真首領,與東面“三山村海邊女真人有仇”。為此,一些已歸附高麗的女真人聯合起來,向東面三山村等地的女真發起進攻,高麗則派定州郎將文選等監戰。結果東部沿海村落二百余人被殺,三百多人被俘。高麗軍官的介入,使附近未歸附高麗的女真人感到壓力和勢孤,所以不久高麗長城外側、定州周圍的十幾個女真村落也不得不歸附高麗,由高麗設的“歸順州”管轄。[537]從11世紀中葉起陸續歸附于高麗的女真人,后來都與高麗人融合了。

3.蒲盧毛朵部、長白山、鴨綠江女真對高麗的騷擾、掠奪

10世紀后期至11世紀,遼邊民蒲盧毛朵部、長白山和鴨綠江女真正處在向文明社會過渡階段。一些氏族、部落首領為了獲取更多的財富,便對鄰部乃至鄰國高麗進行掠奪。而且,這三部女真的經濟當時還較落后,很多生活用品匱乏,貿易有時又滿足不了他們的需要,因此常常對經濟比較發達的高麗進行騷擾、掠奪。高麗西北的鴨綠江女真,主要從陸路對高麗進行掠奪。高麗東北的蒲盧毛朵部及其以北的長白山女真,除從陸上對高麗騷擾掠奪外,由于他們有很多部落東臨日本海,因此也經常從海上對高麗東部沿海地區進行抄掠。

從10世紀后期開始,鴨綠江女真就進入高麗境內殺掠吏民,驅掠丁壯。穆宗五年(統和二十三年,1005),“東女真寇登州,燒州鎮部落三十余所”,[538]顯宗二年(統和二十九年),“東女真百余艘寇慶州”。[539]慶州距朝鮮半島東南端海岸不遠,女真人組織龐大的船隊到這里來掠奪,表明他們有較高的造船和航海能力。此后在相當長的時間內,東女真即蒲盧毛朵部和長白山女真對高麗的騷擾相當頻繁。如,顯宗六年(開泰四年,1015)“女真以船二十艘寇狗頭浦鎮”,[540]顯宗十九年(太平八年,1028)五月,女真攻平海郡,十月“東女真賊船寇高城”,接著又侵龍津鎮,虜高麗“中郎將樸興彥等七十余人”。[541]靖宗十一年(重熙十四年,1045),鴨綠江女真“百余人侵寧遠鎮長平戍,擄掠軍士三十余人”。[542]女真對高麗北部和東部沿海地區的騷擾、掠奪,威脅著當地高麗人民的生產、生活。為此,高麗統治者采取不少措施阻止和打擊女真人的侵襲。首先,利用與高麗關系好的女真人提供情報,事先防備。其次,通過一些部落首領,對經常進行騷擾掠奪的女真部落進行勸諭或警告。靖宗九年(重熙十二年),高麗就通過女真柔遠將軍沙伊羅等,“誘致水陸賊首羅弗等四百九十四人詣和州館請朝”。[543]不過,上述辦法收效不大。一些經常與高麗貿易且得到高麗爵秩的女真首領,往往暗中進行騷擾、掠奪,因為掠奪比貿易更方便,獲利也更多。高麗方面如果發現這種情況,則在他們再來貿易時奪其爵秩,加以拘留,甚至處以極刑。文宗四年(重熙十九年,1050),東女真“鹽漢等十五人以曾犯邊”被拘留,[544]第二年,東女真阿骨等七十七人也因犯邊,被高麗拘留于廣仁館。[545]文宗十年(清寧二年),東女真柔遠將軍沙支何等二人,因為曾經“掠朔州人物”,被高麗斬首。[546]

為了更有效地防御女真的騷擾、掠奪,高麗統治者多次動用軍隊,阻擊、打擊入境的女真人。靖宗二年(重熙五年),東女真乘船掠奪高麗三陟縣桐津戍。高麗事先得到情報,“設伏草莽”,“斬俘四十余級”。[547]文宗五年(重熙二十年),“女真寇邊,遣軍士擊斬五十九級”。[548]文宗二十二年(咸雍四年),高麗水軍兩次在椒島與女真兵船激戰。有時高麗軍隊還主動出擊,深入大洋或遼朝境內進擊女真人。靖宗九年(重熙十二年),高麗沿海分道判官皇甫瓊,“領戰艦深入大洋奮擊水賊,俘斬甚多”。[549]文宗十一年,高麗東路兵馬貳師侍御史深入到遼境內襲擊女真人,破其屯落二十余所。文宗三十四年(大康六年),高麗甚至派步騎三萬余人分道襲擊東女真,擒斬430余人。[550]可見,女真諸部對高麗的騷擾,不僅給高麗人民帶來災難、破壞,自身也付出了巨大代價。高麗方面的種種努力,并未能徹底阻止女真諸部的騷擾,這種武裝掠奪一直持續到金王朝建立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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