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克思、青年黑格爾派與激進社會理論的起源
- (美)沃倫·布雷克曼
- 2173字
- 2023-03-24 16:23:36
第1章 唯心主義的終結:從虛無主義到實證哲學
古斯塔夫·邁耶在他的一篇代表性論文中指出,19世紀二三十年代發生的宗教與政治斗爭,在宗教改革以降的德國歷史上最為激烈。[1]邁耶的觀點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黑格爾哲學產生的頗具爭議的影響而得出的。19世紀20年代通常被指認為黑格爾主義一統天下的時代,但如果我們沒有看到黑格爾主義在黑格爾支持者之外還面對多種對立的力量,那么在理解19世紀早期的思想史時難免會有很多疏漏。黑格爾主義在19世紀二三十年代受到了種種攻擊,這一點現在看來并不足為奇。畢竟,黑格爾主義名聲之隆定會招引其敵手公開與其對峙,無論這是出于由細微的思想差異而導致的憤懣與不滿,還是出于這樣一種真誠直覺,即公眾對敵手的承認提升了論辯的重要性。然而,更為重要的是,黑格爾主義的爭論也折射了德國尤其是普魯士的一般思想狀貌。
黑格爾主義的爭論或許會被看成康德18世紀80年代革命性地重新界定哲學任務以來德國哲學激烈論辯的頂峰和終點。康德哲學對18世紀晚期的德國思想產生了巨大影響,這種影響一方面是通過《文學總匯報》《德國普通文庫》等主流媒體對康德觀點的播散而產生的;另一方面是通過康德與他的眾多批評者之間的對話而產生的,這些批評者也包括支持啟蒙價值的“主流哲學家”[2]。圍繞康德的辯論很快就變成對他的超越:借著席卷歐洲的法國大革命和戰爭的歷史帷幕,卡爾·萊因霍爾德將康德批判的理想主義植根于一種更加完備的精神理論之中;弗萊斯從人類學的角度對康德的觀點進行了重新闡釋;費希特將康德主義重新設計為一種主體自由的激進哲學;謝林竭盡全力地將費希特的方案提升到一個更為激進的新的自然哲學的層面上;許多浪漫主義詩人則從康德那里捕捉到可以運用于藝術和社會生活之自由構想的鮮活靈感。所有這些不過是在十幾年的時間內就已經發生的。與此同時,雅克比對哲學的理性主義進行了批判性回應,這表現為對從笛卡爾、斯賓諾莎到萊辛、康德和費希特的現代哲學之圣言的斥責。從18世紀90年代到19世紀30年代,革命、戰爭以及君主制的復辟籠罩著整個歐洲。在這幾十年的時間內,圍繞上述思想事件而產生的公眾對哲學的興趣表現得異常高漲。
黑格爾與后康德哲學的關系因為前者重要性的凸顯而越來越成為當時公眾哲學斗爭的中心問題,尤其是當人們將黑格爾理解為現代哲學的總結與集大成者的時候更是如此。黑格爾曾經指出,哲學概念與現實之間并無最終的界分。這一觀點很容易讓他的同時代人把關于黑格爾的辯論看作關于現代社會的精神與政治狀況這一更大辯論的關鍵部分。19世紀20年代之前,更具體地說是在黑格爾移居柏林之后,他的眾多學生和支持者都愿意將他看作權威的現代性哲學家和“絕對”的思想家。然而,頗具反諷意味的是,黑格爾對一些德國青年知識分子之所以產生巨大的吸引力,部分地來看卻是因為以文化和精神的再生為旨歸的黑格爾思想與當時的主流思想格格不入。
不能忽視的是,這是一個在德國歷史上被懷舊或者嘲諷地稱作“彼德麥年代”的時期,其標志性特征就是人們對隱私和家庭生活的鐘愛。數十年革命的劇烈震蕩、反拿破侖戰爭期間愛國情緒的高漲、共和主義的失敗以及1815年席卷歐洲大陸的君主制的復辟,使許多人感覺到家庭就是個人自我實現的理想場所。[3]麥克斯·馮特在1935年曾經界定過一種特定的“彼德麥”思想模式,他由此認為同樣可以用這一模式去指認那個時期的政治和社會生活、哲學以及宗教:“人們可以將那個時期的人生觀描述為個人主義。”[4]費希特的兒子小費希特在1832年的一篇文章中也曾指出,“一切都是個人的”。在這樣一種語境下,一種與普羅米修斯的浪漫主義理想、人性的圣化、自由和個人決斷聯系在一起的哲學,無論正確與否,都會招致不同觀點的激蕩與相互回應。黑格爾宗教哲學的神學對手,包括從以埃爾斯特·亨斯主編的《新教教會報》為中心的新正統教派,到弗里德里克·陶拉克、朱利斯·穆勒等虔誠派,亨利希·保盧斯、朱利斯·羅霍、卡爾·布萊特施耐德等神學理性主義者,以及以《教會總報》為中心的教派等眾多派別。天主教神學家,特別是由弗朗茨·斯塔德邁爾、約翰·庫恩領導的蒂賓根天主教派,也對黑格爾的宗教哲學提出了異議。[5]在哲學家中,在青年時期被譽為“浪漫主義王子”的謝林,以及克里斯帝安·魏斯、小費希特等所謂的“思辨有神論者”,則發起了一場更為成熟的反黑格爾的運動,這在被埃爾德曼描述為“反黑格爾聚議廳”的小費希特的《哲學讀物與思辨神學》中是有記載的。[6]
我不打算對所有指向黑格爾學派的批判性觀點進行考察,因為這是一項煩瑣但收獲甚微的工作。實際上,本章以及下一章將會集中考察作為反黑格爾主義的核心,以及可假定為整個德國唯心主義遺產的個人主義思想的發展。在這兩章中,我們有必要在兩條線索上推進我們的工作:一條線索是從康德到黑格爾不斷演化的唯心主義話語;另一條線索是從雅克比到老年謝林、思辨有神論者以及斯塔爾的反唯心主義話語。關于黑格爾的爭論將宗教和政治問題糾纏在一起,無論怎樣將這兩者分開,都有破壞問題統一體的風險。然而,為了達到分析的目的,本章將會集中討論宗教和思辨哲學的話語。宗教是當時問題統一體的要素,也是19世紀早期德國哲學的必要構件。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說道,“認知和理解上帝的可能性”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首要問題”[7]。在黑格爾以及他的同時代人看來,對認識論、政治、社會以及倫理問題的研究,都依賴于對這一問題的成功回答。