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山城,趙姬酒棧。
一間頗顯古韻的客房內,點有一爐檀香。
屏風后面,阮幼薇盤腿坐在床榻上,正在運功修行。
昨夜在雀頭山中吃下的啞巴虧,倒是讓此女收了玩性,多了些苦修證道之心。
“咦?”
阮幼薇俏目微睜,剛才心念一顫,竟然覺察到一絲傳靈鶴的波動,似乎就在小樓外。
各家修士的傳靈鶴中,都有神識凝練的烙印符文,這符文結合了往來修士的諸多秘文,可說是一鶴一印,一旦靠近兩方修士,便會與其心生感應。
阮幼薇見這感覺似是而非,正是狐疑,誰知窗臺上一道陰影劃過,似有游龍遁走。
阮幼薇頓時警覺起來。
然而下一秒,那傳靈鶴的波動再次一蕩,阮幼薇瞳孔一怔,立刻從床榻上起來。
剛才那波動里的烙印符文,分明是自己留給樓先生的,難道?
她趕緊來到窗前把窗戶推開,翹首一望,只見樓檐之間,一只黃紙鶴正領著一片黃紙來回盤旋。
正在這時,阮幼薇只覺窗前清風一拂,吹得她鬢發紛亂,而樓先生的聲音,也似有似無地在她耳邊心上響起。
“阮姑娘,一疊黃紙寄魂,暫且放在你處保管。你需尋得三寸玉器,將黃紙鎮入,今夜自可無恙。”
話說到這,樓毅覺得有必要畫龍點睛一下,才襯得起高人風范,于是頃刻間搜腸刮肚一番,緩緩道:“垂絲三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
“你我難肉天下白骨,便安一屋孤魂寄處吧?!?
話音一落,阮幼薇再聽不到絲毫動靜,似乎樓先生已經去了,然而她強自鎮定的神情下,心潮激蕩已快溢上臉頰,十根手指更是緊緊掐在窗檻上。
這陰山城里群狼環伺,誰又會顧忌那些無主孤魂?
只有樓先生,敢在天下人眼皮子底下撥弄風云,縱千萬人而獨往。
難肉天下白骨,便安一屋孤魂寄處。
這是何等悲憫的胸懷。
難怪那老牛說,先生是游走俗世的真仙,誠不欺我啊。
離鉤三寸,子何不道?
子何不道...?
先生莫非是要點化于我,引我開悟?
無論如何,今夜這事,便是豁出命去,也要妥善辦好。
日后先生跟前,自有無窮好處。
哎呀,自己怎地又開始起那些小心思。
阮幼薇心緒回轉,自然察覺不到,樓毅的神意依然飄在她旁邊,正一臉納悶的瞧著她。
這丫頭發什么楞呢?
正在這時,遠處烏云卷動,阮幼薇抬頭一望,只見遠處天際,黑白二官已經駕霧而來,那轉動的哭喪棒真如個遮天大傘,眼前盤旋的黃紙頓時獵獵飛舞,透出一片嗚咽聲響。
此女再不敢拖延,袖口一張,頓時將一張張黃紙收入其中,然后關好了窗戶。
但凡是勾死官,至少也是頂上生花之輩,阮幼薇不過是筑基修為,這陣仗哪里是她能抵擋的。
先生說,只要有玉器鎮魂,今夜自可安然無事。
要說玉器,她身上的配飾就有幾件,大小也介乎三寸之間,可袖里這么多魂魄,靠幾件配飾能不能鎮住,那就兩說了。
一想到屋外那攝魂勾魄的陣仗,阮幼薇不敢去賭。
先生今天交代的事,必須給辦妥當了。
于是她徑直出了房屋,快步來到隔壁扣響了房門。
“誰???”
屋內傳來一個溫婉的聲音。
“姑姑,是我。”
“你這丫頭,這么晚了怎么還不休息?”
“幼薇有件關乎阮家興衰的大事,要求姑姑相助。”
聽她這話,屋里人顯然頗感詫異,沉默片刻后,房門咯吱一聲開了。
阮幼薇趕緊入內,卻見一個端莊熟透的美婦,正側身坐在床檻邊上。
“姑姑,你先用你的寶青葫蘆將這些鬼魂鎮進去。”
那婦人眉眼一跳,沒想到侄女一來,就先給她露了一袖子鬼魂瞧瞧。
“胡鬧!”
她只當是阮幼薇偷溜出去收來的,正要再訓斥,誰知屋里突然就氣溫一降,窗戶外陰風大響。
阮幼薇大急:“姑姑,勾死官已經追來了,你趕緊把他們收進葫蘆里。個中緣由,幼薇一會再說給你聽?!?
此時箭在弦上,那婦人也無暇再多問,當即抓住脖頸間一條秀美的金鏈,輕輕一扯,便從羅衣下取出個晶瑩剔透的翠玉葫蘆。
那婦人將葫蘆捏在二指之間,向著阮幼薇袖口一伸,只見一陣流光吞吐,那一張張黃紙頓時被攝入到葫蘆嘴里,做完這些,又從枕頭下取出個古舊的盒子,將葫蘆妥善收好。
這勾死官以勾魂攝魄聞名,她雖是金丹修士,與他們同為生花之境,但論起修為來,怕還是要弱上一線,到底能不能瞞住,婦人心里也是打鼓。
“門中宿老還未到這陰山城,你這丫頭,盡給我找事?!?
誰知阮幼薇倒是頗為鎮定,侃侃道:“姑姑,你大可放心。有高人指點我了,只需將這些鬼魂鎮好,今夜便大可無事?!?
“高人?”
一聽這話,那婦人反而心中一沉。
高人哪是那么容易碰上的,就怕是有人拿這丫頭當槍使,以此拖累劫量劍宗。
不過此時有陰差巡游在外,未免隔墻有耳,她也不便再多問下去,只拿眼神剜了阮幼薇一眼。
二人就這般坐在床前,任憑窗外陰風呼嘯,萬物作響,直到一刻鐘后,周圍才漸漸消停下來。
“姑姑,我...”
未等阮幼薇說出口,那婦人便立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阮幼薇立刻會意,繼續靜默下來。
片刻后,轟隆!
窗外忽地金光一閃,如同打了個響雷。
隨后,就聽見一道厚重渾圓的聲音,從這酒棧內傳出。
“我佛慈悲,爾等若再是久窺不去,老衲便是低眉菩薩,也要化作怒目金剛了?!?
阮幼薇神色一喜。
“是枯禪大師?!?
那婦人眉間也舒展開來,淺笑道:“沒想到枯禪大師早已到了,有他這位元嬰期大修士在,我三宗弟子應該無虞了?!?
阮幼薇心想,難怪樓先生說今夜無恙,他必然早就知道枯禪大師已到,假借他人之勢來敲山震虎。
樓先生的手段,真是何其高妙啊。
姑侄二人閑坐床頭,直到又過了一刻鐘,那婦人才說道:“現在可以說了,到底怎么回事。”
阮幼薇一臉討好地把住婦人手臂,然后從昨夜雀頭山中說起,把事情一一分說了遍。
當然,她將自己與山妖定下奴契這一段給省卻了。
那婦人聽完,心中也反復盤桓了幾遍,更是把樓毅的幾句話,在嘴邊淺淺念叨著。
“垂絲三尺,意在深潭,離鉤三寸,子何不道?!?
“你我難肉天下白骨,便安一屋孤魂寄處?!?
阮幼薇見姑姑一時入了神,猜到她心境也如自己一般震蕩,所以乖乖呆在一旁,低頭淺笑。
良久以后。
那婦人才牽過阮幼薇小手,感嘆道:“只怕這回真讓你這丫頭撞上了仙緣。”
“這位先生修為如何,倒不好說,但境界之高,便是那些傳聞中三花聚頂的高人,也未必能及。無論他是不是化凡的真仙,我們都萬萬不可怠慢,幼薇你今夜行事,倒是讓姑姑我刮目相看?!?
阮幼薇被她這么一夸,耳根子都有一些泛紅了,隨后便見自家姑姑,珍而重之地從床頭取出那寶玉葫蘆。
“幼薇,明日我便隨你一起去拜會樓先生?!?
“你我情同母女,這仙緣,怎么也得讓姑姑蹭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