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舞女
一
山路變得曲曲折折,天城嶺就在眼前了。
此時,大雨已將山腳那片茂密的樹林籠入一團(tuán)白蒙蒙的水霧之中,正飛快地向我襲來。
那年我二十歲,獨自一人來到伊豆旅行,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我頭上戴著大學(xué)預(yù)科的學(xué)生帽,上身穿著藏青底色碎白花紋的和服,下身配一條男式和服裙褲,肩上背著一個書包。來到伊豆之后,我先在修善寺溫泉住了一宿,又在湯島溫泉住了兩夜,之后便踩著高齒木屐來到了天城山。重重群山層巒疊嶂,原始森林郁郁蔥蔥,山間溪谷深邃清幽——沿途的秋色著實令我沉醉,但因我心中正藏著某種期待,所以一路步履匆匆,無暇駐足。此時,豆大的雨點已砸到了身上,我連忙順著曲折陡峭的山坡向上跑,總算跑到了山嶺北口的一家茶館。正當(dāng)我要松一口氣時,卻一下子愣在了門口。因為我心中的那份期待,眼下已真真切切地變成了現(xiàn)實——那群巡回演出的藝人,此時正在茶館里休息。
見我呆呆地杵在那,那個小舞女立刻抽出自己的坐墊,翻了個面擺到我身邊。
“嗯……”我只應(yīng)了一聲便坐了過去。我方才在山坡上跑得氣喘吁吁,再加上心中驚訝,“謝謝”這句話一直卡在喉嚨里,半天都說不出口。
我與小舞女面對面坐著,心中一陣慌亂,便拿出了煙。她見狀,又把煙灰缸從同行的另一個舞女那里拉到了我跟前。可我到底還是沒能開口說點什么。
她看起來約莫十七歲,頭上梳著我叫不上名字的大發(fā)髻,樣式古樸且奇特。這個大大的發(fā)髻把小舞女那張凜然的鵝蛋臉襯托得十分嬌小,但又非常和諧,看上去活像小說中描寫的鬢發(fā)如云的女子畫像。與小舞女同行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兩個年輕姑娘,以及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子,他身上穿著印有“長岡溫泉客棧”字樣的和服外褂。
我此前已經(jīng)見過這行人兩次了。第一次是去湯島的途中,在湯川橋附近遇見的,那時他們正在前往修善寺的路上。當(dāng)時有三個年輕女子,這個小舞女手里提著一個太鼓。我頻頻回首向她們張望,心中被勾起幾分旅行的情趣。后來是我住在湯島的第二天晚上,正好遇見她們一行在旅店附近走街賣藝。我坐在階梯中間,聚精會神地看著這個小舞女在門廳里跳舞,心想:“上次相遇是在修善寺,今晚是湯島,如此看來,明天她們或許會翻過天城山,去南邊的湯野溫泉吧。那在天城山二十多公里的山路上,我應(yīng)該能追上她們吧?”雖然我方才一路趕來時本就心存此種幻想,但在這避雨的茶館中相遇實在太過巧合,心中到底還是陷入了一陣慌亂。
片刻后,茶館的老婆婆帶我去了另一間屋子。這里似乎平素?zé)o人居住,并未安裝門窗隔扇。俯瞰下去,美麗的山谷深不見底。我心下一驚,又加上寒氣襲人,頓時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牙齒咯咯作響,身體也抖了起來。老婆婆進(jìn)來上茶時,我便對她說:“這里有些冷啊。”
“哎呀!少爺您都濕透了!快來這邊取取暖,烤烤衣服吧!”說罷,她便牽著我的手,將我?guī)У搅怂约旱姆块g。
那個房間中砌有地爐,拉開隔門,一股暖流便撲面而來。可房間內(nèi)的景象卻讓我站在門口趑趄不前——只見一個老爺爺盤腿坐在地爐邊,渾身虛浮臃腫,膚色發(fā)青,活像個水下亡魂。他懶洋洋地朝我看了一眼,雙眼黃濁,連瞳孔都發(fā)黃了,似是腐爛了一般。他的身邊是堆積如山的古舊書信和紙袋,說他整個人都被埋在破紙堆中也不為過。總之,這老爺爺怎么看都不像個活人,倒像是個深山怪物。我就這么盯著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里。
“讓您瞧見這副模樣,真是見笑了……這是我老伴,請別害怕。我知道他丑陋寒磣,但沒法子,他動不了,還請您多多擔(dān)待。”老婆婆有些抱歉地說道。
隨后她給我講起,這個老爺爺因中風(fēng)全身不遂,常年無法動彈了。他身旁堆積起的那座紙山,都是從日本各地寄來的治療中風(fēng)的藥方,以及各種裝藥用的紙袋。這些都來自山嶺的過路人或報紙廣告上的消息。他按照指引從日本各地打聽來治療中風(fēng)的藥方,按照方子四處求藥。而那些信件和藥袋他一個都不扔,全都堆在身邊,每天就這么看著它們過日子。長年累月下來,這些破紙就堆積成了一座小山。
對老婆婆的話,我不知該如何應(yīng)和,便坐在地爐旁低下了頭。一輛路過的汽車震得屋子直晃。這里連秋天都這樣冷,馬上便是大雪茫茫的冬天了,為何這老爺爺不下山去呢?我心里想著。我的和服被烤得冒起了熱氣。地爐里的火很旺,在熱浪的沖熏下,我簡直都要頭疼了。老婆婆走出屋子,到店里和賣藝人中的一個女人攀談了起來。
“啊呀,這就是你上次帶的那丫頭?已經(jīng)長這樣大了啊!真是個可人兒。你也熬出頭啦,看這丫頭多標(biāo)致!女孩就是長得快哪!”
又過了不到一個小時,只聽那邊傳來了她們整理行裝的動靜,我便坐不住了。可饒是心中躁動,我卻依舊沒有起身的勇氣。不過,她們一行人即便是習(xí)慣了趕路,腿腳也終究是女人的腿腳,就算我落下一兩公里,跑起來應(yīng)該也能追上她們。我坐在爐邊,心中亂撞。藝人們一不在我身邊,我的思緒反倒像是被解放了,愈加按捺不住了。老婆婆送她們回來,我便向她打聽起來。
“那些人今晚會住在哪里呢?”
“一群賣藝的,誰知會住在哪兒呀,少爺。哪兒有客人,她們就住在哪兒唄。誰知她們今晚會在哪兒落腳呢!”
老婆婆的語氣中流露著明顯的輕蔑。我心中躁動得厲害,甚至想著:“若是如此,那便讓那小舞女,今晚住到我房間里來吧!”
雨勢漸弱,山峰也明亮了起來。雖然老婆婆多次勸我再等等,馬上就要放晴了,但我已然急不可待。
“老人家,請您多多保重,天氣就要冷下來了。”我真誠地對老爺爺說道,隨后便起身站了起來。老爺爺似是很沉重地轉(zhuǎn)了一下黃濁的眼睛,微微點了點頭。
“少爺!少爺!”我出門后,老婆婆從后面一邊喊一邊追了上來,“您給我們這么多錢,太過意不去啦!”
老婆婆抱起我的書包,說什么都不肯松手,執(zhí)意要送我一程。她邁著小碎步跟著我走了足有一公里,還是堅持要繼續(xù)送。
“您給的太多了,我們招待不周啊!我會記住您的,等下回您從這兒經(jīng)過時再好好向您道謝。您可一定得來啊!我會一直記著您的!”
我只給了她一枚五角的銀幣,竟然就讓她如此千恩萬謝,驚喜得都要感激涕零了。而我只想快些追上藝人一行人,老婆婆那蹣跚的腳步其實拖慢了我的進(jìn)程。終于,我們走到了山嶺的隧道前。
“謝謝婆婆,爺爺還一個人在家,您快些回去吧!”我說道。老婆婆終于松開手,把書包遞給了我。
走進(jìn)幽暗的隧道,有冰涼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掉落。前方遠(yuǎn)遠(yuǎn)地露出一片小小的光亮,那便是通往南伊豆的出口了。
二
出了隧道,只見從隧道口開始,面前沿著崖邊的一側(cè)道路加裝了白色護(hù)欄,隨著地勢蜿蜒曲折,狀如閃電。極目遠(yuǎn)眺,眼前的風(fēng)景宛如透景畫一般精致。藝人一行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山麓那端,我連忙趕去,追了不到七百米,總算是趕上了他們。可我又不好忽然放慢腳步,只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越過藝人們繼續(xù)朝前走。與她們同行的一個男子獨自走在前面二十米遠(yuǎn)的地方,看到我,他就停下了腳步。
“您走得真快啊!正好現(xiàn)在天也晴了!”
我總算松了口氣,順理成章地與他并肩前行。這男子向我問這問那,問題一個接著一個。看到我們聊起來,身后的女人們便急忙追了上來。
男子身上背著一個大柳條行李箱,四十多歲的女人抱著一條小狗。兩個年輕姑娘也各自帶著大件的行李,年紀(jì)稍大的那個挎著一個包袱,另一個拎著一個柳條行李箱。小舞女則背著太鼓和鼓架。后來,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也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他是個大學(xué)預(yù)科生呢!”那個年紀(jì)大點的姑娘對小舞女小聲說道。
我回過頭,只見小舞女邊笑邊說:“我猜也是呢。經(jīng)常會有學(xué)生來島上,我知道的。”
一行人來自大島町波浮港。聽她們說,春天出島之后她們便一直在外四處賣藝,但眼下天氣轉(zhuǎn)涼,她們又沒準(zhǔn)備在外過冬的行頭,所以現(xiàn)在要去下田,在那里待個十天左右,之后經(jīng)由伊東溫泉回到大島。一聽到“大島”,我便更覺得有種詩情畫意,不禁又打量了一番小舞女的秀發(fā),問了她很多關(guān)于大島的事。
“有好多學(xué)生會來大島游泳呢!”小舞女對身邊的姑娘說。
“你說的是夏天吧?”我回過頭問了她一句。
卻見小舞女像是有些慌亂,小聲回答道:“冬天也……”
“冬天也?”
這回,小舞女卻沖著身邊的姑娘笑了起來。
“那里的冬天也能游泳嗎?”我又問了一遍。
只見小舞女漲紅了臉,輕輕點了點頭,表情十分認(rèn)真。
“這孩子,傻乎乎的。”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笑了起來。
要抵達(dá)湯野,需要沿著河津川的溪谷向下游走十多公里。翻過山嶺后,眼前一派南國風(fēng)光,連山色與天空也顯出了別樣的氛圍。我和男子相談甚歡,已經(jīng)十分熟絡(luò)。走過荻乘、梨本等小村莊后,便能望見山腳下的茅草屋頂——湯野就要到了。于是我下定決心,說要與他們一同前往下田旅行,男子聞言十分高興。
來到他們在湯野投宿的小客棧門前,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以為要就此別過,臉上露出了依依惜別的神情。于是男子替我開了口:“他說想跟咱們一起走呢!”
“啊呀呀,那敢情好呢。俗話說‘出門靠朋友,處世靠人情’嘛。我們這些小民,倒是也能陪您打發(fā)打發(fā)時間哪!來,您快一起進(jìn)來吧!”女人不假思索地答道。其他幾個姑娘也都飛快地瞟了我一眼,而后又顯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們一言不發(fā),望向我的眼神中略帶羞澀。
我與他們一同走上客棧二樓,放下行李。房間的榻榻米和紙拉門都是又舊又臟。小舞女從樓下端了茶上來。她剛在我面前跪坐下來,臉上就已羞得通紅,手也不住地顫抖,險些把茶碗弄掉。于是她順勢把茶碗放到了榻榻米上,可碗中的茶卻灑了出來。我瞧著她這副羞澀無措的樣子,不禁愣住了。
“哎呀,這孩子!有小心思了吧?你瞧瞧,你瞧瞧……”四十多歲的女人像是很吃驚似的,皺著眉頭扔了一條手巾過來。小舞女撿起手巾,怯生生地擦了擦榻榻米。
冷不丁聽到女人這樣說,我驀地聯(lián)想到了自己身上。此時,我感覺心里被山上那個老婆婆的話勾起來的臆想,已經(jīng)“啪”的一聲幻滅了。
那個女人時不時地掃我一眼,突然張口道:“你們瞧,這學(xué)生穿的衣服可真是氣派啊!這個藏青底色碎白花紋,同民次穿的是一種吧?喏,是吧?他倆的花紋一樣呢!”
她向身邊的姑娘反復(fù)確認(rèn),隨后便與我攀談起來:“我在老家還有一個上學(xué)的孩子呢!一看到你,就想起他來了。你這身衣服的花紋和他身上穿的一樣啊!唉,說起來,最近這種花紋的布料也漲價了呢,真是讓人頭疼。”
“他上什么學(xué)校?”
“普通小學(xué)的五年級。”
“哦,才五年級就……”
“他在甲府上學(xué)。我們雖說常年住在大島,但老家卻在山梨縣的甲府呢!”
在小客棧休息了一小時后,男子帶我去了另一家溫泉旅館投宿。之前,我還一直想著就和他們一同住在這個小客棧里呢。我們沿著大街又向下走了一百多米,走過沿途的石子路,順著臺階逐級而下,又沿著公共浴池旁的小橋過了河,下橋之后,便是溫泉旅館的庭院了。
入住之后,我來到旅館的室內(nèi)浴池泡澡,男子也跟著走了進(jìn)來。他與我聊了很多,說自己就快要二十四歲了,妻子曾經(jīng)兩次懷孕,可不是流產(chǎn)就是早產(chǎn),孩子都沒能活下來。他身上穿著印有“長岡溫泉”的短褂,我最開始還以為他是長岡人。從他說話的神態(tài)和語氣來看,他應(yīng)當(dāng)是個活得相當(dāng)通透的人。我猜,他要么是想體驗一番藝人四處闖蕩的生活,要么就是喜歡上了她們當(dāng)中的某個姑娘,所以才會一路跟來,還幫她們拎行李。
泡完澡,我立刻去吃了午飯。離開湯島時是早上八點,現(xiàn)在還不到下午三點。
男子臨走時,站在旅館的庭院里抬頭沖我告別。
“用這個買些柿子什么的吧。不好意思,我就從二樓扔了啊!”說完,我朝他扔了一小包錢下去。男子沒有接,本想就這么離開,但看到錢就那么掉在地上,便折回來將它拾起。
“少爺,不用啦!”說著,他又把錢給我拋了上來。錢袋落在茅草屋頂上,我撿起來再次給他扔了下去。這次他終于接受,拿著錢回去了。
傍晚時分,下了一場暴雨。群山皆被染成了白色,分辨不出遠(yuǎn)近高低。前面小河的水流眼看著變成了渾濁的黃色,發(fā)出了更大的轟鳴聲。“雨這樣大,想必藝人們不會再出來了吧。”我心想。可我心里終究是坐立難安,便一次又一次地去浴池泡澡。房間里光線昏暗,與隔壁房間相隔的隔扇上方有一個四方形的洞,門框上方的橫梁上掛著一盞電燈,供兩個房間共同使用。
暴雨聲中,遠(yuǎn)處隱約傳來了鼓聲——咚咚咚、咚咚咚。我便一把將遮雨窗拽開,簡直像要扯爛它似的。我向窗外探出身子,只聽到那鼓聲似乎又近了些。大風(fēng)裹挾著雨點迎面兜來,不斷敲打著我的頭。我閉上眼睛仔細(xì)分辨,想探尋出鼓聲所在之地,想推測出那聲音究竟是如何傳到這里的。不一會兒,只聽耳邊傳來了三弦琴聲,還夾雜著女人的尖叫聲以及喧鬧的嬉笑聲。原來藝人們是被叫到那個客棧對面的飯館包廂里去演出了。通過那些嬉笑聲,能夠分辨出里面有兩三個女人,還有三四個男人。我期待她們在那里的演出結(jié)束后,也會到這邊來。可那邊的宴席氣氛正高漲,看樣子還要繼續(xù)鬧騰一陣子。女人們刺耳的尖聲喧鬧就像一道道閃電,不時劃破黑漆漆的夜空。我的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一直敞開著窗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每當(dāng)鼓聲傳來,我便會暫時生出一種安心感。
“還好,她現(xiàn)在還在宴席上坐著,正在打鼓呢。”
然而鼓聲一停,我便開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亂想,任憑雨聲將我湮沒。
不一會兒,那邊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不知道她們是在追逐嬉戲,還是在跳舞?腳步聲持續(xù)了一會兒后,又陷入了沉寂。我的神經(jīng)再一次繃緊,聚精會神地盯著窗外,想要透過黑夜看穿這寂靜到底意味著什么。我只覺得心煩意亂——那小舞女今晚能否全身而退,會不會受到客人的玷污?
我頹然地關(guān)上遮雨窗,鉆進(jìn)了被窩,可心里仍舊隱隱作痛。于是我又去泡了次澡,暴躁地來回攪動著池里的水。雨停了,月亮也出來了。雨后的秋夜澄澈如洗,天朗氣清。可想來,即使我現(xiàn)在光著腳從這里溜過去,也已經(jīng)于事無補(bǔ)了。眼下,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多了。
三
第二天早上剛過九點,男子就來旅館找我了。我剛起床,便邀他一同去泡澡。風(fēng)和日麗的小陽春天氣,眼前的南伊豆瑩潤可愛,處處都是一派晴方好。溫泉池下方的小河因昨日的大雨水量上漲,沐浴著溫暖的陽光潺潺而過。此時,我感覺昨夜的煩惱就像做了一場夢,但還是對男子試探道:
“昨天鬧騰到很晚啊!”
“哎呀,您聽見啦?”
“當(dāng)然聽見了。”
“都是些本地人,凈會瞎折騰,實在沒什么意思。”
他表現(xiàn)得十分稀松平常的樣子,我倒不知該怎么繼續(xù)追問了。
“嚯,她們也來泡澡了,就在對面那家溫泉呢。您瞧,她們好像看見咱們了,還在笑呢!”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望向了河對面那家公共浴池。繚繞的熱氣中,七八個光著的身子若隱若現(xiàn)。
這時,一個一絲不掛的女子忽然從浴池的暗處跑了出來。她站在更衣室的盡頭,雙臂伸展開來,嘴里還喊著什么,像是要從那里跳到河岸上。她身上連條毛巾都沒有,從頭到腳都是赤條條的。那女子便是小舞女。她胴體潔白,雙腿修長,站在那里的樣子宛如一棵小梧桐樹。我就這么望著她,心里只覺得純凈宜人,不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后輕聲笑了起來——她還是個小孩子啊,還是個嬌憨幼稚,會在看到我們之后就興高采烈地光著身子跑到陽光之下,踮起腳沖我們使勁兒揮手的小孩子啊!我心中充滿舒爽,大腦也像是被滌蕩過一般澄明,微笑一直掛在臉上。
小舞女的頭發(fā)十分濃密,所以看上去像是有十七八歲,再加上她一副偏成熟的裝束,我完全猜錯了她的年紀(jì)。
我與男子一同回到房間,不一會兒,就見年齡稍長的那個姑娘來到了旅館的庭院里賞菊花。小舞女跟在后面,剛走到橋當(dāng)中。而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走出公共浴池,正望著她們倆。小舞女見狀,縮了縮脖子,似乎是害怕挨罵,沖我們笑了笑就連忙快步往回走。四十多歲的女人走到橋邊沖我喊道:
“少爺,歡迎來玩兒啊!”
“歡迎來玩兒!”
賞菊花的姑娘也附和道,然后她們便都回去了。男子則一直待到傍晚才離開。
晚上,我正與一個賣紙的小販一起下圍棋,忽然聽見旅館庭院里傳來了鼓聲。我剛要起身一探究竟,就聽有人吆喝:
“賣藝的來了!”
“哼,那玩意兒有什么好看的。來來來,該你了,我剛才下到這兒了。”小販指指棋盤,沉浸在對弈中,可我卻一直心神不定。這時,藝人們好像已經(jīng)要回去了,只聽男子從院中朝我喊道:
“少爺,晚上好!”
我走到走廊上,沖他招了招手。于是藝人們站在院中低語了幾句,便繞到了門口。三個姑娘在男子身后雙手伏地,依次行禮,一派藝伎風(fēng)情。再看棋盤上,形勢突然急轉(zhuǎn)直下,我的敗局已然顯露。
“不行了,我認(rèn)輸。”
“怎么會呢,明明是我占下風(fēng)啊!還挺膠著呢!”
小販看也不看她們一眼,只顧專心地一個個數(shù)著棋盤上的棋子,出招越來越謹(jǐn)慎。姑娘們把太鼓和三弦琴放到房間的角落,在象棋盤上玩起了五子棋。沒過一會兒,之前占上風(fēng)的棋局便被我輸?shù)袅恕?/p>
可小販卻不依不饒:“再來一盤吧,好嗎?再來一盤!”他不住地央求,但看到我臉上不置可否的笑容時,只得放棄,起身離開了。
姑娘們來到棋盤旁。我問男子:“今晚還要去別的地方表演嗎?”
“要去的,不過……”男子看了看姑娘們,“怎么辦呢,要不今天干脆歇歇吧,讓大家玩玩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
“這樣不會挨罵吧?”
“怕什么,反正就算繼續(xù)走也沒什么客人。”
于是她們便開始玩起了五子棋,一直鬧騰到十二點多才回去。
小舞女離開后,我卻怎么也睡不著了,只覺得腦子格外清醒。于是我走到走廊上,試著喊了兩聲紙張小販:
“賣紙的!賣紙的!”
“哎……”那個年近六十的大爺從房間里跑出來,斗志昂揚地應(yīng)了一聲。
“今晚就下個通宵吧!不到天亮可不罷休!”
我也渾身充滿了斗志。
四
我們約好第二天早上八點一起從湯野出發(fā)。我將學(xué)生帽塞進(jìn)書包里,換上一頂在公共浴池旁買的鴨舌帽,然后出發(fā)去了他們住的那間街邊小客棧。二樓的紙拉門全都敞開著,我無意間走了上去,卻看到藝人們還躺在被窩里。我倉皇失措,呆呆地杵在走廊上。
小舞女就躺在最靠近我腳邊的那個被窩里。一看到我,她便滿臉通紅,猛地用雙手捂住了臉。她和年紀(jì)較小的那個姑娘睡在一起,臉上還殘留著昨晚的濃妝,唇角眼梢仍有少許暈染的紅色。這花冠不整的睡相十分有情趣,直叫我心旌搖曳。她像是感到晃眼似的,一骨碌翻了個身,依舊用手掌遮住臉頰,從被窩中蹭了出來,跪坐在走廊上。
“昨晚太感謝您了。”她說著,沖我端莊地行了個禮。我就那么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男子和那個年齡稍大的姑娘睡在一起。在看到這情景前,我完全不知道他們二人是夫妻。
“實在對不起,本打算今天啟程,但是晚上有個宴會讓我們過去表演,所以我們決定推遲一天再走。若是您今天必須出發(fā),那我們就在下田見吧!我們會住到那里的甲州屋客棧,很好找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從被窩里支起身子對我說道。
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要不,您也明天再走吧?我先前不知道阿媽推遲了一天。還是有旅伴比較好,咱們明天一同啟程吧!”男子說。
四十多歲的女人又應(yīng)和道:“就這么辦吧,少爺!您特意同我們做伴,我卻自行推遲了行程,實在是對不起……不過,明天就算天上下刀子,我們也必須啟程了。我的小外孫在旅途中夭折了,后天正好是七七,我們早就決定在下田為他做場法事,算是盡些心意。這樣匆匆趕路,也是為了按時到達(dá)下田。看來咱們緣分不淺哪,后天也請您一起來參加祭拜吧!哎呀,跟您說這些,可能有些冒昧啦!”
于是我也決定推遲啟程時間,與他們同行。我走下樓,一邊等大家起床,一邊在臟亂的賬房里同客棧的人們閑聊。這時,男子下來邀請我一同散步。沿著街道往南走了一會兒,眼前出現(xiàn)了一座漂亮的橋。靠在欄桿上,他又聊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聽他說,他曾經(jīng)有段時間在東京加入過新派劇團(tuán)。時至今日,他也經(jīng)常會在大島港表演這種新劇。道具刀的刀鞘會從他們的行李包袱中戳出來,就像伸出一條腿一樣。有時,他也會在宴席上表演新派劇給客人們看。他們的柳條行李箱里,裝的都是表演服裝和鍋碗瓢盆等生活用具。
“我雖然一事無成,落魄潦倒,但家兄在老家甲府把家業(yè)照管得井井有條,所以家里并不需要我。”
“我一直以為你是長岡溫泉的人。”
“哦,是嗎?那個年紀(jì)稍大些的姑娘是我老婆,今年十九歲,比你還小一歲。我們第二個孩子在路途中早產(chǎn),只活了一周就夭折了。她身子到現(xiàn)在都還沒恢復(fù)過來呢。那個年紀(jì)最大的是我岳母,最小的舞女是我妹妹。”
“哦,你有個十四歲的妹妹……”
“可不是嘛。其實我很不愿意妹妹干這一行,可到底還得生活啊!”
男子還聊了很多,說自己叫榮吉,老婆叫千代子,妹妹叫小薰。另一個姑娘名叫百合子,今年十七歲,是他們雇來的,也只有百合子是在大島出生的。榮吉望著河灘,神色郁郁,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我們走回去之后,卻見小舞女已經(jīng)洗去了臉上的脂粉,正蹲在路邊摸一只小狗的頭。我想回自己的旅館去,便對她說:
“過來玩兒吧!”
“嗯。可是只我自己的話……”
“跟你哥哥一起來嘛!”
“那我們馬上就來。”
沒過一會兒,榮吉來到了我的住處。
“她們呢?”
“她們都怕被阿媽嘮叨,所以……”
然而我們玩了一會兒五子棋后,就看到幾個姑娘走過小橋,順著樓梯一個接著一個來到了二樓。她們?nèi)缤R话愣Y貌地叩首行禮,然后便拘謹(jǐn)?shù)毓蜃诹俗呃壬稀:髞恚Т拥谝粋€站了起來。
“這是我的房間,別客氣,進(jìn)來吧!”
玩了大約一小時,藝人們便去了這家旅館的室內(nèi)浴池。她們一再邀我同去,可因為有三個年輕女子在場,我終究是不好意思,只搪塞說一會兒再去。這時,小舞女上樓來轉(zhuǎn)達(dá)千代子的話:
“嫂嫂說要給您搓背,請您下去呢!”
我沒有去溫泉,而是和小舞女一起下起了五子棋。她竟然是個高手,這讓我很是意外。在剛才的淘汰賽中,她輕而易舉地戰(zhàn)勝了榮吉和其他姑娘。而我的五子棋實力強(qiáng)勁,一般人并不是我的對手。和她交手時,我并不需要手下留情,只覺酣暢淋漓,不亦樂乎。房間里只有我們兩個人,她起初離棋盤很遠(yuǎn),一直伸長手臂夠著去落子。漸漸地,她便忘我地沉浸其中,全神貫注地趴在棋盤上。那美到不真實的云鬢,幾乎快要貼到我的胸脯上。
突然,她的臉頰漲得通紅:“啊,對不起,我要挨罵啦!”
她丟下棋子便跑了出去。我抬眼一看,只見她們阿媽正站在公共浴池前。千代子和百合子二人也慌慌張張地從浴池里出來,都沒上二樓打個招呼就逃回去了。
榮吉又在我房間里泡了一天,一直到晚上。樸實又熱心腸的旅館老板娘奉勸我說:“請他們那種人吃飯,根本就是在白費錢。”
到了晚上,我去了榮吉他們的小客棧,正趕上小舞女在跟阿媽學(xué)習(xí)三弦琴。一看到我,她便停下了。被阿媽說了幾句后,她便又抱起了琴。每當(dāng)她唱歌的聲音變高,阿媽便會訓(xùn)斥說:
“你瞧瞧你,不是告訴你別扯著嗓子唱嗎?”
從我這邊可以看到榮吉被叫到了對面飯館二樓的客廳,正在吟唱著什么。
“他在唱什么?”
“在唱……謠曲呀!”
“謠曲?不太搭調(diào)吧!”
“他會的可多了,誰知道會唱些什么呢!”
這時,一個約莫四十歲的男人拉開紙拉門,說要請姑娘們吃飯。這是個以賣鳥為生的小販,也住在這間小客棧。于是小舞女便與百合子一起拿著筷子走到隔壁,吃他剩下的那些雞肉火鍋。吃完后,他們一起回到這邊的房間。途中,男人輕輕地拍了拍小舞女的肩膀。阿媽立刻板起臉,兇巴巴地說:
“哎!不許碰這孩子!她還是個小姑娘呢!”
小舞女“大叔,大叔”地喊著那個男人,央求他念《水戶黃門漫游記》的說書本子給她聽,可男人沒講一會兒就起身離開了。她又不好意思直接來求我接著給她往下念,只得一個勁兒地去纏磨阿媽,讓阿媽來向我開口。我懷著暗暗的期待,拿起了那本《水戶黃門漫游記》。果然,小舞女輕快地朝我身邊靠了過來。我一開始念,她就立即把臉湊了過來,幾乎要貼到我的肩膀上了。她臉上的表情十分認(rèn)真,眼睛眨都不眨,眼神中滿是光彩,專注地盯著我的額頭——這應(yīng)該是她請別人念故事時的習(xí)慣動作,剛才她求賣鳥小販念時,也幾乎與對方臉貼著臉。我那時一直在看她。她那雙眸子是她最美的地方,瞳色深沉,又大又亮,顧盼生輝,炯炯有神,而那對雙眼皮的線條,也是美得無法形容。嫣然一笑時,她便宛如一朵嬌花。用“笑靨如花”這個詞來形容她,真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
不一會兒,對面飯館的女傭來接小舞女過去演出。換上演出服后,小舞女對我說:
“我去去就回,請您等著我,一會兒再給我講吧!”
言罷,她走到走廊上,雙手伏地行禮道:
“那我先過去了。”
“可千萬不能大聲唱啊!”阿媽說。小舞女提著鼓,輕輕點了點頭。
阿媽回頭望著我說:“這孩子現(xiàn)在正好在變聲呢……”
小舞女到了飯館,我看到她端坐在二樓,手里敲著鼓。我在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背影,好像宴席就在隔壁房間里似的。鼓聲陣陣,直入我心,讓我感到十分愉悅。
“鼓聲一起,宴席上就熱鬧啦!”阿媽也望著對面說道。
隨后,千代子和百合子也一同過去了。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四人一起回到了房間。
“就給了這些……”小舞女張開攥著的拳頭,手里的五角銀幣嘩啦啦地落入阿媽掌心。我又講了一會兒《水戶黃門漫游記》后,就聽他們又說起了在旅途中夭折的孩子。據(jù)說那個嬰兒孱弱無比,十分蒼白,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即使這樣,他也活了一個星期。
對于小舞女一行,我無獵奇之心,也無輕蔑之意,仿佛并不記得他們是一群四處賣藝的藝人。對于我這種樸素的善意,他們好似能感受到。言談之間,我已然決定要同他們一道去大島,去他們的家看看了。
“爺爺那間房子倒還不錯,很寬敞呢!讓爺爺住到別的地方去,那樣能清靜些,少爺住多久都行,還可以學(xué)習(xí)呢!”
他們嘀咕一陣之后對我說:“我們有兩間小房子,山上那間還空著呢!”
另外,過年時他們會在波浮港演出,想請我一起幫忙。
我漸漸明白,他們四處賣藝的生活并非如我最初想象的那般艱辛,反而充滿了鄉(xiāng)野情趣,無憂無慮。因為他們是母女、兄妹,所以能感覺到他們之間有著深深的骨肉親情。唯有被雇來的百合子總是那樣靦腆,在我面前常常沉默寡言。
夜半時分,我方才起身離開。幾個姑娘把我送到門口,小舞女為我擺好了木屐。她從門口向外探出頭,望著皓月當(dāng)空的夜空。
“哎呀,月亮出來啦!明天就到下田了,真高興呀!要給寶寶做法事,要讓阿媽給我買把梳子,還要做好多好多事兒呢!您能帶我去看電影嗎?”
對于輾轉(zhuǎn)伊豆、相模灣四處賣藝的藝人來說,下田港就是他們在旅途中感受到滿滿故鄉(xiāng)氛圍的小鎮(zhèn)。
五
藝人們手中各自拎著與過天城山時相同的行李。阿媽懷中的小狗把前腿搭在她交疊的雙臂上,一副淡定的樣子,像是已經(jīng)習(xí)慣了旅行。出了湯野,我們又走上了山路。海上旭日初升,正暖暖地照在半山腰上。我們向著朝陽眺望,順著河津川看去,只見前方的入海口開闊而明亮。
“那里就是大島嗎?”
“看起來竟然這樣大呢!歡迎來到大島!”小舞女說道。
秋高氣爽,碧空如洗。海天相接處氤氳著煙霞,有如春日一般。從這里到下田還需要走二十多公里,有段路因地勢遮擋,海面時隱時現(xiàn)。
千代子悠然地唱起了歌。他們問我,前方有條山間小路,只是稍險峻些,但比平坦的大路近兩公里,是抄近路還是走大路?我當(dāng)然是選擇近路。
這是一條十分陡峭的林間小徑,落葉光滑,腳下難行。我爬得上氣不接下氣,索性橫下心來,拄著膝蓋,加快了步伐。眼見小舞女一行落在了我身后,眼下這林間已是不見人影來,但聞人語響了。而小舞女獨自一人撩起衣擺,快步追上了我。她跟在我身后,既不靠近,也不遠(yuǎn)離,一直保持著不到兩米的距離。我回過頭來與她搭話,她便很吃驚地微微一笑,停下腳步回答我。在她說話時,我也站在原地想讓她跟上來,可她終究還是駐足不前,非等到我再次邁開腳步,才跟著繼續(xù)走。山路曲曲折折,比之前更加險峻。我腳下的步伐愈來愈快,小舞女也依然保持著不到兩米的距離,跟在我身后埋頭攀登。山間一片靜謐,其余人早已被我們遠(yuǎn)遠(yuǎn)甩在身后,就連說話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您家在東京什么地方?”
“我家不在東京,我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
“我去過東京的,有年春天賞花時節(jié)還去跳過舞呢!不過那是小時候的事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什么都不記得了。”
接著,小舞女又?jǐn)鄶嗬m(xù)續(xù)地問了我好多問題,什么“您父親還在嗎”“您去過甲府嗎”,除此之外,她還說起到了下田要去看電影,說起那個夭折的嬰兒等。
我們爬到了山頂。小舞女把太鼓放在枯草叢中的凳子上,用手巾擦了擦汗。她像是想撣撣自己腳上的灰塵,卻突然蹲到了我腳邊,替我撣了撣褲裙的下擺。我連忙向后退去,于是她干脆跪在地上,彎著身子繞著我撣了一圈,然后將撩起的衣擺放下,對站在那里直喘氣的我說:
“您請坐。”
一群小鳥飛了過來。此時,山間寂靜得只能聽見小鳥們落在樹枝上時,搖動枯葉發(fā)出的沙沙聲。
“您為什么走得那樣快呢?”
小舞女看起來像是很熱的樣子。我用手指敲了敲鼓,在咚咚聲的驚擾下,小鳥全飛走了。
“啊,真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
然而不一會兒,她就從泛黃的林子中空著手回來了。
“你在大島時都會做些什么呢?”我問她。
于是她列了兩三個女孩的名字,然后開始說些讓我摸不著頭腦的話。而且她說的地方也好像不是大島,而是甲府。那幾個女孩好像是她小學(xué)二年級之前的同學(xué)。總之她完全就是東拉西扯,想起什么就說什么。
我們等了大約十分鐘,后面的三個年輕人爬上了山頂,阿媽則是又過了十分鐘才到。
下山時,我和榮吉特意走在最后,一邊慢悠悠地聊天,一邊繼續(xù)前行。剛走了兩百多米,就看小舞女從下面跑了上來。
“下面有泉水呢!快點走吧,大家都沒喝,在等您呢!”
一聽有水喝,我立刻跑了過去。只見一股清泉從樹蔭掩蓋著的巖石間汩汩涌出,她們幾個都在旁邊站著。
“少爺,您快先喝吧!我們都沒動過。不然手伸進(jìn)去的話,泉水會變渾的。在女人后面喝,也很不干凈。”阿媽說。
泉水清涼,我用手捧著喝了幾口。而姑娘們久久不愿離開這里,在水邊擰了擰手巾,又擦了擦汗。
下了山,我們來到下田的市街,看到好幾處地方冒著燒炭的青煙。我們坐在路旁的木料上歇腳。小舞女蹲在路邊,正在用粉紅色的梳子給小狗梳毛。
“這樣會把梳齒弄斷的!”阿媽責(zé)備她道。
“沒關(guān)系,到了下田再買把新的嘛。”
還在湯野的時候,我就很想向她討來這把插在她額發(fā)上的梳子。可如今她用這梳子給小狗梳毛,我只得作罷。
我看到路對面堆放著許多捆矮竹,便說這些矮竹正好適合當(dāng)拐杖,同時和榮吉一起站起身來繼續(xù)前行。小舞女也跑過來追上我們,手里拿著一根比自己還高的粗竹竿。
“你拿它干嗎?”榮吉問她。
小舞女有些不知所措地用竹子指了指我:“給您當(dāng)拐杖用,我挑了根最粗的。”
“不行,這么粗,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偷的。要是被人看出來,多不好啊!快放回去。”
于是小舞女折回竹子那里,又跑了過來。這回她給我挑了一根中指粗細(xì)的,然后身子一晃,便倚靠著田埂癱坐在那里,氣喘吁吁地等著其余的人。
我和榮吉一直走在她們前面,中間隔著十多米。
“可以把它拔下來,然后裝顆金牙嘛!”
小舞女的聲音突然傳入我耳中。我回頭一看,她正和千代子并肩而行,阿媽和百合子則跟在后面,相距不遠(yuǎn)。她們似乎并未察覺到我在回頭看她們。千代子接著說:
“那倒是。你就這樣告訴他吧,怎么樣?”
她們好像在說我。大概是千代子說我牙齒不整齊,小舞女才會說什么鑲金牙的事吧!她們無非是在議論我的長相,我倒也不至于心中不快。對這群人,我已經(jīng)感到十分親近了,甚至無意去豎著耳朵聽她們在聊些什么。她們又竊竊私語了一陣,我聽到小舞女說:
“是個好人呢!”
“確實,應(yīng)該是個好人。”
“真的是個好人!好人就是好!”
她的話十分單純率真,讓人回味良久。這是天真地表達(dá)著情感的聲音,連我自己都被這聲音感染到了,能坦率地感覺到自己是個好人。我心中愉悅,眼前的群山明亮耀眼,讓我的眼瞼隱隱作痛。
我今年二十歲,一直覺得自己的性格已經(jīng)被這種孤兒秉性扭曲了,于是我不斷反省著自己。我想從那種令人窒息的憂郁中逃離出來,所以才踏上了伊豆的旅程。因此,在世間尋常的標(biāo)準(zhǔn)上被人認(rèn)為“是個好人”,對我來說實在是件太過難得的事情,這讓我十分感激。
我們已經(jīng)接近下田的海濱了,群山顯得分外明亮。我沖著路邊的秋草隨手揮動著竹杖,掠斷了不少草尖。
途中,每個村子的村口都立著告示牌,上面寫著:
禁止進(jìn)村乞討、賣藝!
六
進(jìn)入下田的北口,就到了甲州屋客棧。我跟在藝人們身后走上二樓。這里簡直就是個閣樓,沒有天花板,窗戶沖著大街。我坐在窗邊,腦袋幾乎要碰到房頂。
“肩膀疼不疼?”阿媽問了小舞女好幾次,“手疼不疼?”
小舞女比畫著敲鼓時的優(yōu)美手勢:“不疼,還能敲,還能敲呢!”
“嗯,那就好。”
我提了提她的太鼓:“哎呀,好重啊!”
“比您想象的還要重呢!比您的背包還要重呢!”小舞女笑著說道。
她們和住在這家客棧的人們熱絡(luò)地打起了招呼,下榻的全是些四處賣藝者和江湖小販。他們就像候鳥一樣棲息于此,下田港便是他們的鳥巢。客棧的小孩時不時跑進(jìn)房間,小舞女給了他們一些銅幣。我剛要離開客棧時,小舞女搶先一步來到玄關(guān),幫我擺好了木屐,又自言自語般地嘟囔了一聲:
“請帶我去看電影吧!”
我和榮吉找了一個無賴模樣的男人帶路,走到了一家旅館,據(jù)說是前鎮(zhèn)長開的。泡完澡,我們一起吃了頓午飯,里面的魚很新鮮。
“明天做法事時,用這個買些供奉的花吧!”
我說著,給了榮吉一小包為數(shù)不多的錢。因為旅費已經(jīng)花光,我必須坐明天早上的船回東京。我跟榮吉他們說學(xué)校有事,他們也不好強(qiáng)留我。
午飯后不到三個小時,又吃了晚飯。我獨自走過橋,朝著下田的北邊走去。登上下田的富士山,我眺望了港口的景致。回去時,我順便去了甲州屋,看到藝人們正在吃雞肉火鍋。
“您要不要也嘗一口?雖說女人先下筷子很不干凈,但也可以成為您今后的談資呢!”阿媽從行李箱中取出碗筷,讓百合子洗干凈后拿過來。
大家又勸我,說明天就是寶寶的七七了,至少再推遲一天出發(fā)吧。但我以學(xué)校為借口,沒有應(yīng)承。
“那么等您寒假的時候,我們一起去船上接您。請您一定告訴我日期,我等著您!到時候就別去住什么旅館啦,我們到船上去接您啊!”阿媽反復(fù)叮囑道。
房間里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我邀請她們?nèi)タ措娪啊?汕Т訁s捂著肚子說:“我身體不好,走那么遠(yuǎn)實在受不了。”她臉色蒼白,看著十分虛弱,而百合子則拘束地低下了頭。小舞女正在樓下和客棧的小孩玩耍,一看見我,便纏著阿媽讓她去看電影。結(jié)果,她的臉上還是顯現(xiàn)出了失望的陰郁,心不在焉地走到我身邊,替我擺好了木屐。
“哎呀,讓他帶她一個人去不就好了!”榮吉說道,可阿媽似乎沒有同意。我實在是想不明白,為什么就不能帶她一個人去呢?在我要走出大門時,只見小舞女正在撫摸小狗的頭。她顯得十分冷淡,甚至我都不敢過去搭話。她似乎已經(jīng)連抬頭看我的力氣都沒有了。
于是我一個人去看了電影。女解說員在煤油燈下讀著解說詞。沒看一會兒我就走出來,返回了旅館。我把胳膊肘支在窗邊,久久地眺望著夜晚的鎮(zhèn)子,哪里都是一片黑暗。我仿佛聽到,遠(yuǎn)方正不斷傳來輕微的鼓聲。不知怎的,有眼淚啪嗒啪嗒地從我眼中掉了下來。
七
動身返程那天的早上七點,我正在吃早飯,只聽榮吉站在路上喊我。他身上穿了件帶著家徽的黑色短褂,好像是為了送我特意穿上的。他是一個人來的,身邊并未跟著其他人。我驀地感到十分失落。
“她們也想來送您,可昨天睡得太晚,早上起不來,所以不能一起過來了,還請您見諒。她們說請您冬天一定再來,我們等著您!”榮吉走進(jìn)房間說道。
早晨的街上秋風(fēng)蕭瑟,榮吉在半路上給我買了四盒敷島香煙、一些柿子和薰牌清涼劑。
“很像我妹妹的名字啊,她叫小薰嘛。”榮吉笑瞇瞇地說,“在船上吃橘子不好,但柿子可以防止暈船,可以吃一點。”
“這個送給你吧!”
我摘下鴨舌帽,戴在榮吉頭上,然后從書包里拿出學(xué)生帽,撫平上面的褶皺,與他相視而笑。
快走到碼頭時,我看到小舞女蹲在岸邊,那身影一下子便闖入了我心里。直到我們走到她身邊,她都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只默默地垂著頭。她臉上還留著昨晚的妝容,更加撥動了我的心弦。眼角的紅色胭脂給她增添了一抹稚嫩的凜然,讓她看起來像是在生氣。
“她們呢?”榮吉問。
她搖了搖頭。
“都還在睡覺?”
她點了點頭。
榮吉去買船票和擺渡船票時,我一直在與小舞女搭話。可她卻一直低著頭,盯著運河的入海口,一言不發(fā)。還沒等我的話講完,她就開始不住地點頭。
這時,一個建筑工人模樣的男人走了過來。
“阿婆,這個人看著不錯。”他說,“這位學(xué)生小哥,您是去東京吧?您應(yīng)該是個靠得住的人!能不能拜托您幫忙,把這個阿婆帶到東京?這阿婆很是可憐,她兒子早先在蓮臺寺的銀礦上干活,前一陣子得了流感,兒子兒媳都死了,只留下這么三個小崽子,實在是過不下去了,所以我們商量著讓她回老家去。她老家在水戶
,可她根本不認(rèn)路啊!到了靈岸島
,麻煩您送她坐上去上野站的電車吧!給您添麻煩啦,感激不盡!感激不盡!”男人朝我雙手合十地說道。
“唉,不過,看到她這等處境,您也會覺得十分可憐吧!”
這個老奶奶怔怔地站在那里,背上背著一個吃奶的嬰兒,左右手各牽著一個小女孩,小的看著大約三歲,大的也不過五歲左右。她那個臟兮兮的包袱里,裝著大飯團(tuán)和咸梅干。周圍有五六個礦工正在撫慰著她。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替他們照應(yīng)她的請求。
“拜托您啦!”
“謝謝啦!我們本來該送她回水戶的,可實在是辦不到啊!”礦工們紛紛向我致謝。
擺渡船搖晃得很厲害。小舞女還是緊閉雙唇,凝視著別處。我抓住繩梯要登上輪船時又回頭望去,卻見小舞女像是想開口說聲再見,可終究還是咽了回去,只是再一次沖我點了點頭。擺渡船朝著岸邊開去,榮吉頻頻揮動著我剛剛送給他的鴨舌帽。直到輪船開遠(yuǎn)了,才見小舞女開始朝著我揮舞手中白色的東西。
我靠在輪船的欄桿上,凝神眺望著海上的大島,直到船駛出下田港,直到身后再也看不見伊豆半島的南端地帶。與小舞女的分別,仿佛已是恍如隔世了。我惦記著阿婆的情況,朝船艙內(nèi)一看,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圍在座位旁寬慰她了。于是我放下心來,走進(jìn)了隔壁的船艙。相模灣的波濤很是洶涌,坐下來時,會不時左傾右倒。船員依次給人們發(fā)著金屬小盆,防止有人暈船嘔吐。我躺了下來,把書包塞到頭下當(dāng)枕頭,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已然不知時間為何物。我淚水潸然,任憑它們撲簌簌地洇到書包上,直到感覺臉頰冰涼,只得把書包翻了個面。在我旁邊躺著一個少年,是河津一家工廠老板的兒子,此番要去東京準(zhǔn)備入學(xué)考試。他見我戴著大學(xué)預(yù)科的帽子,似乎對我很有好感。聊了幾句后,他問我:
“你遇到什么不幸的事了嗎?”
“沒有,只是剛剛與別人分開。”我非常坦率地回答道。
我并不在乎別人是否看到了我在哭。我什么都不去想,只沉浸在這種清爽的滿足中,像是靜靜地睡去了一般。
不知不覺,海上已是一片漆黑,網(wǎng)代與熱海
一帶已經(jīng)有燈亮起來了。我周身感到一股寒意,腹中也開始饑餓。少年為我打開了他的竹葉包裹,我吃著里面的壽司,好像已經(jīng)忘了那是人家的東西。吃罷,我與少年一起蓋上了他的披風(fēng)
。此時,我心中生出一種美好而空洞的情緒,無論別人待我如何親切,我都能坦然接受,并不覺得惶恐。而明天一大早我?guī)е夏棠倘ド弦败囌荆瑤退I好去水戶的車票,也已經(jīng)是一件再當(dāng)然不過的事情。我感到一切的一切都已融為一體,不再有什么分隔了。
船艙里的燈熄了,船上的生魚味與潮水味變得愈加濃重。在濃稠的黑暗中,我感受著少年的體溫帶來的暖意,任由淚水涌出眼眶。此時,我只感到一種甜蜜的愜意與舒爽,仿佛頭腦已經(jīng)化作一汪澄澈的水,正一顆接著一顆從眼中撲簌簌地滴落,之后便什么都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