籬墻外,阮幼薇心頭頗亂。
小手攏在云袖里,緊緊攥成一團。
“姑娘如何識得樓某人?。俊?
一聽樓毅問話,阮幼薇早有腹稿,于是緩緩道:“昨夜山中遇妖,幸得靈牛幫襯,聽聞那靈牛主人姓樓,應該便是先生您了,我們也是一路向鄉民打聽,才尋到您這住處。”
小院里,樓毅趕巧和老牛對視了一眼,埋汰道:“又是為了你慕名而來?!?
鎖了柴門,先把那些番薯的事擱一邊,樓毅出門把阮幼薇領進了堂屋,取了一爐熱茶摻上。
不過此女從進入小院開始,視線就一直鎖定在牛棚那邊,直到在桌前坐下,才試著平復心頭的驚愕。
那修成法相妖身的老牛,能與那山妖針鋒對峙,卻甘愿委頓在這狹小雜亂的牛棚里?
眼前這平平無奇僅剩風骨可言的長者,真有這般厲害?
還是說,他真就是一位隱世的真仙?
“阮姑娘找來是為何事啊?總不能就為了看我家老牛一眼吧?!?
阮幼薇淺笑一聲,早就備好了說辭。
“先生,咱們修行之人講究緣法,昨夜老牛背上,有一小子,名叫陳平,我看他根骨不錯,就動了收徒之念。昨夜來去匆匆,此時才特來尋訪,倒是先一步打聽到了老牛,不對,是先生的住處?!?
說到這,阮幼薇咳嗽了一聲。
只因覺得自己娓娓道來,太過順暢,還有些過于文縐,擔心在樓毅心中,落個背稿的嫌疑。
“所以,此時拜訪先生,一來是為了拜謝靈牛,二來嘛,也是指望先生給指個路,讓我好快些找到我那好徒兒?!?
樓毅雖聽出此女言語縝密,有些刻意了,但他沒那心思辨她話中真假。
樓毅上輩子當道士的時候,就有一句話常掛在嘴邊。
無關緊要之事,不值得深究,無關緊要之人的心事,更不值得深究。
而這世間十之八九的人和事,都是無關緊要的。
只見他把玩著手里茶杯,手一揮,指了指屋外不遠處一方房檐。
“那就是陳家人的住處,不過剛才游花街回來后,陳平隨他父親去內城送貨去了,這會屋里估計沒人。”
阮幼薇聞言,反而眉目一喜,又悄悄收斂起來。
“若是先生不嫌我叨擾,幼薇就在此處等著,正好這壺里的茶還得再多煮幾遍,才能出味,先生親手煮的東西,幼薇可不想囫圇吞棗一般,草草喝下。”
阮幼薇能在無垢山里得到眾多宿老寵愛,這嘴皮上的本事自然是不俗的。
樓毅未做多想,但也沒那功夫陪她在這喝閑茶。
“你愿呆著便呆著吧,我院里還有些活沒做完。”
此時已臨近晌午,等老母親薛氏買菜回來,他還得去廚房打個下手,灶屋外堆得柴也還沒劈。
“先生隨意,這爐上的熱茶我給您盯著?!?
阮幼薇一臉自來熟的樣子,直到樓毅真往偏院去了,她才笑容一斂,長長舒了口氣。
阮幼薇獨自端坐屋里,看著那一爐春雪,一時思緒翻飛。
如今她算是被那山妖徹底拿捏住了,有主奴道契在,哪怕她此時脫離桎梏,也不敢回無垢山求援。
道契一毀,這大道之行便是徹底斷了,哪怕她外公是門中宿老,可各系旁支共有兄弟姊妹千二八百,她就算再會討人歡心,也沒人會扶持一個廢人。
昨夜被囚地洞,又縫山中有雨,真如同被囚水牢一般。
此女思前想后,這番變故,唯有自救。
而這唯一的救命稻草,盤來盤去,也只能是這位高深莫測的樓先生。
想通此關節后,阮幼薇便一番呼吼,斗膽要給山彘獻計。
在她想來,自己若是收了陳平為徒,便可尋個由頭在陳家住下,日后自然有得是機會交好樓先生,說話也有了分量。
到那時,只要瞅準了時機,便可與山彘里應外合,在樓先生面前多多美言,讓它能順利拜入樓先生門墻。
此法那山妖聽了,大呼可行,所以才放她出來。
當然,阮幼薇心里還有更深的計較。
只要自己能傍好這樓先生,就既不會違背道契,又讓那一心從良的山妖有所顧忌,不至于哪天犯渾將她一巴掌拍死。
如果把握的好,這禍事沒準還能成了際遇,且不說這高山仰止的樓先生,便是那可惡的山妖,也能成為她阮幼薇的靠山。
俗話說得好,別人丟我爛泥巴,我拿泥巴種荷花,正是此理了。
阮幼薇把玩著茶杯,坐在那心思回轉,儼然已將樓毅,當做于風雪中凍斃前的最后一根柴火。
死,也要拽住了。
晌午的日光轉眼更加濃烈,老母親薛氏遲遲未歸,倒是陳壽獨自推門進來了。
“樓先生,薛阿奶讓我先把菜給您帶回來,讓您把筍莖、豆莢、蒜瓣這些先給拾掇好,她一會兒回來直接就上灶?!?
樓毅此刻正坐在個小馬扎上,手里拿了口彎刀在那劈柴。
“東西擱一邊,我一會來弄?!?
樓毅話才剛出口,那阮幼薇就如同個雀兒從里屋蹦了出來。
“這活兒我來,可不能白白喝了先生一壺好茶。”
說完也不管樓毅是何反應,直接就從陳壽手里接過了菜籃子。
“額,阮姑娘不是要收陳平當弟子么?眼前這位便是陳平的父親。”
陳壽聽了這話,心里又喜又驚,一夜之間,除了精蹦以外一無是處的兒子,竟成了眾人心里的香餑餑。
阮幼薇本就生得冰肌玉骨,一身衣飾也不似凡俗,此刻又在樓毅院中出現,陳壽就是腦子再不好使,也一下聯想到了那些仙門高人!
樓先生果真是隱世的真仙!
昨夜返回家中后,陳平將老牛上身之事迷迷糊糊說了一通,聽得陳壽是又驚又懼,但那小子也是云里霧里,陳壽也不敢全信。
可如今見到眼前這位仙子,又揚言要收兒子陳平為徒,他一下就想到了陳平口中,昨夜救人的神女。
兩相印證,他越發肯定,兒子說的不是胡話。
陳壽心里頗是感嘆,鄰里作伴二十年,竟不識長者是真仙啊。
樓先生在這黃泥地里與民為樂,這境界,哪里是那些傳說中餐風雨露的神仙可比的?
“先生,為何不見陳平啊,先生?”
阮幼薇輕呼一聲,把陳壽從晃神中拉了回來。
只見他搔了搔腦門,一臉憨笑地說道:“正好有樁喜事說給二位聽。”
“剛才我與兒子去齋月樓送些農貨,路上卻遇到了顏府的大管家,顏奉先生。”
“聽他說,咱們清早游花街時,我兒一身根骨被顏青山顏大老爺看中,想要舉薦到郡王跟前,好好栽培一番?!?
說到這,陳壽自己都有些顫栗了,顏老爺和陰山郡王那是何等人物,這等際遇,他平日做夢也不敢想啊。
陳壽如今剛過而立之年,并沒有親身經歷當年那亡國之亂,所以一直是以大虞人立身,對于顏青山之流,也不會像上一輩那樣,開口閉口就是顏奴。
然而,陳壽一番話落在阮幼薇耳里,臉上霎時就是一黑。
“陳平此刻身在何處?”
阮幼薇問得頗為急促,陳壽只當她是收徒心切,忙道:“被顏奉先生領去顏府了,說是錄好了名冊,便送他回來?!?
“糊涂??!”
阮幼薇突然一臉厲色,然后便轉向樓毅,急切道:“樓先生,陳平怕是有危險了?!?
“不知先生,可有聽過那纏奴之說?”
角落里,一直悶頭劈柴的樓毅,緩緩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