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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鎮國將軍(一)

杭皇后穿著素色的貂絨襖袍,發了瘋似地沖了過來,抓住朱見深的雙肩,怒不可遏地問道:“你來干什么?你這個災星,你這個禍星,是你害死了濟兒,是你克死了他。”

朱見深站在那里,任由杭氏來回地搖晃自己,對著自己不停地哭嚎。樂禮和李芳跪在兩邊,低著頭,雙手卻牢牢地扶住朱見深的身體。

呂平、易千軍、李東陽和譚純跪在后面,默然不語。

聽著杭氏的哭訴,朱見深想起堂弟的樣子。

圓圓的臉,笑瞇瞇的眼睛,真誠的笑容,一天到晚總愛黏在自己身邊,再嫌棄也不愿離去。

他閉著眼睛,淚水緩緩流在被凍得發紅的臉上。

“老三*,我不會再嫌棄你了,你想跟我玩,就來吧。”朱見深喃喃地說道

看著淚流滿面的朱見深,聽著他說的那句話,杭氏淚水洶涌而出,拍打的手越來越無力。最后,她退后幾步,坐在雪地上,捶胸頓足地大哭起來。

朱見深繼續往前走,李芳和樂禮連忙站起身來,扶著他。

呂平、李東陽、易千軍、譚純向杭氏行了一禮,連忙跟在朱見深后面。

殿中間擺著朱見濟的靈柩,前面的桌子上擺著祭品,正中擺著一塊七尺神主:“大明懷獻太子諱見濟神主”。

朱見深接過一束香,跪在神主前,連磕三個頭。方義、李芳跟著一起磕頭,然后起身把朱見深扶起,攙到香爐前,把香插上。

“小胖子,”朱見深輕聲道,想對著神主說兩句,卻不知道說什么。

想起朱見濟的樣子,他悲從中來,眼睛又滿是淚水。

“謝謝你的劍!”朱見深最后輕聲說了一句,躬腰作揖,轉身離去,站到一邊。

“小的奉太后旨意,前來給懷獻太子進香,神主靈采,早登極樂!”呂平跪在神主前,手捻一捧香,恭敬地拜了三拜,在跪行上前,把香插進香爐里。

易千軍跪在身后,恭敬地拜了三拜。只是他沒有上香。

禮畢后是李東陽、譚純上前跪拜進香。

朱見深正要轉身離去,猛地看到朱祁鈺站在一邊。

“皇叔。”

朱祁鈺瘦了許多,雙臉微凹,顴骨高聳,眼睛陷在眼窩里,更加深邃。目光冰冷,直勾勾地看著朱見深。

朱見深毫不畏懼,直直地看著朱祁鈺,兩人相隔不到一丈,四目相對。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彌漫在整個天地間。風卷著雪,吹過宮墻飛檐,不停地拍打著門窗,不得進就繞過殿角,從旁邊呼嘯掠過。

李東陽、譚純、李芳、方義行過禮后,站在旁邊惶然不安地看著兩人。就連一向從容不迫的易千軍也顯得有些緊張。

過了許久,朱祁鈺終于開口了。

“去吧。”

“是,皇叔,侄兒告辭了。”朱見深行禮后轉身離去。

朱祁鈺站在臺階上,目光盯著朱見深的背影。

“陛下,外面天寒,請進屋去吧。”王誠焦急地勸道。

“王誠,你說天命到底是個什么玩意?”朱祁鈺突然開口問道。

“天意難測,小的愚鈍不知。”王誠答道。

“依朕看,那就是狗日的賊王八!”朱祁鈺一邊罵著,一邊流著淚。

遠處,朱見深的背影逐漸消失在風雪之中。

走在巷道里,前后左右都無人,只有朱見深一行人。

“剛才好嚇人,真擔心皇上一聲令下,把我們全部拿下。”李東陽心有余悸地說道。

“不會的,皇叔不會的。”坐在步輦上的朱見深搖搖頭說道。

“為什么?”李東陽不解地問道,“殿下,現在有很多人在皇上面前進讒言,要是聽進去一兩句,殿下就危險了。”

“你們看著大雪,”朱見深指著天地彌漫無邊的大雪說道,“像什么?”

眾人紛紛抬起頭。

“嗯,像幔紗。”

“像柳絮。”

“像木棉花。”

朱見深搖了搖頭,“不,它像一座樊籠。皇叔不會殺我泄恨,是因為他跳不出這樊籠,掙不脫這桎梏。”

其他人不明覺厲,李東陽和李芳陷入了深思。

“殿下,這樊籠和桎梏到底是什么?”

“你們還記得父皇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嗎?”

“《禮記》?”

朱見深點點頭,李東陽不再問了。

李芳想起,那本太上皇送的宋版書,被殿下給燒了。他心頭一動,明白了些東西。

景泰四年轉瞬而去。

由于朱見濟的病逝,景泰五年的元旦和上元節,宮里都是冷清地度過,一直到了三月份,悲傷才漸漸逝去。

“悲者不可為累欷,思者不可為嘆息!”從西苑馬場練習騎射回來的朱見深,抬頭看著碧藍如洗的天空,悠悠地說道,“逝者已逝,活著的還得好好活下去。”

“殿下說得沒錯。活著的,還得好好活下去。當初土木堡之戰,幾萬人,就像割麥子一樣倒在地上,爛在泥里。兄弟、好友,活生生的人都變成了一堆堆爛肉。那個時候我真想往自己的脖子抹一刀。”

易千軍跟在身后,徐徐地說道。

“刀子在脖子上比劃了十幾下,就是拉不下去。好死不如賴活著,想明白后,就算后來我治好傷,凈了身,也沒有再想去死了。”

朱見深轉過身來,看著他說道:“沒錯,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回到自己的院子,搽洗了一下,換了一身衣服,趕去東偏殿配閣上課。

一進門就聽到李東陽興奮地說道:“殿下,今天早朝御史鐘同、章綸聯袂上書,痛陳時弊,并請復立殿下為太子。奏章被抄了出來,貼在墻上,傳得沸沸揚揚,紛紛叫好。我也抄了一份。”

說完,李東陽遞過來一份。

朱見深接過看了一遍,臉色變了,順手遞給酆化雨。

“殿下,哪里不對?”李東陽問道。

酆化雨看過一遍,臉色微微一變,搖了搖頭。

李東陽追問道:“老夫子,到底哪里不對?”

“還是讓殿下跟你解釋吧。”

“這份奏章太過了,尤其是這句話‘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簡直在往皇叔的傷口里再捅一刀。”朱見深搖頭說道。

“可這些都是忠義之言。”李東陽不服氣地說道。

“忠義之言?我都有些懷疑鐘、章兩位是不是故意觸怒皇叔,以邀直名。做任何事,包括進諫,都必須有結果,哪怕是壞結果也行——至少知道此法錯誤。那才是做實事,務實。只是嘴巴說說,哪怕說得再轟轟烈烈,也是虛,只是務虛。”

朱見深解釋道,“鐘、章兩位御史,真是好心辦壞事。皇叔對我的怨氣原本快要散了,這份奏章一上,恐怕又會再生怨恨。”

李東陽臉色一變,“那怎么辦?”

“皇叔應該下朝了,我們去路上等他。”

朱祁鈺坐在步輦上,雙手緊握,胸中一團火幾乎要把他燒焦了。

沒錯,鐘同、章綸的奏章讓他無比地憤怒,尤其是“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那句。

當時要不是還有最后一縷理智攔住,他已經叫人把這兩人拖下去,當場杖死。

朱祁鈺突然發現步輦停了下來。

“怎么了?”

“沂王殿下在路邊恭候陛下。”伴隨內官高平答道。

*朱見濟在堂兄弟里排行第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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