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江湛聽到過的最動聽的一句話。
它很短,可卻讓江湛熱淚盈眶。
“旭堯,身上還有管子沒下掉,沒辦法起身,不過這件事謝謝了。”
江湛心里清楚,哪怕他如今病入膏肓,可想要上面同意他回九州盟,依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掌握著西洲太多的機密了。
五十年來,他是給西洲做了不少貢獻,可在做了這些貢獻的同時,也掌握了太多太多絕密的信息,每一條傳出去,對西洲來說,都是莫大的損失。
所以,哪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江湛對回去一事并未抱太大的希望,就是不想被再潑一次冰寒刺骨的冷水。
他太清楚西洲那群人了。
寧可將他綁死在西洲這架戰車上,也不會輕易讓他回去的。
即便,他只剩下一天的命。
不到一個月,的確做不了什么,也搞不了什么研究,更別說弄出什么科研成果了。
可要泄露他所掌握的那些機密,不會太難,甚至可以說很容易。
在這種情況下,想要西洲上層那些家伙同意讓他回去,不會那么簡單地。
而如今,宮旭堯能帶來這個好消息,其中付出了多少努力,江湛心里清楚。
“院長,這有什么好謝的,都是我應該做的。”
宮旭堯不敢居功,沉聲又道:“再說了,您都這樣了,他們若是還不答應,就跟駱汀醫生說的一樣,那就太不是人了。”
“說起來,我就是一個傳話的,這也不是什么很困難的事情,我把您的情況跟上層提了,沒多久他們就同意了。”
江湛不信,可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絲毫。
真要有宮旭堯說的那么簡單,他就不會被困在西洲這么多年了。
自己身體表現出一些癥狀的時候,他就跟上層提過很多次回九州盟的事情,但無一例外都被上層用各種理由推脫了。
不過,這事江湛心里記著,日后……
想到這里,江湛心中一陣苦澀,自己都快死了,哪來的日后一說。
見江湛臉色有些不太對勁,宮旭堯好似想到了什么,長嘆一聲道:“院長,這句話我本不應該說的,可我實在忍受不了,我覺得要不您還是留下來吧,我知道您一直都想回到故鄉看看,可回九州盟并不一定就比留在西洲要好,我怕您回去了發現跟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樣……我還是那句話,您再考慮考慮。”
江湛一臉平靜:“旭堯,我已經決定了,你不用再勸我,無論回去會面對什么,我都想回去看看。”
宮旭堯欲言又止,可當他看到放在病床上,正壓在被子上,似乎還開著機的筆記本電腦時,臉色變得凝重起來:“您……都知道了?”
江湛點點頭。
“您……知道了還打算回去嗎?”宮旭堯不懂,也想不通,之前江湛不知道什么情況還堅持回去他能理解,可此刻,江湛明明已經知道九州盟那邊,正在掀起一場阻止他回去的風暴,依舊堅持要回去。
這種情況,還回去干嘛?
“院長,我真的不懂,那里對您真的就那么重要嗎?”宮旭堯攥緊拳頭,聲息嘶啞。
江湛沉默了一會,隨后抬起頭,看著宮旭堯道:“旭堯,你沒離開過西洲,不懂,就算離開也是因為工作的緣故,基本上幾天就能回來,你沒有體驗過那種幾年甚至幾十年離開家鄉的感覺,如果你有這種經歷,我相信你就不會這么問了。”
“我是不懂,也沒有那樣的經歷。”
宮旭堯嘶啞的喊道:“可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現在的情況下,留在西洲是更好地選擇,您若是想念女兒,大不了我們以西洲科學院的名義邀請她來待一段時間,您沒必要非得回去。”
江湛擺擺手,不想跟宮旭堯爭吵:“旭堯,這事我們不說了,回去的航班還需要你安排一下,我今天應該就能出院,到時候駱汀送我去機場。”
江湛和駱汀的關系很好,這個宮旭堯是知道的,見江湛如此堅持,他嘆了口氣道:“已經安排好了,知道您回家心切,安排的明天下午的航班,大概后天上午能到。”
心切嗎?
有點吧。
可宮旭堯安排這么早的航班,恐怕也是擔心上層反悔,這種事情,發生的不是一次兩次了。
江湛沒說什么,在西洲,宮旭堯是少數幾個讓他有所感激和掛念的人。
兩人平時關系很好,一些話,說了反而有些見外,他也知道,宮旭堯一直都希望他留下來,不過這種留下來跟西洲的上層不一樣,而是作為朋友的一種關心。
“院長,我就不多打擾了,你好好休息。”
宮旭堯說完,看向駱汀,說道:“駱汀醫生,院長就交給你照顧了。”
駱汀點點頭:“宮院長放心。”
宮旭堯沒有在醫院久留,江湛要回九州盟,作為第一順位的副院長,他這幾天很忙,很多事情都需要他去處理。
江湛的離開,成就了宮旭堯。
不過,宮旭堯并沒有多開心,比起擔任西洲科學院的院長,他更希望能夠在江湛的手下做事,越是了解江湛,就越是清楚這個年近七十的老人,在科研領域到底站在了一個什么樣的高度。
江湛,哪怕只是拿出一半的本事,也足以讓他高山仰止。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
天妒英才。
宮旭堯在病房門口站了一會,隨后迅速離開。
……
九州盟。
江青芷一夜未眠。
對于自己的父親,她的心情是復雜的。
有恨,也有感激。
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照射進來,刺眼的光芒讓江青芷忍不住將眼睛瞇了起來。
江青芷拿起手機,撥通了二爸江柏的電話。
沒一會,電話就接通了。
“丫頭,這么早給二爸打電話有事嗎?”電話那頭,傳來了江柏慈愛的嗓音。
這熟悉,還帶著一絲寵愛的稱呼,讓江青芷心情好了不少,微笑著道:“二爸,又沒什么事情,沒必要起那么早,多休息休息總是好的。”
江柏說道:“人老了,閑不住咯。”
“您可還不老。”
“丫頭,你有事直說吧,回來這么多年,也沒見你這么早給我打過電話。”江柏對侄女的性格還是比較了解的。
江青芷吸了口氣,緩緩說道:“他要回來了。”
“你爸?”
江柏試探性的問了一句。
“嗯。”
江青芷微微點頭。
江柏滿是怨念的道:“都去了五十多年了,還回來干嘛?回來找罵嗎?”
“他自己做了什么他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九州盟,除了你這個丫頭之外,有誰想他回來?誰不希望他早點……早點死?最好出門就被車撞死,被雷劈死……”
“現在的九州盟,有幾個人不痛恨他江湛?”
“回來?”
江柏越說火氣越大,最后冷笑一聲:“他以前怎么不說回來?”
“他在為西洲研發出一個又一個高精尖科技的時候怎么不回來?”
“他還沒有展現出他的才華,西洲上層還沒有要將他留在西洲的時候,他怎么不想著回來?”
“我們一家子被鄰居們唾棄,被大家嫌棄的時候,他怎么不回來?”
“你回來受委屈,被大家用異樣的眼光看待的時候,他怎么不說他要回來的話?”
“現在想回來了,想回家看看,他江湛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我……沒有他這種哥哥。”
聽著耳邊越來越大的嗓音,江青芷輕咬嘴唇,有些不知所措。
她痛恨自己的父親,也知道二爸對父親一樣的痛恨,可卻從不知道,二爸對她父親的所作所為竟然如此的憤怒。
江柏在她心里,一直都很慈祥,很少會有跟人紅臉的時候,甚至于在村里有老好人之稱。
哪怕,當年父親被罵的最狠的時候,她都沒見江柏這么憤怒過。
罵了一會,江柏的氣才漸漸消了不少,語氣稍微平緩道:“丫頭,你找我應該不只是要跟我說他要回來吧?”
江青芷想了想道:“他上午十點應該就能到中州機場,您那邊距離機場比較近,我想讓您幫我去接一下,如果您不方便的話,我再想想辦法。”
說完,又咬了咬牙道:“他身體不太好,西洲那邊的醫院說他可能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說到這里,江青芷聲音有些輕微的顫抖。
而一直罵罵咧咧的江柏,突然間沉默下來,聲音柔和了許多:“什么時候的事?”
“就這兩天。”
“難怪他能回來。”
江柏聲音中帶著苦澀。
他雖然只是一個普通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也知道,這些年江湛沒回來,除了自己的原因之外,最關鍵的還是西洲那邊不愿放任江湛回來。
聽到江湛要回來的消息,他剛剛就有些疑惑,西洲怎么會同意江湛回九州盟的。
現在清楚了。
江湛,命不久矣。
一個生命只剩下不到一個月時間的頂尖科學家,就算讓他回九州盟又如何?
他能做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
本來對去接機一事還有些抗拒的江柏,沒有拒絕,而是平靜地說道:“接機的事情就交給我吧,你忙你的,不過他畢竟是你爸,不要一直躲著不見,他回來,也是想看看你,不過這事我不勉強你。”
“謝謝二爸。”
“有什么好謝的。”
“就這樣,我還有點事情,先掛了。”
江柏迅速地掛斷電話,臉上早就沒有了剛開始的氣憤,嘴里嘆息不已。
對江湛的恨,也因為得知了江湛不久于世的消息后迅速地在消散著。
江湛,畢竟是他哥。
“怎么了,老頭子?”
江柏的老伴剛出來,就看到自家老頭子站在院子里發呆,忍不住問了句。
江柏低聲道:“我哥他要回來了。”
“他……”江柏老伴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就聽到江柏繼續說道:“醫生說,他可能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老伴,以前我沒有他這個哥哥,可這次,我真的要沒他這個哥哥了。”
江柏有些渾濁的眼睛漸漸泛起一抹紅色。
他的老伴走上前來,拍了拍江柏的后背,沒有說話。
“一會我去接他。”
“要我陪你去嗎?”她問道。
江柏搖搖頭:“不用,我自己打個車去就行。”
……
上午。
吃完早飯,從田里忙活完回來,江柏換了一件衣服,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后,出門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機場。
江柏來機場的次數不多,到了機場后,還是找工作人員打聽之后才知道接機口在哪里。
到了接機的地方,江柏突然間有些緊張起來,手心滿是汗水。
心里很忐忑。
他不知道一會該如何面對江湛,是親人久別重逢后的聲淚俱下,還是對江湛的那種恨意久久不消……
他不知道。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上午十點整,一架從西洲起飛的客機出現在了中州機場的上空,正在下降高度。
時隔五十多年后,第一次看到那個熟悉又顯得陌生的中州機場,坐在窗戶邊的江湛心情很前所未有的復雜。
飛機緩緩下降,地面在江湛的視線中越來越清晰。
他的眼睛,卻是愈發的模糊。
江湛抬手捏了捏鼻翼的兩側,閉上眼睛不再去看。
沒一會,客機平穩的降落在了中州機場,飛機上的乘客有序的走下飛機。
江湛沒有動,等機艙里的乘客都走了才起身,拿著屬于自己的行禮朝著機艙口走去。
站在門口的乘務員,看到江湛略顯熟系的面孔,目光中帶著一絲厭惡,但很快又收斂起來。
“還真是成了那個被萬人唾棄的人啊!”江湛心中有些苦澀,原來他們都這么痛恨自己么?
乘務員掩飾的很好,可那一閃而逝的厭惡卻是被江湛看在眼里。
江湛將墨鏡戴好,走下了客機,跟隨著人群朝著出站口走去。
沒多久,就看到了站在接機口,那張熟悉,卻又顯得陌生,頭發早已灰白的面孔。
看到那張還依稀熟悉的輪臉部廓,江湛身形顫抖不已,嘴巴張了張,可不知道為什么,到了嘴邊的話卻是無論如何用力,都喊不出來了。
就好像他的聲音,此刻被剝奪了。
“江柏。”江湛狠狠地咬著舌尖,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一句。
接機的人群中,聽到喊聲的江柏愣了一下,回過神來的他抬頭看向正前方,目光徑直的落在了江湛身上,蒼老的身軀在此刻忍不住顫抖起來。
“你……不應該回來的!”
江湛苦笑:“丫頭……”
“她沒來。”江柏輕輕搖頭,兩人就這么隔著十幾米旁若無人的聊著。
沒來么?
江湛微微昂首,望著機場的天花板,臉上愈發的苦澀。
就連女兒都這么不待見他嗎?
心中的刺痛,不斷地沖擊著江湛的腦海。
他的眼前越來越模糊,直到眼前一片漆黑,直愣愣的倒了下去,戴著的眼鏡甩到一邊。
“哥!”
江湛笑了,他終究還是喊了他一聲哥。
”江湛……老賊!“
人群一陣慌亂,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句,這是他暈過去之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