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為簾、紗縠為幔;云母高榻、水晶畫屏。青煙裊裊,金獸焚香爐;微風習(xí)習(xí),朱楹碧紗窗。
這便是綠綺閣了。
只是……似乎有些過于糜華了。若說這里是哪個后宮妃子的寢宮,倒還似模似樣,但以她的外臣身份,實在不該在這樣的宮殿候見。
楚歌站在門口,輕輕皺眉。
孫公公看見楚歌的表情,在旁陪笑道:“小侯爺不知道,最近這宮里差不多的宮室,都撤換了原來的布置。唯有這以前陛下和小侯爺常來的綠綺閣,原樣未動。如今陛下要小侯爺在這里候駕,大概是另有深意吧?”
楚歌便走過去,在一張小靠幾旁抬頭欣賞字畫。一旁卻早有宮女替她拉開了沉香木圈椅,又有宮女即刻奉上香茶。
楚歌看看孫公公,見他還在門口垂手侍立,便笑道:“孫公公也坐吧?!?
孫公公連忙搖頭:“小侯爺說笑了,哪里有奴才坐的份兒?小侯爺如果沒什么事情的話,奴才倒想著趕往嘉寧殿那邊去,看看陛下還有什么吩咐沒有?!?
這一路行來,楚歌早看出孫公公在這宮里地位不低,連忙叫他:“孫公公且慢?!闭f著起身,走過去,拿出流丹為她準備好的一只小繡囊塞在他手里,說道:“勞煩孫公公了?!?
那繡囊之中,是幾只京中知名的南記金鋪出的純金百子,毛發(fā)畢現(xiàn),神態(tài)各異,各個不同,據(jù)說存世只有百娃,豪門權(quán)貴以幾倍價格求而不得。
孫公公并沒有打開來看,卻立即眉開眼笑起來,低聲說:“怎么還敢勞小侯爺破費!說起來這些日子沒見小侯爺進宮,咱們宮里這些奴才們對小侯爺可是想念得緊哪;就是陛下,也是時常念叨著?!闭f著,他又掃一眼周圍投來殷切目光的眾位宮娥,笑道:“連這些專門侍候小侯爺?shù)难绢^們,陛下都特意給小侯爺留著——外面居然還有謠言說要處置小侯爺了,那可不是胡說么?”
楚歌暗暗苦笑,真不知道這個小侯爺在宮里怎么混的,還有專門侍候她的宮娥么?心中疑慮,她面上只是笑笑,道:“她們也都辛苦了,自然有禮物奉上?!?
她這話聲音不高也不低,正好讓后面的眾宮娥能夠聽到。那孫公公便笑起來,轉(zhuǎn)頭對眾宮娥大聲道:“丫頭們,小侯爺可說要打賞呢!還不快來謝過?”
那些宮女兒早巴不得這一聲,連忙一擁而上,嘰嘰喳喳笑開:“就知道小侯爺沒忘了我們呢!”“小侯爺,流丹姐姐可好么?”“小侯爺累了吧?快坐下,讓婢子給你捏捏肩!”
楚歌一時哭笑不得,連忙從袖子里拿出許多小金鎖來,給她們一一分了,這才得以清凈。
孫公公早已走了。眾宮娥分了金鎖,也都心滿意足,在楚歌的要求下,各各退后,回到自己的位置侍立。楚歌原本是要她們離開的,但是宮女們強調(diào)是皇帝傳旨要她們侍候小侯爺,故此沒有皇帝的命令,便不可離開。楚歌便也只得依了她們。
說實話,看到綠綺閣這般情形,楚歌心中還真是頗有些疑懼:莫非這是個陷阱,故意讓她在這里現(xiàn)場表演僭越的戲碼,借此定罪?
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自己這樣的懷疑純屬多余。難道現(xiàn)在皇帝治“她”的罪,還需要什么理由嗎?大概如今在皇帝的桌案之上,羅列楚郡侯和小侯爺?shù)淖餇畹淖嗾?,已?jīng)足可以活埋她了。
如此一想,她便也安下心來喝茶,吃點心。
誰知過了半晌,還是不見圣駕,楚歌有些不耐,從手邊隨便撿了本書來看。
是一本蔡邕的《琴操》。
又撿一本,是元稹的《鶯鶯傳》。
楚歌對這些不感興趣,便拋了書??纯醋之?,看看香爐……周圍,宮女們各個笑嘻嘻地,在那里偷瞄她,見她轉(zhuǎn)過臉來,便急忙垂頭肅立。
對這情景,楚歌也是莫可如何?,F(xiàn)在是在她不熟悉的地方,面對她不熟悉的人,稍微不注意便能夠露餡的情況下,她還是選擇沉默是金的好。
想到這里,她索性向后倚靠到椅背上,假寐。
這樣做的另一個好處是:也許順便可以等到,小侯爺歸來。
……
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仿佛到了一個黯淡陰寐的世界,她一個人站立在暗影之中,向外面望去。一個白色的背影正在她面前消失,帶走了她最后一線光明。
她心中急切,想要吶喊,喊不出;想伸手去抓住那背影,更是徒勞;掙扎著想要撕破所處的黑暗,卻只是越陷越深……忽然一瞬,她終于掙脫了,從暗夜之中探出半個身子來,伸出手,居然抓住了那人的衣襟!
滿心歡喜,連世界都要變成彩色的了……那人緩緩回頭,她的心也隨著越跳越急……橫空中掃過一柄大刀,攔腰斬斷……血濺五步!
顫抖著睜開雙眸,正看見面前一雙好看的桃花眼,近距離擔憂地審視著她。
“楚卿,你做噩夢了?”眼睛的主人執(zhí)了巾帕,在她額上輕輕揩拭。淡淡檀香味道從他的身上傳來,她的心神隨之漸漸安定。
叫她楚卿……應(yīng)該是皇帝吧?她定定神,仔細看看,果然,這人一身黑色袞龍袍,頭上簡簡單單一支血玉長簪,豐神俊朗,貴氣天生。
“陛下……”
“怎么,楚卿睡迷了么?”桃花眼似笑非笑,仿佛能透查人的內(nèi)心。
楚歌正驚疑間,他又開口:“朕準你沒人的時候稱呼朕的名字,端木興。”
楚歌微笑,開始執(zhí)行“三緘其口”的策略。
綠綺閣里的眾宮娥早已消失不見,偌大的宮殿,只得他們兩個。
“朕,不喜歡你這樣和朕生分?!?
桃花眼隨手拉了椅子在她身邊坐下,也仰首靠在椅背上,注目向前。
重重的紗幔后面,依稀看得出紅氈和羅列的樂器。
“人的感覺很奇怪,原本要和你商議什么問題,次次都要全套的鼓樂鼓舞、醇酒美人來掩人耳目,還遮遮掩掩的說不了幾句;如今楚郡侯已經(jīng)不在,難得能光明正大聚在一起說話,卻覺得再沒有原來那種附耳密謀的氣氛了!”
原來小侯爺果然是皇帝這邊的人。
“楚卿——”皇帝的聲音放柔,“從那日,朕在那侯府的鳴鸞苑——那個偏僻的院落遇到你,到如今已經(jīng)五年了吧?”
楚歌輕輕嘆息一聲。
“這五年的時光,朕知道你為朕付出了很多……”皇帝執(zhí)起她的手,桃花眼里,竟有幾許柔情。
“你為了朕,不得不與楚縉虛與委蛇,曲意逢迎,甚至不惜自毀名聲,博得他的信任……朕知道你也有自己的考量,但你為朕所做的一切,朕都是看在眼里,記在心里的……”
楚歌搖搖頭,“陛下,這是為臣者的本分。”
“楚卿……不要這么說……其實,這些年來,若不是有你的勉勵和支撐,朕如何能夠堅持到現(xiàn)在?更不用說一步步架空楚郡侯楚縉手中的權(quán)柄,找到他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給予最后重擊,讓他終于絕望自裁、連反擊也放棄!”
“可是現(xiàn)在,”皇帝攥住楚歌的手越發(fā)緊了,“一切只能說是略有小成。你卻要堅持當初的約定,離朕而去?朕這些日子常常在想:雖說處在楚縉陰影下的日子灰暗晦澀,現(xiàn)在也終于得以走出陰霾,重見天日;但那樣灰暗日子里的溫暖,彼此相知的友情,又何嘗不值得銘記終生?”
皇帝扳過她的身子,深深凝視她的雙眸:“富可敵國的財富、朕的挽留,這一切,真的抵不過,楚卿你對江湖的向往,對,自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