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扳過她的身子,深深凝視她的雙眸:“富可敵國的財富、朕的挽留,這一切,真的抵不過,楚卿你對江湖的向往,對,自由的渴望?”
楚歌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一瞬間,各種念頭紛至沓來。
皇帝這是在逼她表態了。但“小侯爺”的本意,到底是去是留?從流丹的話和各種跡象判斷,小侯爺還是要堅持曾經有過的某個離開的承諾,可是在她心中,對這里的財富和眼前這個人,是否還有留戀?
皇帝的所作所為,是故意試探,還是真心挽留?
她如果現在選擇留下,是否可以算做是改變小侯爺命運的關鍵一步?
或者,反過來,才是?
假如小侯爺還在就好了。起碼她可以不用思考得這么辛苦,只需,選擇和小侯爺相反的答案。
她雖有種種念頭,可當前的情形卻并沒有留給她思考的余地。也就是在這一刻,緊張到極點,神智反而瞬間變得清明:其實她何必辛苦選擇?她是來改變別人命運的,自然她的選擇,便是對別人命運的改變。那么,只需,按照她自己的心意而已。
一瞬間,她血脈賁張,再無猶豫,清清朗朗一字一字回答:“是的,陛下,我一定要做回我自己!”
其實并不知道這樣回答是對是錯,甚至弄不清楚那句話,到底是出自她的口,還是由另外的靈魂做出決定;但,她只是,單純的為自己的選擇釋懷,仿佛打開了窗子,已經看到外面藍藍的天。
即使,這也證明,從前她都不過是一個,關在屋子里連天都看不到的人。
“楚卿……”皇帝端木興黯然長嘆,放開了她的肩,近乎自言自語地道:“做回自己,可是,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這些年混跡淤泥,可還保有當初的心?”
楚歌再次選擇了沉默。
小侯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她從醒來開始,幾乎就沒有躲開過這個問題。可是就在方才那一瞬間,她忽然了悟,不再關心。小侯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和她有什么關系?她要做的,原本就是自己。
“罷了,離開這里也好!”端木興忽然感嘆,起身撩開前面重重紗帳,走到那個象是表演的舞臺一樣的紅氈地面上去。
“楚卿,除了幫我對付楚郡侯這件事以外。你向來能選擇到對自己最有利的……這一次,若你留在京師,難免會成為眾矢之的。”
端木興輕輕撫mo放在墻角的一只箜篌,仿佛在撫mo心愛女子的纖纖玉手。
“這幾日盧太傅都在不斷上奏,請求將楚家入罪,將你入獄拿辦……你知道為什么方才我臨時命人將你帶到這里來嗎?若不是因為那個襄陽來的莽漢……”他有些咬牙切齒的感覺,卻不再說下去。
“莽漢?是那個武青?”楚歌不自覺地起身跟過去,問。
“是他帶來的偏將,”端木興的神態已經回復正常,但憤恨的語氣依舊,“叫鄧隼的那個,十足的莽漢一個,聽風就是雨,被別人賣了也不知道的東西!他居然,居然揚言說要毀了楚卿容貌!幸虧朕的人及時報上來,不然朕不小心讓你們同處一室,豈不危險?”
“毀我的容貌?”楚歌愕然。
“是啊,毀你的容貌!”端木興回過頭,牢牢盯住她的面頰。清風透過窗檻,習習而來,揚起的冰縠紗幔輕柔地撫戲在她白玉一般的肌膚上,清朗如夜空明月。當真無法想象上面若有一道猙獰的疤痕,會是什么樣子。
“他,他居然罵楚卿狐媚,說——若早知是你,前兒見你的時候,就該除了這個禍害,至少,也要在你的臉上劃上幾刀!”
她居然被說成狐媚?這人應該就是那天跟武青一起離開劉府的大漢吧?那次見她的時候不是還口口聲聲把劉家公子打成豬頭任她處置?后來武青應該給他解釋了她的身份了吧?但是這和毀她的容貌有什么關系?
楚歌輕笑,“陛下何必上心?不過是武人妄語而已。”
“武人妄語……”端木興蹙眉,“怕只怕并非僅僅如此……”
對上楚歌探詢的眼神,他又道:“這兩日朕沒有召見武青,聽說他昨兒到了盧太傅府上……”
這皇帝介紹起事情始末原因,倒也是利落清楚;再加上自己的了解和猜測,現在楚歌這對朝中局勢一知半解的假小侯爺,也明白了個大概。
原來前兒劉府之事過后,劉尚書果然象小侯爺預料的一樣,把事情當成了脫離楚氏陣營的籌碼,四處宣揚;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去拜訪了清流領袖盧太傅盧敦儒,將楚歌說成是奸佞小人,專門禍亂人間的妖精入世一般。大意就是說這些日子皇帝遲遲不肯處置楚家,就是受了楚歌蠱惑;又說楚歌容貌美麗,專門喜歡勾搭男子行龍陽之事,他的兒子,原本德行正直,卻是深受其害,被楚歌反咬一口云云。
而盧太傅向來剛正清明,聽了此事,自然勃然大怒,打探了一番之后,便將在場的兩個“人證”武青和鄧隼請來府上,研討此事。兩人對事情的經過說得也不清不楚,但他們所看到的卻也證明楚歌的確假冒了“春官”與劉家公子茍且。劉尚書口才了得,把事情分析得越發透徹,結果便是坐實了楚歌狐媚惑主的名聲,也就有了鄧隼誓要毀去楚歌容貌的一段。
而皇帝的耳目今日來報告時,知道此事事關重大,因此借著皇帝如廁的機會,把消息傳了過來。
事情果然是鬧大了。這是楚歌聽了以后的第一感覺。
盧太傅盧敦儒,她這些天來也有所了解。聽說皇帝歸政以來,已將從前楚郡侯打壓排擠的一批老臣重新重用,其中就包括端木興當年的帝師盧敦儒。這人被譽為大趙第一清官,據說是博學剛正,素有賢名的;在楚郡侯當政期間,曾屢次遭貶,受陷入獄,差一點就死在了牢里。不過他終究熬了過去,重見天日之后,自然是大有后福;現在若論起大趙最有聲望,說出的話最有分量的人,除了皇帝外,怕也就是他了。
若是他也認定楚歌便是妲己一流的人物,那楚歌便是無論如何也翻不了身了。
而偏偏就是這樣清高自詡的人,最容易受人利用。
不過,也許,當初小侯爺定下這樣的計謀的時候,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呢?這,與她又有什么關系?能夠離開京師,過她想過的生活,便是她當前的最大愿望。
“楚卿,”端木興抓住紗幔的手,微一用力,竟然“嗤啦”一聲將整幅淺紅冰綃撕了下來,飄飄搖搖灑了楚歌一身,“其實,那莽漢敢這么說,定然是有盧太傅給他壯膽!這些人,怎么敢如此?!莫說你我不過是摯友關系,就算你真是朕的男寵,又如何?難道朕堂堂大趙天子,居然這等事也要他們管嗎?”
“陛下……”楚歌手忙腳亂地從紗帳中鉆出來,咳了一聲,有點窘,“外人誤會而已,不足掛齒。”
“是啊,是誤會,”端木興蹙著眉,看楚歌的窘態,怒氣倒平息了不少,“楚卿,朕一直想問你……從前楚郡侯在時,你做戲給人看,也算是不得已而為之;如今呢?為什么朕屢次說要為你正名,你都不肯,真的是鐵了心要離開朕,所以連后路也不要了嗎?
楚歌倒是心中一驚。仔細想了想,慢慢說道:“陛下,你真的以為楚歌有什么名可正么?”
看端木興眉頭越發蹙得死緊,楚歌嘆息一聲,把懷中紗幔隨手一拋,“如果要正名的話,陛下打算替楚歌說些什么呢?說楚歌不是一個紈绔子弟,其實是謀害乃父的罪魁禍首?還是說楚歌與陛下私交甚篤,出入后宮與陛下謀劃商議,連家中侍女都是出自陛下宮中?陛下覺得如此正名之后,盧太傅是會象以前一樣請求將楚歌下獄審訊呢,還是直接奏請陛下殺了楚歌這個無父無君的逆臣賊子?”
楚歌這一番話,聽著似乎有理,但其實不過是她大著膽子的一番試探罷了。對于皇帝陛下的態度,她覺得還是真的不好捉摸。她想離開,皇帝真的就會讓她離開嗎?如果皇帝是真心要她留下,又會是以一種什么身份,什么態度來對待她?
她不知道小侯爺會怎么應對,卻想找到自己能夠應對的法子。
讓她失望的是,皇帝端木興瞇起了他那雙桃花眼,只是輕輕一嘆。
風越發大了。
半晌,皇帝靠近了幾步,來到楚歌身邊,伸手,輕輕從她頭上取下了一縷冰縠,極其輕柔地在她耳邊慢慢地說:“楚卿,你不知道,有的時候,朕真的想——就這樣把你幽閉在綠綺閣中,陪伴朕一生一世。”
皇帝接著又搖了搖頭,說:“如果你是一個女子,只怕朕早已真的這樣做了。”
忽然有些明白,小侯爺的劉府之旅,到底是做給誰看。劉府公子的證詞,大概,只是為了證明,她的男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