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老漢愣了下。
半天才拿出輸人不輸陣的架勢,叉著老腰指著灶頭說道:“那你倒是來呀。”
說著還揮了揮手里抹布,大步來到那中年人桌前。
“就讓洪小子做一回判爺,我許半山賣了一輩子燒肉,不信還能輸給你。”
許老漢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那中年人終究是放下了碗筷,揮手撣了撣衣襟,轉身走了過來。
此時樓毅再看此人,棱角雖生得堅毅,眉目卻頗為秀雅,一身軍武氣概中,竟透著股文人名士的意韻。
那人同樣也在打量樓毅,深邃無波的眼神里,一絲褶痕一閃即逝。
“那我就來為二位做個見證,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樓毅頗是欣賞此人風骨,也就不再拘著了。
“鄙人姓樓,不過是這陰山城里的老農戶,哪稱得上什么先生。”
那人拱手一禮:“先生謙虛了,那洪三就閑坐于此,等著先生露上一手,享享口福。”
樓毅袖袍一揮,便往那灶頭走去,腦中浮現的,卻是當年全味樓私房菜里那口秘制燒肉。
樓毅在盛放食材的竹柜上掃了一眼,雖然少了些香料,但帶皮的豬肉,醬油,白糖,該有的都有了。
樓毅開始備料。
想要燒肉好吃,這肉的肥瘦,顏色,彈性都得有講究。
就是在豬五花中,也得細細挑選一番。
許老漢湊到一邊,見樓毅幾刀下去,東切一塊西切一塊,一塊大肉沒留下一半,氣得臉都快綠了。
“這么好的肉,你可別給我糟踐了。”
樓毅憨笑一聲,“這肉錢算我的!”
他畢竟不是真廚子,這刀工落在許老漢眼里,自然是要被他埋汰的。
但紅燒肉嘛,可不講究這個。
起鍋燒水,樓毅沖著旁邊喊了一聲:“誰來幫我遞一下柴火?”
他也算是個自來熟了,見許老漢不樂意過來搭把手,于是又瞅了瞅端坐一旁的洪三。
對此,洪三也是頗感愕然,甚至有些莫名好笑。
居然有人找他遞柴火。
但最后還是起身過來,給樓毅當起了火工。
“洪三啊,一會吃到我這口燒肉,你就知道這活兒干得不虧。”
水溫夠了,將肉塊入鍋煮個半熟,然后瀝水撈出。
樓毅在灶頭一陣忙活,那洪三半個身形掩映在火光里,不時朝著樓毅瞥過一眼,嘴角一笑,頗是玩味。
樓毅倒是無暇旁顧。
起一鍋熱油,加幾勺糖融成焦色,半熟的肉塊和各種備好的香料一股腦倒了進去,香氣一下就撲鼻而來。
洪三和許老漢自然也聞到了味兒,尤其是許老漢,一臉憂慮全掛在了褶子上。
不過樓毅并沒有多少攀比之意,往鍋里順了瓢清水后,向著許老漢招了招手。
“看,還得轉至小火慢燉個兩刻鐘,一會收汁更是講究,你老可要瞧好了。”
許老漢見樓毅這般說話,身上的戾氣也就退了七八成,畢竟看了這么會,也能瞧出別人是有手藝在身的,并非無端端和他老頭子抬杠。
于是許老漢也走到了灶頭,一邊留心看著,一邊撿些散碎的活兒。
這燉肉的時間倒也磨人,好在三人都耐得住,許老漢更是把肉鋪的掛幌暫時摘了下來,不接待其他客人。
等到樓毅捧著一大碗燒肉上桌時,洪三和許老漢,已經提好筷子,好整以暇地圍坐在桌前。
所謂聞香知味,那紅通通的燒肉看著又是晶瑩剔透,頗為爽滑的樣子,許老漢已經沒有了比斗之心。
“來來來,兩位嘗嘗味。”
許老漢有些急不可耐了,那洪三倒是頗守禮節,夾起肉來仍是慢條斯理。
一塊燒肉送入口中,二人幾乎同時瞳孔一瞪,仿佛齒縫間的肉香直沖顱頂!
這爽滑,這鮮美,還有這頗為古怪卻撓人心窩子的口味。
那洪三的反應倒還鎮定,許老漢則是深深呼了口氣,一臉酣暢中透著股莫名的酥軟。
砰!
許老漢手往桌上一拍,難怪別人瞧不上自己那碗黑漆麻糊的東西。
“樓先生,小老兒能否和您學學這門手藝?”
許老漢起身就向著樓毅一拜,卻被樓毅一把扶住胳膊。
“許老先坐著,這事兒好說,好說,咱們先把這頓燒肉吃完。”
畢竟忙活了這一陣,樓毅可不是為了在老頭兒面前出個風頭,而是肚里饞蟲鬧得慌。
就在三人大口吃肉的時候,小鋪旁邊的通城大街上,一隊儀仗從內城方向走來,浩浩蕩蕩從小鋪旁邊經過。
許老漢端著口小碗,遠遠望著那些人,忍不住啐了一口。
“這顏奴的排場是越來越大了。”
樓毅順著他視線看過去,只見那五明扇下,一個鶴發童顏的老者正斜臥在寶座椅上,前后香車六乘,還有宮奴、衛兵近百人隨伺,比起自己在云襄國的排場,也不遑多讓了。
“這就是那位前朝大奴顏青山么?”
此人樓毅倒是第一次見,但白狽在這陰山郡外城生活了這么多年,倒是時常聽到那些市井小民提及此人。
陰山郡城乃是舊時東臨國的國都,東臨國因宦官當道,皇室孱弱,五十年前被大虞吞并時,幾乎是不戰而降。
大虞朝能不折一兵多出這一郡之地,那群宦官可謂是居功至偉,而在這些閹奴之中,又以大太監顏青山聲名最盛。
自陰山城并入大虞版圖后,當年主動投誠的曄王被賜封為陰山郡王,顏青山雖礙于身份沒撈到什么官職,卻是郡王身邊最大的紅人,在這封地內權勢之盛,并不比當年弱多少。
這陰山城里,多的是前朝遺民,所以但凡談及此人,大家都會恨得牙癢癢,稱他一聲顏奴。
“樓先生沒見過他也不奇怪,這狗賊如今怕是也有九十高齡了,這些年窩在顏府里鮮有出門,今日也不知是要鬧哪一出。”
說到這,許老漢心里倒是生起了狐疑:“說起來,這些天城里可見到不少生面孔,像是些江湖人士。”
“該不會,這城里又要生出什么變故吧?”
許老漢在那一驚一乍的,畢竟當過亡國奴,最怕的就是改弦移柱之亂。
洪三自顧自在那吃肉,始終未看旁人一眼,此刻忽一抬頭,向著樓毅說道:“這城中之事,先生如何看?”
城中之事?
這話倒是把樓毅問住了。
樓毅這俗世的父親,是當年東臨國軍武中人,死在了那場內亂中。
所以東臨國亡朝之后,樓毅隨著薛氏入了罪籍,在這城廓邊上買了薄田討生活,若無報備,是進不了內城的。
這也是為何,當初一介書生偷渡他鄉去應試,最后客死山中。
白狽雖說在這生活了二十年,但平日里更好農家田園之樂,對于城中是非,可謂是兩耳不聞窗外事,連神識都很少動用,也算求個返璞歸真。
此時聽洪三這么一問,這內城之中,應該真是發生了什么大變故。
甚而,那孟魚嘗二人,突然轉向往這陰山郡城來了,只怕也和這變故有關。
“我一個種地的能知道什么,那些攪動風云的事情,哪是我能摻和的。”
說完,樓毅拿起碗筷,繼續大口吃肉,那洪三也未在多問,嘴角一絲淡然。
街道上,顏青山的寶座正從許記肉鋪門前經過,假寐的老奴忽然聳了聳鼻子,微闔的鳳眼緩緩睜開。
“好香的肉味。”
他尋著味往四處打量,最后望向了許老漢的鋪子。
眼神一晃,在樓毅和洪三身上停留了片刻。
寶座旁邊,一個面容病嬌的宮袍先生問道:“主子,可要我...”
“不必生事。”
顏青山手一揚打斷了對方的詢問,收回視線,繼續懶臥著閉目養神。
“哼,近日陰山城里,倒是越發熱鬧了,這粥啊,就得要一鍋熬。”
一行人繼續前行,眼看離那外城的城門不遠了,卻有一群鄉民吹吹打打而來,聒噪得很。
嗯?
顏青山眉頭一皺,再次睜開一條眼縫。
卻見一個花童騎在大青牛背上,被一群人簇擁著走來。
顏青山渾濁的老眼中,竟是微不可查地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