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腦不是用來思考的

人的本質是什么？是什么使我們區別于其他物種？許多人會回答說，是我們的邏輯思考能力——鳥會飛，魚會游，人會思考（我所說的思考是指解決問題、推理、閱讀復雜的東西或做任何需要付出努力的腦力勞動）。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歌頌了我們的認知能力：“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作品??！是多么高尚的理性啊！”不過，大約三百年后，亨利·福特（Henry Ford）的話卻足顯諷刺，“思考是最難的工作，這可能就是很少有人參與其中的原因”?？惨ぞS斯特（Kanye West）也曾表達過類似的觀點1。

莎士比亞和福特說得都對。人類擅長某些類型的推理，尤其是與其他動物相比，但我們很少鍛煉這些能力。認知心理學家會另外補充一個觀察結果：人類不經常思考，因為我們的大腦不是為了思考而設計的，而是為了避免思考而設計的。

人的大腦有很多功能，而思考并不是它最擅長的。例如，你的大腦也支持視覺和運動功能，這些功能比你的思考能力更有效、更可靠。大腦中的大部分區域都應用于這些活動，這并非偶然。視覺需要額外的腦力，因為看東西實際上比下棋或解決微積分問題更難。

你可以通過比較人類和計算機的能力意識到你的視覺系統的力量。當涉及數學、科學和其他傳統的“思考”任務時，機器毫無懸念地打敗人類。能夠比任何人更快、更準確地進行簡單計算的計算器早已以低成本面世有40個年頭了。只要花50美元，你就能買到可以打敗世界上99%以上人類的國際象棋軟件。但是，我們仍在努力讓計算機像人一樣駕駛卡車。這是因為計算機看不見東西，尤其是在復雜多變的環境中，例如你每次開車的時候。事實上，處于開發中的自動駕駛汽車通常使用雷達、激光和其他傳感器來補充可見光的信息。機器人的移動方式也同樣受到限制。人類擅長合理調整我們的體態來完成任務，即使需要擺出很不正常的姿勢，比如當你扭動身軀，彎曲手臂，同時試圖撣掉放在書架上后面的書的灰塵。然而，機器人就不太擅長想出如此新穎的移動方式2，受制于移動方式，它們經常被應用在重復性工作中，比如給汽車零部件噴漆，或者在亞馬遜物流中心傳送托盤或箱子。在這些工作中，要抓取的對象和移動它們的位置是可預測的。一些你認為理所當然的任務，比如在一個布滿礁石、陡峭的海岸上走，比和頂級國際象棋棋手下棋要困難得多。

與視覺和運動能力相比，你的思考是緩慢的、費力的、不確定的。為了讓你更好地理解這一點，請嘗試解決以下問題：

解決這個問題通常限時20分鐘，很少有人能解出來，可是一旦你聽到答案，你就會意識到它并不是太難。你把大頭釘從盒子里倒出來，把盒子釘在墻上，把它當作燭臺。

這個問題說明了思考的三個特性。首先，思考是緩慢的。你的視覺系統會立刻捕捉到一個復雜的場景。當你進入朋友的后院時，你不會對自己說：“嗯，有一些綠色的東西。可能是草，但也可能是其他的地面覆蓋物——上面那個粗糙的棕色物體是什么？可能是柵欄嗎？”草坪、籬笆、花壇、涼亭，你一眼就能看到整個景色。你的思考系統不會像你的視覺系統在視覺場景中一樣立即計算出問題的答案。其次，思考是費力的。你不必試著去看，但思考需要集中注意力。當你在看的時候，你可以做其他事，但是當你在處理一個問題的時候，你不能想其他的事情。最后，思考是不確定的。你的視覺系統很少出錯，當它出錯時，你通常會認為你看到的東西和實際的東西很相似——即使不是完全一致，也很接近。然而，你的思考系統甚至可能無法讓你與事實接近。事實上，你的思考系統可能根本不會產生答案，這正是大多數人在試圖解決蠟燭問題時所發生的事情。

如果我們都不善于思考，那我們要如何度過每一天呢？我們如何找到上班的路，如何在雜貨店買到便宜貨？一個教師是如何做出幾百個決定來度日？答案是，當我們可以僥幸完成任務時，我們就不會去思考。相反，我們依賴記憶。我們面臨的大多數問題都是我們以前解決過的，所以我們只是在做我們過去做過的事情。例如，假設下個星期一位朋友拋給你一個蠟燭問題。你馬上就會說：“哦，我聽過這個，你把盒子釘在墻上。”就像你的視覺系統接收一個場景，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告訴你環境中的情況一樣，你的記憶系統也會當機立斷、毫不費力地意識到你以前聽到過這個問題并給出答案。你可能會認為你的記憶力很差，你的記憶系統確實不如你的視覺或運動系統可靠——有時你會忘記，有時你會記憶困難——但你的記憶系統比你的思考系統可靠得多，而且它能快速地、毫不費力地提供答案。

我們通常認為記憶儲存著個人事件（關于我婚禮的記憶）和事實（科普特東正教的所在地在埃及）。你的記憶系統運行得如此迅速和輕松，以至于你很少注意到它在工作。例如，你的記憶儲存了一些信息，比如事物的樣子（甘地的臉）、如何操作物體（例如，左邊的水龍頭是熱水，右邊的水龍頭是冷水）。我們的記憶還儲存了一些指導我們應該做什么的策略：開車回家時轉向何處，在休會期間如何處理小糾紛，當爐子上的鍋開始沸騰時要怎么辦。對于我們做出的絕大多數的決定，我們沒有停下來考慮我們可能會做什么、這種做法的理由是什么、不去做的話可能招致的后果，等等。例如，當我決定做意大利面當晚餐時，我不會從互聯網搜索食譜，根據味道、營養價值、準備的難易程度、配料的成本、視覺吸引力等來衡量每種食譜——我只是像往常一樣做意大利面醬。正如兩位心理學家所說，“我們大部分時間做的事情就是我們大部分時間做的事情”。當你感覺自己處于“自動駕駛”狀態時，即使你正在做一些相當復雜的事情，比如從學校開車回家，那也是因為你在用記憶來指導你的行為。使用記憶不需要耗費你太多的注意力，因此你可以自由地做白日夢，即使你在紅燈前停車，超車，留意行人，等等。

當然，你可以謹慎地、深思熟慮地做出每個決定。當有人鼓勵你“跳出框框思考”時，這通常就是他的意思——不要自動駕駛，不要做你（或其他人）一直在做的事情。對于像在超市挑選面包這樣的平凡任務，跳出框框思考可能不值得付出腦力勞動。如果你總是努力跳出思考的框架打破常規，想想你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假設你處理每一項任務就像你初次遇到它，并試圖預想出所有的可能性，即使是如切洋蔥、進入工作場所或發送短信這種日?，嵤?。這種新奇感可能會帶給你一時的有趣，但生活很快就會讓你筋疲力盡。

你可能在旅行時經歷過類似的事情，特別是如果你在不懂當地語言的地方旅行。一切都是陌生的，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行動也需要深思熟慮。例如，從小商販那里買一瓶飲料，你需要從異國情調的包裝中辨別是何種口味的，你嘗試與賣主溝通，研究支付哪一種硬幣或鈔票，等等。這就是旅行如此累人的原因之一：所有在家可以自動完成的瑣碎動作都需要你的全部注意力。

到目前為止，我已經描述了兩種讓你的大腦免于思考的方式。一種是，一些最重要的功能（例如視覺和運動）：你不需要對你看到的東西進行推理，而是馬上就能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另一種是，你傾向于用記憶來指導你的行動，而不是思考。但是你的大腦并不因此滿足，為了讓你免于思考它是可以改變的。如果你一遍又一遍地重復同樣的需要思考的任務，它最終會變成自動完成；你的大腦會發生變化，這樣你就能不假思索地完成任務。我將在第5章詳細討論這個過程，但我可以先用一個眾所周知的例子來簡要說明。你可能還記得，學習開車對精力集中的要求很高。我記得我當時專注于如何踩油門，當我遇到紅燈時何時踩剎車，方向盤要打多少才能轉彎，什么時候檢查后視鏡，等等。我開車時甚至都不聽音樂，因為怕分心。然而，經過練習，開車的過程變成了自動完成的過程，現在我不需要考慮那些短距離的駕駛，就像我不需要考慮如何走路一樣。我可以一邊開車一邊和朋友聊天，一邊用一只手打手勢一邊吃薯條——這是一項令人印象深刻的認知能力，雖然看起來不是很吸引人。因此，一項最初需要大量思考的任務，隨著實踐練習，變成了一項不需要思考的任務。

這對教育的影響聽起來相當嚴峻。如果人們不善于思考并試圖避免思考，那么，學生對學校的態度又是如何呢？幸運的是，故事并沒有以人們頑固地拒絕思考而告終。盡管事實上我們并不擅長思考，但我們實際上喜歡思考。人類天生好奇，我們會尋找機會參與思考。但是因為思考是如此困難，我們必須具備適當的條件，才能讓這種好奇心茁壯成長，否則我們就很容易放棄思考。下一節將闡釋我們什么時候喜歡思考，什么時候不喜歡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