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空曠的大殿里,文判官崔廣仁正咬著筆頭,在那搖頭晃腦。
他本就是這陰山郡的文判,可如今,昔日的城隍爺,黑白勾死,武判官,通通魂滅道消,就他一個文判被上邊提溜回來,干些累死累活的事。
看了看案頭上堆積如山的章冊,他真想敲碎了腦袋再死一回。
這些章冊里,有一大半是陰山城衙門等大虞朝官屬機構送來的,大多把百姓的功過賞罰和壽元增減寫在了一起,都需要他一一整理出來,修成宗卷,由城隍爺蓋了章印,最后才能寫入生死簿中。
拋開這些章冊,令崔文判更惱火的,還是身后百子柜上堆滿的卷宗。
畢竟上一卷生死簿已毀,只能把過往塵封已久的卷宗調取出來,由他這個苦命兒寫到新的生死簿里,上邊一直忽悠要調其他郡城的文判過來,可影子都還沒瞧見。
“可憐我崔廣仁,欲為山水郎,偏偏縮在這小廟里,摧眉折腰事城隍。”
崔文判俯在案頭,一時神傷。
在他身前,也是大殿的中央,有一處刻滿符文陣法的石臺,上面立有一道渾白光柱。
一疊古舊厚重的金皮大冊,正悠悠懸浮在里邊,正是那生死簿了。
樓毅立在一旁,倒也沒想到,這么容易便尋到此寶。
不過這生死簿既然能統攝一方生死,想來也必須要和一方天地相勾連,才能持續不斷地運轉下去。
所以祭放在法臺上,倒也合理。
樓毅就這么靜靜等在一邊,直到這崔文判領著鬼差,神思不屬地出了門去,才悄悄行動起來。
他來到那堆滿卷宗的百子柜前,身化幽霧籠罩上去,一時間,所有的卷軸都抖動著飛了出來,然后一張張鋪開,在大殿里上下亂竄。
只是過了片刻,樓毅便把東西找了出來,然后讓其余卷宗紛紛物歸原位。
案頭上,樓毅把老母親的生平粗看了一番,倒是和他了解的差不多。
薛老太這一生,涉及壽元削減的罪過也就一條,正是因前朝軍伍遺孀之身,被判了十年減壽。
而她壽終正寢之日,正好是五日后“寒露”那天。
樓毅不再遲疑,操控著一旁的判官筆,開始對卷宗進行修正。
只見他一筆落下,在減壽條目的“十”字上方,寫了個“五”字下去,一時間,原本的“十”字便迅速隱去,顯然這卷宗也不是尋常之物。
樓毅沒有直接刪去條目,主要還是不想引人注意,橫生枝節。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在薛老太剩下的陽壽里,會嘗試引她入修行,如果老人家實在無心此道,那便好好陪她到壽元耗盡。
改好了卷宗,樓毅便循著之前崔判官的樣子,把那卷宗浮到了生死簿所在的石臺旁邊,卷宗被那法陣的白光一照,頓時一溜溜黑色的古字便竄了出來,紛紛鉆入到生死簿里。
做完了這些,樓毅再次物歸原位,確定周圍看不出什么紕漏以后,才飄然出了大殿。
解決了此事,樓毅心里的石頭便放下了。
至于陰山城中之事,自己當個隨緣看客就好。
說起來,最近還有一件事,讓樓毅心里頗有些懸著。
那太清觀孟老頭離開云襄國也有六七日了,以他的腳程,這兩天怎么也該到了。
如今陰山城里眼線眾多,幾乎不會有人眾目睽睽之下,御劍入城。
所以兩日前,他便放了不少蚊蟲出去,在陰山城各處出入要道盯梢著。
可始終沒瞧見人不說,還有一批蚊蟲憑空消失掉了。
要知道,這些蚊蟲已有了化虛的能力,雖沒有多少道行,但若想遁走,一般的修士很難困得住。
樓毅心里有種預感,那孟老頭已經入了這陰山城。
大虞朝五百年立世,為了統攝天下修行人,搞出了一寺一觀一星臺在那鎮著。
一寺,說的是寂照寺,寺中主持妙覺禪師,傳聞是六世佛陀輪回轉世,如今這第七世,也已在三十年前證得了頂上三花。
不過這寂照寺大多是過問妖鬼邪魔之事,對于尋常的修真界干戈,卻是很少干預的。
一觀,自然是說的太清觀了。
畢竟這修真界里有“天下修士出道門”的說法,大虞朝自然是把太清觀捧得極高。
當代觀主張仙庭,更是直接被人皇冊封為道首,大有統領天下道門之意。
這太清觀在大虞境內,共立有九座被尊為圣地的道觀,其中各自供奉著一把以“太”字賜名的道劍,合稱為九太道劍。傳聞每一把道劍出山,都有秉承大道,扭轉乾坤之威勢。
樓毅早就懷疑,那位孟老頭,就是其中一把道劍的執劍人。
至于這最后的“一星臺”,則是大虞朝鼎鼎大名的司天臺了。
太清觀雖和朝廷走得近,但終究不是朝廷的直屬機構。
這司天臺則不然,早年雖只是大虞朝掌管星氣讖緯的閑散之所,如今卻代表大虞,在明面上統攝修真界諸事,風頭甚至還壓過了太清觀一籌。
如今太清觀的執劍人都已經到了,司天臺的人卻遲遲還未露面,只怕又是個背后黃雀。
心里一番計較后,樓毅神意歸身,看看窗外,夜色已經深了。
堂屋里邊,此時仍有一陣陣微弱的燭光晃動著。
樓毅從榻上起來,取了棉衣批上,來到堂屋,卻見那燭光是從雜物房里傳來。
他神識一掃,卻見薛老太正低垂著頭,拿著根細毫筆,在一張宣紙上小心勾畫著。
樓毅淡然一笑,大大方方走進那屋子,來到了案頭邊上。
“喲,你怎么還醒了。”
薛老太嚯嚯淺笑一聲,好像是小秘密被人逮到了一般。
“您不也沒睡么。”
“我那是睡不著,最近老犯困,白天就把該睡的覺都睡完了。”
樓毅來到老太太身后,輕輕倚在她瘦小的肩膀上,小聲道:“以后就不會了,您身子骨可硬朗著。”
薛老太回頭拿眼神剜了他一下,笑罵道:“這么大了還蹭娘啊,以后我老太婆走了你可怎么辦。”
樓毅心頭一動,那種滋味他自己也說不上來,自己一個兩百年的修行人,卻總想親密地呆在老太太身邊承歡膝下。
“您這畫的是父親?”
樓毅掃了一眼,老太太的運筆顯然抖得厲害,畫上的男子除了眉宇間能瞧出些英氣來,其他地方都勾勒得有些糟糕。
只看形貌,自然也和印象里的父親八竿子打不著。
“是啊,老了,我這兩天,越來越記不住他的樣子了,所以就想把他畫下來。”
“可是啊,人不中用了,你看我忙活了大半時辰,都畫了個什么出來。”
樓毅陪在邊上與老太太一陣閑聊,突然想起了之前老太太寫的那首小詞,往旁邊一掃,發現正被一些雜物壓在一角。
樓毅將那首小詞取出,輕聲念了一遍。
“天上仙無樂趣,人間性有頑愚。庭中有幸看經書,不覺鬧里人情。窗外橫山入畫,門前流水堪聽。一點殘燭照孤身,兩自風中安寧。”
老太太一聽,竟是老臉一紅,捉狹道:“別念別念,真是煩人,哪有當著人面念人詩的。”
樓毅也是一樂,笑問道:“您說仙無樂趣,可若真是有條成仙路擺在您面前,您會如何選?”
老太太仿若沒有聽到,自顧自拿起了畫像,吹了吹上面的墨跡。
“我兒時一身男子氣,總想不落須眉,當個馬鞍上的女巾幗。”
“無奈沒那本事,便想著骨頭要硬些,以我手中之筆,為天下苦難者說話。”
“沒想到時運不濟,一事未成便被強權打落到塵埃里,做了一輩子農家婦。”
“有你這老小子陪著,日子倒也樂呵。可是娘偶爾還是在想,要是能重來一次,那該多好啊。”
“兒啊,有時候,我都快忘了,我叫薛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