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由汗血馬引出的外交事故
話說旅行外交家張騫碰上了武帝這么個主子,他的每句話都對天下百姓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第二次出使西域歸來后,對武帝說他在大宛看到了一種馬,這種馬日行千里,出汗如血,身形極好,堪稱馬中之王。此馬雖好,卻是大宛的國寶,我沒能耐給您帶幾匹回來玩玩。
作為點燃男人激情的“三大件”(土地、美人、寶馬),武帝的好奇心再次被話多的張騫點燃了。他派出了百余人的使團,帶著一匹用純金制作的馬,前去大宛國進行換購。一方面表現自己家大業大、不差錢的外交誠意,另一方面用這匹大金馬向沿途的西域各國抖抖威風。
但武帝的這個熱臉卻貼了冷屁股,人家大宛對于汗血馬的感情要遠遠超過金子的分量。
大宛的國王對于汗血馬是這么考慮的:馬萬不能給,這是國家的戰略資源,讓你們帶走配了種,就不再是我們國家的獨得之秘了。再說了,風聞漢朝很強大,但架不住你離我遠啊!我不給你,你能怎么樣。
就這樣,在張騫當初第一次叫花子般逃出匈奴時給予了雪中送炭幫助的大宛,拒絕了漢使的換馬請求。
關于這件事,所有的史料都傾向于大宛王不識抬舉,金馬換購你都不領情,你要上天啊!這就是比較缺乏同理心了。
戰馬作為一種特殊的戰略物資,是不能單純從金錢角度進行考量的,只能說這個大宛王是個明白人,人家做得其實沒錯。但漢使卻表現得很沒有風度,一聽說人家不換購,當場就甩臉子,把那匹金馬給砸了,而且話說得很難聽,掉頭準備回國。這也表現出當時漢朝政府一個非常不好的外交習慣,容易看不起人。
別嫌難聽,就是那么回事兒,我們也要時刻正視自己骨子里的那堆臭毛病。用魯迅先生的話講:“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
先來看看我們古代時對于文明落后地區的稱呼: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再看看我們對于北方強大鄰居的稱呼:匈奴。全都是帶有輕蔑的字眼。后來著名的“好人”王莽在復古改革猛改名的時候更搞笑,把人家“匈奴單于”改成了“降奴服于”。
我們雖然號稱禮儀之邦,但需要正視的是,這個“禮儀”卻非常容易讓我們產生一種優越感。我們的文化天生具有包容性,這是我們的渾厚優點,但這種發自內心的優越感,也是我們的大缺點。尤其當你總是處在整個時代的頂點時,就容易更加鞏固這種優越感。這種骨子里的傲,成為我們千百年來的外交弱點。
漢使砸馬示威后,大宛王覺得太沒面子了,于是在沿途伏擊了歸途的漢朝使團,殺人奪金而去。
大宛王之所以有恃無恐,在于他進行過成本預算。他看到漢朝來過的這么多批“訪問團”,每次到他這里時,都說減員一半以上,而且普遍都已經離開大漢一年以上了。在種種推算后,大宛王得出了結論:漢朝不敢拿我怎么樣!這么遠,他們根本打不過來。
大宛王信心滿滿。但他不知道在二十年前,北邊也有人這么推算過,當年這樣推算的人,已經被打得一蹶不振,差點被屠滅了整個種族。五年前,南邊和東北邊也有人這么推算過,當年這樣推算的人,均身死國滅。
消息傳回國內,武帝受到了自登基以來最大的一次侮辱。從來都是他欺負別人,這次好不容易擺出了示好的姿態,千里迢迢地送金馬過去,“大漢歡迎你”的歌聲已經唱響了,誰知道人家卻認為“有勇氣就會有奇跡”,不解風情地扇了武帝的臉。
大宛王其實完全有更藝術的做法,比如送幾匹下不了崽兒的劣馬,在砸金馬后不要和這個漢使一般見識,甚至以禮相待。為什么非得殺了他呢?
這回等死吧!
武帝決定派兵消滅大宛,不買改搶了。
這時候,一些人出來插嘴了,曾經出使過大宛的姚定漢對武帝說:“大宛是個小國,我們只要出三千人就能干掉他們。”武帝深以為然。
為啥武帝會這么估計呢?因為當時所謂的西域三十六國,實際上差不多就是西域三十多村,外加幾個大縣。
西域那邊沒有大河流,所賴以生存的水源是北面天山和南面祁連山那一片的青藏高原上融化的雪水,每塊地方能化多少雪,也就決定著這個地方能鋪多大的攤兒。
每一個所謂的國,實際上就是沙漠中的一點綠洲所養育的松散團體。四年前,樓蘭王不聽話,趙破奴率領七百騎兵就把樓蘭王抓回來了。
七百人就滅國了,我們聽起來會覺得太震撼了!實際上就是七百人前去“屠村”,然后把人家“村長”逮回來了。
“屠村”是個好差事,風險小,名聲好,在當時屬于打破腦袋搶的活兒。恰巧李夫人剛剛離去,武帝決定將這個好事送給自己的小舅子,以緩解對李夫人的思念之情。就這樣,李廣利沒有任何過渡地變成了貳師將軍(圖吉利,據說汗血馬都藏在大宛貳師城),遠征大宛。
武帝再次滿懷蔑視,認為沒多久,自己的小舅子就會帶著一匹匹駿馬來供他馳騁。
但這次這個“村”,稍微有點遠。有多遠?距長安也就七八千里。
考慮到之前征朝鮮時的用人昏聵,再加上這次征大宛的人選與輕敵,可以看出來,此時的武帝雖然依然神武(神經質加武斷),卻已經不英明了。
很多朋友會問:武帝的前一個小舅子衛青僅僅是個騎奴,不也照樣用嗎?不一樣。衛青在初上戰場前,在皇宮中歷練了十年,是從皇宮侍衛一步步干起來的。
那霍去病呢?他年僅十八歲,不也上場了嗎?霍去病早早地就被武帝當作“門徒”帶在身邊,并且常常跟著“戰神”舅舅,早就耳濡目染。
縱觀武帝早年、壯年之用兵,無論是戰略構思、將領選用,還是兵力配比,全都堪稱上乘手筆。但老年的武帝,卻理想化嚴重,種種決策使他更像一個老小孩。
對于皇帝這個職業,五十歲似乎是一道坎。所有的皇帝,哪怕是有道明君,過了五十歲往往也都不成了。皇權這柄威力巨大的“誅仙劍”有著巨大的反噬效果,使用它的人需要有極高的能力與意志去對抗這時時刻刻的附骨侵髓。人歲數一大,精力、腦力、意志力一旦跟不上,前面這些年被封印的“權力魔鬼”就會跳出來,讓你無法再聯想到這是當年的那個明君圣主。
當然,武帝的祖宗劉邦人家五十歲剛起步,大半輩子的人生精華都擱那憋著呢,是個例外。大多數皇帝,老了以后往往就沒有了閃爍人生的智慧與經驗,而是系統性的昏招連連。
武帝忽略了此次的遠征其實是個難度極高的作業。出大漢西塞到大宛,此一路四千余里。不僅路遠,而且路況極其不佳。
之前我們說過,西域三十六國之所以那么小,在于他們是“絲綢之路”上的一個個小綠洲,綠洲不大,所以養育的人口不多。之所以有這么多國,在于每個綠洲都相隔不近,你打不到我,我也踢不到你,帶兵出去可能會渴死在半道上。
由此我們也可以知道,如果出兵,在這樣的距離、路況下,想要達成戰略目標,需要將領有以下能力:強大的外交溝通能力,強大的行軍能力,強大的軍事能力。
路途如此遙遠,再加上是武帝突來興致,根本就不可能配給你充足的給養。這也就決定了你沿途要么一路“搶飯”,要么一路“要飯”。“搶飯”需要你能打;“要飯”需要你是外交天才;帶著隊伍長途跋涉四千余里,需要你有過硬的帶隊能力與行軍能力。
你要不斷地溝通、嚇唬沿途各國國王;你要有本事輕松地殺雞給猴看;你要不斷地鼓舞士氣,不斷地觀察士卒身體狀況,才能將這次四千余里遠征圓滿完成。
在戰國時期,我們說司馬錯之所以是不世出的名將,在于他能夠在蜀地的荒蠻煙瘴之中帶十萬大軍兜了一個大圈,還能保全戰斗力并攻占黔中。
總之,如果不是經驗豐富的大將,這活兒根本沒法干!
在生活中,我們有時也會遇到這種工作,看著輕松無比,根本就不叫個事兒,但真的一上手才發現,事情環環相扣且艱難,干了半天往往出工不出活兒。
武帝以為給自己的小舅子派了個好活兒,實際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兒。
武帝是挺夠意思的,怕自己這位小舅子第一次帶兵緊張沒經驗,拿不下來大宛,于是派了三萬多人的隊伍由他指揮。當然這三萬人不可能有什么靠譜的戰斗力,“滅村”還用得著帶精銳嗎?其中只有大約六千人是西北駐防部隊的,剩下的還是各種罪犯。
李廣利就這么兩眼一抹黑地帶兵去了。一年后,傳回了消息。有多大臉,就現多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